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直
讀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也許是受了同學(xué)養(yǎng)兔掙錢的誘導(dǎo),突發(fā)奇想要養(yǎng)兔,母親拗不過,于是買了三只種兔,二雌一雄。
買種兔的時候,賣家提了個建議:把雄兔雌兔的顏色岔開。于是就挑了只黑色的雄兔,兩只雌兔則是常見的灰色。
這只雄兔黑得純粹,通體沒一根雜毛,連肚皮和腋下也是黑色。我看到其他家兔的兩只耳朵,總有一只半倒的,而它,兩只耳朵全都直立著,一對黑亮的眼睛不停閃爍,讓人覺得它似乎受過驚嚇,總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三只兔買回來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一個“大事故”:黑兔從兔舍里逃走了。所謂兔舍,只是兩個長方形的深坑,相距半米,由一個圓洞相通。其中一個露天,作為兔子活動吃食飲水的場所。另一個則苫草蓋土,作為兔子遮風(fēng)擋雨的住所,兼以生兒育女。
坑挖得很深,至少超過一米半。按理說這個深度,無論雄兔還是雌兔,都無法逃脫。但這只黑兔竟然沒費多大力氣就跳上來了。那是春天一個晴朗的早晨,它站在兔舍邊緣,似一個黑色的精靈,直直地立著兩只耳朵,瞪大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十分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我當(dāng)時連想都沒想,不顧一切撲了上去,哪知這只黑兔,跑得比野兔還快,一個騰躍就鉆進(jìn)了土豆地,在壟間跳躍翻騰,左沖右突,盡情奔跑。最后,盡管我累得氣喘吁吁,卻不曾有一秒鐘接近它,只得隨它去了。
奇怪的是,黑兔只是不愛待在兔舍里,只是不喜歡那兩只灰兔而已。它更喜歡院子里的雞鴨豬狗。第二天早晨,它就出現(xiàn)在院子里,混跡于一群母雞中間,無論是形狀還是顏色,都顯得格外突兀。
這次,我沒有貿(mào)然行動,而是迂回著、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別看人和雞都是雙足動物,黑兔卻把這兩種動物分得很清,它對在身邊的公雞母雞毫不在乎,而對同樣也是兩只腳走路的人類,卻保持著天生的警惕。當(dāng)我離它很近了,還不到兩米的時候,它一扭頭,騰地躍起來,劃了一道黑色的弧,跳過矮墻,竄進(jìn)了菜園里。
幾天后,我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黑兔不僅白天在院子里活動,夜間也沒離開家。但它不回兔舍,而是睡在雞窩里,攪和得雞大半夜還咯咯亂叫,不得安生。
家兔是一種對飼料要求很嚴(yán)格的動物,要喂新鮮的野草,隔三五天還得加點精飼料。經(jīng)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黑兔從不回兔舍,也沒見到它吃什么,它靠什么度日呢?秋天里還說得過去,能尋到野草莊稼和蔬菜,寒冷荒涼的冬天,它是如何熬過來的呢?
整個白天,若沒有人威脅它,它就一直待在院子里,或從老母豬肚皮下鉆過去,或把刨食的雞群沖散,或在向陽的墻根兒蹲伏著,瞪著眼睛似乎在琢磨著什么。
天長日久,這只不肯待在兔舍里、不肯與同類為伍的黑兔,便引起全家人的反感。母親的反應(yīng)最為強(qiáng)烈,便用一把玉米粒將它誘捕了,那天全家人吃了一兔肉餡餃子。
第二年春天,兩只灰免也被賣掉了。我拆了兔舍,填平了兩個深坑,母親在上面打了兩個畦子,種上了黃瓜。
題目中的這個“老”字,和“老師”“老虎”里的“老”不同,和“老年人”“老屋”里的“老”一個用法,是“老邁”“衰老”的意思。
分田單干那年,全體社員均分了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有的人家分了馬,有的人家分了羊,也有的分到一輛大車。我家分到一頭老牛。
