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刃之書

蔣 藍

鈍 刀

我的父親是工程師，與溫暾的知識人不同，他動手能力極強。他經(jīng)常用刀。他用刀切割木頭模具時，刀刃越鈍，就越需要用更大力氣，速度大為減緩，缺乏利刃的快感。在這種情況下，稍微一個失誤，就會將自己割傷。所以，用鈍刀的人必須全神貫注。常識是，鈍刀造成的傷口更難愈合。作戰(zhàn)的刺刀都是鈍口的，我們幾乎沒見過刃口鋒利的刺刀，道理就在這兒。鋒利的刀片即使把人割傷，由于傷口較為平整，愈合也較快。

另外一種情況，在于有些刀純粹是一個人身份的飾品，所以一輩子也不會從鞘里拔出來。即便被拔出，也不像刀。久而久之，從不拔出的刀就因窒息而顯得遲鈍、懵懂。鈍刀是飾品刀里比較老實的一種，它們一般活在書生的腰間、枕頭下、粉壁間，或者一場馬拉松式的預謀當中。鈍刀的作用在于支撐信念不墜，一直在空氣里孤飛，成為當事人的脊梁。直到某一天，毫無柔韌、笨手笨腳的鈍刀會僵硬地頂痛佩帶者的軟肋。

記得在青年時代，一個夜晚我在河邊散步，一把莫名其妙的刀飛馳而來。刀無聲，刀的聲音被滯重的腳步聲掩蓋了，刀固執(zhí)地一門心思要插進我的后背。冰涼，微痛，直走臟腑，像藏在骨頭里的一盒萬金油融化了。刃口到達一定深度，被我的骨頭反彈落地。見我站立著，偷襲者立馬遠遁……我把刀撿起來，這是一把鈍刀，還有銹跡，刀在地面磕飛了一小塊，出現(xiàn)了難看的缺口。這時，傷口的痛擴散開……這是我第一次體會“鈍刀割肉”的感覺。以至于多年后脊背發(fā)癢，我就想起了那把偷襲的鈍刀子。

鈍刀不可能獲得新生，因為鈍刀總是后知后覺，甚至后知無覺，所以它注定已沒有機會重新做刀。就像人們無法把松香放回剜開的松樹洞，讓松香回到原初，更無法把商業(yè)廣場還原為芳草萋萋的野地?，F(xiàn)在的我手握一把鈍刀，連一支鉛筆也削不好，又如何在如履累卵的修辭當中，走過那狼毛一般聳立的浪尖風口?。?！

鈍刀全身布滿的紅銹，在時光里漸漸變色，一如墨跡，也如同涉水而過的獸群與星斗。鐵的氣味里混淆著冷汗，鈍刀可以拋出一百條影子，刀影的書簽插滿書房里的間隙。不得不說的是，比起熟人或朋友，鈍刀儲滿疼痛，與我的確有肌膚之親。

斷 刀

在刀柄上鑲銀，銀子的風頭蓋過了刀身。這樣的誨人不倦的工藝暗示：刀只是一種身份的裝飾物，刀并不需要拔出，所以僅僅讓刀柄閃光就夠了。

這樣的刀本末倒置，容易被意外折斷。

鑲嵌銀片的刀，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躺平，其實是明智的，因為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情。但是，刀拒絕了閃光和風聲大作，繼毒藥、梟鳴、烏鴉之后，成了黑暗中吃力最大的部分，刀柄升華為最亮的區(qū)域。連距離黑刀的修辭最遠的紅銹，也漸漸爬到了鋒脊。于是，刀蟄伏得更深，深到不成為利器，甚至就是一塊爛鐵。在銀子的逼迫下，它唯一的動作，是偶爾側翻，抖摟掉銀子漫溢而來灑在肩胛上的星輝。

刀身與刀柄鉤心斗角，猶如浪蕩子與貴婦的一場淫奔。

現(xiàn)在，刀柄繼續(x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管被怎樣的夢浸透，刀身不在黑暗之外具形。今天夜里，雷電的長舌舔著黑刀，直到它被無邊的藍與血槽里凹陷的想象所喚醒，于是刀暴起，彈響了十萬根弦。所以比嵇康的弦，要多得多。

刀鋒還在，但從未拔刀一試身手，刀赤裸在閃電之下，顯得懵懂。但刀柄進一步把飾品的迷人之光發(fā)揮到極致。

我握住這把刀，才發(fā)現(xiàn)刀柄打滑，怎么也攥不緊。用力一揮，吃力的刀身如同一條黑麗的蛇，經(jīng)不住一雙手的一提、一晃、一抖……刀就從刀柄處斷開了。

