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羊欄連著一眼破窯,窯里堆滿柴禾,紅紅的大太陽還沒在崖畔上冒出來,羊就在圈欄里叫呢。明顯得很嘛,羊在叫元豐起床,羊們“餓呀餓呀”地叫著,還把犄角往欄門上撞,無非等他來開門,等他往水槽里放滿清水,它們咕嚕嚕喝一頓,好美滋滋地去啃青。
滿河川的青綠,說去啃青,反倒是哪里有青可啃?青綠的是麥苗,自上了九月,齊茬的麥苗瘋天瘋地地長過一陣,真把河川里的綠油全給滲了出來。迎了風搖個淺淺的綠浪,這么一個豐盛又甜美的模樣,怕要把羊們能香饞死,可元豐咋能把羊趕進麥田里去?就是老福清也不會讓羊們?nèi)ハ沭捯换亍?/p>
羊們只好齊排排地上到坡面去,啃一口草黃,吃幾捧子干雪,仰起頭在叮當響的羊鈴聲中,眼巴巴地瞅看無邊的青綠。綠油油的青香隨風撫上坡面,雖則冷嗖嗖的,羊們還要忍禁不住地打幾個噴嚏,細格溜溜的涎水滴入干草,干草下的冷雪陷出個小小的坑臼。
羊搖響羊鈴,風也搖響著羊鈴。頭羊的脖頸上拴顆拳頭大的銅鈴鐺,銅鈴鐺的響聲嗡兒嗡兒的,不只如土一樣厚重,還如河川和遠山那樣蒼古。老母羊的脖頸拴顆鐵鈴,被老羊的體溫捂亮了鐵釉,不論走到哪里,哪都有哐噠哐噠的鐵鈴在動,鈴聲沙啞而樸拙。此外,新生的小羊羔子的脖項,拴系著指蛋大的銅串鈴,像風干的野菊開放在雪地。
入了冬了。羊們只好散渙在坡地,披一身增厚了的皮毛,極不情愿地揪扯干草時,心里必定惦念青綠,隔會兒它們要抬起頭來,向河川里瞅瞭。吃吧吃吧,別老吃著碗里的,瞅個鍋里的,大冬天能往嘴里揪口吃食就不錯得很了!再說呢,捂過一場雪,草兒從深秋開始冬藏,歷經(jīng)過酵變,有了甘醇的酒味。把頭埋下去,揪扯進滿肚子的草黃,就幾口干雪,瞑閉住眼瞳,慢悠悠地反芻,真似醉酒了一般,整個身子骨要蕩漾起來,要陷進比甘醇的草香還深的夢境。再一個,若元豐懶睡進午后,別說往河川的麥田去撒個歡,恐怕連揪口干草的愿望,都成了幻想。一帶明汪汪的小湋河水,彎彎繞繞的,不知從哪來又彎繞到哪去?
沒有啥夢,夢個啥呢,終究還不是個夢!啥也沒有想,想啥呢,到頭來還不是空想!每每入睡前元豐都這樣告訴自己。每到心念紛呈,明知是個空想,仍要一個勁地想時,元豐這會就該說句狠話了:“誰愛想誰想去,反正我不想!”因此他空空靜靜,跟個空寂的綿羊一樣。吃飯、睡覺、攔羊、看書,夜黑了給羊們?nèi)隽藥讚Р萘希椭鵁艄庾阶狼皝?,寫點不寫會睡不著的文字。
要說人世有執(zhí)著,元豐在讀書寫字這事上有些執(zhí)拗。讀書寫字為啥?不為啥!只顧懵頭懵腦地寫,只讓比長城還長的夜,給消磨到一個適宜的長度。
夜里睡得晚了些,元豐起來時,紅嶄嶄的大日頭曬到了緊固羊欄的木樁上,喜鵲在院場北側的青槐樹上叫,青槐樹下是村上給修蓋的保障房。為防止這老院場出意外,幫扶單位出面給蓋了兩間平房,彩鋼瓦苫頂,水電接通。
過了夏,接近多雨的秋日,幫扶單位拉來舊的桌椅和板床,為確保他安穩(wěn)度過雨季,幫扶人和村干部們還把老窯間的被褥一齊搬進了小平房,說莫輕心,莫大意,防患要緊。
“老窯塌方村里有過,再說你住的老窯年代久了,誰敢保證不落個土塊,萬一窯頂?shù)乃谅涞娇活^上呢!”
