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1972年生于寧夏,現(xiàn)居銀川。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等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各種國內(nèi)優(yōu)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余部。
天氣一涼,我總愛縮著脖子,搖搖晃晃蹬著老爺子那輛舊自行車回家。這破爛玩意兒除了鈴鐺(丟了)永不再響,車身各個部位感覺也快完蛋,一動窩就吱吱嘎嘎的,馱著我怨聲載道,那動靜聽來委實惱人。
意志巷就在前頭不遠,穿過兩三條灰頭土臉的小街,繞過玉皇閣老城樓,再拐個彎子,就能看到一條細長的巷道了,它的左右兩側(cè),都是極矮又舊的磚木結(jié)構(gòu)瓦房,通常最靠里面正中央居住一戶人家,這家人的下首左右兩旁相對居住著八家,九戶人家便圈圍在臃腫不堪的雜院里,我家當然也在其中,這樣的雜院正如蜈蚣的毛爪,參差排列開來。狹窄幽長的巷道,只能容納一人謹慎地推一輛自行車單獨行走,倘若遇到迎面來人,客氣的一方只得閃到巷道兩側(cè)的某個小院里回避。人一旦鉆進巷口,立刻有種井底之蛙的感覺,頭頂僅一方或藍或灰的天空,像塊條布高高地蒙著,偶爾,有一兩只鳥雀掠過,人的心好像也隨之飛走了。
回家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多迫切的事,我甚至覺得,回去不回去就那么回事。這個家除了能讓我吃上飯睡上覺外,沒啥值得歸心似箭的東西。我一個二十好幾的人,整天穿一身臟乎乎的勞動布電工服,在冷冰冰的電線桿子上爬上爬下,簡直跟馬戲團小丑似的,拼死拼活也就掙那么點兒可憐的工資。所以,我打骨子里厭惡這爛地方。我更討厭現(xiàn)在這份工作,這還是老爺子病退后,廠子照顧家屬,才給解決的,頂替老爺子干了電工行當,說不準哪天,我讓電老虎直接從電線桿子上給撂趴下,想想都晦氣。
其實,我打一開始就后悔,真不該回到這鬼地方來。意志巷里沒一樣事情讓人覺得舒心暢意,唯一還算好點兒的記憶,是那次跟母親坐了三天兩夜的長途火車——這是我生平頭一回乘那長蛇似的龐大怪物,那種汽笛的嘶鳴聲和鐵軌發(fā)出的咔嗒聲很長時間也忘不掉。后來,就連這點兒新奇感,也變成了我后悔時常常咒罵的理由,我老在想,如果世上沒有該死的火車,這輩子恐怕真就回不到意志巷了,那樣的話父母一直兩地生活,我也就沒有后來那么多苦惱了。
立 秋
等看到巷口的白楊樹,婆婆娑娑墜下第一片金黃色的落葉時,便是意志巷的秋天了。
今早,我又跟往常一樣,睡眼惺忪地從門臺上扛起那輛破自行車,一步一晃走下臺階,然后騎上車去干我不喜歡的電工活。不知為什么,這時節(jié)我總能記起十多年前,我隨母親千里迢迢回到意志巷的那個秋天??梢哉f,從我跨進巷口,走進家門的一刻起,我就飽嘗了這個家里的男主人——也就是被我后來生硬地喊作“爸”的男人的不近人情的管教,在此之前,我一直隨母親在外地野蠻生長無拘無束,早就習(xí)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可生活總愛跟人開玩笑,突然間就憑空多出這么一個狠角色,大人不用兩地分開過了,我的苦日子可來了。
那天,男人狠狠瞪著我,像鄙視一條癩皮狗,發(fā)出了他的第一道命令:給,這是五毛錢,你急忙拿上,去巷子口剃頭館,把你的頭剃了!看看你這頭發(fā),瘋長成一堆亂草,不男不女的,成個啥樣!我并沒立即去接他手里的錢,只是傻站在原地,很為難地摸了摸那頭引以為豪的頭發(fā),面對陌生男人的無端斥責(zé),我一時半會兒還揣摸不透,只好無可奈何地瞅了我媽一眼。
我叫你急忙去,耳朵塞豬毛了聽不見啊?愣在那兒不動窩,腳底生根啦!男人繼續(xù)高聲大嗓發(fā)號施令。
娃娃這不才進門嗎,就算頭發(fā)長了些,吃罷飯再理不遲,看把娃娃嚇唬的!我媽怯生生地替我來圓場。
一個男娃子家,你咋給他留那么長的頭發(fā),像個二流子,急忙讓他去……我看著咽不下飯。
就依你爸的話,快去理理,完了趕忙回來吃飯!
隨著“砰”的一記門響,我一百萬個不樂意沖出了家門。正如那個陰郁的男人所說,巷口果然有一家小理發(fā)館,我遲疑了一下,便掀開門簾踅進去。腦袋頓時轟的一聲,完蛋,一瞅理發(fā)館老頭兒,他那顆剃得锃明發(fā)亮的光腦殼,我立刻明白了,我爸為何管理發(fā)的叫剃頭了。我本打算退出去,可一看天快黑了,況且,自己才跟母親下車沒多大工夫,人生地不熟的,干脆將就一回。師傅,麻煩給少剪掉點兒……我?guī)缀跹肭笾f。不用交代,現(xiàn)在的小年輕兒,我算看出來了,褲腿越穿越寬了,頭發(fā)越留越長啦,我像你這么大,還留過大辮呢,后來不是也剪了嘛,嘿,還是剪了清爽呀……我可沒有那份好的心情聽老頭嘮叨,就閉著雙眼等他打理,眼前卻又浮現(xiàn)出那張兇神惡煞的臉,越想越覺得硌硬。
那天我理完發(fā)進家,一屋人圍著桌子吃晚飯。我媽忙起身盛好飯,遞給我。男人馬上又雞蛋里挑骨頭,嚷道,往后別慣這毛病,咱又不是員外家,自己吃,自己盛。我沒好氣地坐下來往嘴里扒飯,我媽給我夾過兩回菜,我連頭也懶得抬。喂,這就是你剛剃的頭?白花了老子的錢,跟沒剃有啥兩樣,你留這么長的頭發(fā),明兒咋去報名上學(xué),啊?都是讓你媽慣的,吃過飯,你再給我出去剃一遍,小小的年紀,學(xué)啥不好,我頂看不上不男不女的樣子。
我記得自己撂下飯碗的同時,眼淚也亮亮地掉在了飯桌上。理就理,有啥了不起!我一邊自言自語賭氣,一邊扭頭往屋外沖。唉,你也是,總得讓娃娃把飯吃完再說。我媽在身后喃喃著。唯獨我那個剛逢面的姐,連頭也沒抬,僅從鼻孔里發(fā)出輕蔑的一聲哼,繼續(xù)埋頭吃她的飯。我們一家情況特殊,大人長期生活在兩地,姐姐從小是爺爺奶奶領(lǐng)大的,等老人們相繼過世后,她才無可奈何地搬回來跟父親住。所以,她對待爺爺奶奶之外的任何家庭成員,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包括我這個后來者。
我像一頭小倔牛,再次怒沖沖地闖進理發(fā)店。
小伙子,你又來弄啥?
剃——頭?。?/p>
不才剃了沒多大工夫,咋的又長長了?
這回給我刮個光頭,一根頭發(fā)茬也別剩!
