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須攢剔亦玲瓏
——賞析館藏清代描金人物故事漆盒的工藝之美

蔣麗麗 （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廣東 東莞 523900）

黑漆，又稱烏漆、玄漆，泛指在器物上髹墨色熟漆的工藝。《周禮·春官·巾車》：“駹車，萑蔽，然衤冥，髹飾。漆乘，藩蔽，豻衤冥，雀飾……大夫乘墨車?！逼渲?，髹飾的“駹車”“漆乘”和“墨車”都是以黑漆髹涂的交通工具；先秦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民間大量種植漆樹、官府對漆業(yè)課稅的文獻記載；至漢代髹漆成風，尚朱、玄兩色，被廣泛應用于建筑、兵器、出行、日用、家具等領域，幾乎到了“無物不髹”的地步。上承秦漢青銅器神秘與飄逸的流線造型，下啟魏晉時期“氣韻生動”的美學思想，經(jīng)過漢唐、宋元以來的不斷發(fā)展，中華漆文化不斷輻射周邊的國家和地區(qū)，逐漸形成了東亞漆文化圈，并間接影響了中亞、西亞地區(qū)伊斯蘭國家漆文化的形成。明清時期，由于中外貿(mào)易交流日趨繁密，中國漆器以家具的形式與茶葉、香料、棉花、瓷器等同時風靡海外，受到歐洲市場的青睞，對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漆器出口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藏有一件產(chǎn)自清代、用于外銷的廣作漆器—清代描金人物故事漆盒，該器物以黑漆為地，描金，做工華貴，又有明顯的西風東漸色彩與外銷特征，是清代外銷漆器的代表之作。

一、清代的漆藝高峰

（一）服務于官府的官造漆藝手工業(yè)

清代漆藝以其生產(chǎn)目的不同，可以分為服務于宮廷造辦的官造手工漆藝和用于銷售的地方手工漆藝兩種類型。明代宮廷設“二十四監(jiān)”，其中內(nèi)官監(jiān)的“油漆作”專管官造漆器，所造品相上好的漆器還要呈御用監(jiān)，供皇家專用；隆慶年間，安徽新安漆器師黃成撰寫了中國古代歷史上唯一一部漆工藝著作《髹飾錄》。清代，內(nèi)務府“油作”負責生產(chǎn)、監(jiān)造各式皇家漆器，康熙時漢人劉源監(jiān)作御用器物，十分精美，“圣祖甚眷遇之”；雍乾兩朝官府主導編纂、頒布了如《清代匠作則例》《工部則例》等諸多工藝守則，至乾隆時官造漆藝達到史上鼎盛，風格較明代的莊重、簡雅、樸素已大有不同，不僅用色更加雅致，還在原有器物的基礎上增添雕刻紋飾圖案，山水花鳥、人物故事等，描金、泥金、填漆、螺鈿、雕漆等工藝都得到了廣泛的運用。

（二）民間漆藝手工業(yè)的興盛

在官造漆藝的影響下，地方漆藝也逐漸繁榮興盛起來。明代嘉萬年間，受資本主義萌芽影響，城市經(jīng)濟空前繁榮，蘇州、揚州等地成為民間漆器手工業(yè)的產(chǎn)業(yè)中心，江南漆工技藝卓絕，名匠輩出，如吳中王二、常熟楊氏父子等，皆蜚聲一時，明高濂《遵生八箋》稱蘇州名匠蔣回回“泥金描彩，種種克肖”。到了清代乾隆時期，蘇州、揚州的地方漆藝甚至有超越官造漆藝的趨勢，據(jù)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披露，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宮中欲制雕漆填金《甘珠爾經(jīng)》經(jīng)板，由于官造技藝不精，耗資頗多，決定著蘇州造辦處承做；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宮中欲按花神廟的雕刻紋樣做成彩漆供桌，乾隆皇帝特地下旨說明：“京內(nèi)做，不免糙，交揚州做?！碧K、揚等地的漆藝在明清兩代頗具特色，與揚州剔紅、蘇州螺鈿齊名。民間漆藝的興盛，為清代中后期漆器外銷奠定了基礎。