干部和村人走了,他當晚住進了小平房。朝南的大窗戶分外敞亮,坐桌前,拐子放到桌側,鋪展書本,滅掉新房的燈,他看到了窗戶外頭的繁星,看到彎彎的月亮和朝新房張望的羊眼睛。嘶嘶兒的蟬鳴,還有錦雞在槐樹后頭的柏林里叫呢!青槐樹后頭三五畝大的柏林子,是院場主人栽就的,聽說主人跟子女們?nèi)チ吮本?,往后這院場成了鰥寡老人的居所。
元豐記得,村人所說的柏樹院的增福老漢歿了,院里長滿了雜草,常有野狗潛進窯門。增福老漢是從別處招贅到了小湋河川,老伴過世,他住進柏樹院,直至故去。記得麥收前安葬了他,到了秋雨日他住過的老窯坍塌了,老窯陷進土中。另一眼連襟子的老窯也受了連累,塌了窯檐,半扇子窯壁頹圮,徒余東北角上堆放柴禾的那眼窯垴矗在土崖下,窯頂?shù)勾怪L了棗樹。
元豐清除過堆積經(jīng)年的雜物,這堆了柴禾的窯垴還算攢勁。請了匠人,盤就灶臺火炕,總歸有了個棲身的場所,有了不再拖累家人的歸宿。
母親特意往紫藍鎮(zhèn)街去縫了被褥。灶眼生起紅火,元豐住進柏樹院的頭天夜里,春寒料峭,尚未鑲就玻璃的格子窗外,映著明凈的星斗。此夜沒月亮,獨有彎折如小湋河的北斗星凝駐在晴空,瘦瘦的星斗明滅著。沒有睡意,偎窗而臥,靜默的北斗星看著他,他靜默地瞅著它出神。弟弟結了婚,父親離開了村落,去了村北的墳園,那里沒了狗吠雞鳴,徒有蟋蟀跟狐子們的蹤跡。
思忖過許久,滿夜沒有瞌睡,他終究在母親的飲泣中做定決斷,他必須把殘破的自己從家的軀體上剔除出去。他像別人臉上的一塊贅肉,還像別人腳上多余的駢指,更像老羊頭頂?shù)年鹘?,顯得沉重又無措。
不得不認命時,他相信前世肯定欠了文債,沒有向白紙講講故事、說說話的日子,他有種慌急的煩躁和隱憂,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河川里廢棄的人。文字給他信心,給他遇見美好的理由。每天寫下如野草般自然生長的文字,元豐便在富足的恬靜中安睡。彎月西垂,隱進淺淺的云朵和水霧。
睜亮眼睛時,一如小米粥樣的陽光鋪滿窗欞。喜鵲跳躍在枝梢。出于習慣,他照例要看看入睡前在炕沿下擺放齊整的鞋子。鞋子似曾自己動過,跟入睡前的齊整模樣稍有偏移,不知今天會遭逢啥樣的人。
太陽升上來,白霜還未殺下去,露珠未沁上麥苗。元豐去攔羊。
捅旺爐火,侍弄一頓早飯,往隨身的暖壺灌滿水,揀拾兩塊饃饃,一并裝進背包。背包裝著筆和書。
敞開圈門,盡是手腕粗細的刺槐木鑲就的柵門。最先搖響串鈴的幾只小羔子急慌慌地蹦出,它們歡欣雀躍地跳起蹦子。隨后被體溫釉亮的鐵鈴搖響的老母羊,肉身打個松活的突魯,穩(wěn)沉沉地踱出圈門,守在門側,等候那只領頭的小公羊。小公羊脖項下的銅鈴發(fā)出嗡噌的響動,它真像電視里的關二爺那樣微瞑著眼瞳,仰高脖項,擎住它尖尖的犄角,從圈窯深處踱出。它真像個尊貴的羊王,徑直走出圈欄,眾羊簇擁它下了院場。
那么多的小羊羔,元豐只挑中了這只。它的體格比別的小羔子大一些,自落草的那一刻,母羊舔舐它身上的胎膩時,僅憑母羊的舔舐之力,它柔弱的四肢就能顫微微地站立。待到母羊尚未舔出它濕漉漉的皮毛時,它則跌撞地聞嗅母羊的氣息,找尋母羊的乳頭,并將雙唇緊叼在母羊的大奶穗上。有多少小羔子全憑母羊的恩賜,直到鼓堆堆的奶穗觸碰到眼前,且不知伸嘴去叨住乳頭呢!