刀身從來沒有松弛，它沒有嘗過血與淚的味道，連青絲和流水也不曾劃破過。刀就這樣被生生拗斷，斷口的雪融化不止。所以，黑不再是無解的，就像我們面對一個謎，底牌很簡單，被人猜中或故意猜錯，但刀身盡力保持平靜。鑲嵌銀子的刀柄，像一根刀的假肢，立即變得又老又丑。

銹 刀

偶讀《尼采詩集》，其中《銹》這樣說：

銹也很必要：單單鋒利還不行，

人們會喋喋不休：“他還太年輕?！?/p>

這意味著，銹是對過于年輕的一種彌補，銹也是經(jīng)驗的通行證。

而當紅銹爬上刀身時，成都龍泉山的桃花正將火燒云舉高。當銹的裂紋漫過刀脊，死去多年的親人從空中俯照，把我的骨頭，照射出蠟燭的半透明。

面對山河沉淪，女俠秋瑾喟嘆“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我相信是真實的。但我不是“男俠”，所以我的刀噤若寒蟬，看起來，近似縮頭烏龜。我有一把無鞘之刀一直掛在墻頭，任鐵銹將它全身染紅，但我知道銹刀不是廢鐵。因為過于絕望，夤夢而動的刀，終于從午夜的深水里伸出頭來，大口嗆血……我真不知道，刀何時溜出房門，干了一樁路見不平的事，但它為此而傷?；蛘?，某個動機明確的人，渴望立地領導群倫，就一頭碰死在刀上，把自己釘在刃尖吃痛，渴望成為受難者。

我回頭一望，發(fā)現(xiàn)刀在熔化、變丑……

鐘擺停在往昔的暴力當中。鐵的懷疑氣息與狂奔的桃花在室內(nèi)游走，讓墻壁上簇擁的影子看起來比朋友還多，結構比愛情更穩(wěn)定。但我想弄清楚，在桃花的掩護下，銹如何安然走過刀鋒的獨木橋。

今夜，我肋骨劇痛起來，一股大力讓我渾身結冰。莫不是，那覬覦的宿敵，早已埋伏在窗下？

血 槽

血槽是刀的組成部分，位于刀身上部，與刀背平行的一個或多個凹槽。中國古代的不少刀劍也都有血槽的設計，甚至槍尖、飛鏢上都有各自的血槽，只是有的是以雕刻花紋的形式出現(xiàn)的。血槽看上去就像刀劍的眉毛。彎刀也有血槽，那就是蛾眉彎月了。靜美。

一般人的理解刀上的血槽是為了放血而預留。實際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刀刺入身體后拔刀時，由于血液的黏度和張力在刀的接觸面產(chǎn)生負壓，使刀不易拔出，開了血槽可以讓外部空氣進入減少負壓，便于拔刀。另一種說法是，在不影響刀身強度的情況下減輕刀身的重量。因為當?shù)毒唛_了血槽后，刀身呈“工字形”，加強了結構，同時也減輕了重量。

我贊同第一種說法，血槽摳出來的那點渣渣，竟然可以減輕重量？這應該是日本人的觀點吧。至于所謂結構力學的“工字形”，明顯是一幫技術主義者在妄測冷兵器時代的水深。

刀的血槽是一只拒絕合攏的眼睛，一直看著主人，當然也斜睨著可能成為對手的周遭。夏天或者置身過于溫暖的環(huán)境，刀身滲出一層水珠，刀會出汗！長久的休息會讓一把刀出汗，以至虛脫。我想起了獵豹——豹子里唯一具有面部淚腺的豹子，快若閃電的速度，過小的、威勢不足的頭顱，需要兩道淚腺。研究人員將獵豹的淚腺比作印第安戰(zhàn)士的戰(zhàn)妝——主要作用是威嚇對手。那么，淚腺分泌的，就是恐怖。

刀的血槽是淚腺。它的河床流淌血、自己的汗，當然還有幽深的殺氣。

為刀開光

黑澤明對一個人說：“你鋒芒畢露，這是你的弱點。你像把無鞘刀，鋒利，但好刀應在刀鞘里?！?/p>

這話充滿哲理，好刀不在明處閃爍寒芒，好刀應該躲在鞘里，一直醒著。

男人的本質包含了某種野性的成分，所以男人愛刀。在少不更事的年代，我喜歡收藏刀和造型古怪的火藥槍，其中有一把黑刀，是我從廢品站買回來的，花費5元錢。不知道造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鍛造的。后來，這些刀和槍被我父親全部扔進河里，我知道那個地點，就潛到河底，卻只找回這把黑刀。

一晃過去了20多年，這把帶手柄的刀一直放在書柜里，渾身烏黑，拒絕光亮，如同它的身世。夫人某次擦拭書柜灰塵，順手就把它扔到陽臺上，花缽正缺一根松土的工具。我看到了，也沒說什么，讓土擦去刀上時光的銹跡也好。

