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發(fā)表小說、散文、兒童文學(xué)作品等數(shù)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quán)威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或收入全國重要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雪落西門》,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長篇系列童話《航航的成長季》等。作品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并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
一
“陸小姐今年芳齡?”
“一百歲?!彼约翰挥X咯咯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珠貝般光潔的牙齒,接著又調(diào)皮地反問記者道,“你猜?”
被禮帽壓得老老實實的翟記者搖了搖頭。
“告訴你吧,老了,已經(jīng)有二十二歲了,哦……”她長嘆了口氣,“真的,女人過了二十五歲,一切都完了,不是快要老了嗎?”
那天《民報》記者來采訪陸愛萍,對《娜拉》的公演成功表示祝賀,她就這樣口無遮攔地對記者大放了一通厥詞,還說出“我根本是反對結(jié)婚的,我主張只要彼此的愛情到了沸點,已經(jīng)成熟的時候,不必經(jīng)過結(jié)婚的儀式,盡可以實行同居”這樣的話來,真是把童樺氣得哭笑不得。因為那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的翟記者把童樺也拿來做比較,問她是否和陸小姐抱有同樣新潮的觀念,認(rèn)為在高唱“婦女回到家庭去”的聲浪中出演《娜拉》有十分重大的意義。童樺窘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貌似忠厚長者的采訪人。
看到一旁陸愛萍促狹地笑,她只好自嘲地說了這樣一段話:“從個性上來說,愛萍的確和娜拉更為相近,所以她演A角,我演B角。不過我相信,誰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見,作為新時代的女子,不應(yīng)該做男子的奴隸和玩具,這一點是不錯的??上б撞飞鷽]有把出走后的娜拉應(yīng)當(dāng)找到一條怎樣的出路告訴我們……”
翟記者走后,陸愛萍捉住童樺,打趣說她實在是放不開,就算承認(rèn)和杜平之同居又有什么關(guān)系。童樺擰了陸愛萍一把,說你和方逸還不是也住在同一間亭子間里。陸愛萍哎喲著說,所以我要主張自己的權(quán)利,不憚把它說出來,不像你,做的和說的永遠(yuǎn)不一樣。
童樺紅著臉不再說話,她倒并非沒有一副伶牙俐齒,不過有些事,說出來和做出來總歸是不能一樣。像陸愛萍這樣的瘋丫頭,她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譬如爭取角色這件事情,其實她們兩個人都有機會,但只有陸愛萍能夠搶到A角,她之前就想到了這一點。
陸愛萍永遠(yuǎn)是不甘屈居人后的性格,什么都敢爭一爭,童樺卻覺得世上的好東西雖多,但是落在哪一個人的頭上,終究還是要靠運氣,因此一向樂天知命。她們結(jié)伴來上海,總是陸愛萍替她出頭,雖然在廬城的時候,童樺的家境更好一些,童樺在生活上對陸愛萍多有照拂。陸愛萍身上那件水波紋綢緞旗袍還是童樺送的。
陸愛萍總說童樺的命好,童樺也不和她爭。論起來,兩人天資容貌都不相上下,但陸愛萍是庶出,她父親雖然疼愛她,肯送她去女中讀書,后來又送去省立戲劇學(xué)校進(jìn)修,她大娘卻難免要找點由頭出來克扣她,因此生活費往往捉襟見肘。這一點童樺不得不承認(rèn),她確實比陸愛萍會投胎。她父親和陸愛萍的父親都是三妻四妾,她的母親卻是明媒正娶的嫡夫人。當(dāng)初黃老師推薦她們來新藝話劇社,童樺還有些瞻前顧后,陸愛萍卻怎樣也要拉她一起出來,說來到上海才能見到世界。廬城那個小地方,總是一派灰蒙蒙的陳舊氣息,她們雖在戲劇學(xué)校讀書,但畢了業(yè)只有嫁人這一條路,可不是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了嗎?
