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剛
春天來臨前會有這樣的日子/草地在厚實的積雪下歇息/快樂而干燥的樹木在喧嘩/溫暖的春風變得溫柔而有力/身體驚詫于自己的輕盈/甚至自己的家你都認不出/而那首歌曲/先前已然厭倦/如今卻像新的/你又激動地把它唱起
——[俄羅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瑪托娃《春天來臨前會有這樣的日子》
往往在酷旱中的日子煎熬時,便分外懷念喜雨連連的日子。于是,下雨的日子,我常奔跑到田野,仰面朝天,和腳下的大地一起分享那從天而降的喜悅。雨中,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臊氣息撲鼻而來。當年,身為農(nóng)夫的我,與水土是如何的親近啊。那時,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雨,總是按著節(jié)氣的指引降臨。而人們熟悉節(jié)氣如同熟悉鄰居,熱愛土地如同熱愛親人。
晚上,我常被風聲雨聲驚醒,躺在黑暗里,靜靜地聽著外面的聲響:有風吹過,有牛馬的呼吸和反芻,有狗的吠叫。夜半,風聲愈來愈烈,風一奔騰,村頭晃橋河的水聲更大了;狗在這邊叫一聲,聲音卻在河那邊響起。十七八歲,熱愛耕讀的我,會在雷鳴電閃的夜晚,一個人起床,迎著瓢潑般的大雨,走到晃橋河邊,像一棵老樹樁一樣站著,感受著與水土的那種切膚之親切膚之痛,同時憧憬愛情,捕捉詩情畫意。我看到閃電每五秒鐘來一次,好似一條條游動的火蛇,強烈的電光使眼前的一切變成了白色,甚至能照徹河底,水里的魚都成了銀色的,使人目眩神迷。而雷聲,使河谷如一面千人擂打的大鼓,經(jīng)久不息。鄉(xiāng)野仿若演奏著盛大的交響樂曲。我總是認為,雨夜是天地的親和之時?;厝ヌ上?,在風聲雨聲中入睡,我會做嗆水的夢,做自己變成了一條魚的夢。雨水下過之后,一片片睡眠的土地,會和清晨的太陽一起醒來。大雨過后,田水滿盈,莊稼潑紅濺綠,春燕、白鷺、麻雀、烏鴉、蝴蝶、蜜蜂、蜻蜓一片片地、一浪浪地緊貼著大地飛過來,飛過去。這時的大地儼如一幅秀美的水墨畫軸,青蔥滿眼,氣韻生動,清曠明潔。
當然,也會有干旱之年,但大多年會風調(diào)雨順。雨水豐沛的年份,田野上到處是豐盈的河流、長流的溝渠和汩汩迸濺的泉眼,人們在田里干活口渴了,捧起就喝。一場場喜雨中,水光瀲滟,意象豐盈,寧靜淡遠,草木芬芳,花事不斷:馬鞭稍草、白花草、三棱子草、鎖眼草、酸漿草、狗尾巴草、苦蒿、去炎多棵、癩蛤蟆棵、苦馬菜、老母豬棵、羊咩咩樹、金銀花、打碗碗花,七顏八色,大的比海碗還大,小的如扣如米。更不要說桃花、杏花、李花、梨花、拐棗花、皂角花、軟棗花、柿花、花椒花……到處散發(fā)著甜的香的辣的苦的腥的臭的膻的麻的氣息。當然,在蓬松飽滿鮮活的大地上,主角是五谷雜糧:玉米、高粱、瓜豆、稻谷、小麥、大麥、蕎子滿田滿地,滿山滿坡,長得風生水起,長得活色生香……
而有的時候,在田地里勞作的我們,會被一場伴著驚雷的陣雨突然襲擊,人們根本來不及躲避,就任由雨水撲打。要是沒有女人在場,男人們會脫個精光,就著如注的雨水,大把大把地搓洗著身上厚厚的汗泥,愜意得又蹦又跳。這樣的場景,讓我理解了什么是土地具象的赤子。這樣的雨來得快也去得快,不一會兒,黑云散開,雷聲走遠,太陽出來,把我們身上的衣服曬干。而密集的水珠在田頭地角雜七雜八的樹上噼里啪啦地響著。更遠處,長虹如一座七彩橋高高架在整個村莊之上,使清貧的小村一時間富麗堂皇。
兒時的家園,還有一種白喙赤足,會呼風喚雨的五花鳥。黎明,五花鳥總是和大地一起醒來,五花鳥長著五種顏色,每天在河水里洗五次澡,愛在河邊那棵長得好看的苦楝樹的枝梢上,慢慢地曬它的花翅膀。五花鳥知道按季節(jié)鳴叫,它一叫,雨就下來了,像珍珠落在大地上,太陽雨,像天女散花,人們不敢隨便抬頭。五花鳥再叫,雨停了,人們從土屋里出來了,一步一個腳印,安之如素,打理古老的農(nóng)事,延續(xù)平靜的生活,向著這樣的土地,人們用勞動的方式,替代跪拜,向著這樣的天空,人們從一朵積雨的云,愛起。那時大樹比人多,樹大招風,聽風就是雨,每棵樹都有樹的模樣,每棵樹都有樹的氣味,每棵樹都有愛它的鳥。