噢?老頭兒一怔??窗?,早就說過,剃了干凈,剃了干凈。
這種極端的做法果然奏效,再進家門馬上惹得男人發(fā)起了飆。喂,誰叫你剃成禿瓢?你真格是個現(xiàn)世寶,這個家養(yǎng)不下你了,干脆蹲大牢去!他簡直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獅,大聲斥責(zé)著,竟沒忘記隨手再賜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我長到十來歲,才回到這意志巷,這可是他送給我的見面禮。許多年以來,我怎么也忘不了這天,因為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被最親的人打罵,在這之前,我一直和我媽在外地相依為命,她可是從不肯輕易動我一指頭的,我真恨這個地方!
還有,我剛轉(zhuǎn)到這里的學(xué)校念書,也是最難堪的時光。就因為我這顆賭氣剃成的光頭,被全體同學(xué)當作怪物,每個人都拿我當笑料。有人說,我不講衛(wèi)生,頭頂生了虱子,所以才剃了個精光;更有人疑心,我來之前是個小阿飛,沒少被人家管過。于是,女生們都提出不愿和我做同桌。本來當時我就是個插班生,那顆大光頭讓我扎眼極了。我見天只好戴一頂舊綠軍帽,躲在教室的旮旯里,盡量遠離那些好奇而又不友善的目光。幸好,頭發(fā)是很容易長出來的東西,否則,我真不知道要在那種尷尬的境地中痛苦地煎熬多久。
總之在這個家里,我和我爸從來都是冤家路窄,他說東,我就說西,他讓我捉雞,我偏要去攆狗 。父子倆就好比一只耀武揚威的大公雞,和一條總試圖前來偷吃的野狗,水火永不相容,家里往往會因為我們倆,鬧騰得雞犬不寧,也每每使得我媽夾在中間哭鼻子抹淚。那件事過了很久,有一回,我趁那男人上班不在家時,悄悄問過我媽一次。
他,真是我親爸?
傻瓜,不是親爸,你又是從哪里來的?
我咋看都不像,他見我跟見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
你爸就那么個牛脾氣,他年輕的時候,和你現(xiàn)在一個樣,死犟,一條道能走到黑,九匹騾馬也拉不回來,你倒是隨了他的性格。
我不以為然,寧愿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反正從出生到現(xiàn)在,他沒給過我一絲好處,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抱過我一次。我不過是十幾年前,他在跟我媽分別那晚的激情產(chǎn)物,除此之外,“爸”這個概念對于我近乎陌生,在頭腦里沒留下一絲好印記。所以,我有一千個理由討厭這鬼地方。
都說往事不堪回首,還是說說眼下的糗事吧。
我剛要越過院里最后一戶人家的門口,卻迷迷糊糊同正從房里走出來倒馬桶的阿桂撞在一處。耳畔聽到一陣很響亮的稀里嘩啦亂響,一股腥臊的惡臭刺人鼻子。低頭看時,褲腳上早已沾濺上濕乎乎的穢物,幾團帶著血污的衛(wèi)生紙橫在腳下的青磚地面上。沒等我發(fā)作,對方早已先發(fā)制人,出門也不看路,又不是急著去投胎!我知道是院子里的寡婦阿桂,一腔的怒火不知怎么被抑制住了,眼前倏地閃現(xiàn)出她家丫頭的嬌嗔的小臉和微蹙的眸子。
如果是別的什么人,我或許會動些肝火,可倒霉的偏偏是這個女人。我很木訥地雙腳叉穩(wěn)車身,一時竟不知所措。當目光落到阿桂的身體上時,我頓時有些眩暈和窒息,阿桂只穿一件低胸的睡衣,料子看起來很柔也很垂,大抵是絲綢一類的。阿桂的乳房透過睡衣隱約可見,豐盈渾圓的曲線在秋日晨曦中正散發(fā)著某種曖昧的光。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喉嚨間發(fā)出一聲干咳,仿佛突然折斷的干樹枝那樣響亮刺耳。
恰好院子里的幾個去晨練的人拎著木劍、端著盛滿鮮奶的鋁鍋,陸陸續(xù)續(xù)走了進來,小院立刻顯得危險而又擁擠不堪。我乘機推起自行車奪路而逃,隱約聽到阿桂在炫耀她的真絲睡衣,可我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那攤穢物,這便讓我突然萌生了一種猥褻的念頭,我在想那衛(wèi)生紙究竟是阿桂的還是她家丫頭的。這樣一想,胃里竟然一陣翻江倒海,我慌忙跳下車子,蹲在馬路旁邊的白楊樹下干嘔起來,我的窘態(tài)在路人看來一定和孕婦一樣滑稽。
在我有限的記憶當中,阿桂的名字一直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樣令人津津樂道。當然這并非完全是寡婦門前是非多的緣故。早在阿桂的丈夫死之前,院子里的老少就喜歡捕風(fēng)捉影,經(jīng)常談及她的是非長短。阿桂說來也算不幸,串聯(lián)的那陣子,她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打起背包,搭火車,睡露天地,可等她重返故里時,卻無可奈何地懷上了,而那個曾在她耳邊信誓旦旦的人,卻石沉大海杳無音信?;诤拗?,阿桂只得先墮胎,隨后又稀里糊涂嫁了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
后來阿桂的這個男人染病死后,意志巷的老少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目光,來審視已然是丫頭母親的阿桂了。阿桂的皮膚白皙光潔,四十好幾的女人,胸脯和臀部依然挺拔高凸,尤其她的眉目之間,還不時地閃爍著少女一般的情愫。阿桂穿衣十分講究,該緊的地方絕對曲線突出不拘不束,而寬松的時候又裙衫飄舞搖曳生風(fēng)。我知道丫頭是不敢同她媽一道上街的,丫頭很不習(xí)慣熟人陰陽怪氣地和她們打趣。喲,是阿桂呀!打扮得這么時髦,和你家丫頭簡直像孿生姐妹啦。這個時候,阿桂往往會得意得飄起來,咯咯的笑聲落了一路。丫頭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意志巷里的老年人是頂瞧不上阿桂的,他們暗地里像煞有介事地議論不休。年逾古稀的莫老太,算是這群人的杰出代表,她雖已弓背塌腰,走路雙腿打戰(zhàn),但對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卻依舊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讓人覺得居委會沒有返聘她,真是工作上的一大失誤。
意志巷沒一個好人!
莫老太總是從她那被濃痰堵塞得發(fā)音異常困難的喉嚨間,咳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老話,她對阿桂常常是冷眼相覷,撇著干癟的嘴唇。阿桂是天生的妖精相,哪個男人跟了她,準不會有好日子過。這種預(yù)言在丫頭她爸死后,委實讓莫老太引以為豪。
事實上,丫頭打懂事以后,就有一種難言的羞恥感時??M繞著她。那時,我們院里的孩子在空曠的巷口藏蒙蒙、丟沙包、跳皮筋或玩打仗,她總是沉默寡言深居簡出,即便走在巷里,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仿佛誰會吃了她似的,遠遠躲開每個人的目光。我知道丫頭打心底里厭惡她媽,就像我一直討厭我爸一樣。尤其是,在她爸過世以后,丫頭最討厭看到她媽站在穿衣鏡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樣子。
處 暑
老媽,你又弄得滿屋子煙熏火燎的!
晚上下班一進家門,我就被屋子里的烏煙瘴氣熏得掉下了眼淚。你能不能把門窗推開,讓這煙氣也散一散,不知道你成天在搞啥名堂!我邊埋怨邊去開南面那扇窗戶。
好兒子,千萬不能開不能開啊,人家法師都說了,就靠這股煙氣熏呢,能祛邪避災(zāi)……你爸那病都是讓邪魔纏了身,要不怎么啥藥都吃遍了,就是不見好呢?我媽總是神神道道的。
早就給你說過八百遍,這些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要能治病,人家醫(yī)院早就關(guān)門了,說吧,今天又被騙走了多少香火錢?
