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曉聲
01
某日,幾位青年朋友在我家里,話題數(shù)變之后,熱烈地討論起了人生。依他們想來,所謂積極的人生肯定應(yīng)該是這樣的——使人生成為不斷“增容”的過程,才算是與時俱進的,不至于虛度的。
我聽了就笑。他們問:“您笑是什么意思呢?不同意我們的看法嗎?”我說:“請把你們那不斷地‘增容’式的人生,更明白地解釋給我聽來。”便有一人掏出手機放在桌上,指著說:“好比人生是這手機,當然功能越多越高級。功能少,無疑是過時貨,必遭淘汰。手機必須不斷更新?lián)Q代,人生亦當如此。”
我說:“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而手機沒有。一部手機,其功能多也罷,少也罷,都是由別人設(shè)定了的,自己完全做不了自己的主。所以你舉的例子并不十分恰當啊!”
“你們都知道的,我不用手機,也不上網(wǎng)。但若哪一天想用手機了,也想上網(wǎng)了,那么我可能會買小靈通和最低檔的電腦。因為只要能通話,可以打出字來,其功能對我就足夠了。所以我認為,減法的人生,未必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偠灾痪湓挘棺约旱娜松鷣硪淮蝿h繁就簡……”
我的話還沒說完,皆大搖其頭曰:“反對,反對!”“如此簡化,人生還有什么意思?”“面對豐富多彩、機遇頻頻的人生,力求簡單的人生態(tài)度,純粹是你們中老年人無奈的活法!”
我說:“我年輕時,所持的也是減法的人生態(tài)度。何況,你們現(xiàn)在雖然正年輕著,但幾乎一眨眼也就會成為中老年人的。某些人之所以抱怨人生之疲憊,正是因為自己頭腦里關(guān)于人生的‘容量’太大太混雜了,結(jié)果連最適合自己的那一種人生的方式也迷失了。”
02
大家皆黯然,未領(lǐng)會我的話。我只得又說:“不舉例了。世界上還沒有人能想出一個絕妙的例子將人生比喻得百分之百恰當。我現(xiàn)身說法吧。我從復旦大學畢業(yè)時,27歲,正是你們現(xiàn)在這種年齡。我自己帶著檔案到文化部去報到時,接待我的人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可以選擇留在部里的,但我選擇了電影制片廠。別人當時說我傻,認為一名大學畢業(yè)生留在部級單位里,將來的人生才更有出息,可以科長、處長、局長地一路在仕途上‘進步’著!但我清楚我的心性太不適合所謂的機關(guān)工作,所以我斷然地從我的頭腦中刪除了仕途人生的一切‘信息’。
“又比如我在40歲左右時,結(jié)識過一位干部子弟。他可不是一般的干部子弟,只要我愿意,他足以改變我的人生。他又何止一次地對我說,趁早別寫作了,我看你整天伏案寫作太辛苦了!當官吧!先從局級當起怎么樣?正局!我替你選擇一個輕松的沒什么壓力的職位,你認真考慮考慮。我說,多謝抬愛,我也無須考慮。仕途人生根本不適合我這個人,所以你千萬別替我費心。費心也是白費心。”
何以我回答得那么干脆?因為我早就考慮過了呀,早就將仕途人生從我的人生“節(jié)目單”上刪除掉了呀!以后他再勸我時,我的頭腦干脆“死機”了。
03
大約在我45歲那一年,陪諶容、李國文、葉楠等同行之忘年交回哈爾濱參加冰雪節(jié)開幕式。那一年有幾十位臺灣商界人士去了哈爾濱。在市里舉行的歡迎宴會上,臺灣商界人士對我們幾位作家親愛有加,時時表達真誠敬意。過后,其中數(shù)人,先后找我與諶容大姐“個別談話”——懇請我和諶容大姐做他們在大陸發(fā)展商業(yè)的全權(quán)代理人。
“投資什么?投資多少?你們來對市場進行考察,你們來提議。一個億?兩個億?或者更多?你們只管直說!別有顧慮,我們拿得起的。酬金方式也由你們來定。年薪?股份?年薪加股份?你們要什么車,配什么車……”話都說到這兒了,不由人不動心,也不由人不感動。
我曾問過諶容大姐:“你怎么想的呢?”諶容大姐說:“還能怎么想,咱們哪里是能干那等大事的人呢?”她反問我怎么想的。我說:“我得認真考慮考慮。”她說:“你還年輕,嘗試另一種人生為時未晚,不要受我的影響。”
我便又去問李國文老師的看法。他沉吟片刻,答道:“我也不能替你拿主意。但依我想來,所謂人生,那就是無怨無悔地去做相對而言自己比較能做好的事情?!?/p>
那一夜,我失眠。年薪,我所欲也;股份,我所欲也;寶馬或奔馳轎車,我所欲也。然商業(yè)風云,我所不諳也;管理才干,我所不具也;公關(guān)能力,我之弱項也;盈虧之壓力,我所不堪承受也;每事手續(xù)多多,我所必煩也。那一切的一切,怎么會是我“比較能做好的事情”呢?我比較能做好的事情,相對而言,除了文學,還是文學啊!