兩人自然都不愿白讀了那幾年書。
上海果然是個大地方,見的人也多,很快兩個從廬城來的年輕姑娘便抖摟掉了那一身附著在衣服鞋襪上的灰蒙蒙的舊氣息。只是那兩件相同款式的水波紋綢緞旗袍舍不得扔,料子實在是好,做工也精細(xì),拿出去不比上海師傅的手藝差,因此就留了下來,陸愛萍那件是玫紅色,童樺那件是寶藍(lán)的。
陸愛萍穿著玫紅色的水波紋綢緞旗袍去內(nèi)山書店買書,在那里認(rèn)識了方逸。
童樺穿著寶藍(lán)色的水波紋綢緞旗袍去報攤買雜志,在那里認(rèn)識了杜平之。
原本陸愛萍和童樺住在一起,她們分別認(rèn)識了方逸和杜平之以后,就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園地,但還是常常在一起喝酒念詩,高談闊論,地點嘛,要么是在陸愛萍和方逸的亭子間,要么是在童樺和杜平之的亭子間。
他們聚在一起時,酒菜是不拘的,詩卻要念得很大聲,往往讓正房的東家都覺得酒酣耳熱,要跟著他們年輕的詩歌手舞足蹈起來。后來杜平之拿出他們新出刊的《自由與荒謬》,單挑《國民黨怎么辦?》這一篇來讀,聲音就低下來:
“日本侵占東三省,已經(jīng)一年有余,請問當(dāng)權(quán)的國民黨,怎么辦?
依賴國聯(lián)的結(jié)果,日本占北滿,轟錦州,炸熱河,搗天津,攻上海,國聯(lián)絲毫沒有辦法,到如今,調(diào)查團(tuán)反給我們一個喪權(quán)辱國的報告。實權(quán)給人,空名給我,日本還不答應(yīng),國聯(lián)還無下落。請問國民黨,怎么辦?
黨務(wù)上,黨內(nèi)有派,毋庸諱言。黨的意志不統(tǒng)一,黨的組織不健全,相互傾軋,甚于寇讎。以如此的黨,負(fù)國家之重,請問當(dāng)權(quán)的國民黨,怎么辦?”
杜平之一口氣讀了十三個“怎么辦”!直讀得另外三人血脈賁張,拳頭捏得咯咯響。
“你們主編真是個人才!”方逸一拳擂在桌上,把四只酒杯都震得一跳,“這樣犀利的言辭,一支禿筆,可以當(dāng)作刺刀來用。”
“王先生是留美的政治學(xué)博士,他的文章漂亮極了?!倍牌街芍再潎@道。
“我們能夠多一些這樣的先生,國家就有希望了?!?/p>
“我看沒有那么樂觀,只要國民黨當(dāng)權(quán),連像樣的報刊也辦不下去?!倍牌街鄲赖卣f,這已經(jīng)是他們半年之內(nèi)的第三次“創(chuàng)刊號”,前兩本雜志都是只出了兩三期便被當(dāng)局查禁,他們只好改個名字再創(chuàng)刊。
“還是喝酒吧?!标憪燮寄每曜忧昧艘幌聹?,舉起酒杯。滿滿一缽子腌篤鮮被她敲得活泛起來,濃白的湯汁在燈下散發(fā)著誘人的色澤?!皣L嘗我的手藝,不是吹的,出了這道門,你再吃不著這樣好的火腿春筍?!边@話讓童樺和杜平之都笑起來,這道菜明明是方逸端上來的,陸愛萍是出了名地不愛下廚。
方逸在浦東青年會辦了一個平民夜校,邀請童樺和杜平之去講課。童樺搖著手說:“不行不行,我肚里的墨水哪里夠?”陸愛萍就摟著童樺說:“怎么不夠,我已經(jīng)去那里做了幾天老師?!蓖瘶弩@訝地問:“你去講什么課呢?”“哎呀,我們不懂深奧的學(xué)問,去教排戲和唱歌總可以吧?!狈揭菀苍谝慌源蝻铮骸笆堑氖堑?,這些倒是最受歡迎?!庇谑钦f定了,每周去青年會教兩個晚上,杜平之講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童樺教唱歌。
大家又舉起杯來,碰得當(dāng)當(dāng)響,邊碰杯,嘴里邊快活地嚷嚷:“為了今晚,為了明天!”
