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男,1961年生,山西人?,F(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學者,評論家,長期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與評論。著有《十年流變:新時期文學側(cè)面觀》《批評的策略》《獨白與對話》《我愿小說氣勢如虹》《魯迅的文化視野》《魯迅與陳西瀅》《藝林觀點》《魯迅還在》《文字的微光》等,選編有《魯迅演講集》《魯迅箴言新編》等。
人到了一定年齡必然會憶舊。我一向克制自己這樣做,因為在我看來,憶舊就是意味著老去。可我現(xiàn)在卻又越來越覺得,人之所以憶舊,未必是想總結(jié),想傾訴,想告訴別人點什么道理。而是因為,他越來越相信經(jīng)驗的判斷,越來越愿意從自己的經(jīng)歷,而不是從劇情中和聽來的故事里得出人生道理。這種“經(jīng)驗之談”,不但更讓他踏實、放心,而且更有自我針對性,也有一種重新發(fā)現(xiàn)和反復思考的快意。
于是,當我也必須承認自己年過花甲之時,也一樣愿意回憶那可稱漫長的歲月,回味那些值得回味的線索、片段、細節(jié)。今天,我就想列舉一下,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光里,圖書館對我的影響。這一“主題”性的回憶,讓我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奮,一種獨特的欣慰。
我從小生長在晉西北偏關(guān)縣城里。因為環(huán)境和時代的制約,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從來不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多小。我在10歲左右時,父母和我們姐弟住在一座平房里,現(xiàn)在都不記得那房子有多大了,肯定不寬敞,但也一樣沒有擁擠的印象?;匚镀饋?,這種沒有比較、沒有高下感的日子還很有放松的一面。不像今天的孩子,未及懂事,就能敏感地判斷到、比較出尊卑和貧富。我們那個平房院是前后院各兩戶且獨立出入的組合。年齡相仿的孩子比年紀相近的家長還要多。因為正處在一個既不要求應(yīng)試教育,也沒有素質(zhì)教育概念的特殊年代,孩子們都處于放羊式的三不管狀態(tài),成天鬧哄哄地自由出入,完全沒有秩序可言。家長們共同意識到其中有潛在的危險,比如過分躁動以及安全問題,等等??傊麄兒现\讓孩子們盡可能安靜下來。于是,就找來沒完沒了的書讓我們閱讀。那時候,雖然教科書也沒有什么神圣可言,但小說之類的書統(tǒng)稱為“閑書”。住在我們前院的張姨是縣圖書館的管理員,有很方便的條件可以把書帶回來讓孩子們閱讀,然后再送回去,不定期置換。于是,10歲的我知道了圖書館這么一個神奇的地方。我現(xiàn)在完全沒有自己進入過圖書館的印象,但一包包帶回來的新書卻給我貪玩的生活帶來了新意。那都是些小說類的書,因為是圖書館里來的,所以沒有深淺之分,拿到哪一本翻看完全是偶然的。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曾經(jīng)讀過一本越南小說,很新奇,但只留下故事枯燥的印象。因為有了這樣的閱讀,跟周圍也有看“閑書”愛好的同學就有了交換書看的機會和熱情??墒悄菚r候的我們,只知道這些書是“閑書”,完全沒有什么功用的要求。
如果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什么值得在功勞簿上記一筆的,可能就是這些看“閑書”的經(jīng)歷吧。我上的學,從小學到高中總共不過九年。1977年,我才16歲就高中畢業(yè)了。那正是歷史轉(zhuǎn)型時期,一切都不確定。我身體瘦小,父母很難提出讓我找工作的想法。正好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剛過,縣中學及時成立了高考補習班。父母認為,既然我沒有能力工作,不如把我送到補習班里待上半年再說。至于說參加高考甚至上大學,他們想都沒有想過。因為我數(shù)理化完全不行,自然就進入了文科班。就像后來的孩子文科也不行,就想辦法參加“藝考”一樣。第一年,也就是1978年高考成績就要出來了。我記得我一個好友、同學先知道了自己的總分,五門功課總共500分的考試,他得到了200分多一點的結(jié)果。他已是很有志向要考上大學的一個了。我認為自己離這個成績也不會太遠,而我的父親卻認為,以我完全沒有學習積累和自主要求的情形,達到200分也不過奢望而已。很快我就得到了同樣是200多分的成績,這讓我的父親大喜過望。五門功課里,除了數(shù)學連10分都沒有達到外,其他的文科成績,居然都達到了50分以上,語文和地理竟然還取得了60分以上的及格分數(shù)。我父親認為,只要我把數(shù)學迅速補上來,考個學校是完全有機會的。于是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就開始了瘋狂的數(shù)學自學。高考時我只做對了一道因式分解題,可知數(shù)學的基礎(chǔ)幾近于零。我還記得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有一套數(shù)學自學叢書,我就從第一本開始自己閱讀、練習。那套書也是父母從縣圖書館里借來的。當時我們家已搬到另外一個更大的院子里,緊臨我們家的一位叔叔,是縣通信組的干部,擅長寫材料,殊不知他本人是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盡管多年棄學,但輔導一個我這樣的零基礎(chǔ)的學生還是綽綽有余的。