兒子,媽不許你胡說八道!信才靈驗啊……丫頭她媽說,她娘家有個親戚,就是害下了你爸這種病,怎么也治不好,后來倒是人家的偏方管了大用處……
丫頭媽的鬼話你也能信?!
我媽終于不再言語了,她轉(zhuǎn)身默默走到墻角,在一張擺放香爐供品和陶塑菩薩像的小桌前雙手合十,然后跪下來虔誠地拜了又拜。自打那個男人病倒在家,這種舉動已經(jīng)成為她每天必不可少的神圣功課了,起初我極力反對過,討厭聞那股香火味。她那種爬起跪倒的虔誠膜拜多么愚蠢可笑,我總是對她說,太遲了,臨時抱佛腳,早干啥去了。后來,我漸漸習(xí)慣了,反正老爺子也好不了了,她愛拜就拜吧,權(quán)當心靈安慰。
這時,從里間屋傳來幾聲粗重壓抑的咳痰聲,我就倚在那門口,順著門縫朝里邊瞧了一眼,屋里的藥味和渾濁的空氣太濃了,我甚至可以聞到糞便彌漫著的余臭。老爺子平躺在小屋里的那張雙人床上,鼻尖對著屋頂,瘦骨嶙峋的身體埋在厚厚的棉被里,顯得那樣單薄,倒像是睡著了,看上去很安詳。床頭的小柜子上面,堆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永遠那么狼藉。我臉上肯定沒有任何表情,好像躺在眼前的是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我皺了一下眉頭就走開了。
從他臥床之后,這個家里除了能聽到母親時不時的哭訴哀怨之外,往日的生機似乎再也聽不到了,尤其是,我爸那種不可一世的惱羞成怒的呵斥聲。多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事事跟他對抗的習(xí)慣,只要家里我們爺倆同在,就很少有安寧的時候,無休止的吵鬧、無休止的呵斥、無休止的抵觸和反駁,總之,這一切我都聽夠了,也聽膩了。一旦他往日的模樣和聲氣銷聲匿跡,我反倒覺得不自在,總覺得生活里丟了什么,每每這時候,我會在心里罵自己是個賤驢皮,天生該挨罵挨揍的壞坯子。
我內(nèi)心深處時常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折磨著,我經(jīng)常會在半夜里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噩夢,不是自己不小心掉進了萬丈深淵,就是被一雙黑白無常架起來扔進滾燙的油鍋里。后來,我總結(jié)出了規(guī)律,只要白天多看那個男人幾眼,晚上準會做各種各樣的夢。尤其是從他死命抽打我姐那天起變本加厲,一次又一次襲擊我、糾纏我。盡管大家都知道,老爺子是患腦出血才弄成今天這副模樣的,可我還是心里發(fā)虛。
今天回家時,我順路幫一個陌生女人敲響了阿桂家的屋門。阿桂就是我媽嘴里常說的丫頭她媽。問題是,這天我并不知道,阿桂正和一個叫瞇瞇的男人躺在她家里間臥室的軟床上,我要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會干這蠢事。當時,他倆的衣褲、胸罩、鞋襪……像商店清倉處理一般,胡亂地扔在床頭和地板上,臥室里一片狼藉,男人女人交媾后的氣味在空氣中肆意彌散。
阿桂先是一驚,待聽出是我的喊聲,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必定又嬌嗔地輕輕伏到瞇瞇的身上,她少女一樣癡迷地輕吻著躺在自己身下已經(jīng)有些疲倦的男人的胸膛。男人畢竟膽怯,多少有些想離開了。阿桂嬌哼了一聲,別急,沒事兒。她哄孩子似的,撫弄了一下瞇瞇的頭發(fā),才趿拉著鞋朝外屋走去。
門外,一張油膩膩的胖臉兇神惡煞般掛在阿桂的面前,酷似懸掛在鹵肉店里的熟豬頭。阿桂驚魂未定不及開口,胖女人早已奪門而入,順勢給了阿桂一記脆響的耳光。胖女人歇斯底里地開罵之前,還把一口濃痰準確地砸在阿桂漂亮的臉蛋上。
我頓時驚恐萬狀,半天呆立在阿桂家的門口不知所措,胖女人一定患有非常嚴重的口臭,空氣里充斥著成千上萬的唾液分子,我看到阿桂的神情異常古怪和羞赧,胖女人的那口濃痰正順著她濃妝后俏麗的臉蛋朝下淌。我想我是中了胖女人該死的圈套,這下可闖了大禍。
白 露
兩年前,也是這會兒,我從外邊游蕩回來,老遠就聽見巷里傳來哭喊和吵鬧聲,那近乎咆哮的聲音再熟悉不過,我爸又在家大動干戈了。門口圍站著左鄰右舍,老爺子罵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就跟他每天都要吃飯睡覺一樣自然,可通常我才是被呵斥和謾罵的對象,這次主角竟然不是我,這倒讓我覺得非常新鮮。我當時就想,看來,家里又出了一個不肖子孫,讓他大為光火。
喲,傻孩子,你咋能站著看笑話呢?還不快過去把你爸拉開,要不他非把你姐打壞了……你說說,哪有這樣下死手打自己閨女的……聽見阿桂這樣對我說時,我才趕緊擠進人堆。我媽跪坐在地當間,雙手死抱著老爺子一條腿,他呢,一只手狠拽著我姐的頭發(fā),另一只手里高舉著一截自行車的破內(nèi)胎,像地主老財教訓(xùn)奴才似的,狠狠抽打渾身都是塵土的女兒。打死你這不長進的東西,老子的臉都讓你這現(xiàn)世報丟光了……就不信治不了你,由你上天去!
不知怎的,一看到他滿臉兇相,還有母親和姐姐可憐巴巴的樣子,一股熱血頓時在我胸口激蕩,并瞬間沖進了我的瞳孔里。你整天不是罵這個,就是打那個,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說著,我猛地沖到他眼前,一把薅住他手中那截紅色車內(nèi)胎,然后大聲說,別打了,別打了,你不嫌丟人現(xiàn)眼哪!那一刻,渾身的血液完全是沸騰的,不管不顧天王老子也不怕,從我進這個家門到現(xiàn)在,我從來都是被他罵來喝去,而每回都是母親充當和事佬和擋箭牌,今天我終于第一次充當了這個正面角色。
你給我撒手,這個家輪不著你小子發(fā)話!
我根本不理他,手下暗暗發(fā)力,忽然一把奪過了他手里的玩意兒,然后一揚手,把它高高地拋到了屋頂上。這下子他傻眼了,他一定沒料到我會跟他叫板,他的手突然抖得像片干樹葉。我是真的豁出去了,乘機死命地去掰他拽著姐姐頭發(fā)的另一只手。他氣得呼呼直喘,臉色鐵青,還想跟我較勁,我?guī)缀跤蒙铣阅痰牧?,一只肩膀狠狠朝他撞去。這下,他再也抓不住什么了,笨拙的身體像一只陀螺轉(zhuǎn)了兩圈退向墻角。
姐,你傻坐著等死呀,還不快跑?。?!