但是某一天傍晚，我卻一定要把刀收回來。我不希望刀改行作為農(nóng)具而存在。它的確沒什么用，但一些物品并不是為了有用才得以存在的，刀應該待在它習慣了的地方。

看著手上的黑刀，我暗自驚心不已，經(jīng)過土壤的磨拭，刀恢復了它本質的色澤，刀身單刃，光從鋒刃淌過，留下一根白線似的亮，如同在神秘的水面劃出的魚翅，把水的反面呈現(xiàn)出來，顯得邈遠而幽深。刀的其他部分為純黑色，我知道，這才是刀的真實意義。

而最平淡的部位是血槽。流傳甚遠的謬誤是：血槽是用來放血的。其實，血槽是用刨刀刨出來的，其作用并不是為了放血暢通，而是平衡刀的重心。通常實戰(zhàn)刀大多開血槽，以求重心平穩(wěn)及加強揮刀的速度。如果血槽是銑出來的而不是在刀坯成形時鍛造出來的，就可以斷定那是贗品。我看見黑刀的兩面都有血槽，比刀身更黑，就像一塊黑緞子上的褶皺，更像平滑的時間以起伏的形式獲得的某種造型。如果我的視線略微降低，血槽的深谷就是一個深淵，仿佛夜色不是外在的，而是來自深淵的物象。

我突然意識到，黑夜和黑暗是兩個不能混淆的概念。恰如曼德拉所言：“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睆牡渡砩险故镜暮?，是有硬度的，它凝重而用力收斂的形態(tài)，就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思想，既沒有刀鞘包裹，也沒有上油涂蠟，更沒有高懸于墻壁，成為葉公好龍的象征物。這把休息了20多年的黑刀，像黑色硫酸那樣休息著，它從來沒有成就我的夢境，卻一直陪伴在我的正常睡眠和生活中。在這里，黑暗的反義詞不是光，而是黑暗。絕對的黑暗才是擊破黑夜的利器。

黑色的刀拒絕著手掌的體溫，它冷，自始至終，從鋒尖到把手，通透而決絕，筆直、平滑地朝著窗戶外的夜色。刀注定是要動起來的，刀其實是一個徹底的動詞。如同感應，拿著刀的手就禁不住揮舞起來。奇怪的是，無論我用多大的力量，這把21厘米長的黑刀總是無聲無息的，就像一條蛇，讓人把持不定。黑刀無法跟那些炫目的鍍鉻武術刀劍相比，因為它們總是風聲大作，并且可以裊娜，如同女人的長裙以豐滿的弧度劃過我們的腳背。在我對著空氣不斷出刀的時候，我看見刀身突然雪亮了起來……

刀在黑夜里的確發(fā)亮了，就像一塊拒絕融化的硬冰，用徹底的冷把熱風打開！那些浮蕩在空氣里的刃口是一段一段刀鋒的道路，短促、激烈、決不迂回。比鋼絲更細，細到令行走者切斷了行走。我看見刀身的黑暗把黑夜剁成碎屑，那是夜晚創(chuàng)口的液體在使刀身發(fā)亮嗎？

我累了，只好停頓下來，刀仍然是黑的，它被夜色勾勒出的輪廓卻是那么準確而明晰。在刀鋒之上，那一線亮色與其說是刀固有的，不如說是被夜色磨礪出來的，它含蓄，甚至有些卑謙。當整個動作瘦成一條線的時候，那些來自刀身中關于鋒銳的夢想，與痛，與流血，完整地揳入身體，在刃口上，與我僅一線之隔。

我記得詩人周倫佑寫過不少有關刀鋒的詩作，著名的《刀鋒二十首》就是其中的杰作，比如名篇《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難的手輕松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揳入，一點紅色從肉里滲出

激發(fā)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繼續(xù)冷得干凈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詩人畢竟是詩人，他只能通過“臆想”來完成對殺戮和反抗暴力的對比。但是注定要你赤腳從鋒刃踩過的時局卻無須臆想，因為它就一直在你身旁窺視著你。一切殺機都被黑色的刀收回了，世界靜如止水，黑緞子蕩漾的情欲，鋒刃像鳥一般斜切和反插，讓硬度成為動詞自由的核心。

在刃口上舞蹈的人，實際上是想從事一場預謀了很久的較量。他累積的硬度和鋒利已使他不憚于尋常之刃了。兩刃相逢硬者勝，他硬，那些豐滿的火花落地生根，照亮了他的筆跡，成了詩歌的靈魂?？墒?，詩人還想剖開自己，把藏匿在靈魂中的光芒全部發(fā)射出來。

