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靈森/口述 孫建邦/整理
1976 年12 月,我從洛陽郊區(qū)潘寨參軍。我們李樓公社同一批戰(zhàn)友79 人,其中潘寨村6 人。入伍后,大部分在廣州軍區(qū)第55 軍165師服役。1979 年2 月,我們一同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在祖國南疆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洗禮。79 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臨戰(zhàn)個個表現(xiàn)出大義豪情,其中4 人在戰(zhàn)場上犧牲。那是我們一生重要的起點,人人都有難忘的故事。
我難忘的是在開戰(zhàn)第一天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立三等功1次。
1978年11月,我所在的55軍165師工兵營,隨大部隊從駐扎廣東大東邊的龍川縣開拔,經(jīng)過一千來公里的行軍,到達廣西寧明縣,先在寧明縣夏石公社(現(xiàn)為憑祥市夏石鎮(zhèn))短暫駐扎,后被安排在一個叫浦寨的邊境小山村扎營,作戰(zhàn)前準備。
浦寨位于我國南疆邊境線我方一側,那里林木茂密,山勢連綿。這一帶是165師主力部隊出境的必經(jīng)之地。這邊僅有小道通向浦寨,浦寨也只有小道通向國境線,而國境線那邊則有一條人家早就修筑好的可通行汽車、坦克的道路。浦寨重要的地理標志是兩國邊界第15號界碑。
我們工兵營出境之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打通通向越方的道路,使我方汽車、坦克通過。工兵營當時有3 個連,一連內部稱工兵連,原來不滿員,戰(zhàn)前才補充了兵員;我們是第二連,內部叫舟橋連,還是4個排的滿員編制;第三連叫機械連,幾十個人,常年在湖南施工,戰(zhàn)前才歸建隨營執(zhí)行任務。我們舟橋連可以算作工兵營主力,因此,營長經(jīng)常遂行舟橋連指揮全營。我1976年底參軍就在舟橋連當衛(wèi)生員。
修路開始,舟橋連勘察路線,確定需要在7 處溝、渠上架橋并保證坦克通過,于是,就到附近一個叫大青山的國有林場砍伐運回樹木。戰(zhàn)友乘汽車、扛斧子來來往往,有的就聯(lián)想到《渡江偵察記》偵察兵運木頭的鏡頭,還開玩笑“哪部分的?”“165 師工兵營的!”林場工人很清楚形勢,一看解放軍來砍樹架橋,就主動用他們的油鋸幫我們伐木,效率大大提高。那些天有了空閑,我們還學習簡單的越語,最熟悉的是越南話“諾松空葉”,就是“繳槍不殺!”
2 月上旬,工兵營修路架橋任務全部完成,就有軍坦克團配屬165 師的坦克部隊人員、陸續(xù)還有不少軍人來勘察道路地物。2 月16 日傍晚,蒙蒙小雨之中,全營集中在浦寨一棵大樹下進行戰(zhàn)斗動員,營長動員簡單明了,我記得最清的是:戰(zhàn)場上必須執(zhí)行紀律,不再做思想工作……還強調了幾條平常沒說過的很具體的紀律,使我銘刻在心。
晚飯后,按照命令,工兵營帳篷全部拆除,官兵移駐邊界我方的山洞里。不少山洞存有好像是暫時放置的棺材,不過大戰(zhàn)在即,人人甲不離身,或靠或躺,甚至連心思也懶得想了,誰還顧忌神鬼之事呢。
那一晚,我是迷迷糊糊地被突然的炮聲驚醒的。那是我軍的炮火準備,那陣仗實在是不好形容,真是比雷暴還暴,比狂風還急,比暴雨還猛……陰暗的山洞如同亮燈,我拿過一張頭天晚上隨身帶的報紙,上面的小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山崩地裂一樣二三十分鐘過去,突然天地無聲,讓人膽顫。也就是幾秒鐘過后,大家立身而起,跟著連排長沖出山洞,急步向公路連接處跑去,連排長指揮各班,到后方掀開路旁兩側成堆的排雷用的炸藥竹竿——每根竹竿長四五米上面依次綁著肥皂大的TNT 炸藥塊,第一撥三四個戰(zhàn)士抬起一根站到我方公路一側,“一二三”一聲喊用力把竹竿推出,然后后退,引爆炸藥,炸藥地雷爆過,有人在炸過地方插上小旗……就這樣,一段一段排除了事先偵查過的路段的地雷。排雷時,越方境內槍炮聲從未斷過。