一年春天,我曾駐足于久旱后的一場雨中。吞咽著清涼的雨水,品嘗著清澈和鮮潔,品享著自然的造化,想:在我身后的大地上,那些星羅棋布的村莊里,家家戶戶農(nóng)人,一定會搬出已經(jīng)生銹的鋤頭、犁杖敲敲打打,再給牯牛添幾瓢精糧,最后會取下掛在屋檐下的種子,解開布袋,隨手抓起幾顆,在燈下作最后的把玩。盡管晚了栽種的最佳節(jié)令,但它們終于還是會被一雙雙散發(fā)著汗氣的大手,播撒在酥軟的土地上。種子出苗后,雨水會滋潤它們,陽光會暴曬它們,閃電會照耀它們,蛙蟲會叫響它們,露珠會點染它們,野風會拍打它們,當然還有汗水會浸透它們。直至它們被節(jié)令推著搡著,走上秋天的寶船。我熱愛水土里長出的五谷雜糧,它們是農(nóng)人汗水的結(jié)晶,情感的升華。它們讓我感受到蒼天的恩賜與無情,感受到農(nóng)人的熱望與滿足,播種的艱辛與收獲的喜悅。
我至今仍珍愛自己數(shù)年前寫下的一首詩《拾穗的小妹》。我是這樣寫的:“秋深了,風兒漸涼/小妹你穿著不再鮮艷的花裙子/埋頭在收割過的稻田行走/哥哥不小心遺下的谷穗/被你那雙早熟的小手/一一撿起/放進媽媽交給的小竹籃/長長的田埂上/野秋菊開得正香/小妹是愛美的人/去摘一朵戴吧/在哥哥面前/你不要羞澀/穿著不再鮮艷的花裙子/小妹正用那雙早熟的小手/一一撿起哥哥遺下的谷穗/可誰也無法撿起/我小妹滴下稻田的汗珠……”我總是堅信: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土地,土地上還栽種莊稼,就會有拾穗者,拾穗者手中的提籃就不會放下。
和鄉(xiāng)土上大多莊稼人一樣,我也曾是個拾穗者。孩提時,每天放學后,我們兄妹五人(大到讀初中的哥哥,小至剛會走路的弟弟),跟著奶奶走進田野。此時的大地,獻出一切的空曠枯索,卻沒有一絲失去的哀傷。
對于拾穗、打豬草、摸魚和捉鳥,奶奶這位一生從未走出過鄉(xiāng)村一步的小腳女性,太熟諳不過了。拾穗時,奶奶調(diào)教我們要一字排開,奶奶身處其中,命令我們走著“之”字。我們的腳踝無一例外被尖利的稻樁或麥茬劃得血痕斑斑,卻很少有零穗能逃過我們的眼睛,而我們揀不起的谷粒和麥粒,等待著另外的拾穗者——緊緊跟在我們身后的雞、鴨、鵝。跟我們一起拾穗的,還有我們家的那只大白狗。它幾乎是我們兄妹幼年、童年、少年的見證者。在家里,它顯得很矜持,很有風度。一到田野,它便放下架子,變和順了。孩子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竹籃跟它玩耍,不論我們怎樣變著花樣戲弄它,它一點兒也不生氣。
在奶奶的指點下,我們很小就能準確地叫出諸如螞蟻、螳螂、癩蛤蟆、秧雞等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鄉(xiāng)間野物的名字。
那段經(jīng)歷,使我養(yǎng)成了喜愛觀察鄉(xiāng)土上一切生命活動及生物特征的習慣,且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那時家貧,我們祖孫常常餓著肚子拾穗。拾麥穗時,奶奶常會拔幾株麥茬引燃,把麥穗燒熟,然后用手掌搓去外殼,吹去黑灰,讓我們吃。燒新麥的那種香甜,在當時令人流涎。吃完燒麥,我們祖孫的嘴唇上下,都黑糊糊一片,仿佛長了胡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腰都彎了。在開滿野菊花的田埂上休息時,奶奶常會講些神神怪怪的民間故事給我們聽。只要見我們圍坐在奶奶身旁,鄰田拾穗的孩子也會放下竹籃,跑到我們身邊。記得有一天,奶奶唱了一支歌,至今我仍記得其中幾句歌詞:“十月里來呀,谷子黃,手中有糧,心不慌;太陽月亮輪流轉(zhuǎn),孩子們呀快快長……”奶奶唱著,深陷的老眼一動不動地望著什么,可順著她的視線,我們卻什么也看不到。在夕照中,她稀疏的白發(fā)在晚風中飄飛著,讓我們小小的心靈陡生一種莫名的感傷。
她唱的歌歌詞和曲調(diào)都是明朗的,但不知為什么,七十多歲的奶奶唱起來,竟讓人想落淚。現(xiàn)在我想:如果她的歌僅僅來自她的喉嚨,絕不會有那么強烈的感染力,令木訥的我把心揪緊,感到鄉(xiāng)土上的一切都變了樣子。