二
因為新聞報紙上的幾篇報道,陸愛萍竟然受到了電影公司的注意。有個導(dǎo)演打電話來問她是否有興趣參演他的新片,陸愛萍因此有機會參加他們?nèi)ψ永锏木茣姷揭恍┊?dāng)紅的電影明星。她回來和童樺說,大明星也就那樣,近看還不如你我。童樺抿嘴笑道,正好,你可以去做大明星了。陸愛萍便一本正經(jīng)地把話接上說,她如果演電影,一定比胡蝶好,上海這批女演員都不行,只有阮玲玉還有些看頭。
童樺當(dāng)笑話聽聽罷了,并不當(dāng)真,陸愛萍卻雄心勃勃地要進(jìn)軍電影圈了。她置辦了一些行頭,費用嘛,自然是向童樺暫借。童家每月都寄錢來,但童樺的開銷還不及陸愛萍的一半。她們有時也一起出去看電影,都很喜歡茂利斯希弗的《風(fēng)流寡婦》,女主角麥克·唐納堅定的態(tài)度和活潑的表情都讓她們著迷;《小婦人》中長相丑陋卻天真爛漫的凱瑟琳·赫本也由衷地讓她們感到欽佩,因為她嘴邊總掛著“我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至于《自由萬歲》這樣激烈的美國電影,也很合她們的心意。當(dāng)然,電影票和茶點錢一律算在童樺的頭上。
經(jīng)過一番運作,陸愛萍終于接到一個角色,不過每隔幾百尺片子才有一個鏡頭,總共不過三句半的臺詞。到了審查階段,又因為政治上不過關(guān),被拿掉幾個鏡頭,這下只剩下半句話。陸愛萍?xì)獾么罅R那個導(dǎo)演是騙子流氓,童樺勸她不要這樣激動,從舞臺到銀幕,畢竟是前進(jìn)了一大步呢,憑借電影的傳播,總歸是比一場兩三百觀眾的話劇廣泛得多。這還是坐滿了劇場的算法,有時只來了十幾個、幾十個觀眾,她們?nèi)耘f要賣力地演呢。陸愛萍冷笑道,那怎么能一樣?我在舞臺上演的便是我自己,那些臺詞汩汩地流出來,就好像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血那樣自然。我是這樣熱愛舞臺和表演!可是到了鏡頭前,簡直是提線木偶,人家叫你怎樣便怎樣,還不能隨便開口說話,不是把我憋死了嗎?
為了不把自己憋死,陸愛萍只好回歸話劇舞臺,與胡蝶的較量就此不提。
杜平之私下里和童樺談到陸愛萍進(jìn)軍電影圈的事,總是難掩揶揄之色。他說陸愛萍為了得到這個角色,實在是下了大力氣,什么電影公司的經(jīng)理、導(dǎo)演啦,什么報紙副刊的編輯、記者啦,光是影評人,就托請了好幾位,誰知道反響平平,至多不過是請觀眾不要忽略了“那每隔幾百尺片子才出現(xiàn)一個鏡頭的女演員”。“這下雞飛蛋打,所以她惱羞成怒?!彼仓爨托Γ眢w抖得亂顫。
童樺一手提著熨斗正在熨衣褶,回身拍了他一下,嗔怪他嘴里話說得齷齪。杜平之哈哈一笑:“天下人行齷齪之事,我不過是把他們的齷齪事說出來,這也不行?你是比當(dāng)局還要嚴(yán)厲,不如在我的嘴上貼張封條吧?!蓖瘶逡淮簦f的也是實情,只得轉(zhuǎn)頭繼續(xù)熨衣服,聲音低低的,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在上海就她一個朋友?!?/p>
這天一個電話打到話劇社,門房請童小姐或者陸小姐去接聽。童樺和陸愛萍手拉手走過去,猜測多半是黃老師。果然,黃老師在電話里告訴她們,他已經(jīng)從省立戲劇學(xué)校辭去教務(wù)主任的職務(wù),于數(shù)日前來到上海,現(xiàn)在借住在極司非而路的一個朋友家中。
等到童樺和陸愛萍帶著杜平之和方逸去拜訪黃老師的時候,才知道黃老師的朋友正住在杜平之他們那家刊物的主編王先生的隔壁。這下熱鬧起來,大家把飯桌拼到了一起。王先生家里更寬敞一些,于是由王先生做東,請他太太做了一大桌本幫菜,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黃老師。
王先生和黃老師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到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均極為憤慨。
王先生拍桌大呼道:“政府根據(jù)這個政策,所以對于日本得寸進(jìn)尺的侵略,不惜忍辱負(fù)重。日本占南滿,不反攻;占北滿,不反攻;占錦州,不反攻;占閘北,不反攻;占山海關(guān)、九門口,也不反攻;就是將來占到南京去,恐怕也只有夾著尾巴逃跑的余地!”
