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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 助

    2023-03-06 02:30:39風(fēng)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1期

    禹 風(fēng)

    1

    林之渡從學(xué)院里瀟瀟灑灑走出來,速度不快不慢,身上沒背包包,逢臺階輕身一跳,朝四周慵懶看看,臉上似笑非笑……他不是最紅的教授,但他自認很受學(xué)生歡迎。

    每堂課都是一場嚴肅的演出,上課絕對不等同于一般演講或群聊。他不羨慕奧斯卡獎演員的演技,真正好的演出是與生活合一,嚴絲合縫,如小提琴家在自家陽臺上奏與日月而聽;好角色深藏不露,就在人群里。

    林之渡還暗中自豪另一件事:他把學(xué)術(shù)家和投資家的技藝雙雙發(fā)揮到極致。這些年他邊授課邊把大部分收入投進股市。他按自己的眼光選股,遵守自己定的極苛刻的操作紀律,雖也經(jīng)歷股災(zāi)的驚濤駭浪,但后來還是賺回來,總的收益不錯。全身而退后錢交給太太,買了銀行理財產(chǎn)品,基本鎖定了利潤。

    林之渡身為有才且有財?shù)拇髮W(xué)副教授,身高一米八二,穿衣服有品位講品牌,外表翩翩。他也懂含蓄,從不炫耀,亦少自夸。所有春風(fēng)得意全在他的步調(diào)里,你看他走路沉穩(wěn)如紳士,臉上有明亮之色。

    他的個人品德因他的低調(diào)并未招人注目考察,他倒坦然希望別人對此關(guān)心和調(diào)研一番。自任教以來,大家都曉得,一屆屆文科學(xué)生女孩子越來越多,男生漸少,到這幾年,幾乎已有女校感覺。他一個正當年的倜儻教授,成天面對一大群荷爾蒙爆棚的女生,沒曖昧的眼波飛入他視線不可能。

    膽大包天的女孩子時下有的是,如今的適齡女性不再有寫信的技巧,寧愿到他下班路上攔截他,赤裸裸也不掩飾,完全是他上大學(xué)時代莽撞男生的做派。天哪,他但愿自己不感到別扭!他巧妙且不留模糊余地地躲開了。他認為這挺自然:妻子才貌出色,不給他任何受大誘惑的機會;而愛惜羽毛源自他從小的謹慎,雖羽毛并非歷來美觀,但婚姻達成后,他挺能保持心理的整潔。

    林之渡,林之渡,公子翩翩在公學(xué)。

    同事們贊他有古雅風(fēng)。他欣然受之,越發(fā)著意自己的言行風(fēng)度,居然發(fā)展到中午在辦公區(qū)暖水房里刷牙,連曾經(jīng)拿起的煙也戒了。

    系主任和副系主任對林之渡都不錯,挺器重他。他倆分別對他交代:“之渡,你是個穩(wěn)重的人,我們將來恐要拜托你的。好自為之。”這話,互為對頭的兩個人說得重合了??墒牵矝]法不一樣。

    林太太馬霞在音樂學(xué)院任教,她并非演奏家或歌唱家,她更璀璨,是作曲家,主創(chuàng)弦樂。每年逢寒暑假,她都要安排赴歐旅行。

    林之渡覺得生活之舟雖吃重,但航行環(huán)境一切正常,風(fēng)正一帆懸。

    走出大學(xué)校門,暫時就脫離了林教授喜歡的秩序圈,校外是城鄉(xiāng)接合部,管理松弛,常常亂糟糟,呈現(xiàn)淋淋漓漓俗世色彩。

    靠近校園有條食街,幾乎被眾多經(jīng)營性廚房的油煙霧化了。各種瞄準大學(xué)生零用錢的小鋪子、小餐館擠成團,好比小老板們開過光的手環(huán)上密密的香木珠子。路面上都是油垢。

    林之渡要么走食街,這是捷徑,要么從大馬路繞行。

    大馬路多處交通管制,得多走半公里,才抵達他搭乘的40 路公交站。

    40 路公交車將停在他的公寓門口。學(xué)校到家這段路乘客稀少,公交車像他的專車。

    平時林之渡寧愿躲開食街繞遠路,今天決心抄近路,趕早一班公交車回家。

    沒其他原因,今天是太太的生日。他已在家門口的花店訂了鮮花,花店姑娘已幫忙到哈根達斯店提取了他預(yù)定的冰激淋大蛋糕……

    林之渡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白口罩,戴嚴實了,足以抵擋食街上的劣質(zhì)油煙。他輕輕哼著《卡門》哈巴涅拉舞曲,繞過食街地面的坑坑洼洼,輕快地往前走。

    學(xué)生們擁有青春,青春的眸子看不見食街臟污。他們來這里找快樂,享受好時光。

    他高高興興環(huán)顧那些小店、小鋪子,分辨是什么系的男女學(xué)生在哪些小店聚餐。他走過一些男女。這些男女蹲在地上。有的面前放工具,表示他可以出賣勞力;有的深深低著頭,把自己的“不幸”和相配套的“卑微”要求寫在大紙上,并不確保紙上故事能為人所信……

    口罩遮掩了他的神情,他得以坦然走過這群人,趕他的公交車。

    他想起家,想起晚餐將有的快樂,想到妻子會讓女兒代吹蛋糕上的五色燭,她如此賢淑和美好,女兒也聰明好學(xué)……他的微笑被口罩掩蔽。

    他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落在盡頭的一個孤單女人,這女人清清爽爽,也戴著白口罩,身邊白紙板上寫“代理學(xué)生教師各種文秘工作”。

    他猛然把臉轉(zhuǎn)回來,心咚咚跳,他看見了一雙他從未忘記過的眼睛!

    林之渡加快腳步,那女人并沒朝他看。

    不,她怎會淪落到這地步?完全不可能!

    難道世上有如此相像的眼睛?或許……畢竟那女子戴著口罩。想必她拿開口罩,他會長吁一口氣,怪自己把別人想扁了!

    林之渡告誡自己相信常識,更要相信知識階層的立身之本:邏輯。以常識判斷,那是一雙在夜色中顯得和記憶中的某人相像的眼睛。

    根據(jù)邏輯,記憶中的女子早已成家,過著大多數(shù)城市女性都有的平安生活。

    他曾很多次如此祝福她,如同她最后寄來的那張圣誕卡上親筆寫給他的祝詞。溫暖的、真情的話都留在心上了。

    公交車開來了,司機打開車門,等待車站上唯一的他上車。

    車門合上了,車開走了,林之渡還在車站上傻站著。

    不,不行,不回去看那雙眼睛一下,不讓那女人扯掉口罩說幾句,他不會安心的。

    這個夜晚會被疑慮毀掉。

    林教授鼓勵自己勇敢些:兄弟,與其成天高談闊論,不如做件小事,跑回去確認一下!

    忽然夜空飄起毛毛細雨,行人們加快腳步。林之渡惶惶然失卻了美好的步態(tài),他奔跑起來:雨水可能在他到達前趕跑所有的人,只給他留下一個扎心的問號。

    2

    馬霞每天下午四點半從音樂學(xué)院下班,這是她的職業(yè)令她愜意的一個方面。她和林之渡都欣賞歐洲人善用公共交通的坦然姿態(tài),她搭地鐵回家。

    這時點上地鐵常有空位,馬霞坐下后就打開提包,搬出書本。她這陣子沉浸其間的是一本冷僻而精彩的波蘭長篇小說:雅?伊瓦什凱維奇的《名望與光榮》。毋庸置疑,作者懂古典音樂,從頭至尾在文中談?wù)撟髑液脱葑嗉覀?,品析大家作品。不過,應(yīng)該說音樂只是吸引馬霞打開這本書的因素,另有捉摸不透的東西讓這本書始終留在她提包里。

    今天上了地鐵找座位坐下,馬霞就迫不及待掏出了《名望與光榮》的中冊,翻到第八百多頁,是奧拉對著母親尸體譴責(zé)包辦婚姻的那一段,她讀得驚心動魄。

    因為書中那位母親“明智”而“正確”的抉擇,奧拉過上了穩(wěn)定寬裕的生活,生養(yǎng)了幾個孩子,個個長得漂亮,然而她內(nèi)心深處依舊愛自己年輕時鐘情的那個浪蕩而不穩(wěn)定的男人。她不幸福,只收獲深深的哀怨。

    馬霞撫著長裙,端莊地坐在地鐵座上讀小說這一段。她并沒有一個包辦她婚姻的母親,不,她的經(jīng)歷不完全一樣。

    如果說包辦,馬霞覺得并不只是母親,自己也包辦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走出地鐵站,家就在不遠處的漂亮公寓樓里,但她不想馬上跑回家。女兒放了學(xué)自己會回去。今天是為娘的過生日,不想立馬趕回去料理家務(wù)。她推開鳶尾咖啡館的玻璃門,走進去點咖啡,再推門出來,坐到隔壁街心花園普希金銅雕像下長椅上。

    昨天那是一次巧遇,她相信金立宇沒有事先策劃。

    院長在她下班前打電話來請她別急著走,有客人想見見她。但客人說必須先告訴她他的名字是金立宇,由她自己決定見不見他。

    他?!

    馬霞沒回答院長就掛掉了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她沖出辦公室,推開化妝間的門,反手關(guān)緊了。她對著鏡子看自己: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婦,臉上線條秀麗嫻雅,眉目間透出端莊和羞澀。雖不比真實年齡顯得更年輕,但鏡中女子顯然擁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能力、某種狀態(tài)的良好家庭生活,以及可從緩不從急的自由,無須被生活壓力折磨……

    還行吧?她猶猶豫豫。怎么能當著院長的面不給他面子呢?若不見,豈不是……再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激動,是的,她想見見他!

    差不多二十分鐘后她來到了院長辦公室,她穿著風(fēng)衣,拎著大提包,像下班前拐過來打個招呼。她禮貌而矜持地用右手食指的指節(jié)輕輕敲門。

    院長笑呵呵一下子把門拉開了,馬霞咕噥了一聲“院長”,看見金立宇局促地站在房間中央,他比她高一點,高得不夠多。他氣色很好,說:“嗨,老同學(xué)!”

    老同學(xué)?這稱呼把馬霞逗笑了。她笑得露出整齊的牙齒。

    忽然她又抿了嘴,這自有原因,她一下子想起了金立宇過去對她說過的話:“從你牙齒上我能讀出你心情?!?/p>

    馬霞說:“稀客喲,多少年沒見了?”

    院長像個明白人一樣攤開手,瞅著馬霞,采用體貼語氣說:“霞老師,之所以打電話留你,我也是忽然衷心觸動。立宇來看我,他并不知道你在學(xué)院任教,我倒還是第一次知道你倆是中學(xué)同學(xué)。我現(xiàn)在去聲樂系有點事,你倆敘敘舊,我這兒沒人打攪?!?/p>

    院長輕輕帶上了門。金立宇忙不迭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馬霞。我真不知道你在這兒執(zhí)教。”

    馬霞看看他,他沒多大變化,他竟然還羞澀,對她不能顯示自信。也許這是真情遺留的形式?她友好地笑了:“有什么呀?好久不見,我也很想見你?!?/p>

    她主動坐到與他沙發(fā)垂直的另一張沙發(fā)上,攏了攏自己長裙,笑看他:“你不是出國了嗎?”

    “一言難盡?!苯鹆⒂钫f,“一言難盡,我又回來了,但還得走?!?/p>

    “是的,那么多年,怎么能一句話說明?”馬霞感到一種親切,又覺得自己能把握住這私密空間的氣氛,“立宇,我前幾年生了一場大病,我也很難說清自己的狀態(tài)了?!?/p>

    金立宇打量她,大概見她氣色不錯,人依然美,便放了心:“你好好休養(yǎng),我看不出你生過病,不會有問題的。你,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有一只大膽的白頭鵯從普希金雕像的頭顱上俯沖下來,大概想看看馬霞咖啡杯里有什么,拍翅從馬霞額邊掠過,驚了她。馬霞看著潑了一地的咖啡,忽然悲從中來,心頭一陣絕望。她覺得心臟攪成一團,淚水便盈滿了眼眶。

    潑地的咖啡散發(fā)著馨香,比潑水更叫人難過。

    不過,馬霞曉得這事大概就到此為止,上帝安排的一次不期而遇,是她和金立宇之間清純關(guān)系的一次回光返照。這沒改變什么,除了幫她更清晰更深刻地認知到?jīng)]有愛情的婚姻到底多悲傷。

    可是,沒有愛情不是普羅大眾的常態(tài)嗎?又有多少人在婚姻中擁有愛情?

    那些沒有愛情的女人們有了孩子。

    孩子讓她們產(chǎn)生了新的愛情。

    那么,家里擔當父親的那位先生到底是誰?從哲學(xué)上看,他是誰?從文學(xué)上看,他又是誰?從音樂上看呢?