背好背包,拄穩(wěn)拐子的元豐跟隨在眾羊后頭。聽著頭羊嗡沉的鈴鐺聲,浩蕩的碎蹄子踏踩著水泥路趕往村北。與其說元豐驅遣眾羊,不如說眾羊引領他趕往村北的大坡面子。坡面子斜斜地掛在塬頂跟河川間,這一回那只精壯的小公羊,成了羊群里真正的頭羊。
小公羊出生半年后,老頭羊真老了。那陣子老頭羊身上粘滿了尿泥跟糞蛋子,可依然不失頭羊的慈威。到秋葉落盡,它努力著爬過最后一波羔,開始怕冷。正逢小雪節(jié)令里的小雪落過,老頭羊隱進了窯垴,它的身骨里淤了寒氣。太陽升上來,羊們擁搡地擠出柵欄,守在院場一哇聲地喚叫它時,它靜默著閉實了雙眼反芻。它肯定感知到了肉身的沉重,它是那么小心謹慎著,生怕?lián)u響脖項的鈴鐺,攪擾得眾羊心生迷茫。
夜靜了,它睜開汪汪的淚眼看月亮,殘缺、圓滿、又殘缺圓滿的月亮。滿月的夜晚,老頭羊在柏樹院的一生終歸圓滿,它臥在吃剩的干草上,下頦枕了前膝,雙目瞌閉,面孔上凝固住恒久的微笑。它的使命完結,元豐葬它于院北的柏林,吃著小湋河川的草出生,又終被小湋河川的草埋沒。到翌年盛夏,老頭羊的墳堆上長滿茂盛的青草。
倔強的小公羊已滿兩歲,它寬闊的體格像銀白色的小山在坡面上蹦跶。抵近深秋,鬧騰在骨子里的情欲促使它去爬羔了,它躥躍而起的身子那么矯健,分明是老頭羊重生。
到月亮圓滿的靜寂中,元豐用紙筆回望老頭羊的一生。他說,它終于要成了接替老頭羊的頭羊了,雖則它爬羔的姿態(tài)還那么莽撞,可它畢竟是上天給柏樹院,給群羊們的恩賜。
燈影鋪散出窗外,鋪展到羊欄那處。房門開啟,一只光溜溜的木拐敲進影子交疊的院場,篤篤的拐子敲進了羊欄。一瞬串鈴子的悸動,默然許久的鐵鈴鐺一瞬晃搖。母羊或站或臥著反芻,或一門心思一如禪修般冥想,或如石雕般仰望明月。夜晚的群羊,是一副氣靜神閑的樣子。在等待嗎?大約受到了冥冥中的某種啟示,小公羊會不會知道此夜它將受命?
小公羊真如一尊石雕站在羊欄一角的木樁前。挽根紅綢帶的銅鈴鐺拴系上它的脖頸——就是老頭羊傳遞下來的銅鈴,嗡沉的銅鈴鐺在皎潔的月影里,搖出了比彎垂的谷穗子還飽滿的聲響。就它尚未健碩的身骨子而言,新頭羊稍顯稚嫩。羊本來是個通靈的畜類,它能通曉和顧貼主人的心思,雖則它年輕,要說親和力,它比老頭羊要略勝一籌。當成年的母羊親近它,想獲取它的溫存和寵幸時,它跟紳士一樣謙和自尊??偟恼f來,新頭羊除過爬羔顯得有些將就外,其它各方面都是那般貴氣與雍容,此外它的脖頸又添綴了五彩絲繩的銅鈴鐺,它當然要那般地出類拔萃了。
銅鈴響動處,極少見到小公羊走往眾羊前頭,它以一副優(yōu)雅又豐實的體格行進在眾羊當中,銅鈴響響停停,眾羊停停走走。頭羊引領了它們,在銅鈴鐺的引領中它們等待元豐。每隔一陣,羊們會把他遺落在身后。
通村的水泥路不寬不窄。羊們停佇蹄步時,彎繞的水泥路面真像臥了白云。白云緩緩裂開,它們給前方摁喇叭的摩托車讓路。富強回了村。
富強在縣城買了房子,媳婦、兒子、老人搬去了縣城,隔幾天他要去趟縣城,第二天一早得趕回小湋河的村委會。前些年他在新疆販輪胎,母親病了,他回河川流轉了三百多畝田地,重拾起了耕種。
富強沒想過要去吃力不討好的村委會,偏偏村人推舉他。一是有資金,二是有魄力,三是正當他的好年紀,也好做留守村民的產(chǎn)業(yè)帶頭人。生怕與羊群沖撞,他雙腳拖拉在地,摩托車駛過羊群的縫隙,停在元豐近前。
“嗨!”富強叫聲元豐,告訴他,“近兩天牛國清要來找你,說要你編本書。晌午不要攔羊去了,在院里等他!”