黃老師擊掌道:“你說得極是,我們?yōu)檎蛩悖挥锌谷?,只有決心抗日,積極抗日,才是唯一的出路,唯一‘安內(nèi)的辦法。”
兩人直喝得東倒西歪才攜手出門。王先生把黃老師送回朋友家,黃老師又把王先生送回來,王先生再送出去,黃老師再送回來,如此兩三趟,方才罷休。
回到亭子間,杜平之笑著對童樺說他們主編是個十分驕傲的人,尋常從不把別人放在眼里,誰知道和黃老師倒投契。童樺也頗為得意,說黃老師雖是土生土長的廬城人,眼界卻甚是開闊,在戲劇學(xué)校時,就是留過洋、做過官的校董大人也對他另眼相看呢。兩人又聊了一些閑話,說近來物價飛漲,原先能買一顆雞蛋的錢,現(xiàn)在連一棵蔥也買不到,王太太真是有本事,只一會兒工夫就做出那樣豐盛的一大桌菜來?!斑@回把陸愛萍的嘴巴吃刁了,下回來我們家我們卻拿不出這樣的好菜來招待她,只怕遭她嫌棄?!倍牌街破鸷股溃瑩嶂约旱亩瞧ぐ胝姘爰俚卣f道。童樺啐他一口:“你說這些怪話做什么,我們是好姐妹,誰又嫌棄誰?”“你多半是不會嫌棄她的,她未必……”童樺一巴掌打在杜平之肚皮上,才叫他閉嘴。
此后童樺他們偶爾會去黃老師那里開沙龍,王先生若有空,也會興致勃勃地加入。黃老師與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的人都相熟,此外他還經(jīng)常出入被當(dāng)局視為眼中釘?shù)纳顣辏c那里的店員閑聊,有一次險些被軍統(tǒng)安放在那里的炸彈炸傷。杜平之問童樺,黃老師是不是共產(chǎn)黨,童樺一臉懵懂,說并不知道黃老師的政治派別。杜平之說他總覺得黃老師和王先生這樣的民主人士不大一樣,雖然他們的政治主張有很多相合的地方。
童樺想了想,搖頭說:“我不懂這些,不過或許愛萍更了解黃老師,她總能得到一些我得不到的消息?!倍牌街湫σ宦暎骸八南⒆匀皇庆`通的,只要是于己有利的事情,沒有她不知道的。”童樺白了杜平之一眼:“說到愛萍,你總是這樣陰陽怪氣?!薄拔沂强床粦T她,這也不必隱瞞?!倍牌街采弦惶?,閉著眼睛說,“我只是擔(dān)心你吃虧。你這丫頭傻乎乎的,還是離精明人遠(yuǎn)一點為妙?!薄澳悴派岛鹾醯哪?!”童樺撲上去撕他的嘴,惱得直嚷嚷,“你這樣精明,我也不敢要你了?!倍牌街阶∷氖?,把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嘆氣說:“可惜我只喜歡你這樣的傻丫頭?!?/p>
童樺伏在杜平之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只覺此生遇到他實在是幸福。他們已經(jīng)在八仙橋青年會九樓的餐室舉行了集體婚禮,現(xiàn)在不是同居的男女朋友,而是正經(jīng)的夫妻愛人了。她想到自己和杜平之一生只愛彼此,比起她多情的父親和隱忍的母親,該是多么幸運啊,簡直連爭吵也沒有理由。
那天的集體婚禮,陸愛萍和方逸也是其中的一對。不過陸愛萍只同意舉行婚禮,而不愿簽署婚書,因為她“根本是反對結(jié)婚”的。她的這一主張當(dāng)時還登過報,總不能作繭自縛。杜平之說這是什么狗屁道理,女人一結(jié)婚便作繭自縛了,那么男人呢?也不知道方逸怎么忍受得了這樣自以為是的女人。