我看見她終于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淚水和嘴角的血跡,便獲釋般穿過人群,頭也不回朝巷子外面跑了。我只看見她的頭發(fā)雜亂如野草,昏暗的巷口很快吞沒了她無助的背影。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因為自己剛用力過猛,老爺子撒手后倒退了幾步,后腦勺重重地磕向磚地,他身體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母親可嚇壞了,忙俯下身子去攙他,手剛一碰到他的后腦勺,又觸電般縮了回來,她手摸到一攤濕乎乎的東西。母親驚恐萬狀地喊叫起來,血,是血啊,你爸流了好多血,真是作孽呀……
我整個人頓時蒙了,眼睜睜看著街坊們七手八腳湊到母親身邊,他們開始大呼小叫,感覺天都塌倒了……老爺子被送進醫(yī)院急救室,后腦勺撞了個血窟窿,縫了好幾針,人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兩個禮拜后,才算脫離了危險。他之所以昏迷那么久,其實是腦出血發(fā)作,他當時情緒太過激動,血壓陡然升高造成腦血管破裂。在他昏迷不醒的日子,醫(yī)生給過家屬暗示,該準備一下后事了??伤嬗?,保守治療竟起死回生,雖說落得半身不遂,可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那些天,我覺得世界到了末日,我為自己闖下的大禍渾身發(fā)抖,臉色蠟黃如同黃表紙,我唯一一次在家里充當正義者角色,差一點就要了他的老命。面對家人的忙亂和母親哭哭啼啼的嘆息聲,我簡直生不如死。夜里,我?guī)缀醪桓议]上眼睛,我確實很討厭這個家,討厭這個男人,可做夢也想不到,我竟親手制造這樣一場軒然大波。那以后,我開始不斷檢討自己,也許我真的太恨他了,所以關(guān)鍵時刻才下得了狠手,可我知道那天要不那樣做,我于心不忍,他那樣下黑手教訓(xùn)自己的女兒,確實太過分了……
一如兩年前那次,這天意志巷突然又炸開了鍋,大家興致勃勃地談?wù)撝?,盡管消息大多為道聽途說,可好事者都樂此不疲,他們在自己的三寸口舌翻轉(zhuǎn)之際肆意添油加醋,似乎不這樣搬弄一番,故事的精彩之處便不足以刺激聽眾或他們自己。
阿桂對門住著紅旗服裝廠的女職工賈裁縫,她可是地道的上海人,也是院子里出了名的小喇叭。她平時講話就像縫紉機的腳踏板,發(fā)出一連串嗒嗒嗒嗒的噪聲,任何無聊的男男女女是是非非,只要經(jīng)她嘴巴一傳揚,立刻就變得神秘而又刺激。
我剛走進院子,便被賈裁縫攔路截住。喂喂喂,別忙著走呀,你一定曉得吧,阿桂家昨晚的好事,聽說有個胖女人是你領(lǐng)進來的,你快講講清楚。我根本沒心情搭理她,徑直朝里走。我素來反感這個賈裁縫,她的嘴里向來不會有什么好事,況且,我非常討厭她那滿嘴的外地口音,叫人聽了覺得頭皮麻麻的。
就在此時,賈裁縫突然大驚失色,原來丫頭正悄無聲息地立在她身后,她的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眼瞳里的光芒憤怒而又孤傲,同時,還有一種絕不妥協(xié)的意味。丫頭告訴我,昨晚她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當她不知不覺走回家的時候,偏巧目睹了那個口臭嚴重的胖女人在她家里叫囂,那會兒她真想沖進去,用菜刀剁了那個叫瞇瞇的男人,也許還有她媽阿桂。
賈裁縫不由得打個激靈,哎呀呀,嚇死我啦!你這樣不聲不響的,是會活活嚇死人的!嗯,丫頭你可算回來了,你媽媽都快被你急出毛病嘍!丫頭沒好氣地瞥了賈裁縫一眼,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操心!往后啊,你再敢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拿針線縫住你這張破嘴!丫頭見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便回過身直沖我嚷道,干嗎跟著我?你不嫌煩??!她今天的口氣太沖,誰遇到這事不煩心呢,我能理解她。
丫頭進屋后,我還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家門口。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塞進嘴里,隨后又無聲無息地點燃。我注視著青灰色的煙霧扭曲地向上升騰,順著煙霧彌漫的方向,我可以看清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它就那么無心無肺蒙在我們頭上。丫頭年紀跟我差不多,在這個巷子里,我們兩個還算是彼此能說上幾句話的人,我們倆的共同點是,她爸死得早,而我呢,跟老爺子從來不對付。她有一次問我,你真的是他兒子?我當時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巴不得不是。她沖我撇撇嘴,眼眸忽然低垂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還挺羨慕你的,畢竟有個男人成天跟你叨叨。我默然,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她羨慕的。
從丫頭走進房間以后,她家里便隱約發(fā)出翻箱倒柜的聲音,跟著就是阿桂和丫頭互不相讓的喋喋爭吵,其間,不時伴有茶杯之類的東西摔碎在地板上的脆響。在我看來,丫頭和她媽阿桂這幾年的母女關(guān)系,一直處于某種危機狀態(tài),這種危機隨時隨地都可能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可能性愈來愈大。丫頭的眼神似乎早已告訴周圍的人,她再也不是大家嘴里的那個黃毛丫頭,她潛意識里的倔強和敏感,隨時都會導(dǎo)致她的某種反抗或逃離。
房門咚的一聲被奮力撞開,我來不及閃身,從屋里呼啦扔出一團衣物,劈頭蓋臉落在我的身上,我被一股很曖昧的香皂氣息包圍著,這氣味竟讓人有些戀戀不舍。
滾就滾,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不配來教訓(xùn)我!
丫頭回過頭瞅了我一眼,她的胸脯隨著喘息激烈起伏。丫頭的腳正好從剛被扔出來的那些胸罩、內(nèi)褲等衣物上踩過,黑色的鞋印零亂地印在一只雪白的胸罩上面,仿佛一只潔白鴿子的羽毛,忽然沾染了油污,在秋天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醒目,看著看著,竟讓人有些憂傷。我急忙彎下腰,將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收拾起來,我竟忘了自己難為情,懷里抱著一團包括胸罩內(nèi)褲在內(nèi)的衣物。沒等我把那些衣物歸還給丫頭,她人早已消失在巷口了,我下意識低下頭在衣物堆里聞了聞,一股陌生而又新鮮的香味讓鼻孔發(fā)癢,我忽然打了個很響的噴嚏。
賈裁縫這陣又從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她慵懶的眼睛里射出一束貪婪好奇的藍光,她如同一名干練的偵探,或者,僅僅是一只訓(xùn)練有素的警犬,正密切捕捉著每一個細節(jié),她的嘴里還不停發(fā)出一連串咋舌和冷笑聲。也許,就是賈裁縫這種陰陽怪氣的幸災(zāi)樂禍,終于激怒了氣急敗壞無處宣泄的阿桂,她端起放在門背后臉盆架上的大半盆污水,直沖沖地朝對門家潑將過去。賈裁縫沒有絲毫防備,頓時被潑成一只狼狽不堪的落水狗了。
阿桂就那樣端著空臉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靠在門板上,她得意地吐出一口熱氣,那是長時間壓抑后完成一次復(fù)仇后的快意??墒桥c此同時,賈裁縫早已清醒過來,她當然毫不示弱,一聲尖叫之余,她竟回屋抄起一把剪刀,風(fēng)馳電掣地撲向阿桂。
我?guī)缀躞@呆了,兩個撒潑的女人酷似一對叢林里的母獸,彼此為了爭奪一只美味的獵物或垂涎已久的雄獸,發(fā)動了極其突然的侵襲。那時,丫頭早就走遠了,兩個女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很快就讓幽長狹窄的巷道吞沒了,倒是頭頂那塊灰色的天空變得寬闊些了。
阿桂掛了彩。