他倆是發(fā)小,元豐的低保和二級殘疾證都是富強給申辦的。
元豐問他:“我托你買的麩皮,買下了沒?”
顯然遲到了,大抵村委會有接待跟檢查。富強轟轟油門,朝上河里去。村委會在上河,在鄰村,在河川前往紫藍鎮(zhèn)的坡根處。
富強像撩拋來一個蘋果一樣給他撩回話來:“沒,沒顧上?!?/p>
元豐還想問問牛國清是誰,在喧鬧的摩托聲中那話落空。
細碎的羊蹄踏踩過村道和田坎,它們上了坡地。像闊別已久的老友,它們與另一群綿羊嬉鬧到一處,一同爭食,有時還會慪氣似地犄撞,那是老福清飼喂的羊群。元豐遠遠看見老福清在老杏樹下煨一堆草火,他蹲蹴在紅旺了的日頭下,聽裝滿了名角的戲匣子——兒子特意買給他的??吹皆S的羊群忽而涌進坡面,老福清高聲叫喊元豐。老福清臉龐消瘦,鼻梁上架了副圓坨子的眼鏡,茶色的鏡片兒彈射起陽光。
“噢,攔羊呀!”
彼此打過招呼,名角的清唱在坡地上播散得像陽光一樣明澈。老福清愛吃柴火煨熟的洋芋。一大早肯定沒吃早飯,往他陳舊的軍用水壺灌滿水,往背篼里放進水壺、洋芋、鐮刀,再有一盤結實的麻繩。水壺和背篼總要伴著他,這些個成了老福清的標配。
兒子五歲時老伴過世了,兒子二十出頭去了北京,竟在北京成了家立了業(yè)。年老的福清這下真成了鰥夫。除了耕種,羊成了他的伴偶。到現(xiàn)今,他并非再是那個恪盡職守的攔羊人,他修了彩鋼瓦羊棚,羊棚下碼摞起成垛的干草,干草垛旁裝一臺打草機。有了打草設備,他不用每天去攔羊。直到喝足了罐罐茶后,覺得該去攔羊了,他才會攔羊去。
洋芋燒熟了,綿綿的洋芋味飄散進坡面。散進槐樹林的羊們朝老杏樹方向張望,它們瞭看老福清吃洋芋的樣子。他戴個圓眼鏡,身側是漆皮斑駁的水壺。他吃幾口燙嘴的洋芋,要抿一小口水。
風掠過,襲來一綹清寒。元豐走近那塊青光光的大石頭,石頭的一側罩滿了野刺玫,石頭另一側有個淺淺坑凹。每次上到坡地,他背依大石,面向挪進南天的太陽攤開書本,大冬天他在腳前煨起火,一抹青煙撫漫上晴空。坡地上散渙的鈴鐺搖響,懂事的頭羊不時咩叫,它有意地告知主人,它們未走遠。煨住火,并在火堆近旁支楞起兩塊饃饃,他掏出手機,點開村主任的微信,他得問問:“你說的那人是誰?”
讀了那么多年的書,仍有那么多書要讀。他是農(nóng)民,讀書僅是愛好。有了這門子愛好,他每天得寫點隨意的文字,覺著哪篇文字給了自己歡娛和欣喜,或被哪個感同身受的人物命運所擊中,他則要把這樣的文字呈送出去,以喚起更多的同感和歡欣。他有一輛三輪摩托車,一則為了購物方便,二則為了去投稿。
趕上陰雨或雪花封門的日子,元豐給羊們添足草料,會心地坐到桌前,他把手稿敲進電腦。網(wǎng)購了打印機,待到晴好的日子,他去縣城寄稿,或去紫藍鎮(zhèn)街購物時,順便將成稿快遞出去,他不等待有個回音。有個回音甚好,沒個回音,那時他也已忘記。
抵近午后,富強沒回應。村委會忙亂得像蜂箱里的蜜蜂一樣,真像天底下的所有事情全集中到了村上。反正河川里沒了多少人家。守住村落的除了耄耋老人,便是跟元豐一樣的特殊群體和他們無力送往縣城就讀的孩子。
元豐在他長到不會有結尾的《小湋河》中寫道:“既然村莊剩下了這么樣的兩波村民,不知富強他們還要忙什么忙!有時看到富強他們那么忙亂,仍要禁不住地想,其實他們那么忙亂也是對的,正是有這些老人、殘疾人和出不了河川的孩子,他們忙亂著來操心留守人家的事情也是對的呢!”