在杜平之眼里,陸愛萍不僅沒有一點吸引人的地方,有時候還相當(dāng)討厭,不過他面子上的修養(yǎng)功夫是十足的,見到陸愛萍照樣能夠嘻嘻哈哈地說笑。只是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陸愛萍算得實在是太清楚,逼著方逸以結(jié)婚的名義向廣東老家要了一大筆錢,卻不愿意簽署婚書,杜平之實在氣不過,到底幫方逸出頭,當(dāng)面說了兩句難聽話。誰知陸愛萍云淡風(fēng)輕地笑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他們方家又不是沒有錢,難道娶媳婦這樣大的事,不用花錢的嗎?我們方逸又不像你,娶的是有錢人家正房嫡出的小姐,光是吃陪嫁也夠了?!边@話說得杜平之臉上一紅,當(dāng)場就要發(fā)作起來,幸虧童樺及時拉走了他:“平之,你母親托人帶過來的幾樣首飾,我都喜歡得不得了,可又不能一下子都戴在身上,那也太俗氣了,你看結(jié)婚那天戴什么好呢?”
三
陸愛萍是在話劇社排演“國防戲劇”的時候,被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人帶走的。一同帶走的,還有一個姓魏的導(dǎo)演。
童樺很緊張,不知陸愛萍得罪了什么人,但據(jù)杜平之推測,這很可能和暫住在極司非而路的黃老師有關(guān)。因為王先生說一大早見到隔壁被貼了封條,里面的人一夜之間都不見了。至于是被捕還是出逃,莫衷一是。
方逸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原先倜儻的風(fēng)采全失掉了,見到人,眼神也是直的。他喉嚨發(fā)了炎,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骸拔胰ハ蛩麄冇懭?,被罵了出來,還說我也是嫌疑分子。”
童樺和杜平之皺眉問他:“那么有什么消息嗎?他們總不能把人扣著,又不給一個說法?!?/p>
“通共?!狈揭輳娜玖搜装Y的喉嚨里十分艱澀地吐出兩個字來。
這一下,三個人都呆在那里。
自然是要疏通的,方逸打著結(jié)婚的旗號從廣東老家討要來的錢,統(tǒng)統(tǒng)砸進(jìn)去還不夠,童樺和杜平之也當(dāng)了一些值錢的物事。但這是無底洞,人總是不放出來,偏又不時地漏一點口風(fēng),好讓外面的人不斷地抱著希望。一晃兩個月,方逸掏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低頭差點掉下淚來。他本來就瘦,現(xiàn)在更是脫了形,腦袋縮在肩胛里,極懊喪地說:“唉,就這樣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蓖瘶暹€要說什么,被杜平之捉了手,使勁按下。
回到亭子間,童樺沒好氣地把背脊晾給杜平之:“就這樣了嗎!總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方逸是覺得麻煩我們,不好意思,你拉著我做什么!”
“你明知道他們是敲竹杠,何必做這個冤大頭?!?/p>
“若是換了我在里面呢?將心比心,總不能見死不救?!?/p>
“你是你,她是她,我們總不能為了陸愛萍,連自己的日子都不過了。況且你這個姐妹,她是什么樣的人,你可曾看得清楚?”