“總算是個力量”,母親歡天喜地地說。
原本,它的毛色可能是黃色的,杏黃或略略泛紅的黃。年深月久之后,這黃色已十分老舊,也不均勻,有大塊的灰和骯臟的白分布其間,斑斑駁駁,如患了皮癬。兩只牛角略向內(nèi)彎曲,已無光澤,狀如槁木,似乎早就從內(nèi)里朽爛,只需伸手略一觸碰,就能掰下來。特別是它的雙眼,了然無光,如同蒙了一層云翳,眼眶內(nèi)仿佛嵌了兩塊石頭。它似乎不看什么,一切也用不著看了,眼睛對它來說,派不上用場。
端來一筐青草,放在它的嘴巴下面,它依然保持著原樣,不眨眼,不張嘴,更不曾低頭,只是略深一點兒吸了一口氣。在我們的注視中,它站著,許久許久,才緩緩低頭,咬起幾根草莖,開始咀嚼。
它咀嚼得異常緩慢,似乎牙齒間充填的不是青翠多汁的嫩草,而是堅硬無比的金剛石。它瞪圓了雙眼,伸直了脖子,似乎把全身力氣都集中在嘴巴上,上下齒咬緊,交錯,再咬緊,再交錯,許久許久,它才慢慢揚起脖子,長嘆一聲,把嘴巴里的草咽下去。
沒人能說清它多大口齒。十歲,十五歲,竟有一人說它已十七歲。有個牛販子曾掰開它的嘴巴,想從牙齒上判斷它的年齡,最后一無所獲。老牛的牙齒,脫落的脫落,磨平的磨平,“沒一個像樣中用的”,那人搖著頭說。
老牛年邁力衰至此,仍要下田。它默默地任人使喚,聽見一聲“駕”,便邁開腳步。它的第一步,幾乎和人的口令同步,或許還會提前一兩秒,但第二步就慢些了。牛蹄試探著,緩緩抬起來,頓一頓,邁出去,落下。它不在乎飛舞在脊背上方的皮鞭,或許它已聽不見皮鞭的風(fēng)聲,也看不見皮鞭的影子。有時,有誰抽它一鞭,它也沒反應(yīng)。
無論走在上山下田的路上還是耕作在田間,它永遠(yuǎn)都那樣緩慢平穩(wěn),似乎邁出的每一步,都得經(jīng)過深思熟慮。在壟挨壟的田地里,鄰家的花犍牛疾步如風(fēng),動輒就扔它一遭地。它不瞅也不看,不聽也不聞,似乎田野里只有它自己。
老牛拉不動犁,也駕不了車,只能在播種時拉簸瑟磙子,夏鋤時拉幾天耘鋤。鄰居們提議“白養(yǎng)這么個老糟爛木頭干啥,白費草料,干脆殺了吃肉算了”。母親卻說“活目瞪眼的,哪能說動刀就動刀呢。再說,咋也算個力量吧。就算啥也干不了,還能攢點糞,肥肥地呢”。
在我的記憶中,從沒聽見老牛吼過一聲,它總是靜靜地站著或臥著。若沒人驅(qū)趕,它似乎從不挪動。母親晚上臨睡前,在墻角給它備一筐青草,到早晨它還是原樣站著,方位、角度和站姿,好像不曾發(fā)生一點兒變化。它大睜著眼睛,努力地咀嚼,使勁兒地吞咽,又似乎一夜沒停。
有一次,大概是在秋天,我心血來潮想騎它一遭。我騎過驢騎過馬,從沒騎過牛,想像江南牧童那樣嘗嘗騎牛的滋味。我踩著一塊木墩,冷不丁兒地跨上它的背。它登時萬分惱怒,猛地晃了幾下頭,又搖幾下身子,見甩不下來,竟奮力刨起了蹶子。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我從它的背中間滑到了脖子上,眼看就要掉下去??礃幼?,我若落到牛頭下,它一定會以角攻擊。我害怕了,趕緊出溜下來,躲到遠(yuǎn)處去了。
有一天,一個陌生人進(jìn)了院子,他是來買牛的。他看了看老牛,問多少錢可以買走。母親說一百元。那人搖頭,說“別說一百,五十我也不要,牙都沒了,草料都吃不了,還能有啥用”。翻來覆去講了半天,那人最后只出四十元。他說“殺了,連皮帶肉能處理六十,還能掙二十”。母親一聽此言,堅決不賣了。那人臨走說“賣四十還有四十呢,留著,一文不值。咋的,當(dāng)老人養(yǎng)啊”。
“當(dāng)老人養(yǎng)著也不能殺了賣皮賣肉?!蹦赣H這樣說。
他們這樣爭辯時,老牛位于二人中間,木頭般站著,一聲不響。
后來,不知是哪年哪月,老牛從家里消失了。我似乎從沒問起過,家里人也沒有誰說起過,它就像春天里的一絲風(fēng)那樣不見了。前幾天,我向弟弟妹妹詢問老牛的去向,他們?nèi)家荒樏H?,似乎家里不曾存在過一頭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