但是，既然刀已遞出，刀就自由了，那就無須硬硬地收回。何況，授人以柄的事情絕對不能發(fā)生在刀身上。

我注視手里的黑刀，注視饑餓的血槽。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吹毛立斷的神話，一味追求鋒利是膚淺的道行。反過來說，“鈍刀割肉”固然是一大境界，但無聲而毫無知覺的一擊，卻一直是刀作為動詞的理想展示。在刀已經(jīng)成功隱退的時候，痛才追上來。

刀要像影子那樣倒飛！

我用拇指刮著刀鋒，就像撫摸往事中女人臀部上的嫩白肌膚。刀鋒立即撕破了皮肉，這實際上是我的下意識動作。血出來了，很少，流得很慢，血槽就像干枯的稻田，很快，什么也沒有了。這個兒童似的做法是幼稚的，但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像一個念頭說出口，在刀鋒面前，我不愿意熄滅自己的念頭。

夜色在刀身上閃亮，夜色就是磨刀石，它沒有使刀本身進一步敞亮，亮的是夜晚的粉末。我把刀遞到鼻子下，聞到一股腥味，就像是干枯的花散發(fā)出來的，瀕死而安靜，容易聯(lián)想到遠古的復仇。

黑刀仍然回到了它習慣的地方，刀身的黑，使上千冊五彩繽紛的書籍進一步擁擠，噤若寒蟬，有下墜的態(tài)勢。刀像一個黑客，當燈光偶爾從它身上滑過的時候，它就匍匐到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死，熟透了。

切夢之刀

夜起的風窄而硬，如切破夢境之刀。唐代詩人施肩吾《古別離》，其中有“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系腸線”之句。

這讓我想起著名作家李健吾的《切夢刀》一文。他一天在舊書攤上，看到一冊古籍，題簽上印著《增廣切夢刀》，于是有悟：“先生，你有一把切夢刀嗎？把噩夢給我切掉，那些把希望變成失望的事實，那些從小到大的折磨的痕跡，那些讓愛情成為仇恨的種子，先生，你好不好送我一把刀全切了下去？你搖頭。你的意思是說，沒有痛苦，幸福永遠不會完整。夢是奮斗的最深的動力?！?/p>

單憑李健吾從古籍里提煉出的“切夢刀”一詞，就足見他的異稟了。

此典故來自《晉書》里龍驤將軍王濬的一個神啟“三刀入夢”：說是王濬夜夢見三把刀懸于屋梁之上，一會兒又增加了一刀。王濬驚覺后，“意甚惡之”。主簿李毅是術士兼馬屁精，聞訊立即拜倒祝賀：“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監(jiān)益州乎？”后來，牙門張弘誣告益州刺史皇甫晏貪污，予以謀殺，王濬果然被朝廷任命為益州刺史。唐朝劉禹錫《西塞山懷古》里有“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的名句。益州即指四川、重慶全境以及陜南、滇北部，治所在成都。

王濬夢到的固然是人生得意之刀，“夢而可切，這把刀可謂鋒利無比了?！?/p>

對此，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第四章里指出：

微之詩“個個君侯欲夢刀”句，其意謂人皆欲至西蜀一見洪度，如王士治之得為益州刺史，此固易解?！灰∩僮x《晉書》，于“三刀”之義頗不能通。后見唐人寫本，往往書“州”字作“刕”形，殆由“州”“刕”二字，古代音義俱近之故。(“州”即“島”也)唐人書“州”作“刕”，必承襲六朝之舊，用此意以釋王濬之夢，李毅之言，少時讀史之疑滯，于是始豁然通解矣。（轉引自胡文輝編《陳寅恪語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4頁）

文中提到的刕字，音lí，古人常作為姓氏使用。這一姓氏是康熙年間蜀地豪強刕逵，這是個殺人如麻的人，因而結怨無數(shù)，刕家后人害怕被仇家報復，加之三刀兇氣四溢，于是把姓氏改回為刀，刕姓就此不復存在了?，F(xiàn)在此字主要成為網(wǎng)絡用語，指三把刀疊加在一起，表示抓狂或想要殺人，是刀的升級版。

在我看來，元稹詩“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侯欲夢刀”，文人們既渴望入蜀拜謁薛濤，恐怕更渴望像王濬那樣夢刀而升官吧。

對于尋常之輩而言，刀將夢剁碎，變成了一蓬芒刺，填滿了他們渾身的傷口！人在處于回光返照階段，由于頻繁夢到失敗、死亡、觸手可及的黑色，當事人已經(jīng)適應了那種夢的特殊氣息——黑色的氣息——摻雜了夜來香的氣息。有時，這氣息更接近于香樟木。就是說，即使夢把酒變成了一杯黑水，我也可以耿直地一飲而盡。

