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縱浪于海洋的白鯨會在適當?shù)臅r刻返回北極海域,進行宛如宗教般的自我洗禮:蛻皮,借以祛除身上的臟垢與寄生蟲。那場面想必十分詭奇,一尾重達一千公斤的龐然大物竟在淺灘或沙礫上扭頭擺尾、摩擦身軀,其姿態(tài)介乎掙扎與舞蹈之間,那感覺想必也是痛楚混雜著舒暢吧!
我非鯨,然十分贊同蛻皮。若把人的生活視作一頭獸,在時間、人群中奔馳久了,難免要長寄生蟲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恨這蟲,必去之而后快;有的人雖恨,但心底明白若沒了蟲群,將抵擋不住“寂寞”這尾小蠶之啃噬!
年過三十之后,極觸目驚心的經(jīng)驗是聽聞白發(fā)蒼蒼的老前輩說:“再兩年退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其神情悅?cè)?,像等著過新年的小童。我很想問:“那您六十五歲以前都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嘍?”終究把話咽下,我焉不知好大一個險惡江湖纏住了人,叫他身不由己。
這江湖像魔窟,人居其中,初始不覺得奸險、狹仄,以為可以任我翻騰。日久,人變大而江湖嫌小,想抽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住了,這一做就是一輩子的上下級、父子、夫妻。
因而,逃到哪里都一樣,除非狠下心隱入深山,否則一開門就是人間世等著,涎著臉跟你清算恩怨情仇,且錙銖必較。于是,我率性地想:自己打造一個江湖吧!既然“纏”是人生本質(zhì),我要挑我喜愛的海藻、水草。
三四年來,我與我的同輩背道而馳。他們趁勢在快速擴張的媒體蜘蛛網(wǎng)中占一席位,成為活躍的精英分子。而我,選擇正好相反,走入絕對不會比搜藏蕨類植物或豢養(yǎng)昆蟲更令人贊嘆的“家庭”行列。做妻子、做母親一點兒也不稀奇,我們的媽媽這么做了,媽媽的媽媽的媽媽……也這么做了。
也許,時候到了,我開始想要一個均衡的人生吧!我的成長過程幾乎沒有機會體驗所謂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也知道過量的破碎滋味賜給我超齡成熟的力量。但是,一個巨大的空洞仍在那兒,即使我努力地往內(nèi)扔事業(yè)成就感、經(jīng)濟能力、知名度、一棟房子、知己好友、情人……那個洞還在。其實,那就是“筑巢”欲望,不見得一定得歸諸法律上的婚姻,卻必須有相守的承諾。遇到一個沒有能力承諾的人,到底應(yīng)該修改自己與之相符,還是在全心全意等待之后,開始整理行囊?實是一則公案。我這么想:雖是凡人,若愛到大雪滿弓刀的地步,接下來就是輕聲告別了。聆聽自己心底的聲音既是解答也是解脫,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去修復(fù)、彌補那個破洞。我想要一個跟以前不太一樣的人生。
另一個促使人生轉(zhuǎn)向的原因是無法再承擔疲憊感——對這個社會、對職場生態(tài)、對愈來愈媚俗的走向、對自己的一管筆要不要繼續(xù)幫改無可救藥的稿件……在精神尚未耗弱之時,我想我得想辦法停一停。
都市叢林生涯是猥瑣且殘忍的,它擅長以甜蜜為餌將你全身每寸肌膚、每根神經(jīng)、每絲情感換算成商品,漸漸地,你變成年輕時最痛恨的那種人。要不,你得發(fā)瘋;要不,你徹頭徹尾成為虛偽之徒。
疲憊累積到接近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地步,讓我變得冷血起來,我知道個性中的殺手成分躍然欲出。那時,我正在辦公室陽臺上抽煙,酷熱的夏日午后竟讓我在汗流浹背中感到陰冷?!皶r間到了!”心底的聲音說。煙盡,擲蒂,就這么把抽了十多年、酗得不像樣的癮戒掉;就這么砍去一階段之人生。
此后,這身體已非以前的身軀,欲望與生活變得簡單明了。這過程,也是一種修復(fù):讓自己回歸單純的創(chuàng)作工作,讓心回到未成名未得利時的純潔、熱情,讓自己預(yù)先練習(xí)被忽略、被遺忘,于無聲無影無人探問之狀態(tài)下,猶能依循“紀律”前進。
人到中年,應(yīng)該傻一點兒。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所謂“慢慢地趕快”,說的就是這種心境吧!五光十色的舞臺已非我向往之處,高聳的社會地位好像也不是有趣的事。我的中年情結(jié)里摻了少年熱度與老年豁達,全心全意地在自己的工作里養(yǎng)一尾小小的“野心”,浸入時間里,看能不能養(yǎng)成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