/李娟
早些時候,通往滴水泉的路只有“烏斯曼小道”。烏斯曼是100 年前那個鼎鼎有名的阿爾泰匪頭,一度被稱為“哈薩克王”。
而更早的時候,在這片茫茫戈壁上,所有的道路都只沿其邊緣遠遠繞過。那些路斷斷續(xù)續(xù)地、虛弱地行進在群山褶皺之中,遙遙連接著阿爾泰的綠洲和南方的草原雪山。沒有人能從這片荒原的腹心通過。沒有水,沒有草,馬饑人渴。這是一塊死亡之地。唯一知道水源的,只有那些奔跑在沙漠間的鵝喉羚與野馬,但它們不能開口說出一句話來。它們因為深藏著水的氣息而生有晶瑩深邃的眼睛。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就有滴水泉的傳說了吧?那時,只在牧民之間,寂靜而神秘地流傳著一種說法:在戈壁灘最最干涸的腹心地帶,在那里的某個角落,深深地掩藏著一眼奇跡般的泉水。水從石頭縫里滲出,一滴一滴掉進地面上的水洼中,夜以繼日,寒暑不息。那里有著一小片青翠靜謐的草地,有幾叢茂盛的灌木。水流在草叢間閃爍,淺淺的沼澤邊生滿苔蘚。
那是一片狹小而堅定的沙漠綠洲——有人聲稱親眼目睹過那幕情景。當時他身處迷途,幾天幾夜滴水未進,已是意識昏茫,瀕臨死亡。然而就在那時,他一腳踩入滴水泉四周潮濕的草叢中,頓時感激得痛哭起來。他在那里痛飲清洌的甘泉,淚流滿面。
每一個牧民在荒野深處尋找丟失的羊羔的時候,都堅信滴水泉就在附近。也許就在前方那座尋常的沙丘背面?他們四面呼喊,又饑又渴地走過一座又一座沙漠中的高地,踮足遙望。野地茫茫,空無一物。但他們?nèi)匀粓孕胖械嗡?/p>
滴水泉如同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從無比高遠之處落下,一滴一滴敲打著存在于這里的一切生命痕跡的脈搏,一滴一滴無邊無際地滲入苦寂的現(xiàn)實生活與美好純真的傳說。
然而,戰(zhàn)亂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靜的角落。滴水泉最終還是從牧民世代口耳相傳的秘密中現(xiàn)身了。它的確切位置在戈壁灘平凡的遙遠之處被圈點了出來。烏斯曼的烈馬走出了一條忽明忽暗的道路,筆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連天、濃煙四起的年月里,烏斯曼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馬韁,無數(shù)次孤身前往這隱蔽狹小的綠洲,補充給養(yǎng),休養(yǎng)生息。然后北上南下,穿梭戰(zhàn)事。滴水泉的隱秘在無形間造就了這個“哈薩克王”的神出鬼沒嗎?在當時,除了戈壁邊緣的官道以外,居然還有一條路也能使人在荒原上來去自如——這是烏斯曼的傳奇,也是滴水泉的傳奇。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從新疆富蘊縣到烏魯木齊,只能搭乘運送礦石或木材的卡車,沿東北面的群山一帶遠遠繞過戈壁灘。
一路上得顛簸好幾天。我永遠忘不了途中投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獨地停留在空曠雪白的鹽堿灘上的旅店——低矮的、破破爛爛的土坯房,還有房頂上空輝煌燦爛的星空。
一次又一次,我被大人抱下車廂,被牽著往那里走去。心中涌動著奇異的激動,似乎知道自己從此就要在這個地方永遠生活下去了。然而,我的命運直到今天仍沒有停止。
那條被稱為“東線”的漫長道路,只在夏天暢通。到了冬天,山區(qū)大雪封路,去烏魯木齊只能走通過滴水泉的那條路。
后來,有一對夫妻從內(nèi)陸來到新疆,經(jīng)歷種種輾轉(zhuǎn)來到了滴水泉。他倆在泉水邊扎起一頂帳篷,開了一家簡陋的小飯館,所需的菜蔬糧油全都由過往的司機捎送。這樣一個小店對于司機們來說,簡直如天堂一般。于是,在往返這片戈壁灘的漫長旅途中,總算能過上一天“人過的日子”了。