就在這樣的合力之下,我用10個月的時間惡補數(shù)學,兼學其他。次年再考,居然一躍而上榜,成為一名大學生?,F(xiàn)在想來,我的那點文科知識,就是圖書館的豐沛資源潛移默化帶來的,所有的人連同我自己,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它們能轉(zhuǎn)化為一種素養(yǎng)和知識積累,一點閱讀聯(lián)想力和理解力,一點寫作的基礎(chǔ)。沒有圖書館,我也可能就得不到那套數(shù)學自學叢書,也就不可能突飛猛進地把最短板惡補上來,就不可能有后來,以及后來的后來。
一座小小的圖書館,就是成就我人生的第一個起點。我始終這么認為。
我在山西大學學習四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獲益最多的來處,仍然是圖書館。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有了這樣一種認識。中文系的課程,文學的學業(yè),不應(yīng)該在教材里,而應(yīng)該在廣泛的閱讀里。體現(xiàn)學習能力和成績的,不應(yīng)該是考試成績,而應(yīng)該是博覽群書。必須坦率地說,四年期間,授業(yè)的老師對我印象普遍淡漠,我的成績總體也不突出。1983年要考研,當時學校對考研報名還是有要求的,入校后的成績均分必須達到85分以上方可報名,而我似乎還略差一點。后來還是通過專門申請,才獲得批準。但我十分感謝大學四年的巨大影響,尤其是學校圖書館給予的豐厚滋養(yǎng)。學校的圖書館分南北兩處。北館以圖書為主。除了去借閱圖書,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文科閱覽室。那是一個讓人沉醉的地方。我真正的、有目標的、饑餓般的文學閱讀是從那里開始的。不上課的時候,甚至課堂無趣的時候,我常會跑到閱覽室里去借閱各種書來讀。中文系最著名的教授是姚奠中,古典文學專家、書法家,也就是堪比大樓重要的大師了。對我們這些本科生來說,只聞其名,難得有機會受教。不過,姚先生的夫人李老師,倒正是文科閱覽室的管理員,她態(tài)度和藹,十分和善。我從來沒有過攀談的嘗試,但經(jīng)常出入,自然會給她留下印象。借閱圖書需要押學生證,所以這位李老師對我不但有印象,而且也記住了我的名字。畢業(yè)后已經(jīng)到了另外的城市、另外的大學,我聽說李老師還向人打聽我的去向。對此,我還是感到些許欣慰和感激的。南館以報刊閱覽室為主。那個年代,思想活躍,人們求知若渴,仿佛每天都有新信息、新思想出籠,所以瀏覽報刊文章,也成為習慣。我后來走上當代文學評論道路,與這時候的積累是分不開的。
大學的圖書館讓我走上了廣泛閱讀、自主閱讀的道路。我在那里開始讀魯迅,感受他那強大的、深邃的、精妙的思想和藝術(shù)魅力。也是在那里讀出五四那風起云涌的時代,一代知識分子是如何充滿熱情、帶著真情,為國家、為民族而悲喜,而吶喊。我讀到郁達夫的《遲桂花》,并確信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讀到了聞一多、徐志摩、朱自清。也是在那里,我確立了以魯迅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為自己繼續(xù)學業(yè)的方向和目標。
1983年,我來到西安,成為陜西師范大學的一名研究生。回憶起來,偌大一座校園里,當時就讓我產(chǎn)生強烈的美好印象的建筑,正是學校的圖書館。那是一座古典式的建筑,整個建筑的墻面上都爬滿了綠色的植物,圖書館的門前是一條悠長的道路,兩側(cè)是郁郁蔥蔥的樹木花草。穿過丁香花園式的小路進入圖書館,又聞到熟悉的、親切的書香。三年學業(yè),我從這座圖書館里受益很多。由于對閱讀的癡迷,我甚至對必須完成的學位論文都思考甚少,引得我的導師黎風先生頗為焦急。如今我離開學校已經(jīng)30多年了,學校的主體已搬遷至新的校址。這或許是大學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大學城”規(guī)劃、建設(shè)的必要之舉吧。但每進新校園,我最感覺懷念的還是老校園的那座圖書館。那種環(huán)境、氛圍、美感,可能是無法帶出來也無法替代的。