老福清不常來坡地,偶爾來坡地,會下到元豐近前。他會手撫膝頭圪蹴在大石頭上,跟元豐有一搭沒一搭地拉會話,有時好似并非攔羊,只為見見元豐。每次圪蹴到坡面上的大石頭,他免不了慨嘆:“你說說,你說說,這坡面子上咋就能有這么一大塊的青石頭?你說是人拉上來的吧,人咋會有這么大的氣力!你說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我看就是!你說天上咋能掉下個這么大的石頭,還青光光的映著天光,不偏不倚咋就掉到這么個地方?”元豐懷疑過這塊光潔的石頭,最好別是隕石——不是隕石,它將永遠留在坡地。
手撫膝頭,瘦癯的老福清圪蹴在大石頭中央,他遠遠瞭看河川,瞭看河川兩側的臺原。他的身影映在被時日打磨成明鏡樣的石面上。比房子還巨大的青石上坐著元豐,他坐干草上,坐在向陽那側,腳前煨一攤紅火,火堆近前支楞起的兩個饃饃烤黃了,太陽稍稍西斜。鈴鐺寂滅,細細的串鈴聲如細小的星星。吃飽了肚子的羊們,靜守在坡地,它們聽風穿過陽光的聲響,若輕微的吸氣聲。
元豐沒有收到富強的回信,他聽見站回坡面高處的老福清喚羊了,他觸到了太陽偏斜后的第一股子冷風。他的羊群朝它們的頭羊聚攏,頭羊朝老福清身后的老杏樹走近。這一天他沒從老杏子樹那旁走下,沒圪蹴上青石頭。身上布滿黑斑的群羊聚攏。亂格紛紛的羊鈴聲,倒別有些韻致。
元豐再次回望,老福清的羊群已上了坡頂,要從坡面子的另一面下往院場。元豐喝過暖壺里的水,他不急著趕羊回欄。羊們的肚子到底還是個無底洞,不是說這一頓吃飽了,不會再找下一頓。為了晚晌能少添一回草料,他得等羊們啃過午后的第二波干草,才讓它們回去。少了老福清黑脊背的羊群,坡面陷入寂靜,稍稍響動的鈴鐺,若那形單影只的麻雀飛掠。
元豐扶住石頭,拄穩(wěn)拐子站起。他得撿拾些枯枝,塞進大石下的空隙,以備來日之需。太陽西斜了。
吃畢晚飯,收到富強的信息。羊們守定圈舍反芻,元豐坐定桌前書寫他的小湋河川。亮汪汪的燈光漫上院場,爐火溫煦。
富強告知:“牛國清是文化館的副館長?!?/p>
元豐問他:“羊等著吃料呢,麩皮啥會子能買上嘛?”
富強回應:“一點點的麩皮都沒了嗎?”
元豐說:“半個月里夠吃!”
“那你急個啥?”
“怕下了雪,買下了拉不回來。”
“保準餓不住羊?!?/p>
富強說過,中秋節(jié)前種油菜,買下三千斤麩皮來安苗。今年雨水澇得很,地里的螻蛄不是很多。接連兩場雨,小苗苗們穩(wěn)住了根系,倒把一千斤沒了歸落的麩皮穩(wěn)穩(wěn)地剩在了手里。
富強每年要種上百畝油菜,先是為了避開麥收時節(jié)的用工荒,再者他跟紫藍鎮(zhèn)的老油坊簽訂了每年五萬斤的收購協(xié)議。
冬雨蕭瑟,沒能回往縣城的富強晚上到了柏樹院。他瞅看瞅看元豐的羊欄,瞅看瞅看小平房,看看灶屋的水龍頭。富強輕輕一擰,清亮的水淌進水甕。
富強問他:“好著哩?”
他說:“好著哩!”
富強斜歪著身子躺到元豐的床上。元豐坐桌前。
富強說:“每天都寫呀寫的,哪有那么多字要寫?”
元豐說:“就是自己跟自己說個話,自己給自己講個故事聽!哪能像個你,老婆娃娃熱炕頭,不是娃娃家鬧,就是媳婦子鬧,人在鬧騰里才活得滋潤,才能活出個心勁來!”
富強說:“書讀得多了還是好,嘴巧?!?/p>
元豐問他:“吃過飯了?”
