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邦,湖南湘鄉(xiāng)人,1955年出生于黔陽縣(今洪江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名譽會長。曾任湖南省文聯(lián)委員,中南大學(xué)、長沙理工大學(xué)、湖南科技大學(xué)碩士生導(dǎo)師。著有散文集《金秋的禮物》《清晨的感動》《自然抵達》《心有彼岸》《漣水謠》《太陽花開》。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湖南省第四屆毛澤東文學(xué)獎,財政部、中國作家雜志社、中國財政雜志社文學(xué)征文一等獎。
生產(chǎn)隊時期,牛是寶貝。在鄉(xiāng)下,看牛被叫作“跟牛屁眼”。這叫法,有點俗,但叫得順口,聽得自然。
在我的生涯中,滿打滿算,足足跟了六年的牛屁眼,算是過了一回跟牛屁眼癮!
一
那年“雙搶”,我12歲,在毒蛇般的太陽底下,牢獄般地插田扮禾,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中午,一家人稀里嘩啦,圍著四方桌喝粥。那碗里,照得見人影,蒼蠅掉進去,會淹死。
“壇子里冇米了!”祖母支起筷子,眉頭緊蹙。
“……”父親低著頭,一口粥在嘴里,沒往下吞。
人以食為天。“天”沒了,人還在,這日子怎么過?
生產(chǎn)隊是個大家庭,百多號人合在一起,插田、扮禾、挑糞、挖土、種紅薯、栽油菜……按勞記工,憑工分分谷。
父親當(dāng)老師出身,被打成右派,在洞庭湖農(nóng)場勞改時,染上了風(fēng)濕病,在生產(chǎn)隊出工挑不起重擔(dān),下不了水田,干一天活只得6分工,比婦女掙7分工還少。我年紀小,上不了學(xué),也出不了工,只能干些收狗糞、撿柴火、打豬草之類的雜碎活。家里掙的工分少,從隊里分的谷子自然也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盡管勒緊褲帶“哄”著肚皮過,但怎么也挨不到分新谷的時候。
曬谷坪里,新谷子一堆一堆,黃澄澄的,像一座座小金山,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但濕漉漉的,尚未曬干、打毛、車秕,隊上還冇架起分谷的秤。
人是鐵,飯是鋼。一邊要起早摸黑,牛馬樣地干活,將骨頭縫里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一邊卻無米下鍋,沒有足夠的蛋白質(zhì)和碳水化合物補充消耗的能量,身體機能嚴重失衡!
我舔完碗邊最后一線粥汁,望望祖母,瞅瞅父親,遲疑了一下:“要不,我跟牛屁眼去!”
隊上有三頭牛:一頭水牛,公的;一頭黃牛,母的;還有一頭買進不久,耕不了田的水牛崽。無疑,那頭公水牛又高又大身強力壯,是隊里犁田耙田的“臺柱子”,但它兇猛、暴躁,桀驁不馴,視人為敵,經(jīng)常瞪著一雙圓鼓鼓的大牛眼,豎著一副又尖又硬的大牛角,冷不丁給人來那么一下子,讓人輕則皮破血流,面相難看,重則傷筋動骨,臥床不起。人們談牛色變,敬而遠之。
沒人跟牛屁眼,牛一天天瘦了下去。近200畝水田,春耕、“雙搶”少不了它,隊長急呀!
“誰來跟牛屁眼,10分工一天!”隊長開出天價,卻冇人接砣。
我盤算著,我年紀小,不像同齡人那樣,每天要背起書包去上學(xué),有足夠的時間去跟牛屁眼,除了冬季牛不出欄外,一年下來,可掙得兩三百個工,多分三四百斤谷子。劃算!
“不行!”父親沉默稍許,把筷子一放,“那牛斗得人死?!?/p>
“您就別管了!”我心意已下,斬釘截鐵,把父親的話擋了回去。
二
這家伙,還真不好惹!
