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距洛杉磯三十英里的這個山谷小城每周日都有露天的二手商品集市,叫作Swap Meet(物品交流會)。小販形形色色,物品花樣百出:從印第安的織毯、非洲木雕到各種銹跡斑斑的農具,舊吉他旁邊是一堆破鞋舊包,蒙著灰的吸塵器緊挨著只有一只眼可以眨的洋娃娃……逛市場的人也集中了各色人等,保養(yǎng)良好衣著時尚的瘦高老太太、擦肩而過挺胸疊肚只吃得起快餐的中年漢子……
那位我從沒問過姓名的老人擺著全市場唯一的書攤,賣二手書兼唱片。不像其他小販擺的真正的地攤兒——直接把東西散亂地放在地上,他的書和CD都擺在幾張三合板桌上,且一一碼放整齊,封面朝上。
老人有七十多歲的樣子,看不出他來自哪里,干過什么職業(yè),有家還是單身,但能判斷出他是位窮人,雖然他那皺紋縱橫的臉上總帶著滿足的微笑。
我的房東Jay是地道的美國人,他從不對老舊的東西感興趣,可周末偶爾也去跳蚤市場逛逛,最愛的去處就是老人的書攤。有潔癖的他不怎么買舊書,可是他不介意買唱片,畢竟不用捧讀在手。他倒是特別鼓勵我這愛淘舊貨的人買上幾本書,有時還搶著為我付錢——一塊錢一本!
某次我一口氣選了五本書,接過那張五元紙幣,老人道了謝,彎著腰緩緩地走向市場的餐飲區(qū)?!八隙ㄊ侨ヅ赃吥莻€熱狗攤兒買吃的去了?!盝ay望著他的背影輕聲道。
最近我剛寫完關于毛姆的一篇文字,表達我對這位英國作家的欣賞與敬重。是他泉下有知感覺到了我的由衷贊美要回饋我嗎?這天,在經過老人書攤的時候,一瞥之間我竟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毛姆的英文名)。駐足細看,原來是毛姆短篇小說全集,上下兩卷,出版于1952年。我激動地翻著書頁,這兩卷年齡和我母親相同的書居然和新的一樣,甚至有原裝的硬殼封套。我早就讀完了毛姆的長篇小說和隨筆集,一直心心念念著要讀他的短篇小說,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場合得到這近乎天賜的禮物。我掏出五塊錢,捧著那厚重的一套書走向老人。他正坐在小圓凳上聽一個熟人神侃,扭頭微笑著打量了一眼書,開始找錢給我,遞給我四塊錢??蛇@明明是兩本書??!“這不是裝在一個盒子里嗎?”他慢悠悠地說,藍色的眼睛里仍是那謙卑而淡定的微笑。我沒再說什么,只是把一塊錢放在他的桌子上:“你不能賣得太便宜了,否則這書的作者會不高興的?!崩先酥皇翘ь^,望著我安靜地微笑著。
“他那么窮,可是一點也不貪婪?!蔽疫呑哌吀鶭ay感嘆。
“有些人沒錢,可并不代表不快樂,更不意味著他們渴望更多錢,或者羨慕有錢人。他們也用不著別人同情。你發(fā)自內心地尊重他們就好?!鄙屏嫉腏ay是年薪頗豐的軟件工程師,一向樂于向陌生人伸出援手,他又能如此清醒地看待金錢這一貨幣符號。我有點為自己剛才的“慷慨”而臉紅。
我們繼續(xù)在這舊貨市場里穿行。我發(fā)現(xiàn)Jay又穿著下擺處磨出了破洞的T恤。
“你為什么不扔掉它?反正你有那么多T恤可替換。”
“我喜歡這件。為什么有洞就扔掉?如果有人看到我的T恤有洞就輕視我,那隨他的便,我絲毫不在乎。”
邊走邊聊,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個舊紙箱子上,里面用油紙包著像書簽一樣的東西,有幾張散落出來,我俯身撿起來看,張張都印著精美抽象的圖案,或是植物,或是小動物,或是小孩兒,上面還有一層可以揭掉的蠟紙。我蹲下細看,直覺那是非常古老的工藝。過了一會兒,我從別處再折回來,還想細看一下那堆神秘的書簽,卻見一位中年女子正蹲著把那一箱子東西一件不落地往她的購物車里裝,一邊跟旁邊立著的一位婦女嘀咕,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知道我會有麻煩,又淘回家這么多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晌也还?,我就是喜歡它們!”看我上前打問究竟,立著的婦人說:“這是非常老的英國的decal(印花貼紙),人們用在家具或衣物上的圖案。我買了幾包,10塊錢。剩下的她都要了,50塊!”
“即便它們一錢不值,堆床底下也無所謂,誰讓我喜歡呢。”我忽然看到那個女子的純白色棉T恤上也有好多因穿久了而綻開的破洞,可她的神色坦然、淡然。
望著這兩位陌生的女子,我忽然很感動,像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同類——我也經常和她們一樣,對自己一無所知的物件動了情,再舊再破再沒實用價值都不在乎,只想帶回家與之朝夕相伴。
我曾買回家一個巴掌大的木雕,兩只小貓偎依著中間的大貓,底部有兩個筆跡幼稚而認真的簽名和一行字:“祝親愛的媽媽Lucy生日快樂?!睍r間是1959年的某一天。當時我毫不猶豫地買下,因為那真摯的感情讓我的心一下子柔軟了。我不禁想,母親Lucy還在世嗎?如果某天我把這個小木雕放在網(wǎng)上,它是否有可能回到曾經的主人手里?
我還買過一本手工壓制的干花標本,薄薄的十幾頁,每頁都有一朵帶著花莖與葉片的干花,旁邊是手寫的植物名稱。用白線縫制裝訂的書脊凹凸不平,我摩挲打量著它,想象一個癡迷于植物的人(也許只是個孩子),專注地完成了這本簡單的冊子。如今那個人又在哪兒?
“你淘回來的這些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沒任何升值空間,花錢占地方?!蔽业泥従?、來自巴西的蒂娜大媽就常笑我不切實際,也愛園藝的她不同于總愛種稀奇古怪的多肉的我,她買植物只有兩個標準,要么能結果實,要么能開花兒。
我立在跳蚤市場,望著那兩個陌生女子,百感交集。她們不會知道我被深深地觸動了——是她們,讓我更有了勇氣從物質價值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面對一件吸引我的物件,我也像某位只收集歐洲宮廷瓷器的女友一樣,掂量它是否有升值空間,或像蒂娜大媽一樣估量它是否劃算。沉浸于更多的世俗邏輯,那些觸動靈魂或情感的電光石火,漸漸地被我硬起心腸疏離了。
在集市盡頭的那棵大楊樹下,我遇到了更奇葩的一幕:一個攤開著各種廉價牛仔衣物的長條桌上,居然擺著一件老子拄杖的木雕。琥珀色的硬料實木,精湛又不俗的雕工,顯然有些年頭了。“多少錢?”我一邊上前撫摸端詳一邊問攤主——一位身形敦實面容淳樸的墨西哥大叔?!斑@是非賣品,我的私人物品!”那木雕有半米高,分量不輕,大老遠開車帶來擺在桌上卻不為了出售?大概看我表情詫異,大叔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他就是我!”說著還把一頂牛仔帽扣在老子頭上。
舊貨滿坑滿谷的跳蚤市場,竟讓我意外邂逅了那么多獨特、可愛的人——值不值錢?我絲毫不在乎!只為了內心的歡喜而活,任性地做一只快樂的“跳蚤”,真好!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