    馬霞俯身揀起咖啡紙杯,她完全記得自己今天過生日,林之渡該已經(jīng)到家了,乖女兒也到家了。

    可她從沒像此刻這樣抗拒家庭氣氛,她簡直不能就這樣走回去,走進她的現(xiàn)實。

    金立宇,正如她一向揣摩的,還沒有任何婚姻史。她當然不信他這些年里沒有風(fēng)流韻事,但她相信他心里留著艱難的障礙。那障礙不用提就來自她,馬霞。

    不能責(zé)怪任何人,也不能怪她媽媽。媽媽只是寬泛地對她說,像金立宇這樣的男人不合適,媽媽連金立宇是什么樣子都沒認真看過(其實金立宇來過家里,妹妹看出了他的特殊,媽媽沒留意)。媽媽覺得她該嫁給有確切前途的人,而非所謂的青年才俊。才俊之士的可怕,不曉得媽媽是怎么弄明白的:他們?nèi)舴菍⑺麄兊呐藗冏兂晒┧麄兿牡哪芰矿w,就是光有才俊而已(上帝只給了他們這些)。

    馬霞當年做決定時只是參考媽媽的意見,主意是她自己拿的。

    她那時身體狀況還不錯,父親可能遺傳給她心臟病的擔憂被大家選擇性忽視,她有好些追求者,都是好人家子弟。

    況且,在學(xué)院舉辦的舞會上,有一回她同金立宇結(jié)伴。跳舞時金立宇極其嫉妒地告訴她,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光在留戀某個人。是嗎?她聽了勃然大怒,沒否認。難道她沒有飄飛的自由?金立宇過于自尊,他竟然放開她,從舞會上消失了……

    也許他真不該那樣做,不該愚蠢地展示自我。他打開了他自己的潘多拉魔匣,從此各種晦暗不清的東西纏繞著他。

    他和馬霞之間依舊清純,卻不再讓她覺得難舍難分。

    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久,她照媽媽的安排認識了林之渡,很快接受了他的求婚,是的,這是個明智得人人羨慕的抉擇。

    回頭看,迄今為止,人人都還欽佩她明智。他們覺得馬霞這種美麗而羞澀的人物跟教授很相配。

    林教授以潔身自好回報妻子的愛,這更是今世難得。

    3

    飄灑的雨絲在林之渡眼鏡片上蒙了層霧,他一把摘掉眼鏡,在羊絨小背心上擦。戴上眼鏡,他站在食街的油膩里四處張望。霓虹燈灑下光斑,地面油污泛起淡淡虹彩,那些人都已鳥獸散,各自躲雨去了。

    他的心先是一松,隨即卻一陣緊似一陣,連胃部也隱隱抽痛。不行,一定要找到“她”。

    “她”不一定是她,但需要確認。

    他盲目地朝一家家餐廳和小吃鋪子里探頭,都是些學(xué)生仔,沒有他想看見的人。

    他回到街心,竭力瞭望,忽然,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背影,這背影燙到了他的眼睛。

    林教授忘記了行走的風(fēng)度,他撒開腳丫子狂奔起來,生怕那背影在遠處消失。

    他終于接近了“她”?!八眾A著自己擺攤的道具,在雨中麻木地向前走?!八睕]傘,也沒雨衣,似乎也不在乎淋雨。

    “請您停一下,女士。”林教授在這女子背后喊一聲,向前伸出右手臂。

    女子愣了愣,明顯聽見了??伞八睕]回頭,繼續(xù)往前走。

    “女士,能不能請教您一個問題?”林之渡可憐兮兮地問。

    女人倏然轉(zhuǎn)身,林之渡還沒看清“她”的臉,“她”倏然又轉(zhuǎn)回去,加快了腳步。

    林之渡更起了疑心,他邁開腳步,想超到前面去。女人忽然右拐,朝一條小弄堂疾步走進去。

    這是條陰暗的小道,看著不像能通往什么地方,很可能是斷頭弄堂。林之渡跟緊她,大聲說:“女士,我是林之渡,我是不是認識你呀?”

    他這么說是一種防備,以免旁人誤會??墒?,他的大聲叫喊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見走在弄堂中央的女子身體搖晃,然后軟了腰肢,一下子癱倒在地……

    華敏醒來時是躺在林之渡的臂彎里,她緩慢地看見街燈形成的亮霧,然后是那被雨打濕的陳舊民房外墻,再者,是一張和印象中有所差異的男人的臉。男人臉上有雨水或淚水,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差錯那樣盯著自己。哦,真是林之渡,這么巧!

    華敏惱怒的情緒從胃里翻滾上來,然后,跟從前一樣,一股溫柔的力量從心里瀉出,擋住了怒氣。

    林之渡扯下昏厥女子的口罩那一刻,就已明白“她”正是她:一個陌生又非常熟悉的人。

    “華敏,”他見她清醒了,像要安慰她,“沒事了,別緊張,我只是路過?!?/p>

    “別緊張”?他這是什么話呢!

    華敏和林之渡都被這句順口說出的曾用語噎住了。林之渡悲哀,華敏卻覺得尷尬。

    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看見他的衣服因積水的地面全弄濕了。她沒說什么,收拾起自己東西,推開他,離他幾步遠站住。

    “我們一起去喝杯熱咖啡好不好?”林之渡問。

    華敏烏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凝望他,他覺得這種凝望何其熟識,就像紫葡萄到了綻裂的時刻。

    “謝謝,下雨了,我還有事。再見!”華敏轉(zhuǎn)身朝弄口走。她加快腳步,想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林之渡低下頭,不言不語地站在變得更密更疾的雨水里,他嘆口氣,追上去:“華敏,你到底有什么難處,在這里擺攤?我正好在旁邊的大學(xué)里講課,我可以幫你?!?/p>

    華敏站住,在食街霓虹燈下轉(zhuǎn)臉對他,他看清她滿臉的憔悴和干枯之色,只有她的眸子仍舊發(fā)亮。華敏說:“你很多年前認識我,現(xiàn)在你看見的只是你知道的外表,我已經(jīng)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我們現(xiàn)在等于互相不認識,你何必管陌生人的閑事?”

    “不,”林之渡沖動地說,“我欠你。我從前不太明白,后來,越來越明白。”

    他不由分說扯住她的臂膀,四周看了看,用力拉住她,拉她進了街口“小瓢香”的門,跟服務(wù)生要一個小包間。

    包間有潮濕氣,身上滲著淋到的雨,他讓她坐到對面餐椅上,往日又重現(xiàn)了:

    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多的林之渡和大學(xué)二年級女生華敏,坐在城市另一家高校后街上的“阿蓮餐廳”小包房里,談笑風(fēng)生……

    “華敏,不管我們是不是成了陌路人,我都想幫你忙?!绷种烧f。

    金立宇同老友從淮海路上光明村酒家三樓雅座走出來,飽餐一頓之外還聊了各種各樣的往事。老友說,立宇啊,你出國這么久,怕是回不來咯。

    金立宇說:“大律師,我們到酒吧再喝一杯吧,我有點私事要辦,想請你出面?!?/p>

    金立宇帶著律師上了高樓,在摩天頂上進一家頂級消費的靜悄悄的酒吧,要了律師愛喝的人頭馬。

    “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甭蓭熓嫘牡匦?,“立宇,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光屁股兄弟,有啥事?你相信我,我盡力?!?/p>

    金立宇冷笑了一下,不過,他收斂了奔突的情緒:“大律師,我年輕時缺少魅力,現(xiàn)在本身魅力還是缺的,但我實力夠了。我想從一對上海的夫妻那,把我從前的女朋友搶回來?!?/p>

    “喔喲,”律師嗆一口,“立宇,感謝你的信任,你真是直來直去。從法律上講,雖然凡事都可操作,不過,這個這個,就像上海老話講的,有點不作興呀?!?/p>

    金立宇眼觀鼻,鼻觀心,他有一張端正而白皙的臉,單眼皮眼睛有梁家輝味道。他一點不猶疑,喝干杯中酒,舉舉空杯子:“別誤會,那對夫妻是湊合著過日子,沒有愛情。”

    律師朋友搖搖頭,像要啟齒說什么不值當?shù)脑?,他猶豫了又猶豫:“喏,立宇哦,阿拉好朋友,我講句心里話,如果婚姻必須有愛情,那接下來該是離婚潮了?!?/p>

    只聽見哐嚓一下,金立宇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手里空酒杯弄碎了,拇指上登時涌出鮮血,一道濃稠紅色細流。

    他舉起流血的手指,塞進自己那薄薄紅唇的嘴巴,用力吸吮:“我見到她了。她哭了。你懂?”

    律師朋友的酒嚇醒一半,連連點頭:“可以想象,可以想象,每個case 情況不同。好吧,既然老兄你這么堅定,我們談?wù)劸唧w的困難點吧?”

    “困難的點就是他們有個小孩。如果她單身,我安排她出國不歸就是了。可是,女人生了小孩,小孩就是現(xiàn)實的愛情。”

    “你成了虛幻的愛情。”律師笑了,他找到了平衡點,“其實你還是有理智的,你的思考本身在反對你的激情。等你冷靜一下,想好了,我們再談?!?/p>

    “小孩也可以出國啊,去讀名校?!苯鹆⒂顡尠渍f,“她可以帶著孩子先出國,其他慢慢再說。我需要你保證我每個步驟都不會和國內(nèi)的法律擰著,我需要順暢地解決任何問題,因為,因為她從來是個猶猶豫豫、軟弱的女人?!?/p>

    律師朋友接過金立宇給他斟滿的酒杯,拍了拍金立宇的肩膀。

    4

    廚房里的環(huán)繞立體聲高級音響播放著加布里埃爾?福雷的《帕凡舞曲》,馬霞其實就為聽這舞曲的起始部分,她一遍遍體會如此神秘而美妙的起始何以沒有華章續(xù)上。

    這是個看起來挺讓人費解的廚房,和別人家的廚房不一樣,其實也是這套公寓在裝潢完成后唯一拆過重建的部分。林之渡是按他個人興趣裝潢了房子后才向她求的婚,十年后馬霞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齟齬和冷戰(zhàn),獲得了改建廚房的機會。她不僅給廚房安裝了自己必需的音響,也改變了廚房的配置和色調(diào)。

    林之渡原先將廚房打造得溫馨美觀,整體淺綠色調(diào),櫥柜不惜血本全用了加拿大楓木,硬質(zhì)而光滑。冰箱占了差不多整整一面墻,瓜果蔬菜和食品飲料全體儲蓄在廚房里。中間還有個島臺,放上大瓶鮮花。女兒很喜歡這廚房,總在門口看著看著,睜大眼睛說“哇”。

    馬霞起先笑吟吟:“漂亮有啥用?我彎著腰做飯,在風(fēng)景里憔悴?!?/p>

    是的,林之渡沒有特別欣賞馬霞一米七十二的身高,很少夸她長得高挑。廚房的櫥柜高度、洗碗槽的高度他都按常規(guī)尺寸定,馬霞當時不可能提醒他,可婚后他竟也看不見她在身高上遭了罪: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天天下了班都得做飯做菜,體貼的老公早動手照她身高改建廚房啦??伤退惚г沽耍衷趺礃幽??

    林之渡倒不是吝惜金錢,他很肯為她花錢的。林之渡仿佛也意識到了馬霞對廚房的微詞,他猶猶豫豫打量他親自設(shè)計的廚房,結(jié)果總流露出欣快神色:這淡綠色的廚房,全套高檔廚具和電器,外加昂貴的進口木材,瞧那淡淡的瑰麗的木紋,嘿,真神氣!

    他央求馬霞:“裝修很麻煩的,你沒試過不懂得。要不我們多去餐館吃,每周呢我也做幾次飯,廚房就這樣吧,好嗎?”

    有女兒之后,她把廚房的苦惱忘在了腦后,像忽然習(xí)慣了那種不舒服的高度。她總像大蝦一樣彎著腰在廚房里忙活,耳朵里是油鹽醬醋下鍋的嘈雜聲音。林之渡對她的體恤是每晚慣例來洗碗刷鍋,盡管洗刷得不太干凈,但總也分擔了一小部分廚房的苦惱。

    有一次體檢醫(yī)生說她有腰肌勞損,馬霞立刻知道這是“林之渡廚房”送給她的禮物。

    她想有一個自己喜歡的、讓自己能直立干活的廚房。

    林之渡聽著她含笑的嘮叨,慢慢地他臉上的微笑一天比一天收斂,后來有一天他合起正閱讀的書,認真地對她建議:“要不我定做一張有滑輪的靠背椅,你調(diào)好高度,坐著洗菜,坐著起油鍋?”

    馬霞想笑,可眼淚從眼眶里飆出來:“你不用著急,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廚房里做癱掉的!”

    “好吧,好吧?!绷种墒且姴坏门寺錅I的,女人流淚嘛,可不就是對他的否定?“那就拆掉廚房重裝吧,隨你的心意?!?/p>

    之后那半年馬霞沒有動手重裝廚房,而且也不再提廚房。她去了若干次咖啡館,坐在那里消磨本該在廚房忙活的時光。林之渡對此的警覺度不高,他中午吃學(xué)?;锸常瑢W(xué)校對教授非常照顧,晚飯馬霞做的菜少了簡單了,他個人是不在乎的,只在乎女兒會不會失望。好在女兒并沒什么反應(yīng),媽媽自然暗暗疼著她。

    馬霞單獨坐在咖啡館里消磨下班后的時光,她戴副墨鏡,上演冰雪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歡有人來搭訕。她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坐著,卻想起了金立宇。

    金立宇纏繞在她身邊的所有日子里都愛說一句口頭語:“儂意思哪能(你的想法是)?”

    “儂意思哪能”不是隨便的五個字,它代表了上海男人的最大價值:尊重女人。

    不會有一樣?xùn)|西,是的,何止廚房,金立宇會不問過馬霞自己去買去定,如果他娶了馬霞當老婆。

    馬霞這般信著,所以,她在咖啡店品嘗苦澀。

    還有,金立宇著迷馬霞的身高。

    當然,膩歪時他開玩笑說同馬霞打kiss 不需要低頭,保護了頸骨。但更多時候,譬如下舞池跳舞或一起散步,他由衷地夸馬霞身高恰到好處,他和她站到一起很有榮光。

    馬霞理解他的真心,金立宇審美上天生喜歡高挑的姑娘,他眼里只有高挑美女。

    如果嫁給金立宇,我早就有自己喜歡的廚房了,還加一套音響。她下結(jié)論。

    她是不會去找供應(yīng)商的,她只懂音樂,不懂怎么和裝潢業(yè)的小老板們打交道??墒?,林之渡忙這忙那,就是不記得廚房的事。

    人和人不一樣,有的夫妻再怎么吵鬧反目,等每個星期的某天互相眼神對上一起上床,照樣你歡我愛。馬霞卻心煩,推開了林之渡的手,避開了他湊來的臉……

    到了這份上,林之渡才理解了問題的嚴重性,一邊套問馬霞對新廚房的設(shè)想,一邊憐惜起已磨損的關(guān)系,終于按馬霞心思一步步完成了廚房的重建。

    馬霞第一次推開竣工的新廚房,一股舒適的熱流溢滿心房:所有的臺面都加高了,她可以直著身子洗滌;冰箱換小了,增添了意大利品牌的電烤箱,煤氣灶有了四個灶位,冷熱水龍頭可伸縮,還可以變化水流模式……最體現(xiàn)馬霞個人需求的是那套考究的音響,現(xiàn)在她可以邊當家庭煮婦邊聽選中的音樂。

    今天是她生日,林之渡忽然打來電話說系里有事要晚點到家,請她和女兒先吃晚飯。馬霞早在周末已想好了菜單備好了料,回家就進了廚房。

    “媽媽生日快樂?!迸畠盒∫赖穆曇羧耘f有點奶聲奶氣,雖已將升初中,平時看不出她有多少憂慮,總是笑盈盈。

    馬霞回過頭,小依捧著一大束粉色玫瑰,花色襯出她面孔的滋潤氣色。

    “這花自然是你的大情人送的,我只是從花店阿姨手里拿進來。”小依笑得一歪頭,辮子跳了跳,“花店阿姨還代爸爸去取了生日蛋糕。媽媽,我好想先吃一口?!?/p>

    馬霞看看這面目像極了林之渡的孩子,嫻雅地笑了:“你敢!今天必須媽媽吹了蠟燭才能吃冰激淋蛋糕!”