第一次見面,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我拿著牛绹(牽牛的繩子),來到牛欄屋,準備套它出去吃草。它仰著頭,紅著眼,鼻子里噴著粗氣,一臉敵意地向著我。
哪來的不速之客,想干嗎?我猜測,它肯定是這么想的。
牛的短處在鼻子上,只要抓住了那根鼻栓,上好牛绹,就不怕它不聽話。我瞅準時機,隔著欄桿去抓那根鼻栓,哪曉得它早有防備,迅即把頭勾下來,將鼻子掩埋在頸項之下,用一雙彎彎的尖硬的大牛角對著我,大有與我勢不兩立、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
我一陣緊張之后,鎮(zhèn)定下來,弓下身子,裝著沒事的樣子,悄悄從旁邊伸過手去。好家伙!它還真有一手,發(fā)現(xiàn)有人“偷襲”,立馬偏過頭去,把鼻子藏到另一邊。我快速轉(zhuǎn)身,從另一邊下手,哪知道它比我還靈泛,我手還沒到,它的頭早又偏了過來。就這樣,人牛之間斗起法來。我手臂伸得越長,它就把頭勾得越低,始終不讓我的“陰謀”得逞。
幾個回合,竟惹惱了它。猛然間,它跨前一步,頭一甩,將那銳利的牛角沖著我挑將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閃,一退,躲過一劫,驚出一身冷汗。好險?。⌒姨澪曳磻?yīng)敏捷。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豪奪不成,只好巧取。我找來一大把鮮嫩水靈的紅薯藤,晃動著、抖動著向它伸去,逗引它、誘惑它,想趁它過來吃紅薯藤時,冷不防抓住那根牛鼻栓。哪曉得,這牲畜精怪得很,早已識破了我的“詭計”,遠離我,瞪著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副自命清高、滿不在乎的樣子。
忙乎了大半天,我使盡了招數(shù),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竟不能得手。
我氣急敗壞,抓了根長竹條子,穿過欄桿朝它一頓子猛抽……
三
從此,我與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這個叫白圫的地方,雖離縣城不到三公里,屬城關(guān)鎮(zhèn)管轄的縣郊,但是地地道道耕種水稻的農(nóng)村。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里建工廠、修鐵路,傾倒工業(yè)廢水、廢渣,有限的地方被嚴重擠占、污染。全村田土少、空地少,牛兒能吃草的地方更少,跟牛屁眼的人只能整天里緊握绹繩,牽著牛,在田邊、在路旁、在人家房前屋后旮旯角落,讓牛貼著地皮啃噬稀疏淺短的草茬子。
要使牛長膘,必讓牛吃飽。要讓牛吃飽,只有笨辦法一個:尋找更多的草地,拉長跟牛屁眼的時間。
每天,東方未亮,萬籟俱寂,人們還在睡夢中,我就披著迷霧、踩著昏暗,牽著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村子;中午,太陽當(dāng)頂,在田土勞作的社員都回家歇息了,我尚粒米未進,拖著空空如也的肚子,盡可能讓牛多啃一塊草皮多吃一把青草;夜幕降臨,燈光四起,家家都已吃過晚飯,洗刷收拾停當(dāng),我還與牛行走在鐵路旁、水圳邊、田埂上,看牛魔術(shù)般地將一把一把寸短尺長的青草綠葉傳送胃囊,聆聽牛吃草時從嘴邊發(fā)出唰唰唰的美妙而有節(jié)奏的天籟……
春來夏去,毒陽底下,暴風(fēng)雨中,我絲毫不敢懈怠,一根绹繩在手,將牛屁眼跟得緊緊的。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我與牛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摸透了它的習(xí)性,熟知了它的喜好,替它捉拿吸血的牛虻,擦洗邋遢的牛背,挑走牛欄里的牛糞,墊上干凈、柔軟的稻草,讓它過得爽爽快快、舒舒服服。
我的誠心與專心感化了它,取得了它的信任,與它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鬼使神差,我竟愛上了跟牛屁眼這樁人見人嫌避而遠之的苦差事。
牛聽話了!我要上绹,走近牛欄,拍拍牛欄桿,它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仰頭湊攏上前,乖乖地把鼻子伸給我;我要套犁,它老老實實,紋絲不動,任我把犁軛架到背上;我趕它上路時,跟在牛屁眼后頭,只要把绹繩一扯、一抖或一擺,拉扯的程度或緊或松、或急或緩,它都能心領(lǐng)神會我發(fā)出的指令,言聽計從地或前進或后退,或向左或往右,或快步行走或停止待命。
牛變樣了!它一身油光閃亮,膘肥體壯,走起路來肌肉抖動,步履穩(wěn)健,犁起田來渾身是勁,行走如飛。唯有不變的是,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仍然攏邊不得,尤其是在它吃草進食之時,你若靠近它,打擾它,它會毫不客氣地使用它的“撒手锏”,送你一個“見面禮”,讓你很長時間心有余悸,噩夢纏身。
隊長滿意了,社員們豎起了大拇指。一時間,我跟牛屁眼跟得好的名聲在全大隊傳開!鄰隊跟牛屁眼的孩子若表現(xiàn)欠佳,其隊長開口就是“學(xué)好樣啊,你看人家克邦伢子跟牛跟得多好”。
出席大隊先進個人表彰會,不僅是一份榮譽,還有一餐雷飽的紅燒肉呷,冇哪個不想去的。生產(chǎn)隊一到年終評比,大家眾口一詞,冇得港手(說的),非克邦伢子莫屬。幾個平日里干活十分賣力的大人,雖然也應(yīng)聲附和,但臉色難看,心里拔涼拔涼的。
我受寵若驚,心花怒放!