我后來借著歸還丫頭那團衣物的機會,走進阿桂家里。這是許多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我那么近距離地打量這個女人。她臉面上貼了好大一塊雪白的紗布,這讓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有些突兀,傷口不時隱隱發(fā)痛,她獨守在空落落的小屋里,內(nèi)心多少有些懊悔吧。她以前很少在乎大伙說三道四,對于那些流言蜚語,她向來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她已經(jīng)習(xí)慣我行我素逢場作戲的生活,尤其在丫頭她爸病逝后,她似乎一夜之間豁然開朗了很多。我聽她常對旁人說,人這一輩子,窮了窮過,富了富過,關(guān)鍵是得活得有滋味。問題是,兩個男人先后都拋下了她,盡管他們的離開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但在她看來,這也許并沒有什么大的不同,她注定是要獨自走完這一輩子的。不過,現(xiàn)在除了和女兒過這種相依為命的生活之外,她還是需要有一個男人的,也許那個叫瞇瞇的男子就是讓她滿意的人,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婦之夫,跟他沒有任何未來,但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偶爾能心甘情愿地躺在她身邊,她早已不想聽任何一個男人的海誓山盟,只要能暫時撫慰一下她的孤獨與寂寞,應(yīng)該就夠了吧。
中 秋
兩年前老爺子出院不久,我和幾個工友讓工頭叫去檢修線路,工頭跟這家歌舞廳經(jīng)理很熟,算是帶我們出來掙點外快。干完活后,工友們也想到里面湊湊熱鬧,反正又不用花錢,人家經(jīng)理主動提出請大家客。
我們幾個被安排在昏暗角落里的一圈吧臺邊上,大家心情暢快,邊看客人們唱歌跳舞,邊嗑瓜子喝啤酒吹牛。就在那時,我忽然在舞池里發(fā)現(xiàn)了我姐,自她從家里跑出來后,一直沒見她人影。我注意到她正和一個家伙黏在一起,他倆不時竊竊私語,曖昧的笑聲不時地傳到耳朵里,讓我覺得很別扭。尤其是,當我發(fā)現(xiàn)那個男的留著不羈的長發(fā)時,心里突然萌生了和老爺子一樣的固執(zhí)和偏見,原來她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難怪之前她老是背著家人往外瞎跑呢,有時天很晚了,也不著家門,害得我一趟趟出去找她,準是這長發(fā)小子勾引的。我算明白了,老爺子那天為啥痛下狠手收拾她了,依照老爺子的性子,他肯定是悄悄跟蹤過她的,知道她晚上出門是為了見這個二流子,現(xiàn)在老爺子躺在家里動不了窩了,她倒整晚整晚在歌廳里風(fēng)流快活。
一旦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助紂為虐,渾身的血液又開始往腦門子上撞了,老爺子出事后,我所背負的種種不安和歉疚,這一刻似乎終于冤有頭債有主了,我總算找到了發(fā)泄口,我在黑暗中握緊了拳頭,大概忍耐了一分鐘,等舞池里的那對情侶互相摟抱著,雙雙旋轉(zhuǎn)到我眼前時,我那跟老爺子一樣火暴的脾氣瞬間就被點燃了,我拼命三郎一樣跳到他們當中。小子,往后離她遠點,聽清了嗎?不然老子非弄死你!我兇巴巴地用手指著長發(fā)男,然后又一字一頓地沖姐姐說,我真后悔,那天沒讓老爺子把你的頭皮扯下來!后來的情形可想而知,長發(fā)男被我激怒了,也許是我出言不遜,他想證明給我姐看他能保護她,所以,一場打斗在所難免,好在我那些年別的沒學(xué)會,打架絕對是把好手,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當即就讓那家伙滿地找牙了。我一直記得她當時的眼神,她被我的拳頭和言語鎮(zhèn)住了,她肯定深深地感覺到,我跟父親的脾氣如出一轍,我的怒火和出手,像極了老爺子的一貫風(fēng)格,簡直能把對方撕碎。那以后,我和她徹底變成了陌路人,不管在任何場合,她絕不跟我多說一個字。我為她誤傷了老爺子,又為那個不三不四的家伙傷透了她,說起來這世界就是這么奇怪,我活該。我最不該回到這鬼地方來!
每年中秋前后,都會有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意志巷的人便開始熱火朝天地預(yù)備過冬的煤餅、煤球之類,原本就擁擠不堪的小院,一時間被家家戶戶盛煤的麻袋、竹筐和擺放在院里田字格一樣的煤餅占據(jù)得無立錐之處,大家在走道的時候,難免忘了自己的德行,總是嘟嘟囔囔地怨罵別人。
從院里走到巷口,或從別的什么地方走進意志巷,耳朵里總是灌滿了街坊們的滿腹牢騷和怨言,怎么回事,為何還不給通暖氣?整天煙熏火燎的哪里還像個城里人的樣子嘛……不過也有人傳言,這房子住不久了,翻過年就要拆啦。一說到拆遷,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打住了,似乎誰也不愿意去想這些遙遠的事情。于是,抱怨之余,人們還是無可奈何地,把一袋又一袋、一筐又一筐的煤炭用他們并不堅實的肩膀扛進意志巷來。
多年來,意志巷的人養(yǎng)成了樸素節(jié)儉的習(xí)慣,冬天里生火爐倒出的煤灰,他們一般是不會輕易丟進垃圾站的,而是要用細眼篩子精心篩選一番,哪怕每次只能篩出十幾粒尚未完全燃盡的半黑半灰的煤渣,他們也樂此不疲,省下來的就是掙的,大伙都信這個老理。大伙把去年冬天積攢下來的這些煤渣,在此時又寶貝般地倒騰出來,然后摻和到新煤里,再制成煤餅煤球今冬繼續(xù)燒用。
到了這個時節(jié),賈裁縫整日便如一頭餓得兩眼泛綠的狼,不停地逡巡在巷口和院內(nèi),她時不時地從地上撿起幾小塊別人搬運時丟落的黑炭,偶爾,她也會乘人不備,順手牽羊地從旁人家的麻袋或煤筐里迅速捏上兩小塊,然后,沾沾自喜地倉皇進屋。因此,賈裁縫這段時間便有了早起的習(xí)慣,她瞪大了眼珠,不時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巷子里不論是誰見了她,都會笑嘻嘻地打趣。
喂,賈裁縫又起這么早啊,今天恐怕收獲不少吧?
這種時候,賈裁縫反倒跟人家客客氣氣,不笑不張嘴,一副討好誰的樣子。
天黑后,阿桂的臉上拂滿了春風(fēng),她扭動著綿軟的腰肢,輕輕快快地飄進了自己屋里。她對著鏡子悉心描涂一番,當她觸及臉頰上微微作痛的劃痕時,她頓時看到一臉怒火,又在橢圓形的鏡子里燃燒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記恨賈裁縫,還是在生女兒的氣。她從未拿正眼瞧過意志巷的市儈,尤其是賈裁縫這樣的刁民,她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她才不稀罕和這種家伙計較。這樣想時,她倒是給丫頭氣得頭發(fā)昏,世界真是變化快,唯一的閨女不幫自己也就罷了,也跟著外人合起伙來傷透她的心。不過,想到瞇瞇過一會兒要來,她忙取出那瓶他早先送的香水,輕擦到兩鬢、胸脯和腋下,每次和他幽會,她都會將自己弄得清香怡人,她很早便懂得,一個女人應(yīng)該像玫瑰一樣美麗芬芳、嬌艷動人。
其實,瞇瞇和阿桂相識已久,但最終扮演阿桂的情夫,還是從丫頭爸病故以后開始的。這以后瞇瞇成為意志巷的???,隔三岔五,院子里的人就能看見他瀟灑體面的身影,他人生得夠精神,小分頭一成不變,褲縫子總是筆筆直直,臉上掛著那種讓年輕女人總想多瞅兩眼的瞇著細眼的微笑。就連賈裁縫、莫老太這樣的老街坊,也會伸長了脖頸瞪大雙眼,或豎直了耳朵,密切關(guān)注阿桂家的一舉一動,唯恐漏掉某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傊?,只要這個叫瞇瞇的男人一來,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就一個個復(fù)活了。
門外有人敲門,她沒敢去開燈,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來了。她輕輕拉開門縫,屋外的人便閃身鉆進來,她順勢撲到來人的懷中,嘴里嬌嗔地怪怨不止。
阿桂,是我,快松開!我是鄭——
她聞聲慌忙松開對方,一時間又羞又臊又窘。
我是過來給你送藥的。鄭老師用細長手指往上推了推近視鏡框,又穩(wěn)了穩(wěn)神,才和緩地說,我和她都很過意不去,她也后悔了,這不,特意讓我買了瓶治疤痕的藥,聽說這種藥挺管用的,你擦擦看。
鄭老師……我……這?