    小依的出生改變了一切,不是嗎?

    馬霞知道所有人的婚姻都大同小異,自己的如果拿出來跟人比,至少還體面,也就是沒人會給予太多油膩的評論?!傲纸淌诤土痔?,林太太是音樂家?!眴螁芜@兩句,絕大多數(shù)上海人聽完只能肅然起敬。

    其實倒也沒讓老婆孩子等多久,馬霞才端六菜一湯上桌,用紗罩子罩住,和小依一起偷偷打開哈根達斯冰激淋蛋糕,在大蛋糕背后挖下幾小團,拿著比利時餅干嘻嘻哈哈嘗了嘗,門口就響鈴了。林之渡滿臉愧色站在門外:“我晚了,你們都餓了吧?”

    林之渡是揚手打了個出租車,先把精神不佳的華敏送到她住處附近的超市門口,然后才心急火燎趕回來的。林之渡全然沒忘今晚要為太太慶生,他還擔心花和蛋糕不能及時取到呢。

    送完華敏,他單獨坐在出租車后座,雙手捧住了臉?;叵肫鹱约汉腿A敏間的點點滴滴,他羞愧難忍,又嘆息華敏的命不好。如果當時華敏對他不是那樣寬大和深情,他也許不得不擔負起自己的責(zé)任……那樣,就沒有今天的林教授,也沒有他引以為傲的“高端家庭”了。

    “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他加重語氣對華敏叮囑了三次,“你的事,不讓我管我也得管,你等著,我替你想辦法?!?/p>

    現(xiàn)在站在自家門口,門打開了,他像看見美麗夢境:嫻雅端莊的是太太,她實在氣質(zhì)沉靜,如蘭花般自帶清香;甜蜜嬌柔的是小棉襖,如春天新葉簇著新花,發(fā)出透明的光亮。林之渡笑對妻子女兒,心卻發(fā)虛,有種虧負感攫住他,既覺得虧負華敏,也覺得虧負了身邊人。他邁腿進門,腿卻有點僵硬。

    馬霞看見他沾了許多污漬的褲腿,笑笑說:“先去換衣服吧,我們等你。”

    林之渡撲在面斗上洗臉擦發(fā),他想立刻轉(zhuǎn)換角色,進入好丈夫好父親的設(shè)定,然而這么一想,他的心竟抖顫起來。他抓住面斗邊緣,朝大圓鏡里看自己。

    鏡里臉色灰白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他神色過于驚惶。假設(shè)走出盥洗間,那邊餐廳里坐著的是華敏,會怎樣?

    還有……他不敢想下去,鏡子暗色的背景里有雙跳離了面孔的不成形的眼睛死死瞪著他。

    林之渡使勁用手拍打自己臉頰。

    5

    手機在靜音狀態(tài),但手機在鋼琴上發(fā)出微微的震顫,只兩下,便結(jié)束了。先打個底吃了點冰激淋的小依高興地跳起來,替媽媽取來手機。

    馬霞看了一眼,心跳加速,她連忙摁掉,差一點直接關(guān)機。

    “祝你生日快樂,重獲幸福?!笔謾C短信是賀喜。

    這么寫的還能有誰?可馬霞丁點兒也不責(zé)怪金立宇,他難道沒有祝福她的權(quán)利?

    小依背對著媽媽,馬霞瞪著她的兩根小辮,忽生奇思:假如這是金立宇的孩子,她會長得像自己這般修長吧?面相如果是金立宇的,那會平添一種英氣。

    她抬起頭,男人從走廊里走來了,恍惚是金立宇,但卻是現(xiàn)實世界的王:林之渡林教授。

    她竟然輕嘆了一口氣,沒讓人察覺。

    有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做的選擇,當時還感到安心,充滿希望。甚至,有陣子作曲,她都感覺旋律里平添了家庭氣氛,庸俗卻溫馨。

    馬霞對老公和孩子忽生歉疚,她硬生生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讓自己趕回安全并良好的狀態(tài)。

    “我宣布:媽媽的生日宴現(xiàn)在開始!如果不是吃了點點心,我們已經(jīng)餓瘋啦!”小依當了今晚的司儀。

    林教授握住太太的手,動感情地說:“生日快樂,霞。辛苦你了,多虧有你!”

    馬霞聽他這么說,嗬一聲:“跟誰學(xué)的呀?你平時哪有這樣子嘴甜!”

    小依哈哈舉起手來:“跟我學(xué)的。爸爸跟我學(xué)的!”

    林之渡的心一暖,渾身血液流動,這才慢慢緩過神,回到了自己家里。

    生日宴,一桌菜都是馬霞親手做的。馬霞是作曲家,又不是個廚娘,可這些年基本上都是她在廚房做出每日的飯菜。

    閣樓上有她單獨的工作間,逢靈感來,閉關(guān)作曲。她一般燒好一大壺水,蒸一鍋白面饅頭,就上去了。誰也不能打攪她,她可能一連兩三天都不出工作間的門,工作間有小小洗手間但沒浴室。她結(jié)束工作的第一站是淋浴房,出浴后才同家人相見。

    那種時刻,她的模樣就像長途跋涉到家,昏昏欲睡,輕聲地和氣地同人說話,忽然就睡著。作曲中間她從不睡覺,她說她會大汗淋漓,有時很難受,類似于分娩。

    林之渡知道,有了小依之后,馬霞創(chuàng)作時間越來越少,很多次,即使進了工作室,也大大縮短了作曲時間或半途而廢。她沒吐過什么怨言,但林之渡對她花費大量時間在廚房確實過意不去。不過,要林教授代替妻子下廚,他本人都難以置信。沒理由,就是如此。

    “媽媽做的菜好吃極了!”小依有一小會兒筷如雨點,不講話,一下子贊嘆出聲。

    “好吃,做得真好?!绷种擅H坏馗畠赫f。

    一直在看他的馬霞忽然站起身,拉他朝墻邊側(cè)坐:“好呀,林大教授,我問問你,你覺得好吃,你吃到什么菜?”

    林之渡一驚,他食不知味,根本沒注意自己的筷子夾起些什么。

    他慌忙裝笑:“吃你幾道菜,我就像滿漢全席都吃到了。葷素都美味。”

    馬霞并沒有繼續(xù)為難他,其實,馬霞比他緊張。馬霞看出林之渡心不在焉,心里裝著事呢。這事又不像他平日里藏不住會大說特說的學(xué)院八卦,倒像是……像是感情上!

    馬霞立馬想到了金立宇。金立宇這人如今可是個有手腕的魔王。除了不會把辣手下到她馬霞身上,他絕對不會對其他任何人客氣的。是不是金立宇已搞出了什么動靜,驚動了之渡?

    不是沒這種可能。

    若這樣,倒要好好應(yīng)對,一點兒馬虎不得,絕不能出什么差錯。這事關(guān)身家和名譽。

    馬霞一邊笑著拉林之渡轉(zhuǎn)來,一邊說:“我賭你從沒關(guān)心過我花了多少精力照顧你的胃!”

    林之渡賠笑說:“你實在辛苦,我其實都在心里?!?/p>

    放回鋼琴上的手機又顫抖了兩下,馬霞倏然對金立宇生出一種氣惱來。

    她盡可能平靜地接過小依拿來的手機,特意做得一點不回避林之渡,打開手機時讓他自然瞥見屏幕。

    小賭博贏了,不是金立宇,是媽媽祝賀她生日的留言。

    “外婆可真是的,明明祝我生日快樂,問的卻是你這小妖精好不好?!彼咽謾C遞給小依。小依歡呼一聲“外婆頂寶貝我了”。

    吃過了飯,林之渡搶著動手收拾餐桌,這反常的舉止更讓馬霞疑慮。馬霞推他到沙發(fā)上休息,等吃蛋糕:“還是我來吧,天天做,習(xí)慣了,偶爾一天被赦免,難免就要生出希望來。”

    林之渡看著馬霞背影,她人高挑,其實不耐家務(wù)。他攔不住自己去想華敏。華敏體形嬌小,不過大概因從小沒被嬌慣的緣故,做起事來耐勞,且不會叫苦。怎么講?也許就是那種勞碌命吧。

    他之所以對華敏有一種牢固的信任,這和事實本身的說服力有關(guān)。林之渡和林家三舅舅都記得華敏尚是大學(xué)生時的一件事。那件事,讓華敏輕而易舉在他倆心里占下了位置。

    說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當時林家三舅在教育局宣傳辦當主任,為地區(qū)運動會的緣故,局里給了一筆預(yù)算,要做三千件印字白圓領(lǐng)汗衫。林之渡當時已介紹華敏去三舅那兒勤工儉學(xué),這事就交給華敏聯(lián)系供應(yīng)商了。華敏不辭辛苦,到處找小小投標商,認真選拔,把事情辦得不錯,最后送來的成品用料很好,賣相叫人滿意。沒想到華敏還敲開林家三舅辦公室的門,上交一個大紅包,是承辦廠家塞給她的回扣五千元。那年頭,五千元可是筆巨款。

    林家三舅及時看出了外甥的居心,或者他已晚了?他把林之渡叫到自己家喝酒,喝完酒把之渡的舅媽打發(fā)開,教訓(xùn)他:“喂,你給我離華敏遠點,這是個好姑娘,如果你不想娶她,就不要引誘她。否則,我可饒不了你!”

    其實三舅不曉得,林之渡也是如此這般對自己說的。許許多多女生都夠不上“好姑娘”,本來,大家理應(yīng)追逐“好姑娘”不放手,可林之渡發(fā)現(xiàn)事到臨頭并非這樣!

    林教授這會兒又想起華敏的事跡,心里有點澎湃。

    本來他該跑到陽臺上抽根煙,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潮。但今天他受了刺激,有點木呆呆。他順著心思想著想著,一抬頭,馬霞端著蛋糕正好奇地端詳他。他嚇一跳。

    哈根達斯的蛋糕冰激淋能創(chuàng)造出其樂融融的心境。不過,這心境大概只歸于小依。小依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哪個都親。她是快樂的小依,是林大教授和女音樂家的掌上明珠。

    好在林之渡不是圓滑之輩,他從來不喜歡找借口,更不喜歡扯謊。他不想解釋自己為何若有所思,這種事在他而言也不是沒發(fā)生過。如果馬霞一定要鉆研他,他會被迫說,同上幾次一樣,是系里的人際關(guān)系難擺平,煩人。如果她不問,那好,沒啥需要解釋的。

    幾年前林之渡曾忽然想念過很久不見的華敏,他知道華敏在哪里上班,他通過總機電話找到她,請她喝咖啡。

    那次華敏大大方方來了,跟他到哈根達斯店坐下,是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那里很安靜。

    華敏已跟同單位的公務(wù)員(一個籃球打得很好的科員)結(jié)婚,有個兒子。

    華敏顯得有點憔悴,但仍沒婦人的體態(tài),還像大學(xué)女生,似乎比從前憤世嫉俗些。

    她顯然就是來同故人見見面的,她顯得很平靜,沒怨艾,像以前一樣,沒一絲一毫的企圖心。

    她跟林之渡說她丈夫年紀比她大卻不懂事,業(yè)余除了打球,還喜歡玩股票,輸多贏少。他怎么會管孩子呢?他自己還是個大小孩,從前是他姆媽的負擔,現(xiàn)在是她的了。她笑了,說自己忽然有了一個大兒子,一個小兒子。

    道別的時候,她謝謝林之渡牽掛她,請她吃冰激淋。

    她打開自行車鎖,是一輛半舊的車。她飛身上車的一剎那,裙子飛揚起來,圓潤的小腿在低空畫出白藕般的弧線,林之渡感到自己再次錯過了很好很美的故事。他呆呆站著看她騎遠,覺得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她。哈,哈根達斯!

    馬霞吹蠟燭時覺得林之渡的心不在這房間里。咦,這是什么情況?

    她憑著自己對丈夫的了解和感知,絕不相信林之渡沾了桃花,他倒真不是花心男。

    之渡對自己是看重的,醉心的,堅守的,他愛惜羽毛,存著事業(yè)上的野心。但他對男女之間看得挺開,欲望不強烈。對她馬霞,恐怕也不強烈。馬霞想,你不能寄望一個男人對女人守規(guī)矩,同時又荷爾蒙爆棚吧?他沒有不正常就好,家庭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情欲吧?

    因此,馬霞便越來越擔心金立宇搞鬼,他那家伙,雖不是壞蛋,但很會挑戰(zhàn)行事為人的界限,或者說,他喜歡創(chuàng)造事理的新邊界。

    馬霞對自己也是有責(zé)備的。那天在院長辦公室,她同金立宇猝然重逢,她心軟,沒對金立宇多加防范。

    現(xiàn)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看事情自然的走勢,在節(jié)骨眼上再想辦法把握吧!

    假使林之渡不捅破窗戶紙,她也不。

    時間會比人更好地處理復(fù)雜情況。

    這么想,她也就坦然。她對自己說:生日快樂!