四
牛三歲了,成年了,有了異樣的表現(xiàn)。
它一看見鄰隊的母牛,草也不吃了,也不聽我吆喝了,牛鼻子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非常堅硬起來,死命地拉扯著绹繩,拖著我直往母牛跟前湊,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高不高興,強行粗魯?shù)嘏郎夏概5暮蟊场?/p>
相反,一看見同為雄性的公牛,則判若兩牛,如仇人相見,兇相畢露,像一只發(fā)瘋的獅子一樣,“嗯啊嗯啊”地叫囂著,勾著牛頭挺著牛角就沖上前去,不與之斗個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置對方于死地誓不罷休。
異性相吸,與母牛親熱,牛之常情,倒也罷了,但無冤無仇,平白無故與其他公牛拼死打斗,卻讓人難以理解。也許這是所有公水牛共有的天性,上天注定它們來到世間不勢不兩立、水火不容就不能成為同類雄性牲畜了吧。
每次打斗,不管是輸是贏,它都遍體鱗傷、元氣大傷,好多天都回不過神來。我心痛不已,一邊呵斥,罵它無事生非,挑事好斗,一邊找來棉布、藥水,替它擦拭血跡,涂抹傷口。這時候,它完全變成了另外一頭牛,敦厚溫馴,兇悍全無,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任我訓(xùn)斥,任我擺弄,用熱乎乎的頭顱輕輕地拱我,伸出銼刀般粗糙的舌頭舔我。似乎在說,謝謝你,我的主人!
愛情與戰(zhàn)斗并舉,且頻頻發(fā)生,大量消耗體力和銳氣,就是再健碩再彪悍的牲畜也經(jīng)不起如此折騰。眼看著牛一天天退膘了、消瘦了,往日里犁田耙田的那股沖勁也不見了蹤影,我急??!
隊長告訴我,得采取措施!
一天,隊長要我把牛牽到曬谷坪,招呼幾個社員用大麻繩捆住牛腳,把牛放倒。然后,用一條大木杠壓住牛頭,使它動彈不得。請來的獸醫(yī),挽起袖子,端一盆涼水,從一舊帆布包里拿出刀子、剪子、鉤子和大針、粗線之類的工具,蹲在牛身旁,三下五除二,利索地割開牛的陰囊,從中掏出一對睪丸,并洗去血水,縫好傷口,徹底地廢除了它的“武功”。
牛倒在地上,掙扎之中,痛苦不堪,乜斜著眼睛望著我,似乎在向我求救。我無法向它解釋,也不可能去阻止大人們的“暴行”,心中十分難受,只好背過身去,躲避它那可憐巴巴的眼神……
這還不算,手術(shù)完畢,隊長親自動手,將割下來的血淋淋的牛睪丸放入一斜口子竹筒里,再打幾個生雞蛋、倒些谷酒進去,在旁人的協(xié)助下,站在凳子上,提著牛鼻子,使它仰面朝天,然后掰開牛嘴,將竹筒子斜插進去,“咕咚咕咚”連睪丸帶蛋帶酒灌入牛肚。隊長說,牛吃了它,能恢復(fù)陽剛之氣,保持旺盛的體力。
人啊,真是狠毒!為祛除牛的非分之想,更好地替他們賣命出力,竟違背自然法則,抹殺它與生俱來的天性,將一頭好端端的完美無缺的公牛生生閹割。實在是殘酷!