杜平之一語說中,又過了半個月,陸愛萍終于釋放回來,竟然并沒有吃什么苦頭的樣子,連唇上的口紅都沒有褪色,還是和她被帶走那天一樣閃耀著紅艷艷的飽滿光澤。她對人不肯說里面的事,就是在童樺面前也絕不透露半點口風(fēng)。要是童樺問起來,她就蹙眉捧心地嗔怪道:“那是一場噩夢,還提它做什么?!?/p>
姓魏的導(dǎo)演仍舊沒有回來,簡直像消失了一樣。人家若問陸愛萍“儂曉得”,陸愛萍便沒有好臉色,一定趕蒼蠅似的戧回去:“我怎么曉得他的事?你嫂子的表舅的二大爺昨晚跳了黃浦江,儂曉得?”
那姓魏的導(dǎo)演本就是外地人,來上海沒有多久,和大家的關(guān)系也淺,既然話劇社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過了段日子,人們也就漸漸忘了他。
倒是陸愛萍,比之前更活躍了,不僅在舞臺上光彩照人,并且受到廣泛的邀請,到附近的大學(xué)給女學(xué)生們講課。她并不認(rèn)為自己書讀得不夠,反而很有激情地?fù)]著拳頭對女學(xué)生們說:“同學(xué)們,你們不能讀死書,你們的書念得再好,也不過跟你們的先生一樣。你們的先生對國家又有什么辦法?還不是在唉聲嘆氣嗎?”這樣聲情并茂的演講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女學(xué)生們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連男學(xué)生和教授也來聽她的演講。
霞飛路的巴黎電影院對面開了一個女子書店,旗下還辦有一家女子月刊社,由F大的歷史系教授和他的幾個學(xué)生打理,他們邀請陸愛萍做主筆,寫些俏皮而時興的小文章,行銷南洋和閩廣等地。后來杜平之他們才知道,該刊物主編和警備司令部偵查大隊的人有來往,但那已經(jīng)是淪陷后的事了,杜平之和童樺輾轉(zhuǎn)去了重慶,和陸愛萍也斷了聯(lián)系,只知道她和方逸分道揚鑣,一個人去了延安。方逸為此喝了一磅消毒酒精,又吞下許多火柴頭,幸虧搶救及時,一場大夢般醒來,終于心灰意冷地回了老家。
后來傳出的各種“新聞”,可說是十分精彩,不過不知真假,說者和聽者多半帶有香艷的獵奇之心。據(jù)說陸愛萍在看守所里寫了個聲明,說自己沒有參加共產(chǎn)黨。陸愛萍的登記表,就是那個當(dāng)年給她采寫專訪的《民報》記者翟某人在警備司令部的朋友遞交給當(dāng)局的,她這才得到保釋。翟記者的朋友還拿陸愛萍的例子去勸導(dǎo)那些不識相的人,說你們看人家陸小姐,老靈醒的了,到哪里都不會吃虧。他嘴里的陸愛萍活靈活現(xiàn),和那些看守胡調(diào),常常是語笑喧闐,把隔壁的犯人吵得不能睡覺。
杜平之說陸愛萍真是一個人才,她不僅會演戲,而且把自己的生活也演得像戲劇那樣高潮迭起。童樺早已習(xí)慣了杜平之冷嘲熱諷的語氣,多半是大度地笑笑,說陸愛萍就是陸愛萍,她絕不會為不喜歡自己的人而做出改變。
“就是喜歡她的人,她也未必為他們而改變,”杜平之嘻嘻笑著,仰面躺在床上,把手指插進(jìn)厚厚的頭發(fā)里,揶揄地說,“她一向只喜歡自己,只做自己喜歡的事,這一點確實很合乎新女性的要求。”
亂世里人人都是飄蓬,落在哪里便在哪里討生活,童樺也很感慨。她枕著杜平之的胳膊,望向蒼茫的北方,幽幽嘆道:“我們在廬城的時候,親密得就像一個人,可是后來越走越遠(yuǎn),現(xiàn)在是再也不能見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很欣賞她的個性,如果沒有她,我就不會遇見你,左右不過是在廬城隨便找個人嫁了?;蛟S我母親那樣的人生,我要重新過一遍,想一想都覺得心口壓上了塊大石頭。”