富強吃過了,一個人守住個院落,冷清清的,忽而想起個元豐,就到下河來轉轉。他說:“噢!想在村委會后面的空地上建個土梁油坊。元豐,到時候你來搞個管理,賣個油,你覺得咋樣?”
果真是富強的關愛,元豐也不會貿(mào)然答應。元豐說:“我拄根拐子,盡給你添累,既是村委會建的油坊,就歸村委會的干部來管理,這么著才相宜?!?/p>
富強說:“村上的事,我能干到個幾時,干成眼目前這番樣子,都覺著潑煩得很,不如咱自家種上百十畝地自在舒心?!?/p>
鋪落光影的窗戶外頭,凄零著冬雨。雨輕薄又細密,光影的鋪展處像起了雨霧,河川里沁起了潮哄哄土腥腥的味道。這是冬旱的味道,也是冬藏時節(jié)。
他倆隨心所欲地聊著小湋河的未來和往昔,聊著曾經(jīng)相伴又悄悄故去的那些人。這幾天,總有母羊夜靜時產(chǎn)下小羊羔。天明時,給羊舍去添干草,必然看見顫微微的小羔子偎在母羊的身側。它們要急不可耐地去跪乳,去嫻熟地噙拽母羊的乳頭??吹叫「嶙庸蛉榈膱鼍?,元豐會癡癡地看過許久。他驚詫于生命中那些莫可名狀的消息:草怎么會拿尖尖的頭拱破地皮,探出絨黃的小腦殼子,又迫切地吸吮甘澤雨露?小羊們怎會在斷掉臍帶、被母羊舔凈胎膩時,就在無知的彷徨間去探尋母羊的乳頭?不知啥原因,這年的產(chǎn)羔季提前了近兩月,會不會是年輕的頭羊跟那幾只公羊亂了爬羔的節(jié)律?趁了夜靜,他要到羊欄里給悄然出生的小羔子攏起一攤火來。
大約富強忘記了籌建油坊的提議。時日過得緩又過得急,元豐未再提及。
文化館的副館長,一個攔羊的農(nóng)人,兩者間有著天高地遠的差別,一如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不光距離遙遠,生活的境態(tài)和意趣也差得遠哩。過了好些日子,沒等到牛國清的身影,卻在傍晚等來了老福清的侄女芳蘭。
芳蘭拖拽了女兒芝萱,跟在老福清身后。老福清愈來愈清瘦,沉甸甸的眼鏡壓塌了鼻梁,壓扁了鼻孔。他左手拎根羊腿,右手拎捆粉條。元豐正在羊欄中挑撒干草。老福清問一聲:“忙著呢?”那端直的問候,像根竹竿戳了元豐的后背。猛乍乍的,元豐嚇一驚。元豐擰頭望,看到芝萱、芳蘭,看到圓眼鏡。
窯垴接地氣,愈入深冬愈發(fā)溫騰騰地和暖。生起大火爐子的窯垴像春天,把書桌和坐椅偎近爐火,彤紅的爐火在歌唱,一如精靈的筆舞蹈在雪野般的白紙上,輕緲的羊鈴聲恍若月光。每年小雪節(jié)氣,滿河川會扯起呼嘯風,瘋癲的風在躥騰。禿樹枝的嗚咽晃動,河水皺起的鱗狀的冰紋,是風經(jīng)行的印痕。小雪剛過,飄雪宰羊的舊俗推到了日程。
青壯的村人進了城,村落里少了宰羊的匠人。唯有年少時穩(wěn)固在身心里的習俗,隨著歲月的遞增發(fā)酵得日久彌深。村里的留守人每到舊俗的既定期,定要躬身踐行。
河川少了宰匠,紫藍鎮(zhèn)添了家屠宰廠。見不得羊倒進血途,賣羊的前夜和當日,尊崇舊習的老人在廟宇、老樹、碾石前點亮香火明燭,暗禱羊們超生。
“奈何做了刀途的羊。生處即來處,放卻會饑餓會苦痛皮囊。飄飄蕩蕩,飛飛揚揚,落入那安穩(wěn)的故鄉(xiāng),無刀無血亦無傷?!?/p>
無助地祈愿完結,老福清賣掉了羊。把反復清點過的羊們送往了鎮(zhèn)街,順從習俗,他買了整只的羊肉回往院場。
每年定有這樣的日子,守望羊棚的眾羊默念不歸回的同類。前往坡地,或守了棚舍,大約受到某種啟示的羊們,在靜靜的立臥間,關閉掉自己的喉嚨和腸胃,不叫不吃,它們向天地禁食三日。
拎一捆粉條,拎一根羊腿,老福清有求而來。坐進窯垴,擁旺爐火,口無遮攔的老福清說明來意。
“冬冷了,咱攔了一整年羊,還不給咱盛條羊腿。沒有別的啥,你看我的侄女來了,小孫子也來了嘛,就是叫你給芝宣呢說說作業(yè),補補課,你看是咋樣子報答你,是叫芳蘭替你做飯喂羊呢,還是叫她給你洗衣做飯,這些個都難不住她。本來的嘛,你不是給娃娃家說個作業(yè),你也有個時間做飯洗衣嘛!”