上午9來點鐘,我軍兩輛坦克從浦寨隱蔽處發(fā)動,營長命令一連、二連各派一個排搭乘坦克前進,負責排除遇到的路障,坦克上上不了那么多人,我們舟橋連帶隊的李副指導員也上了坦克,其他人員在坦克后面跟進。不料,坦克高速行進,一路灰塵彌漫,我被塵土迷了眼,揉了一會兒眼,四周一看,沒看見一個熟悉的戰(zhàn)友;再一看,迎面匆匆回來一支向后方運送傷員的民兵擔架隊。我看到有的擔架上往下滴著血,就攔住說:“這不行!止不住血,抬不到醫(yī)院……”他們一聽,就停下來讓我做止血處理。連續(xù)處理了幾名傷員,我還在忙活著,前方急匆匆跑回幾個舟橋連的戰(zhàn)友,見到我就喊:“肖靈森,連長到處找不到你,還以為你畏縮不前哩,快跟我們扛了彈藥回去,說清楚……別讓給你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
這里交代一下,當時,我們55軍主攻方向是向越南同登涼山,主攻部隊是55 軍163 師,163 師由友誼關一帶出境正面直接進攻同登,164 師和165 師分別在163 師東、西兩翼掩護配合,任務就是吸引殲滅主攻方向兩側之敵,分散守敵注意力,保證主攻方向順利推進。同登是越南涼山省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是中國通向越南首都河內國際鐵路交會的重要站點,在友誼關南4公里左右,因此同登是涼山省會通向中國的門戶;涼山省會向北到中越邊界盡是山地,距離同登十余公里,涼山省會向南是一片平原,距越南首都河內140 多公里,因此涼山省會是越南首都河內對中國的一個重要門戶。
當我看到不少傷員被抬下來,也明白了步兵團的戰(zhàn)友們,早就選擇了多處進攻路徑,在炮火準備后即向預定目標展開進攻。我們工兵營在浦寨開辟的道路是為坦克、汽車通過和快速安全向前線運送彈藥傷員等準備的。
在我和連隊“失聯(lián)”后主動救治回送傷員的時候,我想的是:我是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衛(wèi)生員,那些傷員都是一個部隊的戰(zhàn)友,認識不認識搶救他們都是我的分內事。聽了同連戰(zhàn)友一說,連隊懷疑我“畏縮不前”要對我“執(zhí)行紀律”,我突然想到“各干各事”也是紀律,就趕緊隨著戰(zhàn)友回到浦寨,扛上一箱彈藥就向前線跑去。
2 月17 日上午,我們工兵營幾十名官兵搭乘坦克前進約2公里后,就受到了阻擊。那本是一條山溝道路,到了一個山口,公路近乎直角向左拐去,那邊是一片約長300米寬度也有一兩百米的稻田,公路從稻田中間穿過,正面和兩邊山上有越軍的火力點。我們的2 輛坦克拐過彎就被“打趴窩”了。官兵們被阻在這邊山溝里。我氣喘吁吁跑到現(xiàn)場剛把彈藥箱放下,連隊干部就過來,嚴肅問道:“那么長時間,你干什么去啦?”我又累又急卻明白揀重點說,:“我眼瞇了,找不著咱的人,路上包扎了五六個傷員!”那幾個戰(zhàn)友紛紛說:“我們看到他那會兒,他正在救傷員……”連長說:“坦克不能走啦,咱的人在那邊不知道怎樣……”
我看到拐角處一輛坦克的后半部分,那邊的槍聲如同爆米花一樣不停地響著,那輛坦克不停地發(fā)出“砰砰砰”彈頭反射的聲音。一直到后半晌兒,越軍不間斷向坦克方向射擊。營連干部現(xiàn)場沒有辦法,就回去商量去了。
干部們走了后,作為衛(wèi)生員,我跳進右邊的路溝里,盡量爬著向前挪動,想觀察情況,找到搶救俺連傷員的辦法。細心聽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敵方在密集的交叉射擊時,也會規(guī)律性出現(xiàn)射擊停頓十來秒鐘,利用這十來秒是可以越過“封鎖點”進入坦克一側敵人達不到的一小塊地方的。我想試試。
不料,我聽到后面連聲大喊:“肖靈森、肖靈森……”在敵軍設計的間隙,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向后一看,是我們連隊的通信員,只見通信員一邊喊一邊向我招手,示意我退回去。我退了回去,爬出壕溝,通信員說:“連長讓你趕快回去!”我就跟通信員回到連長他們那里,抓住時機向連長報告了我的發(fā)現(xiàn)。最后,連里決定,傍晚時,叫一個班長領著擔架隊,跟著我到前沿伺機救回傷員。
再次回到兩輛坦克所在的拐角處,我又順著壕溝向前爬去,利用一個時機一躍而起,連滾帶爬到了坦克里側,先遇見了活生生沒受傷的一排長。一排長說:“先救副指導員!”我貓著腰到副指導員身邊一看、一摸、一拉,發(fā)現(xiàn)副指導員是頭部中槍,腦漿崩出,不僅沒有一絲氣息,而且身體已經(jīng)僵硬,就說:“先救活人!”轉眼一看、一聽,近處躺著的我們連的曹偉強還在那里哼哼唧唧,就到他身邊處置。先看到曹偉強頭上巴掌大的一塊頭皮好像被剝開翻到了一邊,就把他的頭皮清洗合上,包扎。他那時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給他頭部處理過,再看他別處傷勢,一拉他的右臂,他竟然“哎呀”大叫起來,我趕緊對著他的耳朵說:“不敢叫、不敢叫……”他竟然低聲說:“不叫、不叫”,不知道他是昏迷了還是咬牙堅持著,總之是沒有再出聲。