我自然不能企及王濬之夢，所以干脆收斂自己如一坨廢鐵。無夢。這樣我就不會臨崖失口高呼：誰借我，切夢刀。

庖丁的技術神話

“庖丁解?！边@個成語，首次出現(xiàn)在莊子的《養(yǎng)生主》中，為庖丁講自己肢解牛的故事。莊子在《養(yǎng)生主》當中記錄這個故事，不是告訴人們?nèi)绾握莆找婚T技術，而是講述“養(yǎng)生”的大道。庖丁解牛的那把刀，就是每個人對待身體、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對自己身體、生命的處理態(tài)度有差別，這就是為什么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限，但有的人能“活小”幾十年，有的人能“活大”幾十年，甚至能活100多年。在我看來，古人的“非虛構寫作”，其實是有問題的。首先在于，庖丁如此大言鑿鑿，口吻明顯是士大夫的，豈能是一介庖丁所言！其次，技術固然可以升華為藝術，藝術固然可以通達哲學，所謂“道不離技”，但既是技術就必然受到技術的控制。而這樣的“游刃有余”兩千多年的人刀合一之術，早已經(jīng)超越技術升格為神話，并將暴力升華為肢體美學與音樂美學，而且游刃如新。試著想想，不但這樣的庖丁從不會存在，而且由此激發(fā)的古代摘葉飛花的武功與天道哲學，也多是虛無中的樓閣。

魯迅先生的飛刀

1936年10月17日下午，上海灘天色晦暗。魯迅先生突然對許廣平說，自己欲外出散步。大先生的狀況十分不佳，5月開始，幾乎每隔一天須藤醫(yī)生就會上門診治?，F(xiàn)在他形銷骨立，厚重的棉袍下，他似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

魯迅去見日本友人鹿地亙，兩人在寓所里聊到傍晚?；貋硪姷艿苤芙ㄈ艘训群蚨鄷r了。出門會客，大先生的氣色回陽。他與弟弟在家中又聊到了晚上11點。到12點時，許廣平不得不過來催促。大先生說，你先睡，自己要再抽支煙。

抽完煙后，魯迅躺到床上，此時已凌晨1點。但僅僅躺下不足一個時辰，他又起身了，他出去小解，回來后卻再也睡不著了。胸部痛得厲害，卻沒叫醒許廣平。他強撐疼痛睡了過去，立即進入了一個決斗之夢：夢中無數(shù)埋伏在暗處的敵人突然暴起沖過來，他掏出了肋骨一般的匕首，卻沒有力氣擲出去……

他從噩夢中回到現(xiàn)實，坐起身，氣促得緊。許廣平?jīng)]有深睡，聽到動靜急忙起身，看到魯迅呼吸紊亂，并劇烈咳嗽……待緩和一點，他向許廣平講述了那個反復纏繞自己的決斗之夢。在我看來，反復出現(xiàn)的“同一個夢”，盡管夢的出路有變化，或勝或敗或戛然終止，暗示當事人定有大隱疾。

許廣平記得幾個月前，他做過一個相似的夢：夢中也是有埋伏的敵人，他們準備襲擊他，魯迅朝敵人輕蔑說道：“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

夢中的大先生還是身手矯健的。他在夢中朝敵方亮出匕首，用作了飛刀擲出，一舉中的。也就是說，魯式飛刀，例不虛發(fā)，摧枯拉朽。自從這次夢中飛刀的勝利，大先生感覺身體好了不少，又拿起筆寫作。夢中的匕首，就是現(xiàn)實中筆桿的影像。時隔幾月，今晚這個夢里，那用慣了的飛刀，卻無力出手了。

那是不是讓大先生的匕首，再飛一會兒？

根據(jù)記載，魯迅一生有三次與刀的親密接觸。

幼年時節(jié)，魯迅是“孩子王”。他拿著木刀，帶著幾個小弟，一度想與當?shù)氐囊晃晃湫悴泡^量一番。可惜武秀才并不搭理，這次比武無疾而終。

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得到過一把日本刀，這一情形有點近似秋瑾女俠。只是，秋瑾女俠的日本短刀，在1905年11月在東京舉行的陳天華追悼會上，當著周樹人等上百留日的中國學生面前昂然拔出，釘立桌面寒光亂閃。寸鐵之顯，引發(fā)了那魚隱之刀播撒的一場歷史的碎雪……這對后來的魯迅有莫大震撼。

青年時期開始，魯迅就注重會稽地方文獻的搜集與整理，直至逝世前幾年，還在繼續(xù)?？睍荣t的遺著。后來于1910年出任紹興府中學堂教員，他利用課余時間不厭其煩地對家鄉(xiāng)的史志書籍進行全面查訪，先后共輯錄了會稽先賢、地理等方面的八種著作，并分別進行了認真的考證、抄寫、輯錄和校勘，輯佚整理成《會稽郡故書雜集》。來自復仇雪恥之邦——會稽的子弟，“復仇之心猶如赤焰”“復仇之志猶如磐石”，那是肯定的！