她來不及開口說什么,對方已經(jīng)快速轉(zhuǎn)身出去了。
鄭老師直挺挺站在院子里,長長地出了口氣,剛才被阿桂緊抱過的衣服,還散發(fā)著清香,那香氣似乎就在剛才一度讓他有些眩暈和戰(zhàn)栗,而此時,這怡人的女人香正慢慢地向他的骨子深處穿透,他久久待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被什么東西陶醉著,舍不得破壞。
這晚,一向溫文爾雅的鄭老師,躺在賈裁縫身邊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徹夜難以入眠。他清楚地聽到婦人厚重若雷的鼾聲,震得四壁作響。他用棉被痛苦地蒙住頭臉,鼻孔里卻又奇怪地聞到綿長的來自女人身體所散發(fā)出的一股誘人氣味。
這個平靜的秋夜,在鄭老師的心中突然變得陌生而又不平常了。
秋 分
在我印象當中,鄭老師人不錯,他一直在學(xué)校里教書,每天穿戴齊齊整整,騎一輛永久牌錳鋼車子上下班,在巷道或路上遇見他,清瘦的臉上總掛著知識分子特有的自信微笑。我剛回到意志巷的時候,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跟不上,回回考試都拖班里的后腿,老師就讓我請家長,老爺子回到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威脅說,念書再不用功,干脆把你送到剃頭匠那里當學(xué)徒去。哼,就算打死我,也不跟那老頭兒學(xué)剃頭。我心里狠狠地說。
晚上,我媽悄悄帶我去找鄭老師,求他給我輔導(dǎo)輔導(dǎo)。當然,我媽沒有空著手去,她從家里偷偷拿了兩塊肥皂和一雙白線手套,這些都是老爺子廠里發(fā)的勞保,我媽一進門就把這些玩意兒塞給了賈裁縫,不然,這個女人總是多嘴多舌的。拿了肥皂和手套,賈裁縫便歡天喜地,話果然比平時少了一半。說心里話,我并不喜歡去她家學(xué)習(xí),賈裁縫除了嘴碎,一雙滴溜溜轉(zhuǎn)的母狗眼老在人臉上劃拉,有時讓人感覺她根本不是個女裁縫,而像一個頂狡猾的女特務(wù),比如《黑三角》里的那個賣冰棍的老女人,非要在你身上搜出點什么名堂才肯罷休。
倒是鄭老師沒有一點架子,講起書本上的知識頭頭是道,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在家里挺憋屈的,有個像我這樣的學(xué)生,讓他偶爾輔導(dǎo)一下,反倒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每次,他正講得口若懸河,賈裁縫突然用力干咳兩聲,然后翻翻眼皮,沖墻上的掛鐘直晃下巴,嘴里咕噥,老鄭啊,時候不早了,明早你不去學(xué)校上課啦。鄭老師的輔導(dǎo)就戛然而止,我正悶得發(fā)瘋,多一分鐘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氣氛太壓抑了,我真不知道,鄭老師每天在家是怎么熬過來的,這里簡直像座監(jiān)牢。所以,后來不管我媽怎么苦口婆心,我都不想去讓鄭老師輔導(dǎo)了,我的學(xué)習(xí)終究沒啥大起色。
這一天,賈裁縫跟往常一樣,又從巷口到院里踅摸了好幾個來回,卻連半個煤球也沒弄到手,這令她頗為失望。當她十分沮喪地回到自家門前時,忽然像間歇性精神病人突發(fā)病似的驚叫著,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快來人呀……平靜如一潭死水的小院,剎那間被她攪擾得晃動不已。早起的鄰居們好奇地簇擁過來,他們慵懶渾濁的眼孔盤結(jié)著干黃的眼屎,夜間發(fā)酵的口氣伴隨著接二連三的哈欠向四周飄散。
賈裁縫家門前和道旁用鐵模子脫下的煤塊上面,突兀地留下許多奇怪的腳印,將尚未晾干的煤塊踩得凌亂不堪,仿佛是誰故意在上面惡作劇般地徘徊過。當然,最讓大伙感到驚訝和好奇的是,有幾只沾染了黑色煤汁的大腳印,居然十分清晰地指向?qū)﹂T的阿桂家。
鄰居們面面相覷,隨即便麻雀落地嘰嘰喳喳起來。
原來,這腳印竟是去往阿桂家的呀……黑燈瞎火走錯了門也是有的,估計也就是個小毛賊,充其量不過是個采花盜……大伙嘿嘿發(fā)笑,對阿桂家門前的那幾只黑鞋印指指點點,于是,在這個睡夢初醒的早晨,人們的思緒又活躍了,并且開始浮想聯(lián)翩,過久了枯燥乏味的日子,大家都巴不得弄出幾聲猥褻的怪笑調(diào)劑一下生活呢。
冷不丁,阿桂家的門豁然敞開,女主人只穿一件很透很薄的絲質(zhì)睡裙,赤著雙腳,披頭散發(fā)冒了出來,尤其是臉蛋上的那道已結(jié)痂的涂了紫藥水的傷疤,看著簡直有些觸目驚心。
院子里的人全部怔住了,所有人都被阿桂憤懣的表情和燃燒在眼底的兩股子怒火所震懾,她嫩白的腳趾涂著猩紅的指甲油,在熹微的晨光里宛若星星點點綻放在雪地中的梅花。男人們的眼睛全都直了。
阿桂憤恨地將手中的一個玻璃藥瓶石塊一樣擲出去。
賈裁縫猝不及防,當頭中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接著,阿桂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雙手叉腰道,姓賈的,往后你給我放尊重些!那些腳印子,你最好還是回家問問你男人吧!
有人早搶先撿起落在潮濕的煤塊上的藥瓶給大家看,大家不約而同地念出“疤痕靈”三個字。這樣一來,人們經(jīng)過一番交頭接耳之后,便又哄堂大笑起來。
原來是賊喊捉賊??!