遠遠的小村飄溢著青煙和白煙,大地在牧歸的牲畜的歡叫聲中走進朦朧和昏暗時,我們跟在奶奶身后,提著已有分量的竹籃,慢悠悠地回村。路上,除了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我們還聽見綿綿的蟲聲,風聲,水聲,以及感應到了大地本身的搏動。
奶奶像一片樹葉,在她八十二歲那年,回歸了泥土。她拾穗的竹籃被母親拎起。鄉(xiāng)下的老人,只有動不了那天,才不下田野。
許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窗明幾凈的縣城圖書館翻閱一本畫冊,我看到了米勒的《拾穗者》,畫面上那親切、樸素的實感,仿佛生活本身一樣令我怦然心動,憶起了跟奶奶拾穗時那段辛酸而又溫馨的時光。它的艱難與美麗處與米勒的《拾穗者》如出一轍,那是最親切最持久的詩歌。這使我頓悟到:為鄉(xiāng)土的愛撫所滲透的心靈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標識和源頭,同時讓我自覺地遵行一種寫作的信條:怎樣生活,就怎樣下筆。
在張揚著浮華與輕佻的當下,我通過懷念,去領悟當年拾穗時的一種生活表面姿態(tài),同時用閱歷和學養(yǎng)試圖接近奶奶的靈魂。我當年留下美麗如花的腳丫的鄉(xiāng)土上,如今已長滿大片大片的鋼筋水泥林,但我仍然追求著做一個拾穗者:用我的筆,用我的心,去撿拾當代人丟失的詩意。是的,拾穗是一種勞動。勞動是單調(diào)的,而勞動者是安靜的,我為之感到幸福。
在我們滇南晃橋河一帶的村莊,許多樹比許多人活得要長,比村里的房屋還要多。從我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大青樹、桃樹、李樹、花紅樹、拐棗樹、苦楝樹、皂莢樹、棕櫚樹等樹木之中。多年過去,許多物事我都淡忘了,但其中的一棵樹和圍繞它所生發(fā)的人和事,讓我記憶猶新。
那棵樹長晃橋河邊,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它“敲鐘樹”。這是一棵有上百年樹齡的大青樹,它的樹干和牛腰一樣粗,人們把頭仰得平肩才能看到它的尖梢,它的枝枝葉葉投下的陰影,能蓋住一個籃球場。一天,我到幾里外的龍?zhí)镀律戏篷R,不經(jīng)意地俯視了我們小村一眼,發(fā)現(xiàn)這棵大青樹像一面綠色的大旗,高高地插在玉帶似的河流之間。
每天黎明,最后一顆星自西天消失,村里的公雞開始叫第三遍時,生產(chǎn)隊長手持鋤把,來到“敲鐘樹”下,用鋤把擊打“出工鐘”。
那時,在晃橋河沿岸方圓十里的村落,幾乎都用鐘聲來向社員們發(fā)布出工、收工和開會的號令,在樹枝上掛一塊銹跡斑斑的犁鏵,要不就是掛一個拖拉機的破齒輪當鐘敲,用鐘聲指揮、調(diào)度著社員。
晃橋河兩岸村子稠密,村與村之間最近的只隔著幾壟田塊或是一溜草堆,要不就是麥垛,炊煙、飯菜香和雞鳴狗吠聲交織重合。大多數(shù)村子開工、收工的鐘聲總在前后十分鐘開始和結(jié)束,這些形狀、質(zhì)地不同的破銅爛鐵發(fā)出的聲音,沒有人會聽混。鐘聲有的尖銳火爆,像潑婦在罵街;有的高亢深長,像一頭養(yǎng)足精氣的騾子對天嘶鳴;有的深沉持重,像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說話;有的急促緊迫,像喊人去救火;有的拖泥帶水,像一個人在泡透的池塘里移動步子。好像只有一個村堅持吹鐵皮哨子發(fā)號,這個村雖離我們村不遠,只有二十幾戶人家,那哨聲飄忽、松散,有氣無力,還不如我們腳邊草叢里的蟋蟀唧唧、唧唧的叫聲明晰。
十村八寨的鐘聲響起時,整個晃橋河谷就像在微微晃蕩,人們都像被蒙進一個大鼓里。不用說,村村寨寨的鐘都是隊長敲響的。我們村也敲鐘,鐘是一個拖拉機的破齒輪,它發(fā)出的聲音清亮明快,像磨了一夜的刀子,再疲累的人一聽到,就會渾身一激靈,猛地打起精神。