杜平之伸出右手來,握住她的左手:“你這樣一說,我倒是對陸愛萍滿懷感激和尊敬了,她把我的愛人從廬城送到我的身邊,不然我這一輩子只能打光棍兒?!?/p>
童樺笑起來:“我不信你不另討一個老婆。”
“那倒也是,不過……”杜平之嬉皮笑臉的,童樺的小拳頭已經(jīng)舉到他的鼻子前了,他一偏腦袋,伸手把她攬在懷里,在她耳邊說,“再也討不到你這樣好的老婆?!?/p>
他們和王先生一家搬到重慶來,刊物自然是早就辦不下去了,只能改行。好在王先生是政治學(xué)和法學(xué)的雙博士,開律師行也有不少客戶。杜平之給王先生當(dāng)助手,童樺每天的工作便是上街買小菜回來做飯。她離開了心愛的舞臺,只好寄情于家里的灶臺。這樣的歲月靜好,于災(zāi)難深重的時代,算是極難得的了,兩人都十分珍惜。
四
到了日本人投降,國民黨的大員們便又抖起來,到處忙著劫收原敵偽占領(lǐng)區(qū)的倉庫、物資、銀行和“勝利太太”。上海是塊大肥肉,自然人人不肯落后。杜平之和童樺隨王先生夫婦返回上海,一路上耳朵里塞滿各種“奇聞”,什么劫收日寇精銳騎兵師的官吏把糧秣盜賣一空,卻剩下軍馬相互啃掉尾巴也沒人管嘍,什么鼎鼎大名的國寶毛公鼎意外“失蹤”,卻原來是被軍統(tǒng)辦事處當(dāng)作化字紙用的香爐嘍,不勝枚舉。有一首民謠傳得飛快:“河里漂來的(乘輪船前往的),不如地里滾來的(附近坐汽車去的),地里滾來的,不如天上飛來的(乘飛機去的),天上飛來的,不如地下鉆出來的(原來就在那里與漢奸打成一片的特務(wù)),地下鉆出來的,又不如坐著不動的(指搖身一變的漢奸自劫自收比什么都快)?!边€沒到上海,童樺已經(jīng)像背臺詞一樣把它背得滾瓜爛熟。
杜平之他們律師行的生意竟然不壞,因為很多體面的先生要迎娶他們的“勝利太太”,不得不跟之前的“國難夫人”離婚,而那些“共過苦”的夫人也不是好惹的,她們一定要享受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非“同甘”不可。王先生躲清閑,把這樣的離婚案都交給杜平之來辦理,杜平之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紅人,每天被太太們熱烈地包圍著,焦頭爛額。
童樺打趣他:“太太們也是很不容易,不管先生們給多少錢,你辦這些案子,多少要憑良心。”杜平之只有苦笑:“我看這些太太也是太厲害了,才讓先生們不得不下決心離婚,否則坐享齊人之福不是更好?!蓖瘶逶谒瞧ど稀芭尽钡嘏牧艘幌拢骸澳愕故窍氲妹??!苯鼇矶牌街桨l(fā)珠圓玉潤,也是人到中年,腰腹圍直追褲長。原先童樺拍他的肚皮,還手下留情,現(xiàn)在因隔著厚厚的脂肪,下手便不客氣。杜平之哎喲一聲向她求饒,這才罷了。
這一天杜平之下班回家,拉著童樺神秘兮兮道:“你猜我遇著誰了?”
“誰?”
“打死你也想不到。”
“那我先打死你好了。”童樺抽出手來,白了杜平之一眼,她灶上還燉著雞湯,潽了一片。
原來多年前的那個翟記者來找杜平之打離婚官司,他結(jié)婚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陸愛萍。童樺吃驚的程度可想而知,當(dāng)即拉著杜平之問起來,這下輪到杜平之吊起來賣了。
“她現(xiàn)在不叫陸愛萍,叫方華。這名字聽起來很有意思對不對?”杜平之搖頭晃腦,“我想她對方逸還是有些情誼,不然躲著姓方的還來不及,如何拿它來做姓氏?至于‘華字嘛,她自然也念著你們的舊情。我真是搞不明白她,事事都出人意料,明明是個涼薄的女人,卻又好像有情有義……”
杜平之的分析,童樺聽進(jìn)去還不到一半,她只揀了“她自然也念著你們的舊情”那一半來聽,不免激動起來,迭聲打聽陸愛萍的住址。
“你不要這樣激動嘛,她如果想見你,自然會來找你。”
“你的意思,她現(xiàn)在并不想見我?”