人家鄭老師可是雪中送炭喲……
不對,那叫憐香惜玉,嘻嘻嘻。
唯獨賈裁縫,這個向來言語尖酸刻薄的婦人,像是被阿桂的一記奇招給制伏了,她狼狽不堪地用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腦門,那個部位肯定正火燒火燎作痛呢,她一時間竟忘記了呻吟,只有雙眼遲鈍地死盯著那只深褐色的藥瓶發(fā)傻。
寒 露
我提前下班,費了好多唾沫,總算把丫頭從擁擠的女工宿舍里叫了回來。
當年丫頭她爸去世后,玉皇閣幽長的城門洞里就多了她孤單孱弱的身影,那時她還是個小黃毛丫頭,晚飯后揣一只布沙包,一個人到那里蹦蹦跳跳踢到天黑。這沙包還是她爸在的時候親手給她縫的,那時丫頭總是喜歡讓他背著滿街轉(zhuǎn)悠,那個男人真是疼她,上街從來不忘給她買糖果吃,每天下班回來,忙忙碌碌給她們娘倆做飯,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圍裙系在腰間,鍋里燉了肉或什么好吃的,總先緊著讓丫頭嘗,院里老少都豎大拇指,丫頭可真是她爸的小棉襖。這也每每惹得阿桂老大不自在,嘴里不咸不淡怨她丈夫,哼,你就好好慣吧,早晚有一天慣得她上天。丫頭爸不以為然,父女整天黏糊得像一個人。
那陣子我最羨慕的人就是丫頭,或者說,是他們父女那種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在這方面,我簡直沒法跟她比,我跟我爸成天鬧得雞飛狗跳惹人笑話,所以,我在丫頭面前其實很自卑。直到她爸走了以后,她突然變得郁郁寡歡,很不合群,總跟阿桂沒完沒了地吵,我才和她逐漸有了接觸的機會。
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擔(dān)心她,時不時也會跟蹤一下,怕她在外面被壞人欺負了。有一次很晚了,她媽跟那個瞇瞇去俱樂部參加舞會,出門前娘倆拌過嘴,丫頭摔門而去,阿桂說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我就一直牽掛著她,過一會兒就站到門口朝她家張望,燈老是黑的,都過了夜里十二點鐘,她媽沒回來,也沒見她人影。我一個人跑到巷子外面四處踅摸,街上冷冷清清,半天連只野貓都沒見著,后來拐來拐去,我一路找到玉皇閣下面的城門洞里,借著外面路燈的一點光亮,我發(fā)現(xiàn)丫頭靠墻坐在里面的一個黑暗角落,竟然睡著了,手里還緊緊抓著她爸給她縫的那只沙包……那以后,也許是惺惺相惜吧,我們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凡誰在家鬧了脾氣,多半會跟對方訴訴苦。
記得有一次,我估計她八成是氣得發(fā)瘋了,居然像煞有介事地跟我講,我爸一準是讓她跟那個瞇瞇給害死的。我當時真的嚇了一跳,你有證據(jù)嗎?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要負法律責(zé)任的。她恨恨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上面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找到證據(jù)的……當然,她后來一直沒有再提證據(jù)的事,我也不想再問她,也許她當時說出來心里好受多了。
我和丫頭剛走到巷口,便撞見了鄭老師,他正低著頭匆匆忙忙向外走著,他的一只臂彎里夾著花花綠綠的鋪蓋卷。在我倆眼里,鄭老師是位讓人敬重的師長,他和賈裁縫完全屬于兩個世界里的人。丫頭一直想不通,她好幾次跟我說,鄭老師這樣一個好人,為啥非要娶賈裁縫這么庸俗的女人做老婆?想想簡直是三生不幸??!丫頭小時候念書,遇到不明白的難題,也跟我一樣會去找對門的鄭老師請教,不過,丫頭是自己去登門請教的,不像我是被母親硬拽了去的,好像上刑場似的。她一直覺得鄭老師知識淵博,而且,他每次講解既親切又耐心,從不說一句廢話,就像 《論語》里說的誨人不倦。而我跟她的感覺有很大不同,我的注意力不在鄭老師的講解上,我一直討厭他們家的氛圍。
此刻看到丫頭和我,鄭老師顯然有些尷尬。
鄭老師,您要出遠門?。?/p>
不,不是——最近學(xué)校里忙,我要去加班改教案……丫頭,聽我一句話,別再跟你媽吵了,你如今是個大姑娘了,說真的,你媽其實也不容易,你應(yīng)該多體諒體諒她才對……鄭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口若懸河,但話語聽起來還是中肯穩(wěn)妥的。
丫頭眸子黑幽幽的,粉紅嘴唇動了兩下,半晌欲言又止。
秋日夕陽的余暉灑在狹長的巷道里,顯得那么柔弱無力。鄭老師夾抱著鋪蓋卷的身影,在我們看起來既陌生又臃腫不堪,冥冥之中,有幾片黃樹葉從我們眼前飄飄揚揚地掠過,金橘色的太陽就要隱沒在天的盡頭,而它寂寞的周圍不再有燦爛的光芒。
我們無聲地看著彼此。我們都是懷揣心事的人。她能聽進去我的話,肯跟我一起回來,讓我覺得自己不再那么糟糕了。我從來都不是那種能說會道的人,相反更多時候只會發(fā)脾氣,倔勁一上來就不管不顧。我很少在乎別人的感受,我跟老爺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真正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過話;還有我姐的事,也讓我攪得天翻地覆,她一直不肯原諒老爺子和我,我想最近應(yīng)該抽空找她好好聊聊了,至少我應(yīng)該為那件事向她賠禮道歉。我沒有理由胡亂干涉她的生活,如果她真心喜歡什么男人,管他是長發(fā)還是短寸,我保證不再有二話。
我正轉(zhuǎn)身準備回家,丫頭卻冷不丁從身后抱住了我的腰,而且抱得好緊,額頭也頂在上面,就像她更小些的時候緊緊抱著她爸那樣。我?guī)缀醪桓野l(fā)聲呼吸,我想掙脫開,又怕會因此失去什么,所以直到她松開手,我連一動也沒敢動,盡管我的心跳得那么潦草。
后來整個晚上,丫頭都安生地待在家里,看來,鄭老師剛才的話她也聽進去了,反正她不再鬧騰什么了。她們母女倆坐在一起吃了晚飯,氣氛比往常又多了一分別扭,丫頭捧著飯碗,味同嚼蠟,心不在焉。很久以來,正如我跟老爺子一樣,她和母親之間,幾乎是依靠那種雞狗相互敵對的目光和態(tài)度來維持著,而今天晚上,這種極其微妙而又滑稽的關(guān)系,一旦被自覺或不自覺地打破,丫頭竟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的心情凌亂而又難堪,她有種想哭的沖動。她后來跟我說,其實,她也覺得她媽怪可憐的,她忽然有種想跟母親擁抱一下的沖動,但她到底什么也沒有做。
丫頭僅僅是偶爾抬起頭,看見那道像蚯蚓一樣的傷痕,正靜靜地爬在母親漂亮的臉上,她注意到母親已經(jīng)不再年輕,這是事實,她就兀自聯(lián)想起意志巷這條狹長的巷道,不就是一條巨大的蚯蚓或蜈蚣,多少年來,一直丑陋地蟄伏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而在丫頭的敏感的心上,仿佛也有一道這樣難以名狀的傷痕,它一直奇怪地阻隔在母女之間。丫頭說,她不想再怨母親什么了,怨只怨自己命不好,父親走得太早了。
等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阿桂從衣櫥里默默取出一條毛毯,輕輕地壓在丫頭的被子上。天涼了,屋子里陰氣很重。阿桂的目光終于不再躲躲閃閃,她很溫暖地看著丫頭的臉,丫頭佯裝熟睡緊閉雙眼,眼皮卻不時微微顫動著。毛毯散發(fā)出的樟腦丸的氣味,正慢慢地滲透在陰郁的空氣中,丫頭說她分不清那是香味還是別的什么。
這一夜,丫頭是聞著這種濃郁的氣息沉沉入睡的。
霜 降
在我看來,意志巷更像一條從門前流過的河,多少年來它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流淌著,渾濁的河水不停地拍打著古老的河床,日復(fù)一日,它把一切都沖得平淡寡味無足輕重,時間卻一刻不停,我們都在不停長大或悄悄變老。