在《兩地書》當中，魯迅提及自己枕頭下的一把短刀。這約是在日本留學期間同學送的，他一直珍藏。到了周氏兄弟鬧起糾紛，他先是住在磚塔胡同俞芳姐妹三人的院子里，后來又買了西三條胡同的宅院，有一陣子家里很是熱鬧。魯迅為逗女孩子們開心，也會說自己在日本也學過武士道的功夫，大約也用那柄短刀舞過幾個體操動作。在仙臺留學期間，學校里有體操課。

許廣平讀到魯迅枕下藏刀的書信后，擔心魯迅不怕死而干出什么事來。何況她在坊間聽到了一些流言，馬上回信說：“自然，先生的見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搗亂，也還是設法多住些時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鋼刀，用以克敵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樂聞了！”

這封信，是許廣平在1925年6月1日的回信，末尾的省略號里的內(nèi)容，是指她擔憂魯迅的自殺。

舉刀者面臨的結局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先生所謂：“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就是所謂：“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魯迅的飛刀，面對不斷移動的“無物之陣”，的確難以發(fā)出！

1909年4月，許壽裳回國出任浙江兩級師范學校教務長，邀請同年6月回國的魯迅來校任教。有消息稱暴徒要來襲擊學校，魯迅組織學生軍被迫應對。學生們到底沒打過仗，難免心怯。其中，有學生就問：“先生，要是真遇到敵人怎么辦呢？”

魯迅立即揚起手中的刀對學生大聲說道：“你手中的刀是做什么用的？遇到砍就是了！”暴徒?jīng)]有來學校，魯迅之刀沒有得以施展。

現(xiàn)在，三把刀在他眼前逐一交錯起舞，就像一個川字。而那把從夢田飛馳未出夢境的匕首，鐵屋子的墻壁跌落下來了，火花四濺，化作十萬寸鐵……

“我是一個都不寬??！”

我在前面說過：“那是不是讓大先生的匕首，再飛一會兒？！”

卡夫卡的刀夢

雙手白皙的卡夫卡，怎么與刀有緣？

卡夫卡總是把當作家看作是為了滿足“虛榮心與享樂欲”而“與魔鬼擁抱”“釋放魔鬼”的一種“犯罪行為”。因而，不停的自責與自傷成了他的懲罰與規(guī)訓。

他在1910年11月2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今天早晨許久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中轉動的快樂。”兩年以后，他再一次在日記中提到了刀子：“不停地想象著一把寬闊的熏肉切刀,它極迅速地以機械的均勻從一邊切入我體內(nèi)，切出很薄的片，它們在迅速的切削動作中幾乎呈卷狀一片片飛出去。”

第一則日記里對刀的描繪被后面“快樂”的感情賦予了明確的定義，那是壓抑太久的功利的靈魂，唯有在自傷的過程里獲得“放血療法”的覺醒。

第二則日記不同，想象總是在一個不可捉摸的角度切入身體的?！皩掗煹难馇械丁薄扒腥胛殷w內(nèi)”，而且“切出很薄的片”，卡夫卡的描繪總是具有超常的細膩和精確性，身體“呈卷狀一片片飛出去”的動感，明顯是卡夫卡式的絕美死亡舞蹈。

這兩則日記都是在想象中展示刀子的話語,而且這樣的暴力都是針對自我，并通過自傷從而獲得自救。卡夫卡實現(xiàn)的自我凌遲的過程，某種程度上說，也達成了一種“去勢”主義的結果。他竟然在這一語境里獲得了難以言傳的快樂。悖論恰恰在于：既然寫作的“犯罪行為”已經(jīng)讓卡夫卡沉溺其間，那么每一次自傷之后的覺醒，卻又是通過更為決絕的寫作而獲得提純！飲鴆止渴的循環(huán)，是更為深遠的孤獨，他不僅與這個世界、與所有的人格格不入，同時他也和自己格格不入。但寫作這個臨界之物腹背受敵，卡夫卡得到了不可救藥的慰藉，也縮短了刀子靠近心臟的距離。

“有一把刀子在心中轉動?！?/p>

博爾赫斯的兵刃之夢

兵刃之道，常人遵循“一寸長、一寸強”的常規(guī)之道亦步亦趨，但只有一些異人，才會青睞“一寸短、一寸險”的貼身搏殺。當然了，方外高人更喜歡飛花摘葉，游龍戲鳳，空手入白刃。但奇怪的是，狂熱的迷戀短刃者，往往是那些看似體格單薄的弱力者，比如魯迅，比如博爾赫斯。所謂虎行似病，所謂鷹立如睡，在這樣的人身上得到了全在的詮釋。