    她分冰激淋蛋糕給林之渡,是鑲著“快樂”兩個紅字的那一塊。林之渡低下頭,默默地吃。她感覺不到丈夫此刻的心情。

    6

    金立宇沒想到私家偵探事務(wù)所的王偵探是個女人。

    王偵探王小姐帶著居高臨下的氣派斜睨金立宇:“金先生,儂要坦誠。我不搞清狀況一般不接案子。要是聽起來不符合我認可的邏輯,我也不插手?!?/p>

    金立宇不聲不響站起來,朝事務(wù)所窗邊那架舊紅木穿衣鏡看看:褐綠色英國呢西服,黑色喬吉亞?阿曼尼領(lǐng)帶,墨鏡,高挺的鼻梁。他自己反像個偵探。

    他嘆口氣,再次坐下,面對面打量王小姐。王小姐年紀有四十三四,用了蠻高級的化妝品。他忽然對她有了點信心。

    “你又不是心理醫(yī)生出身。我只要你調(diào)查真相,不需要你了解我的內(nèi)心?!彼α?。

    “我只幫我認可的人去爭取真相。我又不缺錢?!蓖鮽商阶旖锹N起,嘲弄地笑。

    金立宇學(xué)著她翹起自己嘴角,無聲地自嘲地笑。他把穿筆挺黑褐色西褲的腿架到王小姐辦公桌角上:“好吧。你問我答?!?/p>

    王偵探一秒鐘也不浪費:“為啥調(diào)查對方和異性的交往?”

    金立宇的眼神是看不見的,他在墨鏡后看著王小姐還是望著別處,別人不曉得,只能猜。

    “他是我情敵?!苯鹆⒂钊岷偷赝鲁鲆痪?,“我希望他另養(yǎng)著女人?!?/p>

    王偵探遞過協(xié)議文本,上面無非規(guī)定了提供的服務(wù)。金立宇瞥一眼酬金數(shù)目,拿過王小姐的水筆簽上自己名字。

    “既然收費這么貴,我想我改主意了,你繼續(xù)跟我談?wù)勑陌桑蛟S你能治療我的心理創(chuàng)傷?!彼表鮽商?。

    “行啊,”王小姐很酷地看一眼他的簽名,把協(xié)議書鎖進了抽屜,“離開前您付第一期款。至于所謂心理治療嘛,你問我答?!?/p>

    “題外話:生了孩子的女人,還記舊情嗎?”金立宇綻開笑紋。

    “難說?!蓖跣〗憧炜?。

    “那么,假如她老公有別的女人,她總會記舊情了吧?”

    “也許?!蓖跣〗銤M臉嘲弄。

    “怎么,這就是你的高見?”金立宇笑道,“你不也是個過來人嘛。”

    王小姐扯扯袖管,忽然露出勞力士表:“我工作的價值在于提供真相。金先生,玩火要有心理素質(zhì),你懂的,不光為了不烤焦自己,也要為別人著想,要記舊情?!?/p>

    金立宇嗖地收腿,腳落到地上,慢慢收起來:“受教了?!?/p>

    他走出王偵探辦公室,到她男秘書那邊付了首付。需要付幾期,視情況而定。

    他走出這樓,順淮海中路往東走,他是有目的地的,去淮海公園。

    淮海公園并不大,周圍景物和建筑變化不小,但園里那些梧桐樹并沒有挪過窩。

    金立宇想起當年透過照相機取景框看見的高挑女生馬霞。馬霞是作曲系的,類似于知識分子;他是吹小號的,勞動人民。

    那時候他兜里沒錢,光憑赤裸裸的一點青春魅力請馬霞出來逛街。他明曉得馬霞對自己不曾一見鐘情,馬霞大概是攢一把男的在手里比比的意思,反正,也沒給他下什么驅(qū)逐令。

    他那時不敢直溜溜地凝視她,所以照相機是最好的窺視孔:馬霞臉紅了,她有點忸怩。不過,她的表情泄露了金立宇能領(lǐng)會的東西。她對他沒有那種火辣辣又情怯怯的發(fā)燒感。

    如今覺得自己幾乎擁有了一切的金立宇很想獻上換不來自己心跳的“一切”,只要馬霞對他自然而然發(fā)生火辣辣的感情。會嗎?渺茫的。不會嗎?還是賭一把,或許。

    反正,珍惜這過程吧。

    華敏回到老房子亭子間,這曾是她外婆住的房間,這會兒輪到她住了。癱子在床上呻吟一聲,他聽見老婆的腳步了。初中生小彌坐在樓梯口做作業(yè),對她講:“姆媽,飯菜熱過了,我喂爸爸吃了。你快下廚房間吃吧,現(xiàn)在那里沒有鄰居做菜?!?/p>

    華敏答應(yīng)一聲,今天容易動感情,她的眼淚一下子要飆出來。沒想到叫天天不應(yīng),老天還給她這么乖一個小彌。盡管兒子還幫不上她什么大忙,你看他卻不要為娘的多操心。小彌是無價寶,他心里想著娘還沒吃晚飯。

    華敏摸摸兒子腦瓜,輕聲說:“姆媽吃過夜飯了。在馬路上碰到老朋友,蹭了人家一頓飯?!?/p>

    “哎呀,姆媽運道好,下館子了?!毙涀约郝犃损?,卻為娘高興。

    癱子在床上也咕嚕一聲:“開心就好?!?/p>

    華敏猶豫片刻,跑進房間,摸摸癱子額頭,給他掖掖被子:“阿關(guān),你不要灰心喪氣,你一個喜歡搞體育的人,身體有本錢的。只要我湊夠手術(shù)費,我們就去做手術(shù)。你一定會起來走的?!?/p>

    癱子沒回答,他慢吞吞伸過手來摸到華敏的手,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像是說兩條腿毫無感覺。

    華敏這時放開癱子的手,當著他面低下頭,合手呼喊了一聲“天父”。

    她飽含熱淚禱告起來,不讓癱子聽見她的禱詞,但癱子再次感受到了她的熱烈和不肯放棄人的堅定,他講話便帶了哭音:“上帝還要不要我呀?”

    華敏默默地跟天父訴說了巧遇林之渡的事。主要是林之渡那種溫柔而堅決的態(tài)度讓她有感觸:這也許是天父的安排。

    林之渡沒問她不必要的問題,一點沒銀行放貸款前查三查四的那種企圖心。林之渡了解到她籌錢為夫治病,馬上就說:“我給你錢。我資助?!?/p>

    怎能白白要人家的錢呢?這是萬萬不可以的,華敏直接而迅速地表達了拒絕??闪种上袷菗屓思以脊梢粯?,執(zhí)拗地重復(fù):“華敏,給我一次機會。華敏,難道不是我欠你的嗎?”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闪种汕肺沂裁茨兀咳A敏暗暗想了一個多鐘點,還是覺得牽強附會。她不認為這男人欠了她什么了不起的債。他有點傻,或者,自視甚高。

    說一千道一萬,當年大家都年輕,都貪玩。華敏想,那時候主要是自己守不住了,像春天深夜里放聲詠嘆的小雌貓。她是在校園舞會上認識林之渡的,林之渡彬彬有禮地插進空檔,從別的男生手里搶過華敏當舞伴。他跳舞并不出色,不過他真的優(yōu)雅,像個華敏幻想中的紳士。

    記得那回跟他跳了一會兒,別人又從他手中請走了華敏。華敏其實已在留意他,看他站原地不走開,她故意回到他面前。

    她記得林之渡很用力地推開了那個跟他競爭的男生,挽起了她的手。他在吉特巴的舞曲里,上氣不接下氣地湊到她耳邊:“我試了試,別人跟你跳舞,我試了試,我覺得嫉妒!”

    他擊中了華敏的心弦,華敏舞會后跟他去了河邊。

    “你沒有女朋友嗎?”她不相信地問。

    “我有的?!绷种苫卮鹚?,“我很花心?!?/p>

    “那么你收集洋娃娃一樣來收我?”她笑了,覺得這人也太不會掩飾。

    林之渡卻很虔誠地回答她:“我不曉得,我想找到能讓我產(chǎn)生嫉妒的女生。也許,那就拯救我了!”

    她當時很容易,她也曉得。

    他在河邊吻了她,他竟亢奮起來,讓她感知到了。

    “你發(fā)瘋了嗎?”華敏無力推開他,她比他更想要。

    那個夜晚沒發(fā)生什么,可后面幾個月里,他倆瘋狂地在校園里約會,總在夜色中。他不是本校生,他已經(jīng)畢業(yè)上班了。他和她鉆到各種匪夷所思的暗角落,在黑暗中互相索取。然后,沒越過最后的界限,他忽然淡下來,彬彬有禮,依舊請她到校外吃飯,買禮物給她,只是不再借著夜色來。

    她迅速地交往了新的男友,而且,她在新男友(一個更莽撞大膽的男生)不停的撩撥和嘗試下,失去了童貞。

    不久之后一個秋日,林之渡又出現(xiàn)在校園里,他是特地來找她的。他神采奕奕,問她一向過得怎樣。他帶她去五星級飯店吃飯,說各種愉快的事。他帶她去他裝潢好的新居,那是他按揭的,屬于他個人的空間。

    他倆上了床,她現(xiàn)在有了新經(jīng)驗,將那些蠱惑人的都嘗試在他身上。他終于忍受不住了,越過了他自己畫的紅線。他變得勇猛,這讓她感到溶化中的飛升。

    當她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他,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用錘子砸他的腦袋。

    她心軟了,她可不是要訛詐他。她答應(yīng)了他的安排,單獨去了他不宜出現(xiàn)的醫(yī)院,他的一個朋友很體貼地安排好一切,保證她的安全和體面。

    只是,她疲憊地回到家躺了十來天,她憎恨他始終沒再出現(xiàn)。

    她倒不覺得林之渡虧欠她。她沒有那種女生受害的成見,她曉得自己是投入的另一方,更像合作玩一種有風(fēng)險的游戲。她沒想過什么婚嫁,也沒想過要人家做經(jīng)濟上的補償。

    這解釋了后來她一切的選擇和行為。她認為自己始終如一初心不變。

    現(xiàn)在,她確實在難中,運道實在太壞了,男人打一場球,跳起來扣籃,掉下去癱瘓。這到底是什么事呀。她人在教會里,問牧師,查經(jīng),虔誠地祈禱……

    “不要著急。”在小瓢香包房里林之渡懇切地說,“你知道嗎?這些年我自責(zé)得厲害,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但是,我們見面了?!?/p>

    林之渡了解了大概情形,他說他即刻就去托關(guān)系為她先生找專家?,F(xiàn)在他手里有點錢,手術(shù)費住院費他現(xiàn)鈔交給她,她只需要把錢花掉把人治好,其他的都不要提。

    7

    馬霞作為高個子的女人,高個且漂亮,漂亮而富有氣質(zhì),是女音樂家。她的外表勸阻了很多人對她袒露真實情緒。因為馬霞嫻靜平和沒攻擊性,也不炫耀自己,人們心里的負面就難以對她傾瀉。也就是說,她不太受他人的刺激或攻擊。

    馬霞后悔自己的隱忍欺騙了別人,更對自己無益,她明白自己在關(guān)鍵年月里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也沒有決斷的勇氣。單是姆媽,一個普通的婦女,就約束了她。

    金立宇曾表白過他如何感知她的外表。金立宇總是癡癡瞟她一眼,又瞟她一眼,不敢放肆地盯著她看。金立宇說她臉上有一種羞怯,她的雀斑加深了這種內(nèi)向的美。

    是嗎?雀斑!

    她曾為自己鼻翼的雀斑抓狂了很多年,自從意識到高挺的鼻梁兩側(cè)有淡淡雀斑,她就認定雀斑減損而不是增添了自己的美容。她暗暗尋求去除雀斑的方法,試過很多香味各異的手制軟膏,結(jié)果是雀斑像她的自卑,天然發(fā)生、天然成長、天然地駐留不去。

    因為臉上的雀斑,當然也因為她離群索居,她根本沒意識到男人對女人的身材更在意更敏感。無論是金立宇還是別的男生,他們的眼神都在她的背影側(cè)影上溜冰,她竟渾然不覺。

    金立宇練習(xí)小號時吹出了她的腰肢的線條;有位小提琴手后來告訴她他練琴突破水準是因為突然看見她經(jīng)過,她奇妙的身材啟發(fā)了他。她總回自己宿舍,在宿舍里嫻靜地讀教材,周末回家,在家畫畫。她不單單有音樂天分,還著迷于國畫:那些細碎的花朵,纖麗的金魚,或飛絮似的蝴蝶……

    第一次看見同班女生為男生吃醋而互毆,馬霞驚呆了,她知道成人世界為房子為錢為官職奮力競爭,但為了男生互相拉扯頭發(fā)口吐穢語超出了她的想象。別的女生斗毆的拳頭打在了她的感覺器官上,讓她瑟縮。

    同時,在一些匪夷所思的方面,她卻變得堅強。譬如,同寢室女生見了蟑螂會哭喊奔逃,到樓外校園央求男生幫忙打蟑螂,她們借蟑螂撒嬌作癡。馬霞不但自己對付黑油油的蟑螂(她惡心得吐了),竟然還發(fā)展到與一條煙一樣長的蜈蚣對峙。她的臉先變粉紅爾后深紅,鼻翼的雀斑發(fā)白。她默然不語,卻不肯讓蜈蚣安然離去,用手里那只脫下的鞋子阻擋它的去路(她擔心蜈蚣潛伏到寢室床鋪間)。沒人來幫她,沒有騎士。她也沒想過要找騎士。她瞪著蜈蚣,耳朵里奏鳴著虛幻的曲調(diào)。終于她“啊”地大叫一聲,鞋底準確擊中蜈蚣頭部,將蜈蚣的頭打成一張扁片,那無數(shù)只細足仍浪濤般涌動……

    馬霞看著金立宇在上音附中混成能在男生中競爭大哥地位的人,他當然還有對手,但他的氣勢睥睨群雄,很多男生奉承他,跟在這個有立升的小號手屁股后頭。

    金立宇開始對很多事發(fā)言,對別人的事插手,無緣無故地幫助某些人卻同另一些人作對。老師們有的特別喜歡他,嘴里總立宇長立宇短,少數(shù)教師卻反感他。

    馬霞看慣了金立宇樂于到處拿主意的氣派,所以當他貿(mào)貿(mào)然向她示愛,一反常態(tài)對她謙恭有禮百依百順,她不是喜悅或得意,她第一反應(yīng)是尷尬和恐懼。金立宇一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她就有了其他女生見蟑螂時那種汗毛直豎的感覺,想躲開,并手足無措。

    是的,穿越她少女時代、持久守恒的幻想里,她將遇到的是一位高大而沉靜的男子,帶有父親般的風(fēng)度,彬彬有禮小心翼翼地同她交朋友,一起畫畫一起作曲,很久很久才水到渠成地掏出鉆戒,單腿跪于她面前。

    嗬嗬,金立宇?他的拿手戲是亮堂堂的小號,吹出集合和沖鋒的激越。他有的是欽慕他的女生,他恐怕有一大把可以放在手里選。

    馬霞疑心其實是自己對金立宇的無視吸引了他,他可能想通過征服她滿足他的好勝心。馬霞懂得理智是少女最好的財富,她不為所動,不考慮金立宇這個人選的合不合適。

    不過,金立宇畢竟是金立宇。

    有個聲樂系的女生似乎同他打得火熱,大家都傳說這女生即將到美國去,她父母和兄弟都已離開上海好一陣子,在華盛頓落戶。有人說她的父母在美國的學(xué)院幫金立宇安排妥了入學(xué)。馬霞聽了只感到吃驚,沒受到啥震撼。這故事聽上去才像生活本身。

    讓馬霞大吃一驚然后怦怦心跳的是后來遇到的那事:金立宇同那傳說里的女生課后在學(xué)院法國梧桐樹下攔住馬霞。金立宇嘶啞地對那圓睜雙目的女生說:“當著你倆的面說清楚,我喜歡的是馬霞?!?/p>

    馬霞尷尬得到達憤怒程度,她相信連自己的雀斑都氣得發(fā)出了白芝麻的光澤,她口吃地問:“你,你問過我嗎?啊,你,你事先問過我嗎?”