鐘用牛筋系著,掛在大青樹一根手臂粗的樹枝上。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明白,看上去黑不溜秋的東西,隊長用一截木棍一敲打,它能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出工,隊長敲打它,晚上開會也敲打它。鐘響后,社員們很快聚集到大青樹下,聽候安排田地里的活計。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在鐘聲中走遠又走近。
村里的樹很多,人們愛多走幾步到這里來,主要原因是,在大青樹枝葉婆娑、清風習習的地方,沒有蚊蠅的騷擾。這棵樹還有一大用處,村人死了送上山安葬后,人們會從它身上折下一大堆青枝綠葉,和著一些柏樹枝葉,放在村口用松毛引燃,白煙升騰,散發(fā)著清香,抬棺材的男人們先后跨上去,閉著眼睛,讓煙熏火燎。據(jù)說,新鮮大青樹、柏樹枝葉生出的煙霧,能把送葬者身上的晦氣除掉。
我讀初中那年,土地承包到戶,村人干農(nóng)活,再也用不著生產(chǎn)隊長敲鐘調(diào)派了,那個破齒輪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一天,我們幾個少年正在大青樹下面玩耍,已經(jīng)年邁的生產(chǎn)隊長吃力地攀爬上樹去,用刀砍斷拴鐘的牛筋,鐘拖著尾巴似的牛筋掉在岸畔的砂石上,發(fā)出“嗡嗡”的響聲,紅色的銹泥濺得一地都是。老隊長一聲不響地扛著那個破齒輪,吃力地走到河岸的小道上,我們好奇地跟著他。來到一段水流湍急處,他將破齒輪高高舉起,認真地看了又看,猛地擲向河里,身手像年輕人一樣有力。扔掉鐘,他吁了一口氣,拍拍手上和肩上的鐵銹,環(huán)視了我們一眼,頭也不回地往通向村中的道路走去。他這一系列的舉動讓我若有所失。奇怪的是,有好長一段時間,住在上面的鳥卻一如既往地在以前敲鐘的時候放聲鳴叫。
多年前,村上要在大青樹生長的地方修建一個對外出租的商鋪,便伐了樹,干活的人家分到一塊用這棵樹解成的砧板。我想,當他們提著一塊厚實的散溢著大青樹特有清香的砧板回家的時候,是否會留意到,村里已經(jīng)沒有一棵長得像樣些的大樹了?是的,像這棵樹一樣,鄉(xiāng)土上的好多美,就像孩子,被我們連同洗澡水一樣,給潑出去了。但我們還不會住手。
元代著名大戲劇家馬致遠的小令名作《天凈沙·秋思》是我最喜愛的元曲之一?!翱萏倮蠘浠桫f,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蔽淖掷锩娴臑貘f,和一堆暮氣沉沉的草木裹攪在一起,是倦鳥歸林。而在宋朝詩人范成大的《后巫山高一首》中,烏鴉是白鴿一樣的“使者”:“……朝云未罷暮云起,陰晴竟日長冥蒙?,幖ё饕馑蜌w客,一夜收潦仍回風。仰看館御飛楫過,回首已在虛無中。惟余烏鴉作使者,迎船送船西復東?!?/p>
現(xiàn)在想見到一只烏鴉、那西方文學作品中修女樣老是身著一襲黑袍的巫鳥,只有借助于畫冊、動畫片,才能看到那形神皆失的影像。但退回三十年,在鄉(xiāng)村那水墨畫般清朗的田野,你一抬頭,說不定就會有一大群烏鴉從眼前輕掠而過,并哇哇大喊大叫著。
在鳥類中,烏鴉也太標新立異了。長相大怪大丑,氣味腥臭沖天,圓睜的豆大的雙眼總似不懷好意,啄食令人作嘔的腐物,不分場合地發(fā)出傳說中帶著死亡氣息的哇哇大叫聲,它還偷吃莊稼人辛辛苦苦栽種的糧食,種種惡行,使自視高貴的人類很難與之相安無事。
我出生在20 世紀60 年代中期的鄉(xiāng)村,那時的鄉(xiāng)村清貧、簡單,但十分清新、干凈。對烏鴉等鳥類,我見識多多。在我童年的時光里,鄉(xiāng)村的天空還是鳥類的天堂或曰樂園。高天上,神態(tài)冷酷的鷹和灰白的云雀在緩緩移動;中天是烏鴉懶洋洋近乎勉強的飛行,它們的翅膀重復著同一動作,打開再打開。而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喘口氣的麻雀和家禽一樣與人熟透的燕子,卻只能踩著無邊無際的高稈作物飛行。
即便我是個心性木訥的少年,也能感應烏鴉的孤獨和深沉。它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棲息在最高樹上的尖梢,只在孵蛋時才用手指粗細的樹干在樹丫上橫七豎八地搭個窩。對聒噪的春燕和莫測高深的鷹,它們視而不見,愛叫就叫,想飛就飛。而對取悅于人的喜鵲,它們卻每每處于失語狀態(tài)。我想:莫非它們也知道最大的蔑視是沉默?