長時間里,我如鯁在喉,憤憤不平。
五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一天,陽光燦爛,云淡風(fēng)輕,是一個跟牛屁眼的好天氣。我在尋找中,發(fā)現(xiàn)附近工廠宿舍的夾角處,因少有人至,長滿了茂盛、鮮嫩的野草。我像找到一座金礦似的,高興極了,破例解開了牛繩,把牛趕了進去,一方面讓它自由自在盡情地朵頤一番,另一方面自己也正好趁機會看一本隨身帶的向別人借來的小說。那里面的人物、故事太吸引人了,約定明天必須歸還,不抓緊看完太可惜了。
我倚靠大樹,席地而坐,火紅的太陽穿過樹冠枝葉的縫隙,過濾了灼熱,留存了溫暖,投射到身上,格外愜意。我全神貫注,沉浸在小說的魅力之中。
我渾然不知,魔咒與厄運在悄悄地向我走來。
鄰隊幾個跟牛屁眼的伙伴,趕著牛過來了。這幫調(diào)皮的家伙,熱衷于挑事,逞能,尤其是醉心于趕著自己的牛與別的牛斗架。我不忍牛斗架被傷害,幾次“撞車”,都趕緊回避和退讓。
這一次算是倒霉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牛奔來時,已經(jīng)來不及躲開了?;艁y中,我撿起一塊紅磚就砸過去!
殊不知,這一砸,砸出了彌天大禍。也該是我背時,那磚頭,竟不偏不倚,砸到對方牛腿最薄弱之處。向前奔跑的牛,與飛來的磚頭相撞,速度與力度疊加,威力無比。這頭牛趔趄幾步,跪倒在地,起不了身來。
“好啊,你把我的牛的腿砸斷了。”對方跟牛屁眼的人察看片刻,大喊了起來。
牛腿斷了?我不敢相信。
我知道,牛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牛在生產(chǎn)隊的分量。也曾聽說過,有人因偷牛或傷牛被冠以破壞集體財產(chǎn)的罪名,被打得半死,被拆掉房子,甚至被判刑坐牢。我家庭成分不好,在那個“挖眼尋蛇打”的年代,你不“犯事”,也有人要找點“事”來讓你難受?,F(xiàn)在好了,你竟膽大包天,痛下“殺手”,砸斷了公家的牛的腿,事態(tài)不可謂不嚴重。
我蒙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六
大禍臨頭!天地黯淡,萬物陰沉,白晝也成了黑夜。
祖母坐在床頭,心事重重,默默無語,愁云掛在臉上。父親茶飯不思,長吁短嘆,不知道該怎么辦為好。飛來的橫禍,攪得全家人心神不安,陷入一片極度的驚恐與慌亂之中。
“劉克邦打斷了牛腿!”消息像妖風(fēng)般不脛而走,傳遍四處。大隊干部來了,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來了,派出所的民警也來了。調(diào)查人員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談話、筆錄、拍照、取證……沒完沒了,如臨大敵,堪比辦理重大刑事案件。每一道程序都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套在脖子上,令人窒息難受,每一次訊問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劍刺得我身心疼痛。我感覺,天塌了下來!
我蓬頭垢面,淚眼婆娑,日夜守在斷腿牛倒地之處臨時搭建的棚子里,給斷腿牛喂草、喂水,協(xié)助獸醫(yī)為斷腿牛打石膏、上藥,時不時與對方跟牛屁眼的孩子爭吵不休……心如槁木,萬念俱灰,不知道結(jié)局如何,且何時是頭。
在我茫然失措、幾近絕望的關(guān)口,一道光亮照射過來!
左鄰右舍來棚子里看望我,安慰我,給我端來了茶水,送來了飯菜,更給予了關(guān)心、關(guān)懷和溫暖;生產(chǎn)隊里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嬸嬸們紛紛出面,替我說話,寫證詞,簽名,按手印,評價我是一個為人厚道、做事可靠的好伢子,為我申辯牛腿被打斷責(zé)不在我,完全是對方的錯;隊長更是四處奔走,向上匯報,與鄰隊斡旋,爭取各方的同情與寬容。
“克邦砸牛是被迫的!”“他砸一頭牛,是在護另一頭牛!”“那牛早老了,腿不斷也犁不了幾年田了!”“那扎(個)伢子不是挑事的人!”“如果他坐牢,我們替他去申冤!”……一時間,聲援四起,似東風(fēng)漫卷,急驟而又強勁;如春風(fēng)輕拂,暖人心房。
我感激涕零,無以言表,淚花在眼中閃爍!
一個多月后,斷腿牛終因醫(yī)治難愈,經(jīng)我隊與鄰隊反復(fù)磋商,報大隊和派出所批準,達成將牛宰殺、由我隊賠償300元損失、不追究我任何責(zé)任的協(xié)議。
我化險為夷,躲過了一場劫難,從絕望的困境中逃脫出身。
七
六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人長高了,力氣也大了,從少年步入了青年,成了隊上的主勞力。自然,也無須再跟牛屁眼了。生產(chǎn)隊決定:這頭牛交給另一個少年看管。
這天晚上,明月高掛,星星閃爍,庭院中的柚子樹光影斑駁,在微風(fēng)中搖曳。我躺在床上,凝視窗外的夜景,久久不能入睡——六個年頭,近兩千個日夜,我盡職盡責(zé),牛前牛后精心護理,早已與牛成為親密無間心心相印的朋友,現(xiàn)在要我丟開那根绹繩遠離它了,還真有點割舍不開呀!