已近中午,獨自久居的元豐矜持內(nèi)斂,他撐個拐子給老福清和芳蘭沏茶。芳蘭一伸手接替了他。
老福清接過茶水,他坐到爐火跟前,叉開手掌,安閑地烤火。窯里暖暖的,他只管袖住手瞑閉住眼睛,讓暖籠上身,滋潤地滲進骨鉚。他烤火的樣子,憨態(tài)可掬又質樸可親。好奇的芝萱偎偎蹭蹭翻動元豐的書本,芳蘭輕聲喝斥她。芳蘭坐進桌側的那把椅子,她拽住好動的閨女,生怕芝萱亂了書籍。
“娃娃有作業(yè),天天有作業(yè),天天都有不會做的作業(yè)。娃娃哭哩嘛,芳蘭呢她又不會,滿河川捋了幾遍,還是想下個你。除了你,旁的那個誰,都沒你攢勁,都沒你稱心!”
老福清的話老要直端端地,可他說得中肯又中聽。
“元豐,就是叔給你說下的這么個話,娃娃家的事不打擾你,還能打擾個誰?你怕誤工夫,叔呢拿羊給你抵,給你賠。就是我的大羊棚,你看上了哪只牽哪只,你要多少趕多少。若怕耽誤你攔羊,這個話咱也好說得很嘛,大不了叫芳蘭去給你攔。說到底,咱都為了個娃娃嘛!你看咋樣?”
還能咋樣,老福清的話已說到了這份上!
芳蘭離婚了,帶了女兒凈身出戶。芳蘭回了河川,住進了哥哥家的院場。哥哥家的兩口子在鄰縣的醫(yī)院上班,前幾年在寶雞買了房,為了照看孩子,芳蘭的雙親去了寶雞。哥嫂周末才趕往那個人口百萬的市區(qū)。知道芳蘭不得不回到河川,周日哥哥帶了父親驅車趕回,把窯門的鑰匙放到芳蘭手上。
元豐早聽說芳蘭在西安有了房子。忽而面對她回來,面對坐到近前的她,不免有些驚異,好端端的日子,別人全狠了勁地往城里趕,她咋帶了閨女回了河川?
不用芳蘭給他攔羊,不用她來洗衣做飯。畢竟羊欄外堆了干草,盡是羊們愛揪扯的麥秸。每年夏收畢,攔羊的人家約請了打草機,把麥秸打成瓷實的草錠,齊整地碼摞進圈舍,元豐自不例外。他們以此來減弱攔羊出坡的勞頓,亦會因此騰出個勞力來,去下河灣的農(nóng)業(yè)園區(qū)務個工。
“河川無閑草,村里無閑人。為個吃穿,人人忙累,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艱難,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困窘。芳蘭又不是沒攔過羊,她打小滿河川瘋跑,你有個啥難處,叫芳蘭給你有個照應!”
老福清的話語分外耿直。對住火焰熊騰的爐火,他翻轉身背和手心,等待元豐應答。
“不用芳蘭去攔羊,不用她來幫襯。我一個拄拐子的人,又不去熬活務工,日子沒那么緊!只是大冷天的,娃娃總得芳蘭來接送!”