（三）漆器外銷與廣作漆藝

廣義上看，明清時期所生產(chǎn)的、銷售至海外市場的大量漆器，都可以被稱作“外銷漆器”。早在16世紀，歐洲與東方開啟直接貿(mào)易后，歐洲各國的貴族便已經(jīng)接觸到包括非洲、印度等地區(qū)在內(nèi)的工藝家具，但只有東方漆藝最受歐洲人歡迎。16世紀下半葉，葡萄牙人最早發(fā)現(xiàn)了漆器，并將其作為建筑裝飾送予修道院、教堂的管理者和皇室貴族。17世紀荷蘭人成立東印度公司后，首度發(fā)現(xiàn)了東方漆器的商業(yè)價值，他們以南印度為據(jù)點，向中國、日本大量收購漆器并轉(zhuǎn)賣至歐洲各國，獲取了相當多的利潤。17世紀后期，英國重建東印度公司，取代了荷蘭的貿(mào)易主導地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中也因此保留了大量中國沿海地區(qū)外銷漆器資料，如1699年東印度公司從廣東、廈門購買漆扇20 000把；1701年，接到英國本土貴族訂單，要求額外購入黑漆描金屏風20座。到了17世紀末，歐洲各國的商隊先后來華，法國、瑞典商人直接或間接地在東亞地區(qū)購買了大量中國出口漆器。到了18、19世紀，歐洲對中國漆器的需求劇增，蘇杭等地的漆器產(chǎn)量有限，又要服務宮廷，加之運輸不易，難以滿足外銷需求。此時，廣州憑借十三行的對外貿(mào)易地位，為漆匠們展示了巨大的商機。在此背景下，蘇、揚等地的許多漆匠南赴粵地，開辦手工漆藝作坊、漆器商店等，形成了廣作漆器的產(chǎn)業(yè)雛形。

圖一 黑漆描金人物故事漆盒 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藏

二、館藏黑漆描金器—廣作清代描金人物故事漆盒賞析

（一）器物概述

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藏有若干清代出口的廣作漆器，以黑漆描金器居多，具有鮮明的廣作特征。其中，以這件黑漆描金人物故事紋漆盒（圖一）最為經(jīng)典。該漆盒重2.286 kg，長37.7 cm，寬29.8 cm，高13.2 cm，除邊角輕微磕損外，品相幾乎完好。外盒以黑漆為地，泛明亮漆光，可見濾漆細膩、漆層均勻。盒身漆木為質(zhì)，描金裝飾，形成繞盒一周的人物故事裝飾，開縫處飾有如意云紋，底部四足以獸足為形，做工精細，器型穩(wěn)重。漆盒內(nèi)嵌套若干小盒，整套共26件（圖二），這些小盒皆髹黑漆為地，或純以描金技法勾勒出清代人物故事形象，或在描金中間用朱紅，饒有趣味地復原了西方經(jīng)典博具撲克牌的畫面內(nèi)容，獨具特色地彰顯了廣作外銷漆器的“中式風格”。

（二）廣作黑漆描金漆盒賞析

1.中西融合的獨特紋飾風格

細觀這件黑漆描金漆盒的內(nèi)嵌小盒，不難看出東西文化的一種微妙交融。黑地之上，金色裝飾的題材似乎中西并包，既有山水人物畫技法，對清代人物、花鳥、山水進行描繪，又明顯具備西方特色的文化內(nèi)容。與近代出口的紋章瓷等外銷品相似，這些黑漆描金紋飾題材也具有鮮明的“滿大人”風格。漆匠在小小的漆盒之上將清代的古典園林藝術、渾然天成的構景理念和清人追求閑情雅趣的生活面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真實再現(xiàn)了清人的服飾特征與文化風度，滿足了歐洲人對當時中國這個遠東神秘國度的向往與遐想。圖二中幾塊黑漆描金紋飾盒，均帶有明顯的“滿大人”風格：植物叢生的庭院之中，兩名清人手持“滿大人扇”，漫步于樹下苴間，閑聊暢游，悠然自得。另一方面，作為銷往海外供歐人使用的博具器物，這些漆盒也明顯為歐洲的客戶進行了“定制”，將撲克牌中方片牌J、Q、K的主要人物—查理曼大帝的侍從英雄羅蘭、《圣經(jīng)》中雅各的妻子拉結(jié)、羅馬的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大帝，利用中式的描金技法惟妙惟肖地再現(xiàn)于黑漆之上，在描漆的處理下，這些圖案在觀感上更加立體，黑、紅、金三色的配合使用，也使畫面在原本的線形審美上更加雍容華貴。這種中西交融的器物藝術處理風格，僅見于廣東、福建等地的近代外銷藝術品體系，是時代之下“中國風格”的嬗變縮影。