人,是有感情的。在我的感知中,牛,比人更有感情,比人的感情來得更純真、更樸實,沒有瑕疵和雜念,沒有掩飾和做作,更沒有人的虛偽和狡詐。牛,對人坦蕩無私,忠心耿耿,只有付出,無求回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應(yīng)該說,牛的品德與精神,是人學(xué)習(xí)的標桿和榜樣。
我對牛由衷地敬重與贊嘆!
我再也睡不著了,爬起床來,披上衣服,踏著小路上月亮映照的光影,大步向牛欄奔去。
真是神奇!似乎已經(jīng)知道我不再跟牛屁眼的消息了,還知道我一定會來與它辭行,它竟然也未入睡,自個兒站立牛欄柵邊,一邊本能地咀嚼從胃里面反芻出來的草料,一邊將頭伸出欄外,盼望著我的到來。
我疑惑不解,人與畜生之間,難道也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我上前一步,輕輕地撫摸著它,也不管它是聽得懂還是聽不懂人話,喃喃細語,反復(fù)叮囑:“好朋友啊,我不能招呼你了,自己多保重喲;讓人不是怕人,莫再逞能與別的公牛斗架;每天吃草回欄之前,一定要記得到塘邊喝水,千萬別把胃燒壞了?!闭f著說著,眼眶竟?jié)駶櫰饋怼?/p>
月光下,牛眼晶瑩剔透,閃閃發(fā)光,它似乎已經(jīng)聽懂了我的說話,動了感情,興奮起來,前蹄在地上蹭幾下,鼻子呼哧呼哧地噴氣,尾巴不停地左右甩動,一雙水汪汪的大牛眼癡迷地望著我,算是給了我無聲的回答……
八
我是幸運之人!
與牛告別之后,先后在生產(chǎn)隊、大隊干農(nóng)活、當(dāng)學(xué)徒、搞園藝、撿工廠倒出的廢渣,雖吃盡了苦頭,但磨煉了意志,為后來的“出頭”打下了基礎(chǔ)。
“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眹一謴?fù)了高考,我一舉中榜,獲得了新生,通過學(xué)習(xí)深造,畢業(yè)分配到行政機關(guān)工作,跳出了農(nóng)門,徹底地翻了大身。
環(huán)境變了,身份變了,生活條件優(yōu)越了,但我本性難改,“牛屎氣”縈繞不散,跟牛屁眼的日子時時在腦海閃現(xiàn)。
火車長鳴,車輪滾滾。我坐上回鄉(xiāng)的列車,望著車窗外綠色的田野、寬闊的道路和簇新的民房,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今非昔比,農(nóng)村的變化太快了,太大了!
我在想,當(dāng)前,農(nóng)村改革突飛猛進,如火如荼,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全面推行,徹底打破了“大鍋飯”,大隊變成了村,生產(chǎn)隊變成了村民小組,集體的田分到了戶,組里還需要牛嗎?
一回到家,行李還在肩上,我迫不及待,問祖母,組上的那頭牛還在嗎?
“殺了。”祖母知道我問的是哪頭牛。
“殺了?”我一驚,行李滑落在地,不敢相信。
“殺了!”祖母嘆了口氣,再一次肯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為什么?!”不由得憤從心起。
“老了,冇得用啰!那牛本性難改,還是喜歡斗人,分給誰,誰也不要。”她補充一句,“現(xiàn)在都是機耕田了,誰還要牛啊,連牛欄屋也拆了?!?/p>
我鼻子一酸,眼睛一紅,掩面飛跑了出去。
我站在廢墟上,環(huán)顧四周,再熟悉不過的牛欄屋不見了,更沒了牛的身影。斷壁殘垣下,沒有了生命的氣息,也失去了活物的靈性,一片凄涼、肅殺和沉寂。唯有那散落一地殘缺不全的瓦片、土磚,霉變腐爛的茅草,烏漆麻黑的牛糞,像一群被遺棄的失去了爹媽的孩子,痛苦無助地擠在一起無聲地哭泣,其狀慘不忍睹,令人心寒!
我心如刀剜,耳邊傳來一陣陣熟悉的牛聲,“嗯啊——嗯啊——嗯啊——”斷斷續(xù)續(xù),悲悲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