    寡言少語的馬霞頓時成為校園流言蜚語的對象。男男女女都用異樣眼神觀察她。

    馬霞像個吃了虧說不出口的老實人,繃著臉,人家看她,她卻臉紅起來。

    那女生離開了學(xué)校,不管是否出國,反正她消失了。大家都把馬霞說成贏家。

    金立宇私下跑來,厚顏無恥地辯解說他說的全是真心話,他愿為馬霞做任何事,而且,心里的情感是不由自主的。

    “我有什么好?”馬霞漲紅了臉,脫口而出縈繞心頭的疑問。

    金立宇還真是考慮了一小會兒,他轉(zhuǎn)動眼珠組織思路的模樣讓馬霞原諒了他,那模樣誠實而謙卑,不同于他往常的氣概。

    “我說不好,”金立宇大膽而謹慎地回答,“反正,她們都像是我的哥們,你卻是我的女人。”

    馬霞被無形的熱浪擊中,金立宇拉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口。

    像一艘船上轟鳴的蒸汽動力房,他的心跳帶動了她的。

    8

    上午的課講完,林之渡回辦公室喝了杯香片,削了一只新西蘭蘋果,不準備吃午飯,他得趕著去銀行取錢。

    到了銀行,排隊等,他聽著報號,心里不由得比較起華敏和馬霞。

    華敏在男女關(guān)系上比馬霞隨意多了,這是客觀事實。所以,他當時根本沒想過同華敏長久。而馬霞,雖經(jīng)人介紹才相識,但他信她端莊自守。事實證明,她同他結(jié)婚時年齡偏大,仍守身如玉。此外,馬霞是藝術(shù)家,華敏只是普通人。

    林之渡對自己的選擇還是安心的,它合情合理。

    然而,有些事雖不足以說出口,心里想想未必不可以。

    馬霞,就像她性情已暗示的,對床上那回事不怎樣熱衷。生完女兒之后,林之渡更難得喚起她的春意。

    華敏卻相反。

    華敏是順從的,也是熱衷床事的。她和林之渡度過的短暫時間里,百依百順,林之渡說什么她都服從,想干什么她也跟隨,甚至討好他。

    婚后這么些年來,馬霞一開始還配合林之渡,漸漸發(fā)生小小冷戰(zhàn),最后她開口反對。她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已相讓過好些日子,對不起,如今她要做回自己了。馬霞甚至說:“林之渡,你不要太自我。我再這么荒廢下去,連作曲都沒靈感了?!?/p>

    林之渡當時很惶恐,無論如何,一個人不能讓有天才的妻子被日常生活湮滅。他當即回答她:“我可以帶女兒,你自便?!?/p>

    那之后,每天是他送女兒上學(xué),周六周日他陪女兒出門上培訓(xùn)班。

    不過那不是馬霞指出的全部。馬霞的自我復(fù)蘇,而她的自我是全方位的,一旦顯山露水,絕不比林之渡的自我少些壯觀。那個廚房的改建卻已讓林之渡感到恐慌。

    假如娶妻可以事先沙盤推演,那么,林之渡想,華敏也許更能奪得最終勝局。你看,她對她成了癱子的丈夫尚且盡心,何況……

    電子人聲的呼喚打斷了林之渡的遐思,輪到他取款了。

    他順利取了款,但是,他個人零用錢只放了五萬元。其他的錢,他都交給了馬霞管理。

    手術(shù),一個癱瘓的大男人的手術(shù),五萬元大概只能充當手術(shù)后營養(yǎng)費,華敏還有孩子要負擔。

    這事誰都可以商量,就是沒法同馬霞商量。除非說謊。

    林之渡不愿意說謊,他傍晚去找分管他課程的副系主任。

    “老板,我有急難,想借用我項目名下的科研基金,用我每個月的工資作擔保。”他深思熟慮。

    副系主任臉上露出痛苦神色,這很自然。大家身在象牙塔里,同僚之誼雖有,但最好保持各自清潔。不過,話說回來,科研基金已按各人的科研項目分到各人名下,且用途寬泛,說到底本就是補貼研究人員的諸般花費。

    “我鄉(xiāng)下的長輩急病,老板,你懂的,這種親戚平時我提都沒跟老婆提過,現(xiàn)在提,太奇怪。但我也不能六親不認?!绷种砷_始撒謊,他想過,這種白色謊言只為湊錢,事后歸還,沒有道德壓力。

    副系主任沉吟片刻,拉開抽屜,拿一份紅頭文件給林之渡看:“希望你理解。”

    那是剛剛下發(fā)不久的新通知,杜絕了林之渡挪用科研基金的可能性。

    “老婆不是外人,”領(lǐng)導(dǎo)微笑,“跟她解釋解釋,甚至可以讓她一起去鄉(xiāng)下看看親戚。人嘛,誰沒有幾個窮親戚呢?”

    走出系辦公大樓,林之渡倒有點犯暈上頭。這事,已在華敏那兒夸下口了,心里覺得能因此救贖自己,卻卡在錢上。

    說不得,十萬火急,趕緊跟朋友借錢吧。

    想起來能商量借錢的朋友不少,林之渡想自己需要慎重。

    他打電話給最常談心的哥們兒,對方立馬關(guān)心他出了什么事。林之渡倒不瞞他,況且從前也同他說起過華敏其人。

    好哥們兒在電話里諄諄告誡:“之渡,不是我不借你錢,你想想,這事關(guān)乎你和馬霞的今后。你怎么聰明人犯糊涂?過去的事它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的華敏不是你記憶里的華敏,你等于管了陌生人的閑事!我勸你先不要輕舉妄動!”

    林之渡又打給一位素常很隨意花錢的闊朋友,不同他說原因,就說商借二十萬元,寫借款合同,愿意多付利息。那闊朋友哈哈笑,說借錢小意思,隨時劃賬過去。不過,教授你得說明白這錢是干嗎用的,而且得實話實說,這就是條件,利息倒不要你的。

    林之渡想了想,說不能解釋原因,算了,不借了。

    他在這城市自出生以來生活了許多年,從沒跟人開口借過錢。跟家里人也不曾。

    他有點驚悚地記起自己曾同朋友們探討過借錢這事。當時他想也不想,肯定地說:“從來不借錢的人開口借錢,絕對是出了大問題?!?/p>

    別人都點頭同意,大家認為假如借錢的是熟朋友,最好的方法(也是無奈)是送個一兩萬元錢給他。

    林之渡明白了,跟朋友借錢是不明智的。

    可是,這錢急用啊。開了口不能辦,華敏會懷疑他的動機。

    其實,林之渡倒是想多了華敏。

    華敏完全理解他。華敏白天在機關(guān)上班,困得趴在桌上睡著了。同事們曉得她的苦楚,不但不叫醒她,還都把桌面上的電話機擱開,免得鈴聲吵醒她。這機關(guān)嘛,沒啥急事,都是內(nèi)線電話,有事走走樓梯當面講也行的。華敏是好人,大家同情。

    華敏夢見林之渡,同從前夢見他不同,現(xiàn)在夢見他,她在夢里拒絕了他。

    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哭濕了衣袖。

    她記得自己當年給林之渡寄告別的信柬,她祝愿他像扯起風(fēng)帆的大船,一路順風(fēng)。有海浪親昵相送,去往他追逐的遠方。

    她從不曾設(shè)想自己能同林之渡長久,她覺得自己是翅膀無力的燕雀,在大鵬幼小時彼此才有短暫狎昵。

    她發(fā)現(xiàn)林之渡為她自責(zé)甚深,她不是感到欣慰,反增添了心理負擔。

    如果他確實有錢,愿拿來幫她渡難關(guān),這是好事,她心里溫暖。但有一點必須明確,她要為此寫下借條,等自己慢慢把錢省出來,全部還他,還要加上等同于銀行定期利息的一小筆。

    老公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這不僅是醫(yī)生說的,也是他平日給她留下了健壯的印象,她信之無疑。

    不過,她暗地里還有最重要的牽掛,那就是兒子。小彌才是華敏的心頭肉。

    華敏想,其實小彌可以是任何父親的兒子,是老公生的也好,是林之渡生的也好,別人的也一樣。她自己大概對交往過的那些男友們都沒太在意,但小彌只有她一個母親,小彌的喜怒哀樂與她息息相關(guān),比她自己的喜怒哀樂更能支配她。

    她想的是,假如林之渡借給她這一大筆錢,不能全部用到醫(yī)院里頭去,先要從中悄悄為小彌留下一點,保證他上大學(xué)不會太拮據(jù)。

    對了,自從他父親癱了,他還沒下過館子呢!

    9

    馬霞推開林之渡書房的門,看了看他煙缸里插得刺猬一般的煙蒂。她反手關(guān)上門,又替他把窗戶打開,往書桌旁小沙發(fā)上坐下:“怎么了,是股票又套牢了,還是已經(jīng)割肉了?”

    她有點哀怨情緒,她想搞清楚林之渡是不是聽見些有關(guān)金立宇的風(fēng)聲。她問心無愧,可若要對這種事做解釋,可不是作曲那般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的過程。那能把人慪死。她不想解釋任何有關(guān)金立宇同她之間的事,沉默是金。

    林之渡笑了笑,聲調(diào)虛弱:“放心,沒事。股市平穩(wěn)?!?/p>

    “那你這兩天為啥有心事?”馬霞橫下心,單刀直入,想把擔心的事從心上卸掉,哪怕冒險。

    林之渡沒回答,他打量著妻子。臺燈的暈黃燈光里,她神色單一、樸實,充溢著某種固執(zhí)的力量。

    他覺得自己可以冒險一試。

    “回答我,別把事藏在心里,你忘了過去股市狂跌你嚇出病來?”馬霞露出一絲微笑,這笑紋掛嘴角上,無掩無飾。林之渡想,夫妻一旦做久了,說話就直來直去,再不會勞神把負面情緒處理過再端出來。

    如果她聽見不愛聽的,會不會立馬瘋狂?

    “怎么,這么嚴重了,我這樣子追問,你都不說?”馬霞一邊問,一邊心虛了。她忽然對金立宇有點奇怪的憤恨,她也不懂為什么。

    “難道你對我有啥不可以說的?”她嘆息一聲。

    “我準備告訴你的,但你首先要信任我?!绷种苫沓鋈?,覺得這不過是認識她之前的事,扯不上“不忠”。

    馬霞品著他的話,歪過頭看他,秀發(fā)垂向一側(cè),洗耳恭聽。

    “我想同你商量取點錢出來,我有急用。”林之渡說。話吐出口,人輕松了一半。

    只不過為了錢的事,馬霞心一松,不過,有種怪味升騰出來,黏在她心頭。

    “為啥花錢?”她問,好奇得要命。

    “因為……”林之渡已把謊話吐到了舌尖。傍晚不是同副系主任也扯過了,再順舌頭扯白色的謊話有啥難度?不過,他愣了,他覺得對馬霞不該扯謊,從來都沒扯謊,難道將來以一個又一個謊話來遮蓋這第一個?

    “因為一個在認識你之前交往過的女朋友?!?/p>

    話吐出來,他立刻感到徹底輕松了。這會兒,看馬霞了。

    “女朋友,你不是說你從前沒談過戀愛?”馬霞很認真地問,像落在云里霧里。

    林之渡不想糾纏什么細節(jié),他想越過無謂的細節(jié),只談要點:“算不得什么戀愛,請你相信。只不過很巧,我在學(xué)校外邊食街上看到她和乞丐在一起……”

    “???”馬霞睜大了眼睛,“她是干什么的呀,誰會混這么慘?”

    林之渡努力地說:“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當公務(wù)員。但她先生癱瘓了,急需手術(shù)。我看不下去?!彼f著,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馬霞渾身起了一陣寒毛,她似乎理解了林之渡,她覺得自己不能不注重自己形象,何況她本不是殘忍的人。

    馬霞伸手握住老公的手:“這樣呀,你就借錢給她好了。我這就替你取出來,要多少?”

    林之渡抬起眼,看著馬霞:“你真好,我發(fā)誓這是事實,我正巧遇上的。我沒有任何邪情私欲?!?/p>

    馬霞笑起來,笑出了聲:“可是,你隱瞞了你的情史。唉,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p>

    林之渡還想說什么,馬霞揮揮手:“放心,你說了那是在認識我之前,我信。但有個條件,你必須帶上我一起出面,我可以見見這個需要幫助的人,或許,我也能幫她?!?/p>

    林之渡答應(yīng)了,但一下子擔心了。

    這么多年沒見華敏,她不會變了吧?她不會說出些什么來,害了馬霞?