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越軍仍然密集火力封鎖。我把曹偉強包扎好,就來到我方能看到半截的坦克里側,向離我十幾米遠的擔架隊的班長招手,示意他伺機帶人過來,他卻向我連連擺手示意過不來。我招手讓過來,他擺手不能過來,連著幾個回合,他都是擺手,我突然想起“畏縮不前”的紀律,掏出身上的手槍,拉栓上膛“啪、啪”朝著他的方向就是兩槍,沒想到這一來他竟然帶著人走了。
等了一會兒,天完全黑了,能見度不過幾米,敵軍槍聲也停了。幾名輕傷自救的戰(zhàn)友先自行撤離。我和一排長也回到我方控制區(qū)域,先見到是一連長,一連長聽俺連一排長說現(xiàn)場沒有一連的人,就準備帶人回去,我靈機一動,“假傳圣旨”說:“你們不能這樣走了!營長說了,必須把每一個傷員、每一個烈士帶回去!咱都是工兵營的!”一連長一聽,帶著他的兵到現(xiàn)場,用雨衣把曹偉強和李副指導員的遺體兜了,四人一組,抬回國內。
曹偉強還在呼吸,被直接送到醫(yī)院。
我回到浦寨營地時,連隊干部還在議論衛(wèi)生員肖靈森向擔架隊開槍的事。只聽在一旁的營長說:“這不耽誤他立功?!?/p>
當天晚上,部隊對當天工兵營參戰(zhàn)情況講評后,營長陳喜才把我叫到一邊,輕聲問:“肖靈森,你想不想入黨?”我說:“咋不想!我參軍保家衛(wèi)國,絕不含糊……”他又把我拉到一個僻靜處,說:“你跟著我宣誓……”說著他舉起了拳頭,我也跟著他舉起拳頭……
宣誓完,我小聲問:“這算事兒嗎?”
營長說:“這是戰(zhàn)場。你還立了一次三等功?!庇终f:“明天就跟著我干,到營衛(wèi)生所當衛(wèi)生員”。第二天,我就成了營衛(wèi)生員。
那天晚上,其實我最佩服的是,陳營長好像把入黨誓詞刻在了心里頭。
開戰(zhàn)第二天,也就是1979 年2 月18 日,一大早,我們再次進發(fā)前線,那個拐角處已在我軍控制之下——坦克兵、步兵團戰(zhàn)友自有他們的驚天動地之舉。那里是同登的外圍。
之后,我們工兵營隨部隊戰(zhàn)同登、打涼山,戰(zhàn)績卓著。史冊上,那場戰(zhàn)爭參戰(zhàn)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野戰(zhàn)軍中,55 軍戰(zhàn)績第一;參戰(zhàn)的步兵師戰(zhàn)績統(tǒng)計,55 軍163 師排名第一,165師排名第二,164 師排名第六。我是55 軍的一個兵,我驕傲!我是55 軍165 師的一個兵,我驕傲!我是55 軍165 師工兵營的一個兵,我驕傲!
開戰(zhàn)第一天,我搶救的那個戰(zhàn)友曹偉強,當時傷情極為嚴重,被送到后方醫(yī)院就無有信息,戰(zhàn)后被報批烈士,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員。他是廣東肇慶市人,參軍前已經(jīng)有一份拿工資的工作,還是肇慶市籃球隊隊員。他到部隊新兵訓練投彈,第一次出手就是74米,真是“一投成名”。戰(zhàn)爭結束,部隊生活歸于正常,舟橋連的戰(zhàn)友多方打聽他可能、應該歸宿的烈士陵園,均無信息,無不納悶。不料,有一天他竟然大步昂揚回到營區(qū)聲稱“歸隊”,弄得大家驚訝萬分……從此,他的共產黨員不再是“追認”,他的“烈士”被戰(zhàn)友改稱“活烈士”。曹偉強不知道他咋著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他到處打聽,得到版本幾多,越發(fā)想弄個究竟,終于……
俺那個陳營長是個奇人。他是湖北省黃岡人。原是165師工兵科的參謀——老參謀,當參謀時,經(jīng)常到工兵營指導訓練。有一次,他到我們舟橋連一個來月,就能把我們全連一百五十多個官兵的名字全部叫出來。戰(zhàn)前幾個月,他到工兵營當營長,已經(jīng)四十出頭的年紀,也是臨危受命,但也不辱使命。戰(zhàn)爭結束后,被安排轉業(yè)到黃岡糧食系統(tǒng),沒過幾年,糧食系統(tǒng)改制……他選擇業(yè)余時間開荒種地,聊補家用。后來,興起戰(zhàn)友聚會,他也不參加。有一年,當年在工兵營服役的幾個洛陽戰(zhàn)友去看望他,到他家中就感到其家境寒酸景象。說起當年,他依然談笑風生,還說:“肖靈森是我介紹入的黨,提出給他記三等功,我還說過,肖靈森是衛(wèi)生員,又是戰(zhàn)斗員,還是指揮員……哎,不說啦!
我說:“營長,那天夜里,你領著我宣誓入黨,我老是想,你一個營長咋把入黨誓詞記得那么清呢!”
那一切都成往事,紛亂的生活卻攪不亂戰(zhàn)友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