在我看來，短刀更具備“手刃仇敵”而激發(fā)出來的大歡喜，更能夠被復仇之火委以重任。與魯迅習慣將匕首視作蟄伏的飛刀不同，博爾赫斯的匕首與劍，一直是展翅大開的。他在小說《復活的匕首》結尾處指出：“物件比人的壽命長。誰知道故事是不是到此結束，誰知道那些物件會不會再次相遇?！彼哪切┭h(huán)不已的夢，往往是被刀劍賦予的又一次轉身。

博爾赫斯出身于一個英雄輩出的家族，自幼留給博爾赫斯深刻印象的是那些閃爍著家族榮光的長劍。博爾赫斯的一位著名的先祖，弗朗西斯科·拉普里達，他于1829年任高喬首領或領袖之職時被謀殺（麥克·格林堡《博爾赫斯的匕首》，《紐約書評》2014年1月9日刊）。據(jù)他的傳記作者埃德溫·威廉姆森所言，博爾赫斯的父親在他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就親手遞給他一把匕首，指示他要克服他的糟糕的視力和“總是被人揍”的下場，讓那些欺負他的男孩明白，他是個男人！但博爾赫斯確實無力延續(xù)這一搏殺譜系，加上他從小患有先天性眼疾，軍旅生涯顯然是對他不適合。青年時代的歐洲之旅，由于一戰(zhàn)的爆發(fā)，使他體會到戰(zhàn)爭的血腥。但是，這樣的感受通過頻頻閃爍在作品里的匕首，延續(xù)著他的阿根廷性格。而他的最好的小說，比如《南方》《死人》《第三者》等，都是因有匕首的“點化”而不朽。

在《遭遇》中，博爾赫斯對過往刀劍秘密的渴望和由此造成的迷惑，兩者互為彰顯。故事里那些躺在陌生房間玻璃櫥里的匕首，異軍突起形狀各異，那些凝聚著最為狂放的欲望的長劍，全部是喝足了血的，呈現(xiàn)一種醉態(tài)的酣睡。刀劍不聲不響待在黑暗中，斜睨著現(xiàn)實，等待被一種外力激活，準備再展風姿。手握劍柄的人，全部會在胸中激蕩起莫名的激情，多少年的仇恨就在手握匕首的一剎那再度引爆而不可收拾。決斗的雙方可以互不相識，但是卻完全不能自控。為了順從匕首的神性，而改變了自己的性情，淪為它們的工具。人馭刀的常態(tài)，在迷狂深處成了刀馭人，直至人刀合一。

這樣的精神，在博爾赫斯的《匕首》里得到了最大強度的直視：“在我書桌的抽屜里，在零亂的手稿和發(fā)黃的信箋中間，匕首一遍又一遍做它的王者之夢。揮舞起它，手就開始復活，因為金屬開始復活。每次被握起，它立刻感受到自身和刺殺者，它的主人連為一體。許多次，我為它感到難過。如此鋒利而專注，氣質冷峻而純潔，可多少歲月已在不經(jīng)意中，滑過。”

刀在空氣里的每一次刺殺，受創(chuàng)的不是空氣，而是刀夢到了自己的一次經(jīng)歷，一次順著對手的劍刃逆向滑行，鋼鐵磨礪的聲音，讓人聽到了生的低吟與死的高叫。直到匕首切入對方的身軀……匕首劃出的一道道弧線，匕首的霓虹落地而不滅，兀自生輝，并且為夢鑲嵌上了一道道柔韌的銀色蕾絲。

甚至到了1971年，在美國某大學的一個小型會議上，某個學生侮辱了博爾赫斯的母親，72歲高齡的博爾赫斯當時用顫抖的手抓起了拐杖，要求與這個學生到外面決斗，以捍衛(wèi)母親和自己的榮譽，這充分顯示了他的性格。

毛姆的《刀鋒》

蘇珊·桑塔格評價本雅明時這樣認為：“對于一個土星性格的人來說，一個只能是他所是的這么一個人。他一開始是什么，就永遠是什么……土星氣質的人，生性遲緩，優(yōu)柔寡斷，以至于有時不得不用刀子為自己開辟通路，甚至不惜把刀尖對準自己。”對于首鼠兩端的人來說，這一決絕之態(tài)度，總比一千把刀插在心臟上要好。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追求，無所謂成功與失敗，無所謂誰對誰錯，真正適合自己的，就是自己的道路。本身無所謂對錯，過自己選擇的生活，忠于自己就好。

作為象征，長篇小說《刀鋒》的“刀鋒”，其實就是人生的試金石。

作家毛姆發(fā)問：“你做的事情、方式值得嗎？”