    林之渡倒真不是怕自己陳年的渣相暴露,他只怕馬霞受傷??墒?,馬霞既然開了口,那也是不能回絕的,否則徒然引她起疑。

    王偵探很快就約見金立宇,仍到偵探社辦公室見。

    金立宇其實并不關(guān)心王偵探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覺得棘手的是如何處置王偵探的發(fā)現(xiàn)。

    他給王偵探買了禮物,是Dior 的香水禮包。

    無論多大年紀的女人,無論她的心態(tài)是否乖戾,都會喜歡香水,都會被香水的貴重氣息帶進愉快和友好的情緒里。

    “是嗎,他在外頭有女人?這是大概率事件。”金立宇聽了王小姐簡短的介紹,“足以影響他的婚姻嗎?”

    王小姐下意識地撫摩著Dior 禮盒的紋理,顯得有點主動:“這要看如何渲染,是吧?任何事都可以加熱或冷卻,我們只提供事實。很可惜,這位先生和這位女士沒留下太多的把柄,我只知道他們剛開始幽會,而且男的給了女的可觀的錢??刹]有開房記錄?!?/p>

    金立宇怪笑:“相比于開房記錄,我倒更喜歡讀到優(yōu)雅的情書或表達私情的信物什么的。身體的背叛在我們這代人看來,遠不及心的偏離。”

    王小姐有點逢迎地沖他點頭,她計上心來:“也許,下一回他倆私會,我們能錄下他們的談話來?!?/p>

    金立宇從西服內(nèi)袋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王小姐面前:“你們按專業(yè)的順序去做吧。但要記得,我要的是簡單真相,以及證明真相的詳盡可靠的證據(jù)。我不是什么下三爛的人,很有可能,你的所有發(fā)現(xiàn)將來都爛在我手里。我一向有成人之美?!?/p>

    “那是當然,”王小姐說,她笑得爛漫了,“金先生一看就是個正人君子!”

    金立宇從偵探社的大樓走出去,揚手招了一輛大眾出租車,抵達外灘江邊。他推開半島酒店的玻璃轉(zhuǎn)門,進入華貴的氣氛里。

    金立宇進底樓廊吧要了酒水,在吧臺邊坐下。他擰起英挺的濃眉,想著自己。

    “拔起蘿卜帶起泥呀!”他自言自語,喝光杯中酒,又向酒保要。

    哪能要一個傷心而憤怒的馬霞,哪能接收一個受傷的怨婦!如果不自欺欺人的話,他只想帶走冷靜的、深思熟慮的、權(quán)衡后做了決斷的女人,她帶不帶上孩子倒不重要。然后,然后是遠走高飛,再也不要讓她回這城市。

    至于被舍棄的那個男人,讓他自食其果好了,何必為他費心?

    金立宇憎恨所有擋過或仍擋在自己道上的男人,盡管時運使然,這些人本身連知道都不曾知道他金立宇,他們只是好運的自然競賽勝利者。

    金立宇如今時來運轉(zhuǎn)了,他不會利用目前的優(yōu)勢報復(fù)誰,但也絕不會憐憫這些倒大霉的人。

    金立宇喝得高興,他忽見東墻邊邊柜上陳列著一支黑管。他吩咐侍者取來,用酒精擦了擦。

    他興高采烈地走到酒吧盡頭的表演區(qū),讓侍者將彩燈打到自己身上。

    酒吧里除了侍者不過三四個散客,他試了試音,吹奏起來。

    他吹的是《百萬英鎊》的主題曲:一個落魄的美國人,借助百萬英鎊回過神來了,他獲得了美人的青睞和勢利眼們的歡呼……

    庸俗人生就是如此,猥瑣的人類重復(fù)這種成功。金立宇的手順著黑管的滑音慢慢摸上去,快要掐住命運的喉嚨了……

    10

    華敏下了班不去食街了,她換了個離家更遠些的街口,擺開自己的小廣告牌。

    誰都明白沒有任何地盤是可以無償擠入的,她生意沒等來,卻接待了一個人。這是個還算和善的五六十歲老頭,留白色長須,臉上有個肉瘤。老頭問她是怎么回事,要擠在這兒。

    華敏如實說自己男人突然癱了,沒錢治,孩子還小。白天她上著班的,下了班再來試試運氣。

    肉瘤老頭瞪著眼聽完,點點頭,告訴她他信她的解釋,不過她在這里接不到生意的,不信就試試。另外,“看你可憐,就免了你的管理費吧?!?/p>

    可他的話不對,華敏還是接到了生意。有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女人停下腳步很耐心地盤問華敏,最后說她一眼就看出華敏是個碰上急難的?!凹热绱耍埬憬o小孩當一陣子家庭教師吧;你的工作證讓我復(fù)印一下,可能做個背景調(diào)查,你別在意?!?/p>

    華敏苦挨了這一陣子,現(xiàn)在有人聘自己當家教,心里自然高興。她買了兩大罐光明鮮牛奶和一根山林大紅腸回家。牛奶給癱了的人喝,紅腸給小彌當零食。想到林之渡還將幫自己,但這兩天沒有他的消息,心里有點悵然。

    癱的人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滯,神情萎靡,每天靠她喂飯喂水接屎擦尿。他自己無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

    華敏理解這樣躺下去誰都會發(fā)瘋,所以每天上班前她都錄好了他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和球賽,打開電視機才出門。中午靠小彌從學(xué)校跑回家,喂他阿爸吃午飯,處理些急務(wù)。

    華敏因為自己接受了林之渡的幫助,心里對癱子就有點虛。盡管這事如今完全沒什么曖昧,但她難做解釋。誰會愿意解釋解釋不了的人事呢?即便真相攤開來能感動人,那也不行。

    她有點猶疑:林之渡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像個救星,可,雖然他是好意,畢竟叫人心里不踏實,而且,心里其實怪怪的。

    那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慢慢地咽下她煮熱的牛奶,她看得出他備受煎熬:原先的偏圓臉變細長了,面色像紙張那樣,黃白沒活力。他現(xiàn)在每天靠她幫助漱口刷牙,但嘴里依舊有濃重的口氣。今天他的嘴角凸起了紅斑塊,像患了口角炎。

    “你別管我了,先去洗澡吧?!彼t緩地說,可能聞到了她身上的汗氣。

    “你要解手嗎,有啥不舒服嗎?”華敏習(xí)慣性地問。

    男人用力搖了搖頭,力量大得像是甩頭。

    華敏肩背的毛孔一下子綻開了,習(xí)慣性地感受到他特有的怒氣,一種發(fā)作起來如野馬脫韁無法管控的瞬時破壞力。

    她愕然看向他的眼睛:“你怎么了?”

    男人咬住了牙關(guān),他的咬肌繃緊,目光發(fā)白,像仇視著什么。她感到后腦勺發(fā)燙,有什么暫被忘卻的現(xiàn)實又隱隱要浮起。

    “你哪能湊得足這么大一筆錢!”癱了的人嘴里嗤出一股濃烈胃氣,讓華敏不由得作嘔,“華敏,我可警告你不要亂來!我寧愿癱著?!?/p>

    華敏嗖地站立起來,她瞪圓了黑眸子:“你胡思亂想有個限度好不好!我在拼命,你倒好!”

    其實她仍不懂得:人要發(fā)泄出來,尤其一個剛癱掉、剛開始絕望的人要發(fā)泄,還是不要阻攔為好。只聽男人辛苦擺動頭顱,嘴里激烈地發(fā)出了咝咝聲:“你又不是個能找到辦法的人,你向來只去走捷徑……”

    “閉上你的嘴,夠了!”華敏喊道,她的手捏成了拳。

    “我只說最后一句,”他不肯停下,“小彌是個好孩子,關(guān)于他,我不再說什么來折磨你。但是……”

    華敏的眼淚已倏地飚出了眼眶。啊,小彌!

    “不要忘記當初你是怎么脅迫我同你結(jié)婚的!”她大聲喊道,“難道你當時不曉得小彌!”

    第二天中午華敏沒伏在辦公桌上打盹休息,林之渡約了她到小瓢香見面,林之渡說:“錢我?guī)砹耍憧梢灶A(yù)約醫(yī)院手術(shù)了。另外,我太太和我一起來見你,她也關(guān)心這事?!?/p>

    他沒能再多說什么,華敏不敢在電話里做特殊反應(yīng),她猜想有個厲害的女子正坐在林之渡身邊,豎起耳朵聽著她。林之渡要拿到錢,想必得獲得這女子的同意。

    整個上午她都沉浸在這通電話創(chuàng)造的奇異氛圍里,那將會是一餐怎樣的午飯?

    上帝啊,這事情叫人尷尬!

    假使有選擇,華敏一定會打回電話給林之渡,聲稱已通過親戚朋友籌措了手術(shù)費用和其他醫(yī)療費,感謝他好意,感懷他為她做出的努力,以及一切的一切。然后她會提議林之渡再次中斷同她的聯(lián)系。

    如果有選擇,她一定是這么做,對林之渡,對自己,對躺在床上癱著的人,以及對那位尚未謀面的女士,這豈不都好!

    可她只能去吃這頓午飯。無論發(fā)生什么,爭取得到救急的款子;寫好借條,保證日后歸還。她沒選擇,倘癱了的人再拖下去,怕就沒救了。他從沒吃過苦,既沒吃苦的能耐,更沒所需的心理素質(zhì)。

    她想救他,她得救他啊。

    華敏按約定的時間,稍稍提早些到達小瓢香,服務(wù)生說林先生還沒到,請她先進小包房等??扇A敏拒絕了服務(wù)生的安排,她覺得站在大堂里等,懷有感激之情,謙卑地表示出自己對林夫人的敬畏,這樣更合適。

    林之渡和林太太準時到達。華敏抬起頭,首先和林太太四目相視,她覺得這高挑的女子氣質(zhì)高貴,正好奇地俯視自己。

    華敏沒存任何討好或諂媚的心,甚至她早已做好了對方最終不肯通融的心理準備。多少年來,她逆來順受,服膺于任何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天意”??梢哉f,她歷來的生活就是一種接受并面對的被動生活。然而有種創(chuàng)新感像清涼水滴落到她焦灼的心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奇怪地對林太太有好感。這好感不為了眼前利益,這好感帶有天生色彩:嗬,她好美,好高,確實同林之渡是一對。

    大家在包房坐下,林之渡草草吩咐了服務(wù)生,順手關(guān)門,氣氛終于適合談話了。

    華敏面對林氏夫婦坐著,她顯得蠻輕松,并沒有明顯的局促感。

    林太太和氣地甚至溫柔地看著對面的小女子,她微笑地說:“之渡,先把錢交給人家,我們不是專程為這件急事來的嘛!”

    林之渡應(yīng)了聲,他顯得木訥而老實,一點不像華敏記憶中那個會玩會享受且老是沾沾自喜的英俊小生。他打開皮包,扯出一個打了嚴嚴實實的結(jié)的塑料袋子。他煩瑣地打開這塑料袋,請華敏清點二十萬元扎好的現(xiàn)鈔。

    華敏掏出早已寫好的欠條,認真添上漢字寫的錢款數(shù)。她另掏出身份證的復(fù)印件,在欠條上和復(fù)印件上簽名。又核過一遍,遞給林太太。

    林太太微笑,并不接這欠條。她凝視著華敏。

    林之渡說:“華敏,不需要寫欠條?!?/p>

    華敏堅定地將手臂伸直,對準了林之渡:“我們要想辦法盡快還錢的,我把利息也注明了。如果你不要欠條,我就不拿這錢。”

    林太太肯定在觀察華敏;華敏猛地把錢袋子推回林之渡面前:“那我不借了!”

    林太太撲哧笑了,華敏看她,這高挑女子的笑高雅而友好。

    林太太說:“借條我們收下。錢我們不著急,既然借給你,是為緩你的急,不是讓你添焦慮?!?/p>

    華敏收下了錢,她覺得自己再沒辦法留下當著林太太的面吃這一頓飯。她謙恭地認真地說:“林太太,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在這里吃飯,我必須趕到醫(yī)院去辦好手術(shù)預(yù)約及其他。我說不出什么漂亮的感謝話,你們可真是我命里的貴人,雪里送炭!”

    林太太并不驚奇,她站起身,同林之渡一起送華敏到小瓢香門口。

    林之渡讓她倆等著,他去路口叫輛出租車給華敏,這樣比較安全。

    他跑出去之后,華敏由衷地對林太太鞠躬說了聲謝謝,沒想到話沒說完,頓時哽咽了,淚水淌滿臉頰,擦也擦不及。

    “不要再叫我林太太,叫我馬霞好了?!绷痔稽c不嫌棄,握住華敏沾了淚的手,“堅強點,家里會好起來的,相信我?!?/p>

    華敏感到上帝對自己好極了,馬霞竟是這么個溫柔可人的女子。

    11

    金立宇沒料到這之后竟出現(xiàn)長長的平靜期,長得出乎他意料,差點引發(fā)他骨子里的齁急,打破他的如意算盤。不過,他運氣也不錯,他畢竟有一個律師一個偵探。

    金立宇在這個與他疏離的城市里待著無聊,忍不住打電話給身在學(xué)院的馬霞:“霞,恕我冒昧,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到澳門去玩兩天?我來安排,就是走走看看,聊天吃飯而已?!?/p>

    他聽見馬霞在電話那頭笑了。她說:“我很想去玩。跟你一道去自然好,但不合適呀。”

    沒啥好多說的,他了解馬霞,這事情不合時宜,多說無益。

    不過,她那意思并沒責(zé)備他唐突,像還挺溫暖挺受用。這也就好了。

    金立宇請律師吃晚飯喝洋酒,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犯賤?”

