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康華
“我三十幾歲時不慎運動扭傷,得了較為嚴重的椎間盤突出癥,雖然不是癌癥、艾滋病之類的不治之癥,但也耗費了我不少精力。為了擺脫腰椎間盤帶來的疼痛,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去修理這幾節(jié)不爭氣的骨頭,可謂歷經人間滄?!?/p>
這是作家黃毅新近出版的散文集《疼痛史》后記中的一段話,介紹了這本書創(chuàng)作的緣由。從本書開篇的《疼痛的緣起》開始,我們進入了作者肉體疼痛的體驗,先是青年時期的腰,因為一次“賣弄”般的運動示范,“好像被分成了兩部分”,從此,“徹骨的疼痛猶如晨鐘,在我的體內鏗然訇響,余音裊裊,經久不散”。接著,是作者長達十幾年的各種醫(yī)治過程,“病急亂投醫(yī)”的各種治療,推拿、牽引、氣功、復位、拔毒、“麥肯基”①、火針……無所不用其極。
肉體的疼痛還沒有治愈,這期間又有了“心痛”——從《父親》一文開始,先是大哥,然后是母親、父親的相繼去世,還有詩友,文學老師、中學老師、少數民族兄弟,噩耗不斷傳來,好像現實生活一層層地淤積著沉甸甸的歲月泥沙,讓我們的呼吸也粗重起來。
我要說,黃毅的這部《疼痛史》,是一部具有鮮明的現代精神元素的散文集,是他近十幾年來思想觀念、審美形式上的進步與蛻變。是他在對個體生命意義的懷疑中,不斷地了解自我、正視自我,試圖擺脫人生困境的努力,當然也是他自我意識逐漸走向成熟的標志。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來對比一下黃毅詩歌散文的主題演變。
很長一段時期,新疆文學成就最突出的,是詩歌和散文,主題大多描摹西部時空的奇崛物象,或抒寫多民族生活風情,或深入西域歷史文化等,我們可以視為區(qū)域性群體寫作的共性。黃毅曾經是新疆優(yōu)秀的詩人,代表性散文作家,以往詩文中大多是對新疆大地自然風光和民族風情的抒情性書寫,其中充滿奇思妙想的、富有智性和想像力的詩意。這也是他能夠在這種帶有公共性的符號化寫作中出類拔萃的原因吧。我當年在讀完他的散文《新疆四季》后寫下的隨感中說:“閱讀這樣的美文令人愉悅:智性、詩意,連綿不斷的生動具象,微妙的生活細節(jié)、豐富的想象。但我感受最深的,是作者對于事物‘變化’的專注與敏感。散文中常常對某些細微的、局部的事物特別留意,這些不被常人注意的、容易被忽略的‘微生物’,經過他的定格與凸顯,會發(fā)生使人意想不到的變化?!?/p>
雖然,這些藝術作品體現出的是大真,大美,但它只是我們現實社會的一個向度。它代表的只是新疆前現代階段的文學狀況,是一個完整的,和諧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古典世界”。正如一位作家描述的:“古典世界是一個靜止、凝固、重復、節(jié)奏簡潔的永恒世界,是一個人與自然的整體性尚未破碎的‘烏托邦’世界,一個業(yè)已消失的典型的農耕文明世界。在那里,人的整體性與自然或世界的整體性合而為一,彼此認同、相看兩不厭,擁抱在一起;在動植物身上可以感受到人性,在人身上可以看到植物性和動物性”②。
散文集《疼痛史》插圖
現實社會還有一個向度,就是現代性對傳統(tǒng)社會的巨大沖擊。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新時期的改革開放以來,相對“古老”的新疆大地節(jié)奏的整體性逐漸散裂,或者說,現代生活摧毀了古典詩意發(fā)生的基礎,人與世界的關系都發(fā)生了空前的改變:時空被速度壓縮,熟悉的事物逐漸消失,陌生的事物紛至沓來;游牧生活和綠洲文明社會靠血緣關系為紐帶,把熟人維系在一起的人際關系也在劇變……