翌日,真情告白,實話實說。返京不久,諶容大姐打來電話,說:“曉聲,臺灣的那幾位朋友,趕到北京動員來啦!”我說:“我也才送走幾位啊。”她又說那一句話:“咱們哪是能干那等大事的人呢?”我說:“臺灣的伯樂們走眼了,但咱們也慚愧了一把??!”便都在電話里笑出了聲。
04
有聞知此事的人,包括朋友,替我深感遺憾,說:“曉聲,你也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太消極、太狹窄了??!人生大舞臺,什么事,都無妨試試的啊!”
我想,其實有些事不試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斤兩。比如潘石屹,在房地產(chǎn)業(yè)無疑是佼佼者。在電影中演一個角色玩玩,亦人生一大趣事。但若改行做演員,恐怕是成不了氣候的。做導演、作家,想必也很吃力。
而我若哪一天心血來潮,逮著一個仿佛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就不撒手,也不看清那機會落在自己頭上的偶然性、不掂量自己與那機會之間的相克因素,于是一頭往房地產(chǎn)業(yè)鉆去的話,那結(jié)果八成是會令自己也令別人后悔晚矣的。
說到導演,也多次有投資人來動員我改行當導演的。他們認為觀眾一定會覺得新奇,于是有了炒作一通的那個點,會容易發(fā)行一些。
我想,導一般的小片子,比如電影頻道播放的那類電視電影,我肯定是力能勝任的。六百萬元投資以下的電影,鼓鼓勇氣也敢簽約的(只敢一兩次而已)。倘言大片,那么開機不久,我也許就死在現(xiàn)場了。
我曾說過,當導演第一要有好身體,這是一切前提的前提。爬格子雖然也是耗費心血之事,勞苦人生,但比起當導演,兩種累法。前一種累法我早已適應(yīng),后一種累法對我而言,是要命的累法……
05
年輕的客人們聽了我的現(xiàn)身說法,一個個陷入沉思。我最后說:“其實上蒼賦予每一個人的人生能動力是極其有限的,故人生‘節(jié)目單’的容量也肯定是有限的,無限地擴張它是很不理智的人生觀。
“通常我們很難確定自己究竟能勝任多少種事情,在年輕時尤其如此。因為那時,人生的能動力還沒被徹底調(diào)動起來,它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連自己不能勝任哪些事情也沒個結(jié)論。
“在座的哪一位能打破一項世界體育紀錄呢?我們都不能。哪一位能成為喬丹第二或姚明第二呢?也都不能。歌唱家呢?還不能。那么,將諸如此類的,雖特別令人向往但與我們的具體條件相距甚遠的人生方式,統(tǒng)統(tǒng)從我們的頭腦中刪除掉吧!”
一種人生的真相是——無論世界上的行業(yè)豐富到何種程度,機遇又多到何種程度,我們每一個人比較能做好的事情,永遠也就那么幾種而已。有時,僅僅一種而已。
所以,即使年輕著,也須善于領(lǐng)悟減法人生的真諦:將那些干擾我們心思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們?nèi)松摹肮?jié)目單”上減去、減去、再減去,使我們比較能做好的事情凸顯 出來。
所謂人生的價值,只不過是要認認真真、無怨無悔地去做最適合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