    “倒也不是這意思?!甭蓭熍笥牙现\深算地回答,“萬事在法律上只有一個意義:代價?!?/p>

    金立宇梗起了頸子:“代價我付過了,現(xiàn)在想有個回報?!?/p>

    律師哈哈說:“我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席,雖說你沒額外付我咨詢費,總也得說你幾句值得的:萬事除了代價,還都有一個時機。倘時機不對,你恐怕要反復(fù)付代價。”

    金立宇向老同學(xué)敬酒:“謝謝,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個個老奸巨猾適合生存。我回來得難道還不是時候?可是,也不能再等了?!?/p>

    “不能等,再等下去,對方都人老珠黃了,你又不主演《霍亂時期的愛情》。”律師微笑。

    等金立宇逛去王偵探的事務(wù)所,這位當過刑警的老大姐現(xiàn)在當他是熟客,接受了他不斷拿出手的香水或名牌面霜,終于待他像朋友了。

    “哦喲,拿了調(diào)查報告,你只當小說看看,豈不是浪費!”她疑心他的態(tài)度是看不上她調(diào)查的成果。

    “急啥,時機不成熟?!苯鹆⒂畎淹扔旨艿絺商酱蠼戕k公桌的桌角上,“你還是給我心理按摩吧。你說,我是不是個情圣?”

    王小姐咯咯笑了:“真是蠻少有的,作孽?!?/p>

    “為啥作孽?我對其他人實在沒感覺嘛,只對她?!苯鹆⒂盍ψC自己。

    “就是這個作孽了呀?!蓖跣〗懵柤?,“人嘛,除了一張皮,里頭都一樣的,都是化學(xué)動物。你放不下她,因為她迷住了你。知道她靠啥迷住了你金公子?”

    “啥?”金力宇不肯服帖。

    “靠化學(xué)以及化學(xué)時間?!蓖跣〗憬o自己沏了杯茶,金力宇謝絕了。

    “怎么講?”

    “你當年考音樂學(xué)院,有幾家愿意錄取你?”王小姐問。

    “上海的和北京的?!?/p>

    “你選了上海的。你想想,如果你去北京,不也一樣在學(xué)院里愛上某個女生?說不定是個北方姑娘,英姿颯爽?!蓖跣〗阈α?。

    “倒也是。這是真的?!苯鹆⒂钕胂耄瑢ρ?。

    “所以,跟我種花一樣咯:到什么季節(jié)開花,來哪幾只蜜蜂蝴蝶,都是定好的。過了那季節(jié),花和蜜蜂蝴蝶就各自不樂意了,化學(xué)反應(yīng)就沒了。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便是這含義?!蓖跣〗泓c穿他,“不是你見了她特有感覺,是在你的化學(xué)時間點上你見的是她不是別人?!?/p>

    從偵探事務(wù)所出來,金立宇暗暗心驚,多悟了一層:馬霞就是馬霞,她出現(xiàn)在那個時間,占據(jù)了他心里的位置。既如此,金立宇也明白了自己能在馬霞心里占到什么地位。他自己也曾在馬霞的化學(xué)時間點上,哪怕女人是現(xiàn)實主義者,如今,這么些年過去,她終會從碎了一地的現(xiàn)實里冒出頭來喘氣的。

    金立宇曉得自己會很累,不但要等待,且要抵近觀察,又不好打草驚蛇。

    可他不可能買張機票就這樣飛走,他已經(jīng)上了不歸路,只有往前,任憑出乎意料的情況發(fā)生,熬到馬霞下決心跟他遠走高飛。

    路,會曲折,但路已在腳下。

    他嘗試著邀請馬霞出來吃飯、看戲、聽音樂會或到酒吧聊天談創(chuàng)作,馬霞三次里能拒絕他兩次。但讓金立宇感到振奮的是她同他在一起很愉快。他倆之間完全不是普通朋友,他倆各自明白這是什么游戲,不過,馬霞主導(dǎo),她欲望似乎不強,帶領(lǐng)他繼續(xù)守住各自的德行邊疆。久而久之,金立宇感到害怕,他似乎丟失了對她肉體的覬覦。要說他和她之間有什么隱患,恐怕這就是。

    他從王偵探那里得到了更多證據(jù),王偵探竟善于挖掘歷史,找到了曾幫助照料女大學(xué)生華敏的那個醫(yī)生。不過,金立宇卻自己弄明白了:將這些事實嚴加保密,保密得就像不曾發(fā)生過那樣,才有利于他自己的目的。

    他成了一個不能吐露胸臆的明眼人,他既曉得馬霞這些年得到和失去的一切,卻還是只能被動等待。他等待一個物理時間,到那時,他才可以提議馬霞離開這座埋葬了很多人青春的城市,去嶄新的國度,做新的嘗試。

    令林之渡如夢初醒的是蠻久之后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春氣動人,他自然想擁抱馬霞,輕車熟路地發(fā)生些什么,馬霞卻生硬地拒絕了他,以她頎長身體的自然動作,令他腦袋里嗡地一下。

    “為什么?”他在夜的中央,大惑不解地問她。

    “這還需要問我?”馬霞輕蔑地說,“我還不夠仁至義盡?”

    這種話帶了很重大的暗示,指向明確。林之渡心里越明白,嘴里越想求個確證。

    月光里,馬霞臉上是那種文靜而悲哀的表情,仿佛受了林之渡無窮的欺辱,隱而未發(fā)。

    林之渡懇求她解釋。

    馬霞避來避去難以擺脫,就說:“人家嘛,一旦發(fā)現(xiàn)藕斷絲連就要立馬離婚的;我不但沒怎樣,還幫了你們,讓你們結(jié)下比從前更深厚的情誼。你還要我怎樣?我看在女兒面上,她未成年?!?/p>

    “可是,我同她沒來往呀。只跟你一起出面了一回。”林之渡委屈地申訴。

    馬霞聳聳肩:“之渡,你是大教授,說話做事別像個巨嬰。在音樂面前,我無法欺騙自己。請你自重!”

    這種重話一旦吐出口,誰都曉得不是為具體的人事了,而是那顆心已噼啪作響。沒什么可努力的,很少有挽回的余地。

    馬霞其實說得明了,這就是為女兒。

    一個人悶得難受且不被切近的人當一回事,就難免要做出不太地道的事來。

    林之渡作為名教授,對顏面看得重,他不會把自己放到明面上,他會偽裝。

    他在為世人所認可的范圍里逡巡,他考慮過是否要接受學(xué)院里某些女生的示好,但他畢竟還是忍住了。

    他去看望了不斷康復(fù)的華敏的丈夫,和這人雖交不上朋友,卻得到了他的感激和信任。華敏一定成功地隱瞞了一切舊事,把林之渡說成一個慈善家。

    時間并不像山洪的激流,時間像緩慢流瀉下來的泥石流,因為它慢,所以它改變地表更徹底。

    林之渡把自己的情感歸到女兒身上,他感到極深的憂慮和恐懼,擔心自己還會失去這個女兒,成為孤家寡人的可憐教書匠。

    他覺得這是種懲罰,他犯過不能被輕易饒恕的錯,冥冥之中皆有記載。

    12

    曹彌是個快樂少年,快樂不是一種選擇,也不是一種智慧,快樂是一種天性。

    家里遭罪、過得最難的那陣子,曹彌作為一個初中生,天天中午要趕回家喂癱瘓在床的父親吃飯喝水,以小孩天真的誠心安慰憤世嫉俗的長輩(無異于揚湯止沸),他同時還不得不盡力幫助筋疲力盡的母親,卻依舊保持了心底的快樂。

    他的快樂像極了竹子的根,總能在任何地方爆出新筍,即便人家來剪除,也剪除不了。曹彌有種奇怪的固定思維,他老覺得糟糕的現(xiàn)狀等待他制定出妙策。

    人能擺脫困境創(chuàng)造幸福嗎?老師在課堂上如此問過大家。

    幾乎所有人都給問癟了,這算啥問題?全班只有曹彌胸有成竹,他笑嘻嘻大聲回答:“能,老師!”

    他對他那散了架的木偶般的阿爸喊叫過:“阿爸,你能爬起來的,只要你想!”

    他是笑著說的,那表情就像他阿爸在演戲給他看,他卻已看穿阿爸的把戲,想盡早結(jié)束無聊游戲,好節(jié)省時間。

    最后阿爸從床上下來了,雖說落下很重的后遺癥不能工作,但畢竟生活上實現(xiàn)了自理,可以自己洗澡、上廁所,甚至慢慢出門散步。曹彌知道家里在醫(yī)院花掉很多錢,名醫(yī)的醫(yī)術(shù)和進口藥物終于幫了他阿爸,但阿爸卻握住他的手說:“小彌,是你幫我站起來的。你說我只要想爬就爬得起來,所以我想了?!?/p>

    曹彌第一次審視自己的能力是因為他希望自己真有超能力,他渴望自己能幫助別人改變苦惱的狀況,他想把人家從泥沼里拉出來,他最想幫助的是他姆媽華敏。

    曹彌只有面對姆媽時才收斂起渾身的快樂,他對姆媽充滿敬意和擔憂,他的快樂就像夜里的杜鵑花,面對月光合攏了花瓣。

    那個林教授踏進家門時曹彌察覺生病的癱軟的阿爸發(fā)生了某種變化,說不清是什么變化,差不多就像一只伏在巖石上睡覺的豹子,雖沒動彈,卻繃緊了渾身肌肉。曹彌之所以沒有繼續(xù)觀察阿爸,是因為他被姆媽的異樣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這非常令曹彌詫異:自從林教授踏進家門那一刻,曹彌感知姆媽的注意力像從房間各個角落抽離的蛛網(wǎng),在空中旋繞重組成大網(wǎng),全覆蓋纏繞到林教授身上去了。他認為姆媽不但忘記了躺在床上生病的人,也前所未有地忘記了他曹彌的存在。

    這感覺太新奇了!難道林教授是你生的小孩,我曹彌倒不是了?

    當然,曹彌是這個全知時代的男孩,他長得飛快,不但身體長得快,腦子更快。

    沒過太久,他恍然大悟:林教授是姆媽的情人,阿爸并不是!

    這個自發(fā)的結(jié)論沒有打擊到曹彌,他也不曉得為什么,竟然就高興起來。他體會了快樂的不講理,后來也就想明白所謂“身體是誠實的”:從前他擔憂姆媽,他愛她,可她那樣絕望而憂傷;林教授出現(xiàn)了,姆媽不悲傷了,姆媽的絕望里出現(xiàn)了光亮。他體會到了,盡管不懂不明白,身心卻快樂起來,為了姆媽而快樂。

    曹彌并沒有抗拒過林教授,只是林教授看他的眼光讓他從一開始就尷尬。他從與林教授對視的第一眼起,就憐憫了這個大人。

    林教授眼里的苦惱憂愁和姆媽眼里的一模一樣。曹彌喊“林叔叔”,總無聲地在心里加一個前綴“可憐的”:可憐的林叔叔,一個整潔、彬彬有禮卻顯得非常殘缺的大人。

    曹彌觀察到阿爸很快平靜下來,他像逐漸解除了對林叔叔的敵意,他正在康復(fù)的身體增添了叫人安心的平和氣息。

    過了三四年工夫,姆媽和阿爸都同意請林叔叔輔導(dǎo)曹彌的學(xué)業(yè)。曹彌很上進,他喜歡鉆研學(xué)術(shù)。阿爸對曹彌講:“去跟林教授讀書,讀得跟林教授一樣,跳龍門,給你爸掙點臉面!”

    曹彌很喜歡這個主意,不過,他有所不安。等姆媽出門,他單獨面對阿爸:“阿爸,我不想去林教授家讀書,我喜歡陪著你,自己讀書?!?/p>

    阿爸沉下臉,甚至緩慢伸手撥拉了曹彌一下:“糊涂蛋,你要像我一樣沒出息嗎?等我有力氣,我揍死你!”

    曹彌看了阿爸一眼,流淚了。阿爸臉鐵青,咧著嘴,牙齒發(fā)黑,抽了太多的煙,活動不便的右側(cè)身體明顯耷拉了下來。

    曹彌捂住阿爸那萎縮的右手:“阿爸,我去,我要比林教授更有出息,我肯定可以的,我是你的兒子,我遺傳了你的基因?!?/p>

    阿爸咧嘴笑了,看上去很粗野很蠢,不過,曹彌快活起來,他覺得自己能治好阿爸的心病。

    林教授家里很漂亮卻冷冰冰的,叫曹彌一進門就感到渾身冰涼。

    怎么描述林家的氛圍呢?曹彌有點作難,他都明白,就是說不好。

    林教授對曹彌的歡迎超乎曹彌的預(yù)估,曹彌一看到打開門的林教授就能感覺教授的慈愛。曹彌覺得現(xiàn)在替他補課的林教授同他第一次見到的林教授是不同的兩個人。他一直納悶,這當中肯定發(fā)生了換人事件,只是姆媽阿爸等知情人都不愿意出面指證?,F(xiàn)在這個林教授明顯更老,動作像老年人一樣穩(wěn)重遲緩,兩鬢雜了銀發(fā)。曹彌第一次見林教授也不過幾年前,那時,那個林教授是位保養(yǎng)得很好的中年美男子。

    林教授告訴曹彌他不是一般的補課老師:首先我不收曹家錢,完全是義務(wù)相助。為什么這樣呢?因為小彌你是個有前途的大學(xué)生,如果此時此刻給你一點幫忙,將來你會擁有全世界。說得時髦點,你父母想在你身上投資,林叔叔也一樣。我們把希望寄托在小彌你身上,可以嗎?你是個有天賦的人,你愉快地站在這個城市的地面上,你擁有自己還不明了的優(yōu)勢。

    但是,林教授板起臉:在我這里不要偷懶,也不要軟弱。偷懶和軟弱會害死有出息的男人。你必須從進門到出門都奮斗。要講的課,教材和參考資料我都給你備齊,你在我這兒沒自由,只能不停地學(xué)習(xí)不停地趕工,直到下一回來了再次開始。

    曹彌完全接受了林教授的挑戰(zhàn),接住這位教練傳來的每一個球。

    林教授的公寓哪有什么人氣喲,任何家具都蒙了一層發(fā)白的細灰,房間天花和角落里都黏掛蜘蛛網(wǎng),他的玻璃窗上有白茫茫一層,折射陽光,點綴著一小攤一小攤污黃色鳥糞……林教授講課卻非常明晰,邏輯嚴密,設(shè)喻形象,不只把曹彌當成大二學(xué)生,還預(yù)設(shè)了他在每門課上今后的路徑。

    “你可以走任何一條路,你不戇,人在任何行業(yè)都可以成功。但關(guān)鍵你要在二十歲這種懵懂時刻找準你一生不會后悔的路。”林教授說,“我要幫你定位自己,明白自己將是哪個行業(yè)的棟梁之材?!?/p>

    盡管林家似乎只是個教室,但林教授還為曹彌設(shè)計了課間休息,且休息時間很長,有整整一個小時。曹彌可以選擇一起去小區(qū)外的運河支流邊散步,也可以選擇留在家里聊天吃點心。

    曹彌從來聽姆媽的話。姆媽跟他講,去林叔叔那里上課,并不完全是上課,林叔叔一個人寂寞,你是乖小囡,要想辦法讓林叔叔高興。

    曹彌想完成姆媽交給他的任務(wù),第一次去林家,他就把課間休息當成了大掃除時間,抓起掃帚和抹布,把林叔叔視而不見的灰塵擦掃干凈。林教授沒有阻攔他,只淡淡說了聲謝謝,去廚房做了一大碗糖水雞蛋請他吃。

    后來曹彌就指指客廳鋼琴上林佳依的照片:“小依好嗎?她暑假會回上海嗎?”