他認為：“如果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活，也可能影響別人，就算只是投石入池的漣漪，也會引發(fā)另一道漣漪，再引發(fā)第三道漣漪。說不定有些人覺得我過得幸福又平靜，到頭來又把所學傳給其他人?！睍械倪@句話給出了最好的答案，一個人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值得的，總有一天會泛起漣漪?！暗朵h”即是“悟道之途艱辛困難，如同跨越鋒利的剃刀。若救贖之路必經(jīng)刀山，找到答案的代價為何？”悟道，思考人生意義，參悟心之所向。蕓蕓眾生一旦廓清自我與心性的關系后，一往直前無怨無悔，便是意義所在，若能得其所愿就是圓滿；即便最后失敗（那是別人的觀點），也無所謂了。當然艱辛困苦，猶如赤腳從刀鋒上走過，就如書中的一系列人物，都是歷經(jīng)了苦難，真誠而忠于自我盡力實現(xiàn)自我！選擇本身無可厚非，并無優(yōu)劣之分，得其所愿便是圓滿。所以，《刀鋒》里的主角拉里，至多是一個追求解脫之道、追求智慧的覺醒者，他還不是哲學家。哲學家不僅要自身是覺醒者，但更重要的是能夠越過刀鋒找到解決之道。主人翁拉里同樣如此，聽從內(nèi)心召喚尋求人生奧秘，他博覽群書遍歷大地山河，拉里認為這“可能原來就沒有答案”，又說回歸生活“平淡處世，凡事隨和。慈悲為懷戒除私心”。我想，這也便是毛姆《刀鋒》指向的答案。

在我看來，一個人必須面對刀鋒。面對穩(wěn)定的刀，就會意識到刀就是這個飄搖世界上鎮(zhèn)定自若的水準儀。光照之下，刀的鋒芒是刀的絲絳，它們從未來偷渡而來！

刀鋒是讓一個人生試錯者最后成為人的雕刻師。性格就是命運，刀鋒對一個人命運構圖的賦予，其實早已經(jīng)注定。

好了，大家干活吧！

梵高的刮刀

1888年12月23日，即平安夜的前一天，文森特·梵高割下了自己的左耳，交給了一位在妓院打雜的女子保管。當警察在第二天到達受傷的梵高位于法國阿爾勒的家中時，警察立即讓他住進了醫(yī)院。

梵高使用的刀，有記載說的是剃須刀，我覺得應該是畫家的刮刀！那是他最順手的利器。

兩年后的1890年，炎炎七月，梵高繪制《麥田的烏鴉》，他明顯已不耐煩使用畫筆設色，而是運用鋒利的畫刀。畫刀即刮刀，刀刃薄而寬闊，韌性十足。刃口儲滿了純凈的陽光來為畫作上色，使得繪畫的形象表現(xiàn)更加粗獷、跌宕而不羈。這在他風格大開大合的作品中，已經(jīng)顯示出特立獨行的特質。在畢生最后一幅作品中，梵高用畫刀造成的筆觸橫掃畫布上脆弱的情感，他決定賦予大地與天空來一場最后的派對：烏云翻卷的天空和狂風撼動下正在失去立場的麥田，那是他的布景；急促而蒼勁的黑色線條，襯托在波浪起伏的麥田上低掠而過的烏鴉，那才是主角，但主角似乎要倉皇逃離這片騷動不安的土地。畫中的每筆線條都帶有劇烈的動蕩，筆觸的運動從天際向前景匯聚，這好像一個美女突然失去了重心，趔趄中的格式塔美學有些花容失色，事物的本質翻卷出來，露出了令人心悸的秘密構造。梵高晚期的作品造型明顯不憚于繁文縟節(jié)，朝著簡化與明凈大踏步而往。整體畫面上呈現(xiàn)出流動的、未名的光瀑與大片的、缺乏過渡的色彩，宛如陰陽界。《麥田的烏鴉》描繪了這一片豐腴的麥田，空曠無物的景象，只有天空中黑色的烏鴉低掠地飛過，畫面上沒有呈露祥和氣氛。這確切地表現(xiàn)出梵高的精神狀態(tài)，預知某種大限即將來臨之前的狀態(tài)，空無一人的田野代表了莫名的騷動與強大的不安，強力拐彎的色彩在刀鋒的挾持下，昭示了天地之間旋風起舞的洶涌波濤。在梵高其他作品中，田野的愿景都是以急速的運動撲向天際線，箭矢一般的線條蘊含著沖動的、長期找不到歸家狀態(tài)的不棄，或斷然放棄。在被烏鴉翅膀舉高的大地上，鑒于自己的世界無路可走，梵高用畫刀給自己制造了一個缺口。在那個缺口里流出的，不僅是光，那些乳白而發(fā)亮的物質，分明是混合了太陽的骨髓。

在梵高眼里，烏鴉那旋舞的翅膀，是鍍了藍光的一張張刀片，硬是被堅硬的云朵，生生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