畢業(yè)后我一直在作家協(xié)會系統(tǒng)內(nèi)工作,無論是在省作協(xié)還是在中國作協(xié),無論是做編輯、專業(yè)研究人員還是行政工作,都是圍繞著文學活動,都離不開閱讀和寫作。作協(xié)機關(guān)沒有成規(guī)模的圖書館,但也有像模像樣的資料室。資料室有點像圖書館的報刊閱覽室,可以讀到比自己訂閱更大量的報刊,也會有一些經(jīng)典的文學名著放置在書柜里。雖然個人的利用率和依賴程度明顯降低了,但仍然是一個想來還十分具有親切感的地方。
在我的學習、成長經(jīng)歷中,圖書館就這樣成為最能夠徜徉其間,呼吸、吮吸著新鮮氣息,如饑似渴地享用著豐富營養(yǎng)的地方。沒有它們,我所經(jīng)歷的人生就必定會是另外一副面貌。人生沒有或許,也不能想象式比較,但我能肯定的是,沒有圖書館的滋養(yǎng),自己所度過的肯定是完全的庸常人生。
四年前我搬到了新居居住。如果讓我對居住環(huán)境打分的話,得分最高的一項必然是,我的住處離我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國家圖書館距離很近,也就相隔一條馬路、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公園。這簡直是最大的利好,尤其在我的人生接近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階段,能夠住在中國最大的圖書館附近,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我也的確嘗試著享用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去年以來,有那么一段時間,每天上午八點半出門,帶著筆記本電腦、國圖的讀者卡,準備要用的資料和一兩本書,到了小區(qū)門口,掃碼打開一輛綠色自行車,隨著上班的人流車流,向北、向東、再向北,騎行不過一刻鐘,再隨著老的、少的讀者憑證進入。無論是到北館查找報刊資料,還是到南館閱覽室寫作,那都是時間過得飛快,也非常充實的時刻。閱讀的效果、寫作的效率也出奇地高。這更讓我深信不疑:圖書館就是最適宜我生存的地方,我慶幸自己在這里成長,也愿意并且渴望在這里慢慢變老。去年以來,好幾篇規(guī)模大一點的文章,都是在國圖的閱覽室里完成的。有一次我的文末特別注明了“完稿于國圖”,還引來朋友瀏覽后的一聲感嘆,感嘆文章居然是在圖書館里完成的。
在圖書館閱覽室里讀書和寫作,有許多特殊的體會。比如,如果你在自己家里或單位辦公室里寫作,難免會覺得,天下人都在吃喝玩樂,而自己卻在付出辛苦和勞動,盡管也一樣樂在其中。但在圖書館你就不會,因為這里只要開門,就永遠有讀者,抬眼望去,閱覽室里總是坐得滿滿的。怎么這么多人廢寢忘食?自己離真正的求知者還差得很遠呢。就是這么想的。即使午后一點鐘離開,仍然有一種毅力不夠,早早收兵的自責。其次,在圖書館里寫作,不但身心能夠沉靜下來,專注度極高,寫作的靈感也會迅速到來。我常跟朋友說,一個人寫作,說是忙了一上午,其實有效的寫作時間可能還不到一小時。因為大部分時間里,你在泡茶、吃零食、接打電話、看朋友圈,摸索一下這個,擺布一下那個,真正投入寫作的時間并不多。但圖書館可以簡化和斬斷很多俗務(wù)與分心處。而且,如果有什么需要查閱的書籍和資料,可以盡快通過借閱獲得。如果在別的地方,就很可能缺少這些條件,不得不通過百度來查找。這不但使資料信息不準確,而且通常還會“走神”,以查閱資料之名游走于手機翻看當中。時間不知不覺就浪費式地流逝了。再者,在圖書館寫作,看著周圍琳瑯滿目的圖書,還會有一種天然的被感染的沖動。我記得自己有一天就寫下這樣一句感言——在圖書館寫作的好處是,你會對自己提出這樣一種愿望:為了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圖書館里而努力寫作。盡管這種想法是臨時的,也是虛幻的,它不可能是一個現(xiàn)實目標,但對寫作當下來說,卻起到了應(yīng)有的激勵和鼓舞作用。并非完全虛幻。只可惜,生活里不只有讀書和寫作,生活的場域也不只有圖書館,我也不能和沒有做到天天出入圖書館。但這個愿望和信念仍在,我就相信自己,還一定會再次拎包出門,掃碼騎車,奔赴國圖,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
人們總愛引用博爾赫斯那句名言:天堂就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我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博爾赫斯的哪部作品,但我覺得這句話真的十分受用和貼切。很多人在引用這句話后,展示世界各國最美圖書館的景觀圖片。它們看上去的確十分動人,也很印合那句話。我想,如果自己的人生從成長到變老,都能在圖書館的屋檐下、氛圍里一天接著一天地度過,那無疑可以說是度過了特殊的幸福人生。
愿天下最美的建筑、最好的城市地標都是圖書館,愿書的芳香能充溢著我們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