無意間看到賈裁縫,她的眼袋深得仿佛兩攤滴淌下來的蠟跡,就深刻地掛在那張陰郁的臉上,她失魂落魄地游蕩在意志巷狹長的巷道中,她那祥林嫂式蹣跚而行的模樣,讓我和路人都有些毛骨悚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意志巷平素最活靈活現(xiàn)貧嘴多舌的女人,一時間也判若兩人了。
賈裁縫忽然木偶一般擋住了我的去路,她愁苦而又憂慮的臉仿佛一張死板的面具,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你說,我家鄭老師會不會和我離婚?這個沒良心的背著我搬到學(xué)校住去了,真不曉得,他腦袋瓜子怎么想的……
對于別人的家事我無從回答,我只是牽強地搖搖頭說,鄭老師他是個好人,應(yīng)該不會吧。其實,我打心底里厭惡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攤上她是鄭老師的悲哀。
賈裁縫顯然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她的臉上是我從未見到過的狼狽和凄惶。她眼底忽又一亮,因為她看到丫頭正從屋里走出來,她急忙扔下我,像只笨拙的母鴨似的迎了上去。我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我隱約聽到賈裁縫低聲下氣地和丫頭講話,而丫頭似乎根本沒拿正眼瞧她一下。很快,丫頭便不耐煩地推開她揚長而去了,只留下賈裁縫臃腫落魄的背影擋住巷口的一抹亮光。
白天,賈裁縫幾乎哭喪著臉,鬼使神差地來到阿桂工作的那家國營商場,她那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和語氣,立刻招來許多售貨員和顧客的好奇和圍觀。
阿桂,我求你,幫忙勸勸我家鄭老師吧,你就讓他搬回家住吧,阿桂,只有你能幫我的忙喲!賈裁縫隔著柜臺,猛地一探身就把阿桂的一只衣袖牢牢抓住,她故意放大了嗓門嚷,我求求你了,阿桂,我們好歹鄰居一場啊,我男人一定會聽你的話的,你看你長得那么漂亮……
同柜臺的幾個售貨員素來嫉妒阿桂的穿戴和媚態(tài),阿桂總令大家相形見絀,阿桂平時敢穿、敢說、敢和經(jīng)理、小伙子眉來眼去打情罵俏,這些都是她們望塵莫及的。此時此刻,她們巴不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這樣每個人心里才能暫時獲得一些補償和平衡。
賈裁縫見阿桂無動于衷,甚至都懶得多瞧她一眼,她心頭的憤怒猛然爆發(fā)出來:喂,你們大家伙一定不曉得吧,這個不要臉的貨色,她勾引我家男人,她是我們意志巷最破的破鞋……她還伙同野男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眾目睽睽之下,阿桂終于被賈裁縫的羞辱激怒。她奮力掰開賈裁縫的手,氣沖沖地沖出柜臺,然后她指著賈裁縫的鼻子罵道,真他媽活見鬼了,你腦子是不是進屎啦?你男人跟你離婚,關(guān)老娘屁事——你看不住你男人的心,你這是活該的!之后,阿桂捂著臉上隱隱發(fā)燙的傷疤,幾乎是一溜煙逃離了人潮洶涌的商場。
意志巷的每一個巷角和墻縫間,都彌散著人們生火做飯時的煤煙味,空氣中大量的一氧化碳分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漫長的冬天就要來了。
這天阿桂起來得比往常早,她幽靈般地潛伏在玻璃窗后,她的雙手用力扶在窗臺上,水泥窗臺流淌著從玻璃面上滴落下來的冰涼的液體,她感到有些刺骨的涼意,從她口中呼出的氣,不斷地彌漫在窗戶上。她的樣子很像一只隨時會撲向耗子勇敢搏斗一番的母貓。
在清晨的紅旗服裝廠車間里,幾十臺陳舊的縫紉機嗒嗒嗒地轟鳴著,布料的細小纖維和灰塵在渾濁的空氣中飄飄蕩蕩,繁忙而又緊張的工作,使這個早晨看起來和平時并沒有什么不同。
賈裁縫就坐在靠近窗邊的一臺機器前,她心不在焉地用她那雙靈巧的手撥動縫紉機的手輪,腳下的踏板發(fā)出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毫無生機。每過一陣,她便雙眼木訥地盯著反射出耀眼光亮的縫紉機針尖發(fā)呆。
這時,阿桂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賈裁縫工作的車間里,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女人是怎么進來的。
賈裁縫如夢方醒,四只眼睛仇恨地對視了幾秒鐘后,阿桂忽然地從自己皮包里霍地抽出早已準備好的菜刀。賈裁縫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她那天生像機槍一樣的嘴巴,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發(fā)揮的余地。車間里的女工們都被賈裁縫殺豬一樣凄厲的號叫驚呆了。
一抹并不燦爛的陽光,將迸濺在玻璃窗上的斑斑血跡映襯得森然恐怖,被菜刀砍斷的手指如血蟲在蠕動,女工們個個心驚肉跳,有人甚至當場便暈厥過去。阿桂手里的東西哐當一聲落在地板上,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好像完成了一樁平生夙愿,繼而,嘴角一抽,發(fā)出幾聲荒誕的怪笑,然后整個人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似一只漏光了氣的皮球。
立 冬
幾日后,我在看守所遇見了鄭老師,他滿臉的痛苦和無奈,他說所里的人講案子沒弄清之前,他是不便于去見人家阿桂的。他想托我把他手里的一網(wǎng)兜果品轉(zhuǎn)交給阿桂,最后他接連說了幾遍是他害了她。好心辦壞事,人一輩子誰都難免的。
阿桂的樣子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可怕,她強打起精神問我,你桂姨是不是很難看呀?她說話的樣子既天真又蒼老。
我急忙沖她搖搖頭,一股寒意悄無聲息地偷襲了我。
阿桂身上穿著那種很寬大的勞動布衣褲,她的臉蛋干干凈凈,或許,這是我所看到的最樸素的她了。透過阻隔在彼此間的冰涼的鋼筋柵欄,我想我和被關(guān)在里面的人一樣,我們都無法隨心所欲推心置腹,我想失去自由一定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腦海中不時浮現(xiàn)出一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的種種樣貌,這跟我眼前的形象無論如何都不合拍,我寧愿相信關(guān)在這里的不是阿桂,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黃昏時分,我踩著落了遍地的楊樹葉走進意志巷,我感到腳下沉甸甸的。我答應(yīng)阿桂今后會幫她照顧好丫頭,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盡力而為。也許,阿桂早就覺察到了,我打心底里是喜歡丫頭的,反正我從她期盼的眼神里看出,她現(xiàn)在什么都無所謂,卻真的不能再沒有丫頭。最后,她讓我捎話給丫頭,說她從來沒有做過傷害她爸的事,她跟瞇瞇好是在她爸走了以后。不管丫頭聽了會怎么想,我相信這些是阿桂的真心話。
在柔弱蒼白的夕陽下,我看到弓背塌腰的莫老太正獨自守在巷口,她顫巍巍地向我走來。
聽說你去了看守所?那個狐貍精這回恐怕要吃槍子吧!
我豎了豎衣服領(lǐng)子,一陣遠遠拂來的秋風(fēng)把地上的樹葉兒吹落到我的腳背上,偶爾,有那么三兩片葉子是從我的肩頭抖落的。
喂,我說你不是看上阿桂家丫頭了吧?這你可得當心喲,老話說得好,怎樣的蟲子,屙怎樣的屎,你就不怕她也……
日頭要落山了,你老當心閃了腰,曬暖和等明天吧!
我實在不想再聽她瞎叨叨了,就撇下她徑自走開。
莫老太昏花的眼里泛起了一片迷霧,她仍舊瑟縮地站在瘦弱的巷道里,半天自言自語著,又像是反復(fù)琢磨著我剛才說的話,她那斑斑點點的老臉被風(fēng)吹得皺皺巴巴像一塊破布。過幾天冬天真的要來了,到那時莫老太基本上不怎么出門,她年輕時裹過腳走路不靈便,她也怕天寒地凍不小心摔出個好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