然而這對夫妻,他們在那樣的地方討生活,不只是辛苦,更多的怕是寂寞吧?常常一連好幾天,門口的土路上也不會經(jīng)過一輛車。男的也常常會搭乘某輛路過的車離開一段時間。
再后來,多多少少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那個女人跟著一個年輕的司機走了。那個男人也沒有等待,不久后也走了。滴水泉又恢復了深沉的寂靜。
不知又過去了多長時間,又發(fā)生了怎樣的周折,那個女人和那個司機再次出現(xiàn)在滴水泉。帳篷又重新支了起來,還挖了個地窩子(能住人的地坑,上面蓋有屋頂)。于是飯館重新開張了。泉水邊還放養(yǎng)了幾只雞,簡陋的餐桌上出現(xiàn)了雞蛋和雞肉。
在這里,司機們晚上也不用睡在狹窄的駕駛室里了。新的小飯館還提供住宿的地方,雖然只是地窩子里的一面大通鋪。
就在那一年春天,從烏魯木齊到富蘊縣的班車正式開通,每星期對發(fā)一趟。班車經(jīng)過滴水泉時,整車的旅客同樣會下車進食、休息。兩人的生意前所未有地興隆,滴水泉也前所未有地喧嘩。于是兩人決定把店面擴大。
整個夏天里,當車輛改道穿行在東線的群山中時,滴水泉是悄寂無聲的。兩個人決定利用這段時間蓋幾間新房子。他們把泉水下的水坑挖成深深的池子,又挖了引水渠一直通向店鋪門口。
泉水很小,他們用了一整個夏天的時間耐心地等待水池一次次蓄滿,用這些水和泥巴打土坯。土坯晾干后,土墻很快砌起。他們又趕著馬車,從幾百公里外拉來木頭,架了檁子,搭好椽木,最后在屋頂鋪了干草和厚厚的房泥。
就這樣累死累活干了一整個夏天,房子蓋起來了,新的飯桌也打制好了,新床也添了兩個。他們坐下來等待冬天,等待第一輛車在門口鳴笛剎車,等待門簾突然被猛地掀開,等待人間的喧嘩再一次點燃滴水泉。
但是,他們一直等到現(xiàn)在。就在他們蓋好房子的那一年,新公路在戈壁灘另一端建成通車了。通往滴水泉的路,被拋棄了。
那些所有的,沿著群山邊緣,沿著戈壁灘起伏不定的地勢,沿著春夏寒暑,沿著古老的激情,沿著古老的悲傷,沿著漫漫時光,沿著深沉的畏懼與威嚴……而崎嶇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拋棄了。它們空蕩蕩地敞開在荒野之中,饑渴不已。久遠年代前留下的車轍夢一般印在上面。這些路,比從不曾有人經(jīng)過的大地還要荒涼。
新的道路如鋒利的刀口,筆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走這條路,只需一兩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飛速地經(jīng)過,不做頃刻的停留。世界的重心沿著無可名狀也無可厚非的軸心平滑微妙地轉(zhuǎn)移到了另一面的深淵。
滴水泉的故事結(jié)束了嗎?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遠方靜靜滴落的水珠,還有意義可被賦予嗎?從此再也不需要有一條路通向它了嗎?再也不需要艱難的跋涉和掙扎的生活來換取它的一點點滋潤了嗎?如今我們所得到的一切,全都是理所當然的嗎?
還有兩個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綠洲上。仍然還在泉水邊打土坯,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時間里,沖著天空仰起年輕的微笑的面孔。只有他們?nèi)匀贿€在無邊無際的等待之中,美夢絲毫不受驚擾。當我在這片荒野里獨自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上了通往滴水泉的舊道。野地里,路的痕跡如此清晰。不由得清楚地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當她和她的情人無處可去、無可容身時,她勇敢地對他說:“我們?nèi)サ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