2.黑漆描金工藝的典型之作

這件人物故事漆盒是廣作漆器的典型之作，其技藝風格以黑漆描金為主。17～19世紀，廣東等地大量生產(chǎn)并外銷黑漆描金漆器，甚至被歐洲人稱為“廣東漆”。明代漆匠黃成在《髹飾錄》中提到，“描金”又稱“泥金畫漆”“即純金花文也”，并指出“朱地、黑質(zhì)共宜”，其紋飾內(nèi)容包括山水、翎毛、花果、人物故事等，“細鉤為陽，疏理為陰，或黑里，或彩金象”。天啟年間漆工楊明注曰：“疏理，其理如刻，陽中之陰也。泥、薄金色，有黃、青、赤，錯施以為象，謂之彩金象。又加之混金漆，而或填或暈。”其具體制作方法是：由漆匠將漆木進行削制打磨，涂上一層清漆，干燥后打磨表面，髹以黑漆，待其干燥后再次打磨推光，至表面光亮無瑕，再用半透清漆混合彩漆，在黑漆之上繪出細描紋路。待描紋彩漆半干之時，漆工取絲綿蘸取金粉，細細刷涂在彩紋之上，紋飾則為金色，也有不經(jīng)彩漆繪紋直接描金的。經(jīng)過描金的黑色漆器，往往有一種莊嚴華貴的神秘光彩。清人李斗描述漆匠徐履安“仿斜塘楊匯髹槍金法，以黑漆為地，針刻字畫，傅以金箔，光彩異艷”，正合黃遵憲詩云“不須攢剔亦玲瓏”是也。

3.廣作漆器的時代意義

黑漆描金工藝出現(xiàn)已久，我國至遲在秦漢時已經(jīng)掌握了描金技法，唐宋時期傳至日本，明宣德年間的漆工已能做到“五色金鈿并施”。但在明清以前的歷史中，黑漆描金器并非漆藝生產(chǎn)的主流，而是被近世的日本發(fā)揚光大，創(chuàng)造出本土描金技法“蒔繪”，后“蒔繪”風格傳回明朝，反而影響了明代的漆藝發(fā)展，以至于明人有描金創(chuàng)自日本之嘆。清代前期，一般也將黑金描漆視為東來的技藝，稱為“洋漆”，康熙皇帝在《庭格訓言》中褒贊“漆器之中，洋漆最佳”。康雍乾三朝，內(nèi)務府造辦處關于蘇州等織造辦的檔案中，直至乾隆十年，關于黑漆描金器的制作記錄，也一概寫作“洋漆”“仿洋漆”。

從上述現(xiàn)象中，不難窺見清代中期黑漆描金漆藝成為廣作漆器主流技藝的原因：首先，黑漆描金源起自中國，明代復興，到了清朝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技藝基礎；其次，以“蒔繪”為外銷主流的精美奢華的“洋漆”受到皇家和歐洲人的普遍歡迎，具有極高的市場需求；廣東作為17～19世紀遠東的貿(mào)易集中地，匯集了大量的國內(nèi)外描金漆器成品，市場趨勢也促使粵地漆匠轉(zhuǎn)向黑金描漆器的制作，贏得對日本漆器的市場競爭。根據(jù)文獻記載，19世紀后，歐洲各國洋商幾乎都已停止從日本采購漆器，他們云集于廣州，通過十三行貿(mào)易購買做工精美的“廣東漆”，這正是廣作漆藝鼎盛發(fā)展的明證。

圖二 黑漆描金人物故事漆盒內(nèi)嵌小盒 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藏

三、結(jié)語

以廣州為中心的廣東地區(qū)，作為清代始終保持對外貿(mào)易開放的重要沿海貿(mào)易區(qū)域，在貿(mào)易市場競爭、外銷需求旺盛、漆藝鼎盛發(fā)展的三重環(huán)境下，形成了以黑金描漆器為主的廣作漆器風格。這種風格使黑漆描金技藝重新回歸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藝術視野，并與近世的西方文化巧妙結(jié)合，形成了歐洲人眼中獨特的“中國風格”，成為海外世界觀察中國的窗口。清代的廣作外銷漆器，是18～19世紀東西方物質(zhì)文化交流的結(jié)晶，其遠銷海外，受到歐洲各國的青睞，也是中國漆文化在唐宋之后對外傳播的又一個高峰，具有見證歷史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