“我也還沒有見到她本人,是翟先生受了她的‘委托來找我。對了,翟先生可不是什么記者,他是軍統(tǒng)方面潛伏在上海文化戰(zhàn)線的特工,屬于‘地下鉆出來的那種大人物?!?/p>
這一來童樺可是更加糊涂了。當(dāng)然杜平之也不比她明白,但他裝作一切都會明白的樣子對她說:“你放心,不管是陸愛萍還是方華,我都會幫她,畢竟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在我們面前也沒有什么可隱瞞的?!?/p>
的確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以前的陸愛萍,現(xiàn)在的方華,和童樺正式見面是在她和翟先生的結(jié)婚典禮上。童樺和杜平之收到了結(jié)婚請柬,正在猶豫以什么身份去參加婚禮,翟先生卻送了一套禮服來給童樺,邀請她務(wù)必在結(jié)婚當(dāng)天做他太太的伴娘。這一來毫無疑問,童樺是翟太太“最要好的女友”了,不是普通社交關(guān)系上的“杜律師的夫人”。
等童樺在婚禮上見到笑得花枝亂顫的陸愛萍,簡直哭笑不得。陸愛萍一見面就抱緊了她,在她臉上叭叭地親了兩口,熱情得像要燃燒起來:“我們以這樣特別的方式重逢,是不是很羅曼蒂克?”童樺不得不承認(rèn)杜平之說得對,陸愛萍就是一個把自己的生活演得像戲劇那樣高潮迭起的人,她把婚禮搬到了舞臺上,人人都得陪著她演戲。
華麗的婚禮結(jié)束后,杜平之對童樺說,他看到參加婚禮的人都大有來頭,似乎很不簡單。他總覺得陸愛萍嫁給翟先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童樺不以為然。雖然陸愛萍說過“我根本是反對結(jié)婚的”這樣的話,但那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她們從女孩子變成了女人。一個女人,難道還會像女孩子那樣思想嗎?她抱有嫁人的目的,即便不告訴別人,別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不要忘了,翟先生是保密局的人。”杜平之提醒童樺。
“那又怎么樣呢?”
“陸愛萍還去過延安。”
“那又怎么樣呢?”
“也沒怎么樣……”杜平之沉吟,好像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他謹(jǐn)慎地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長長吐出一口氣,“唉,他們總歸是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或許是我想多了?!?/p>
童樺不禁也小心地看了一眼窗外,像是安慰自己似的,悵然道:“你的確想多了?!?/p>
窗外夜色深沉,黑不見底。
尾 聲
國民黨大撤退前夕,陸愛萍與童樺在韶光茶社做了一次長談。那里原來是女子書店的門市,現(xiàn)在早已改換門頭,連霞飛路也改成了林森路。
“我要走了。”陸愛萍輕輕說。
童樺憂傷地望著她。
“還會有再見面的時候。”她的聲音更輕了,像一根輕盈的羽毛掠過童樺的心頭。
童樺嘴唇囁嚅,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上海淪陷的時候,我們失散了,我一直相信我們會再見,后來果然又見了面。所以,我也堅信,我們還會再見?!?/p>
“我們還會再見……”童樺喃喃念著這幾個字,目送陸愛萍的窈窕背影消失在煙雨蒙蒙的上海街頭。她的旗袍很合身,像她們初次來上海時那件質(zhì)地精良的水波紋綢緞旗袍一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她曼妙的身姿。童樺的眼眶發(fā)熱,好像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兩個春筍一樣的女孩子,穿著同樣的水波紋綢緞旗袍,把青春的詩和酒慷慨地灑在灼熱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