這就是人類文明在告別前現代而進入現代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和洐生出的新的狀態(tài)和特性?,F代精神,簡言之就是現代同傳統(tǒng)的斷裂,正如馬克思說過“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有關社會、人的現代性略過,單說文學,有兩個基本特點:第一,脫離了宏大敘事、集體自我意識的束縛,實現了個人經驗的自覺,創(chuàng)以人性與人道主義為本的“人的文學”;第二,從審美意義上說,是指創(chuàng)作方法和藝術觀念上的革命,是從二元對立的道德倫理,觀念的功利性,進入揭示人性的復雜性的藝術審美方向。
黃毅這位作家現代意識的確立,好像隨著骨頭越來越嚴重的變形,以及親友的逝去,實際上是急速變化的世界,讓這個對于事物“變化”專注與敏感的人捕捉到了。有強烈的疼痛感了,說明什么?歲月無情,人不再年輕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了。想想作者的過去,他那首膾炙人口的詩歌《骨頭的妙響》,是青春年華的體驗,那時候骨頭發(fā)出的聲音,是妙響,是鷹笛在高原悠揚動聽地吟唱。雖然,這是朋友開的一個不恰當的玩笑,但卻是一個時代的抒情氣質和藝術象征。
如今完全不同了,新書中的這一批散文,從“病痛”這個獨特的生命體驗,表現的實際上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人生困境。作品擺脫了區(qū)域性群體寫作的共性,直接進入“病痛”這個自我獨特的生命體驗,這些病痛有肉體的、精神的,肉體與精神交融的,更有失去親友、老師的,人生艱難歲月的,面對復雜社會的人性的。散文集中的《我是一塊兒仙人掌》中有這樣一段精彩之極的描述:“那一天,我的身體從背脊一直延伸到大腿小腿,一共扎進了一百四十七針。趴臥在理療床上,我就像是一塊兒仙人掌,或者一只刺猬,背負著滿身的尖刺,而我的刺不是用來防備外來的攻擊,我的刺全部反轉深入我的肌體,那一刻我開始理解,植物的根須穿刺泥土,是為了讓枝頭的樹冠更加蔥蘢?!?/p>
幽默調侃的筆調,蘊含的是茫然、無助、迷亂,甚至還有荒誕、焦慮。文中的“詩意”仍然富于想象力,具象微妙而生動,但如今“立場”變了,心態(tài)變了,文學的關注點變了,變成關注平凡生命的個體,關注自身和內心的沖突,而不是那些“神奇的”“神性的”審美內容了?,F代社會的轉型,就是一個“從神到人”的過程,人的發(fā)現和人的解放,是現代社會和傳統(tǒng)社會的根本區(qū)別。
在《疼痛史》中,《酒殤》是一篇長達數萬字的長散文?!懊谰啤睂τ谟文撩褡?,從來都是歡樂、豪爽的象征?!熬茪憽钡摹皻憽?,是挽歌,是一個生長在新疆多民族地區(qū)的壯族人,對“酒”這種特殊的文化形式的疑慮和反詰??梢哉f,這又是關于一個民族的“疼痛史”。其中關于草原帝國的歷史考證,探尋那個曾經激情四射、豪氣蓋世的民族興衰的原由,以及酒對某些民族,個人命運的影響。
文章中還敘寫了好幾個才華橫溢的少數民族兄弟因為飲酒的不幸,巴登、阿木爾的早逝,老那的失落,都令人痛惜。文中一個個關于“酒到底是什么”“酒能改變什么?”的天問,流溢出的內在悲劇性和孤獨感,正是典型的現代精神氣質。
《疼痛史》全書中,交織著疑問、掙扎、企望、追求的多重心態(tài),表現事物和人性復雜多面的精神世界,都顯示出這部新作可貴的藝術創(chuàng)新能力。可以預見,如果一位作家在直面自己的內心方面體驗越深,生命的境界就會越擴展,對人生與世界的理解就會越有深度,也就越能創(chuàng)作出更加優(yōu)秀的藝術精品。
我十分期待黃毅再給我們帶來新的驚喜。
注釋:
①即麥肯基療法,一種自我防治頸腰痛的方法。
②張檸:《節(jié)奏與精神秘密》見《十月》2009 年0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