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 兵
張煒 著新蕾出版社出版:2023年1月定價:32.00元
張煒以“橘頌”命名自己最新的童書——在書里,橘頌也是陪伴老文公的那只有著雙脊背的大橘貓的名字——無疑體現(xiàn)了他對前賢的致意:在解讀《楚辭》的系列文字中,張煒認為《九章》里“橘頌”一篇贊美橘樹的“獨立不遷,絕不隨意改變自己的立場,堅立于一個廣大的世界”,是屈原所有詩章中最完美、最獨立的一首。橘樹這種“遠離世俗喧鬧的獨守”和“凜然自為不從流俗”的品性被老文公和橘頌引渡到深山的石屋中,并在一個春天里茂長起來。
像張煒其他的兒童文學作品一樣,《橘頌》里的人都是魯迅稱贊的那種“厥心純白”之人,他們的心靈“夢幻,純白”而且浩大,“與天地氣韻和諧一致”。老文公在人生的暮年回到童年生活的祖?zhèn)鞯氖?,在留守山村的婦女李轉(zhuǎn)蓮和比他還年長的老棘拐的幫助下,得以在老爺爺修建的如迷宮一般的石屋暗道中穿行,那些巧妙的機關(guān)設(shè)計,還有老爺爺被鳳凰引走的傳說,不斷促使撰寫回憶錄的老文公思考,人生的奧義到底是什么,他帶著橘頌回來就是尋找這個答案的。當他向海濱的老友談起家族先輩的建筑創(chuàng)意,老友說:“好玩本身就很重要。這是他的創(chuàng)造。人這一輩子,應(yīng)該留下自己的作品,它必須是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老文公聽后啞默許久,因為這也正是他心底認準的答案,何況他以暮年的回歸去致敬祖輩不正是一種身體力行嗎?
與一般的兒童文學作品不一樣的是,《橘頌》的敘述視角并沒有放在孩子身上,而在幾個成年人,尤其是老文公身上,與老文公歷遍滄桑復(fù)歸自然相協(xié)調(diào)的是小說的敘述語調(diào)。這語調(diào)自然不是童真的,而是一種錘煉之后的單純,這單純中又有一種寬綽的愛意。小說沒有使用長句子,也極少用復(fù)句,全都是不事藻飾的短句,對話也多用口語。這些語句搭配起來綿延生長,語調(diào)舒徐,大多數(shù)都緩緩的,有時也會輕盈一下,如貓咪的跳躍,讀上去有一種詩性的韻律感。也因為敘事的視點在老文公身上,《橘頌》作為一部給孩子看的書的長處并不體現(xiàn)于想象的飛揚和童稚式的促狹,像橘貓邀請黃鼬來石屋做客,李轉(zhuǎn)蓮在溪底捕獲大魚,老石頭房子機關(guān)密布,斑海豹“冰娃”的遭遇,爺爺變成樹的故事,這些情節(jié)如果換作其他作家或許要重重寫上一筆,但張煒只是點到為止,并不渲染鋪排,顯然《橘頌》別有懷抱。在我個人看來,《橘頌》的優(yōu)長恰在于它對類型化的兒童創(chuàng)作的反撥,在于其簡單是渾厚打底的簡單,在于它不遷就孩子,而是埋下莊肅的愛意和深刻的思想的種子。不妨說得更直接一些吧,《橘頌》淺者樂其淺,深者識其深,它是一部隨著孩子的成長可以咂摸出不同的人生情味的小說?!堕夙灐防锼膫€人一只貓,情節(jié)既不扣人心弦,也沒驚心動魄,但倘細細讀來,就會被深深地吸附其中,因為除了橘貓和少年水根之外,老文公、李轉(zhuǎn)蓮、九十余歲的老棘三人每人都是一本耐讀的大書。數(shù)字化的交際“用無距離代替了切近和疏遠”,“奪走了我們思念遠者、觸摸鄰人的能力”,這三個固執(zhí)的人卻在石頭房子里為我們留駐了那么多美好和本真的生命感覺。
石黑一雄曾這樣談到對童書的看法:“在這些書里,你經(jīng)常會看到成年人內(nèi)心的沖突。一方面,他們想保護孩子,想告訴孩子,你們即將進入的世界很美好,充滿了美好的事物、善良的人;但另一方面,他們內(nèi)心又總有一部分在吶喊,我不想對你撒謊,這個世界有黑暗,有悲傷,壞的事情會發(fā)生?!薄堕夙灐芬彩沁@樣的童書,老文公他們那些未曾展開的故事讓這本小書具備一種詢喚深層閱讀的能量,要洞悉小說傳遞的深層信息和對生活更真實多維的理解,需要小讀者有思想與情感的投入和省思,將注意力深入小說表層之下,如此方能真正理解何謂尊嚴的人生態(tài)度,理解如何對待情義的承擔與分享,理解“橘頌”之名及它偉大的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