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若要跟隨半刀泥的傳承人老萬去淘古瓷片,絕對要早起。早春,凌晨五點半,東方的云彩剛吐出一線深橘紅,瓷器早市就開張了。老萬守著攤販將古瓷片從麻袋里倒出來的那一瞬間,在密集的“嘩嘩”聲中,老萬豎起他的招風耳。忽然,他耳朵上的茸毛豎起,他大喊一聲:“停,停一下!”攤販住手,老萬眼疾手快,從一堆瓷片中挑出好幾片來。他攤開它們,一一詢價。攤販早就摸準了他的脾氣,直接把猛地看上去沒啥花樣的兩片挑出來,遞到老萬手上:“都曉得你搞半刀泥已經(jīng)著魔了,還跟我裝。這樣,480元一片,你要刻出好花樣,給我留一個茶盞,我來買?!?/p>
老萬露出無奈的笑,付錢,背過身去卻一臉愉悅,開始邊走邊哼唱虞姬的唱詞:“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他一邊哼唱,一邊舉起瓷片對著初升的太陽望。我終于瞧見了瓷片上暗藏的乾坤:瓷片雖是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看上去一無所飾,但對光一照,里面的虛實紋樣都透了出來,果然有梅枝,有雀鳥,是一片“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老萬說:“半刀泥技法的老祖宗,就是宋瓷,準確地說,就是這種南宋青白瓷。當年,匠人以刀作筆,在干燥后的素坯上刻畫出一面深一面淺的凹面與線條,就像書法中的濃墨與枯墨一樣,有深有淺,再施釉后高溫燒成。這種刻法,讓青白瓷對光一照,上頭刻繪的蓮花、竹葉、昆蟲和小鳥,都好像紙窗上的投影,既活靈活現(xiàn),又像浮動在虛空中,好比月光下的幻影。我淘了幾百片宋瓷,再也瞞不了人。攤販們也敬重手藝人,按時價給我打了8折,讓我買得痛快。”
我不免好奇:“宋瓷倒出來的聲響與眾不同?”老萬說:“當然。就算與南宋同時代的金,留下的瓷片倒出來也會‘嘩嘩’作響。宋瓷細膩堅牢,倒出來是‘呯呯’聲,聽音可辨,這就像生西瓜和熟西瓜的區(qū)別。”
青白釉上的半刀泥工藝,原本早已失傳,是老萬的師父在20世紀70年代,依靠翻閱史料、撿拾殘瓷,一個人悟出門道后慢慢恢復的。這門工藝的難處就是:要讓青白瓷發(fā)出美玉才有的透光感,利坯要利得極薄,而刻刀要在極薄的坯體上游走雕刻,還要一刀下去,刻出深淺有別的凹面來,考驗的不僅是審美與刻工,還有匠人控制緊張感的能力?!斑@就像初學滑冰的人,上了冰面,越不想栽倒,越是容易打趔趄。我跟師父初學時,一拿起刻刀來就忍不住喉頭咕咚咕咚作響。師父說,一感覺到自己在咽口水,手上的勁兒就有可能使偏了。所以,心無旁騖很重要,你一心一意去感受那些塊面、那些線條,刻蓮花時能聞到蓮香,刻小蟲時能感受到觸須的彈動,能感受到秋蟲的喜怒哀樂。你沉浸其中,就會忘了手上的刻刀有千鈞重,忘了咽口水,你就逐漸上道了。”
這個悟道的過程,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20年前,小萬跟著師父,四處去感受光影藝術(shù)的曼妙:看扎燈,觀玉雕,玩剪紙,瞧得最多的竟是皮影戲。說實在的,皮影人偶的戲服、冠冕、動作,透過暖暖的光線投射到屏幕上,忽然讓小萬看到了各種運刀的可能性:挑、剔、頓、挫、拉圓、捺方,露鋒起筆、側(cè)鋒運筆、出鋒收筆??赐昶び埃倩厝タ此未臍埓?,更是豁然開朗,連千百年前匠人運刀時,心中是暢快還是愁苦,都一目了然。
20年過去了,師父幾乎已經(jīng)退隱江湖,小萬成了老萬,也開始收徒弟。老萬把自己收藏的瓷片歸了檔,學著師父的樣兒,讓徒弟觀瓷片,寫兩個月的心得體會,再來跟他使刻刀。他兩年前收的一位徒弟最有意思,徒弟本人是京都大學的教授,教了一輩子陶瓷史,62歲退休后,前來景德鎮(zhèn)找尋宋代殘瓷搞研究,見到老萬賣給攤販的筆洗,驚住了。立刻恭恭敬敬前來,要找老萬學藝。老萬約這位日本教授談了3次,看了他的書法作品后,才同意了。拜師當天,這位教授對著比自己小9歲的老萬平心靜氣地行大禮、敬茶,老萬挺直脊背,泰然地受了禮。
他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受這份禮,而是代表所有掌握了半刀泥技術(shù)的工匠在受這份禮,包括那些在宋瓷片上留下清雅、自在、隨性之刀筆,卻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云煙中的無名匠人。
(平林月摘自《西安晚報》,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