從我懂事起,就知道母親患有嚴重的哮喘。一天,聽大人們說烏鴉血趁熱喝了能治這種病。在一個陰沉沉的黃昏,我無師自通地襲用人類慣用的伎倆,隱身于烏鴉從不防范的雜木林中,對著一只個大且肥的烏鴉操起了彈弓……那只烏鴉一如意料中醉漢樣從高枝上跌落,與此同時樹上的烏鴉盡數(shù)彈起射向遠天。中彈的烏鴉徐徐飄落,連同黑雪般飄落的羽毛、糞便。
我從病床上扶起母親,一刀砍下烏鴉的頭,火紅的烏鴉血冒著滾滾熱氣噴射而出。母親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滾滾的烏鴉血燙傷了母親的口腔,還把她的牙齒和嘴唇染得一片赤紫,使可親的母親一時顯得陌生而可怖。身首異處的烏鴉頭上的兩只小眼卻久久不閉。如果我早慧的話,從中會看到它是怎樣牽念同伴、大樹、高天以及農(nóng)人般干凈的空氣……
我自此怕見烏鴉。當我懷著對它的負罪感一天天長大后,我才驚覺頭頂上的天空是如此的大而無當。盡管星羅棋布的村辦工廠的機器的怒吼聲和滾滾的黑煙欲把它填滿。不用說烏鴉,就連一只麻雀也看不到……那善于取悅于人的喜鵲也未能幸免。面對強大的人類,即使它們長有兩只凌空的翅膀,也不堪一擊。
在我?guī)资甑母x時光里,我被不少東西深深打動,比如藝術、文學、繪畫,但我極少流淚,而面對家園天空一無所有的蒼白,我止不住淚如雨下,并生發(fā)深深的懷想。我有種預感:人類再如此這般對異類心狠手辣,格殺勿論,毫不憐惜,必欲誅之而后快,那么,用不了多久,地球上的人類將成為孤家寡人,每天百無聊賴地面對著同樣孤零零的太陽升起、落下,落下、升起。那時,人類一定會期盼見到什么會飛的活物——哪怕是一只腥氣沖天、長相丑陋、聲音嘶啞的烏鴉,大張旗鼓地在莊稼地里,農(nóng)民一般老練地撕開一包又一包漿汁四溢的玉米大快朵頤。
2016 年12月上旬,“昭通杯”全國國土題材短篇小說大賽頒獎典禮暨國土資源文學論壇系列活動在昭通舉行。我的一篇小說有幸獲得銅獎應邀前去參會。車子進入昭通,高速路邊的樹木片葉無存,但上面有一團團黑乎乎的東西,定睛細看,竟是一只只烏鴉,我讓我們報社的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入神地看了半天,我恍覺,我們晃橋河谷的烏鴉都遷居于此了,頓時心里產(chǎn)生如蓮的喜悅。
詩人林伯春先生的《一只烏鴉落在樹上》寫出了我的心聲:烏鴉啊/你的歌唱沒有錯/你的飛翔沒有錯/你的啼喚剛好照亮冬天的潔白/點燃雪光向晚的燈盞/你飛吧,黑色的精靈/人類的文明將使你重拾干凈的天空/你飛吧,朋友/一千次一萬次飛臨我/在我心中筑巢或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