    林教授搖搖頭又點點頭:“暑假的事現(xiàn)在還沒定呢,不過她很好,她選了鋼琴,跟的是荷蘭籍的大師?!?/p>

    林教授除了講課,只愿意同曹彌聊聊林佳依,曹彌見過小依兩回,都是巧遇,互相沒說過什么話。曹彌也同時見過小依的母親,馬老師特地過來拉拉曹彌的手,還給了他一份倉促的見面禮:一個建議他買書看的紅包。

    曹彌曉得自己不能再多說什么,他倒挺盼望暑假里林佳依從美國回來看她爸爸,他想問問小依美國是啥模樣。

    13

    爸爸和媽媽一起坐下來鄭重其事告訴她他倆要離婚那天,小依其實心里通透,她已暗地里為爸媽進行過“推演”:沒什么希望,媽媽的行進路線和爸爸的不能再重合或平行。他倆的線自交叉之后早已漸行漸遠了。

    她當時沒有情緒問題,因為她從懂事起就知道媽媽的情緒問題比較重。她的性格和媽媽不同,她覺得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幫助到大人們。

    爸爸和媽媽讓她自己選擇,是跟爸爸留在上海,還是跟著媽媽去美國。

    她選擇了和爸爸一起留在上海。

    媽媽在廚房一個人做飯聽音樂的時候她進去了,她關(guān)上廚房門。

    小依講:“媽媽,我等一陣子再來美國看你。你現(xiàn)在有金叔叔,我跟著你你也不方便。爸爸一個人,我也不忍心?!?/p>

    媽媽摟著她哭了,可小依沒哭,小依覺得媽媽像個小孩,她安慰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國際學(xué)校的法國老師常常說‘C'est la vie,la vie est comme ca(這是生活,生活如此)’。媽媽,保重好自己,等我們再見!”

    過了兩年,爸爸主動聯(lián)系媽媽,讓媽媽替小依安排美國的音樂學(xué)院。臨走時,小依已經(jīng)有亭亭玉立的俏模樣。爸爸哭了,爸爸說:“小依,不要給媽媽多添麻煩,你只能相信并依靠自己?!毙∫阑卮鹚骸鞍职郑胰ッ绹?,你改變一下吧!你可以重新開始的,你有很好的條件?!卑职执饝?yīng)了。

    到了美國,小依才發(fā)現(xiàn)媽媽并沒同金叔叔住在一起,但她同金叔叔合作得很好,她的作品都通過金叔叔經(jīng)紀,他倆時常一起旅行。金叔叔說話不像中國人,也許是美國風(fēng)格,他和小依單獨坐在客廳里時舉起食指對她說:“聽好了,小依,請你把我當成好朋友,因為我是你媽媽最好的朋友,我想成為你的幫助者。無論你需要什么,需要錢或碰到什么困難,你隨時告訴我,我會是你的補給站,一個默默無聲的慷慨‘舅舅’。就這樣,這是我要的。”

    小依微笑,沒回答。

    金叔叔又補充說:“愿上帝原諒我。”

    小依并非主動,不過后來經(jīng)常依賴金叔叔的幫助,金叔叔在音樂界交游甚廣,雖然他自己在音樂上無所建樹,連小號都不再碰了,但他和媽媽一起,一直在鋪平小依鋼琴專業(yè)上的路。小依已在洛杉磯和紐約舉行過個人鋼琴演奏會,出席的都是業(yè)界人物。她倒不掛慮前途方面的事,她想得較多的是自己的成年舞會,屆時該邀請誰當舞伴。這是她的大事。

    她每天晚上都寫一些話給爸爸,每周寄出她的信札。爸爸也一樣,每天都給她寫,每周寄來航空信。她從不把自己和爸爸之間的話題告訴媽媽。

    媽媽現(xiàn)在變陌生了,顯得很年輕,也很精明能干,她在燃燒自己,像擱在壁爐里頭的晾干的櫸木塊,燃燒得沉穩(wěn)而明亮,放射周圍強勁的暖意。

    小依并沒有按自己的設(shè)想和計劃回上海,回去看爸爸幾乎是突發(fā)事件,因為爸爸連續(xù)兩周沒有寄信給她,她明白爸爸一定病了。她自作主張買了機票,跟媽媽打個招呼,就上了美聯(lián)航班機。

    林佳依一大早敲開爸爸的門,開門的卻是曹彌。

    林教授受的是外傷,他在學(xué)院摔跤,大腿骨折,臥床休息不能動彈。

    曹彌除了斷斷續(xù)續(xù)去學(xué)校,每天在自己家和林教授家之間來回,把姆媽做的菜拿來,他住林家。這也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因為林佳依大老遠地跑回來,才顯出不同尋常。

    林教授喜出望外,但他又心疼女兒:“怎么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么遠跑來呢?我不告訴你,是不讓你擔心,我有小彌照顧我,他是我徒弟。”

    林佳依撒嬌說:“我想你了嘛,爸爸?!币换仡^,曹彌早躲開了。

    從來不愛哭的佳依忽就對著她爸哭了,慌得林教授不住聲地問她出了什么事。

    從洛杉磯飛上海的航程很長,一路上林佳依一個人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佳依覺得累了。她續(xù)航的能力下降得厲害。回頭看赴美這兩三年,她保持著冷靜和理智,拼命克制情緒,正如一個人溺水前大口大口把涌來的水吞下去。

    是的,忽然間她筋疲力盡,她奮力照顧了爸爸媽媽,奮力照顧了她不理解也不贊同的金叔叔,讓周圍的人按他們的意愿過活,她不控訴他們給她的人生帶來了什么??墒?,他們對她放心了,她卻堅持不下去了。飛航到上海,心情實在是逃跑。

    “爸爸,”她對著上了石膏的林教授哭訴起來,“爸爸,我能力不夠了,我彈鋼琴的時候覺得我彈奏的不是鮮花而是枯枝敗葉。我心里空蕩蕩,總是惱怒。”

    林教授頭發(fā)花白了,他沒按自己對女兒的承諾,改變?nèi)松匦麻_始,現(xiàn)在他還能幫助小依什么呢?

    倒在床上大睡,小依倒時差很有效,第二天一早,她的精神似乎已恢復(fù)。也是一大早,曹彌和他姆媽華敏一起來了,華敏帶著做好的菜,也帶來剛從菜場買的菜。她欣喜地看看小依,跟林教授說了幾句,就告辭去上班。

    曹彌笑嘻嘻問林佳依有什么事需要他幫辦,他神閑氣定。定睛看他,個子已躥得老高,瘦瘦的,留了長發(fā),戴一副精致眼鏡,皮膚很白。

    林佳依認真地看他,曹彌的笑有特點,他的笑容不肯收盡,像永留嘴角,濃濃淡淡而已。

    林佳依說:“小彌,我可能要出去辦幾件事,爸爸還拜托你照顧?!?/p>

    曹彌點點頭,就去廚房。

    過了一個多小時,佳依打扮好要出門,探頭廚房一看,曹彌熟練地運刀切菜,好像一個學(xué)過烹飪的專職廚師。

    “你的課怎么辦?”佳依問。

    “課?你爸爸早把我教得快夠上碩士學(xué)位了。不去上課沒事,跟老師打過招呼了?!辈軓浶π?,洗手,往牛仔褲上抹干。

    他看看佳依,笑了:“耳邊的妝沒勻,要不要我?guī)湍悖俊?/p>

    他到美妝品牌勤工儉學(xué),學(xué)過化妝。他將她的化妝包打開攤到桌上,就像畫師寫生的顏料盤。一雙手手指纖長,在佳依臉上輕柔而熟練地拂過。佳依覺得很舒適,有昏昏欲睡的輕松,俄頃,妝成。鏡子拿來,佳依吃一驚,鏡中的自己變了風(fēng)格,更顯嫵媚。

    “你怎么有時間去學(xué)這個?”她不由得詰問他。

    曹彌聳聳肩:“畢業(yè)不一定找得到好工作,這可以掙快錢。”

    佳依想了想,嗯一聲,出門去了。曹彌回廚房。

    過幾天林教授能下床走動,曹彌隔天來,一天去上課,一天就來林家。周末那天佳依說,小彌你辛苦了,我代表爸爸請你出去吃飯,你選個地方。

    曹彌看看林教授,問教授能不能下樓走動,林教授擺擺手,說你們年輕人出去玩玩,我不去了。曹彌就拿主意說,那去外灘吧,也許佳依想看看上海的明信片景色。

    兩個年輕人坐地鐵,然后穿過南市的舊巷子到江邊,一路上聊著美國學(xué)校。佳依說自己都分不清在哪里求學(xué)好,上海如此繁華,熱鬧得像好萊塢大片,美國卻過于安靜。曹彌聳聳肩,又聳聳肩,笑嘻嘻,并不評論她的感嘆。

    他倆在平移過位置、如今安放到延安東路外灘的老氣象臺門口站住,看了看,順窄窄旋梯上到三樓平臺,那里可望見老外灘,望見陸家嘴,也望見黃浦江面。他倆坐下喝咖啡,江風(fēng)徐來,她是長發(fā),他也是長發(fā),吹得彼此不見眼睛鼻子,兩人都笑。

    佳依說:“小彌,我們兩家人,爸爸媽媽之間的事,現(xiàn)在你和我要承擔,尤其你,辛苦了。我其實很累,不知道你還行嗎?”

    大概曹彌仍想聳肩,可因為坐著,他只做了個模糊而不自然的動作。他稍稍嘆口氣,卻體貼佳依:“小依,你比我不容易。我嘛,還是挺幸運的,你爸爸這么個大教授當我的私教,我是被提升的那個。你需要我?guī)兔Γ魏问露紕e客氣,告訴我就好?!?/p>

    “你媽媽好嗎?還有你爸爸的???”佳依問。

    曹彌說一切都在可能性最好的區(qū)間了,阿爸雖是廢人,但沒什么惡疾。姆媽人緣好,工作單位里心情愉快,也算得了正果。不過,他頓了頓,還是直截了當告訴了佳依,姆媽雖關(guān)心林教授,但為避嫌,基本上不同林教授往來。

    佳依臉色慘然了一下,低聲說:“爸爸真是孤獨寂寞,我真不忍心他一個人留在這兒。”

    不過,她也就是這么講講,仿佛這是無解的,林教授就算同她一道去美國,也改變不了狀況,說不定更不好,在上海,畢竟他還有學(xué)生們。

    “你聽過你爸爸幫我姆媽的故事嗎?”曹彌問。

    “是在馬路上認出你姆媽那個故事?”佳依抬起臉。

    “是的?!辈軓涀?,成功地聳了聳肩:“錯就錯在那次,大可不必。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p>

    佳依扭頭眺望黃浦江,江面百舸爭流,她搖搖頭:“也別那樣說,這是命中注定?!?/p>

    “我同意?!辈軓淈c頭。

    佳依拿起自己的包包,從包里取出一封信。她很鄭重地兩只手端起信:“小彌,我請你出來,其實是要說這件事。這事,是我媽媽委托我辦的?!?/p>

    原來,華敏這么些年認真地按著自己的承諾,每個月都把錢款打進馬霞的賬戶,差不多已把馬霞那筆款子連本帶利地還上了。馬霞交代女兒找華敏,把親筆信給她,并且要女兒把這筆錢全額轉(zhuǎn)給華敏。

    “媽媽說她當時能幫上忙非常好,你媽已用事實證明了自己的信譽,這錢請你媽收下,她們之間不要再演出莫泊桑的《項鏈》。她祝你們過得平安順暢。”

    曹彌波瀾不驚地聽完佳依的轉(zhuǎn)述,接過信:“好的,我會交信給姆媽,請她自己決定?!?/p>

    他倆從舊氣象臺下來,到馬路對面原上??倳辖ㄖ镱^的華爾道夫酒店吃西餐。

    佳依喝了點紅酒,對曹彌說:“所以這里頭故事情節(jié)不完整,我倆作為小輩也不能多問,所以我倆就只能這樣,當好執(zhí)行者?”

    “恐怕是的,”曹彌也喝了點酒,他的笑容在酒后反倒消失了,現(xiàn)在他臉色帶上了憂郁的波紋,“我都推敲過了,佳依,除了當好執(zhí)行者,我和你還必須保持距離。”

    佳依忽然很猛烈地揮了一揮手:“討厭!我害怕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繞著我,我簡直失去了很多種自由!”

    不過,她很好地快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對曹彌說聲對不起。

    曹彌緩緩地但很動情地挑開了那層面紗:“佳依,我們是不能去求證什么的,如果有謎,只能繞開它。今天我說一句,以后永遠不會說了:假使你,我是說萬一,萬一你是我某種形式的妹妹,你記住,我心里是喜歡你的?!?/p>

    佳依猛地抬頭看定了曹彌:“小彌,就算我不是,我也很喜歡你?!?/p>

    他倆走出華爾道夫酒店,沒到路邊打車回家,而是順著延安東路往西走,走著走著,他和她伸出手來,互相握住了,繼續(xù)這一夜的腳程。

    他們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是什么人,但紅酒溫暖了他們的心。

    他們的手心能感到對方脈搏的跳動,他們覺得這樣也好,一個迷惑的感動的夜晚,也許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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