月亮鉆進鳳凰狀的大云。羊腿留下來,粉條留下來。老福清抬手穩(wěn)穩(wěn)茶灰色的眼鏡,傍晚漸近,一只火狐子嘔叫幾聲。從上河向下河,狐子奔馳過墨綠的田地,像一襲火紅的風貼地而去。冷冷的夜宿滿了河川,老福清袖住雙手下了院場,他的身板子端正硬朗。芳蘭跟他身后,芝萱掙脫了拽揪,蹦跳地跑在前頭。堅實的水泥路上落下淺朦朦的身影,大鳳凰云朵化作了獅子狀的云團,月亮恰好從獅狀云團的嘴巴鉆出,酷似獅子剛咬去月亮的一半。
第二天黑云垂落,老杏樹的枝梢伸進了云層。攏過一堆火,烘烤過饃饃,暖壺里的水尚未喝盡,慢吞吞的羊群朝頭羊匯集。毋須等待羊來揪食第二波干草。元豐有想頭羊有應,會意的銅鈴鐺響起。坡頂旋下驟風,擰扭的風撩拋起枯枝雜草,旋卷上升,斜斜地升騰進黑云。捂滅灰燼,元豐下了坡地。
侍弄過羊群,提早吃過晚飯,捅旺爐火,洗漱過手臉,元豐坐桌前。天氣預報有雪,雪將落未落,隱隱的狐子聲飄搖而過。每臨大雪節(jié)氣,河川必有輕幽的狐子聲。元豐聽到這個輕如一粒光點的聲音,不知那個通天徹地的靈類啟示著什么樣的訊息。芳蘭跟芝萱哼唱著小視頻中正火的那首歌曲,芳蘭的鞋跟干脆地敲在水泥路面。天已擦黑,母女默契地合唱著上了院場。
芳蘭為她的到來做過細心籌備。她給他端來了晚飯,清洗了他的鍋臺,他坐桌前瞅看芝萱的作業(yè)。推謝不過她的誠摯,她替他清理窯垴間的雜物。
芝萱午后五點回到村莊,校車會到院場下準時???。如果沒有積雪干擾,芳蘭會站在下院場等待高歌的校車緩緩駛近。聽聞校車喇叭里的兒歌,元豐朝窗外觀望,喇叭高亢,河川頓然有了喧活的生機。晚上六點到八點成了芝萱學習的時段。冬夜八點已黑靜,芳蘭不好回還。打開手電,一根端直的光柱伸到很遠。
芳蘭說:“用不著你做晚飯!”
元豐說:“勞煩了你!”
拐子敲上院土,他送芝萱和芳蘭。風追攆風,此夜兩股子暴躁的風在下河灣相遇,桀驁地廝咬、揪斗。手電光柱間肆虐起飛塵落葉,還有風召喚風往下河麇集。雪遲遲未落。
牽拽著芝萱,芳蘭走去時說:“天冷,河面結了冰?!?/p>
手電的光柱探往了遠處,光柱所到處夜若洞窟。芳蘭說:“干嗎要去攔羊,院場上堆了那么多干草!”
風打起呼哨。看那掃動的光柱上了下河的院畔。
堅硬的風逡巡亂撞,把倔強的羊們攏進羊窯。元豐進了羊欄,往羊窯撒過幾摟干草,用幾根木棍封擋住羊窯的出口。冷風蠻橫,今夜注定有雪。
在風里,就在風里,又聽見緲緲的狐叫,一如遠山的一粒藍光,更像飄緲輕移的磷火,是一滴細小到熒藍的光斑。坐桌前煨住皮實的炭火,他瞑住眼睛,捕捉那粒遙遠處的狐叫。他聽到了,那粒狐叫就陷在他的耳孔中。沒有瞌睡,明日不準備去攔羊,他在他的小湋河川里走到了天明。
天明時云破日出,四野凝霜,曾一夜嘶吼的風,竟綿軟得像跪乳的小羔子,在河川懵頭懵腦地亂撞。松活松活僵硬的腰身,他照例往羊舍添過干草,往結了冷冰的水槽內(nèi)傾滿清水,洗罷臉放齊整炕沿下的棉鞋,倒進火炕愜意地安睡。
太陽西斜,蜜狀的陽光乳漫上窗窯,他從生澀的困倦中醒轉,是羊們“餓呀餓呀”的呼叫搖醒了他。翻轉身子,撥拉開窗簾,蜜黃色的陽光涌入,粉白的窯壁上敷上了融暖。羊們叫得那般殷切。他趴伏到窗臺,看見包著紅頭巾的芳蘭蹬著梯子,高舉著大杈耙,挑扔下干草錠子。元豐靜靜地看她,看她下了木梯掙斷捆草錠的繩子。草錠拔散了,掄高大叉耙,干練的芳蘭挑起干草撒過羊欄。
坐起身,習慣性地看一眼炕沿下的鞋子,確有一只鞋子有了偏移。說不定,柏樹院該來個誰?窯門開啟,干凈的陽光灌進窯根,院場的平房那處停放一輛嶄新的電三輪,三輪車上高高堆起幾大袋子麩皮。
芳蘭說:“早上送芝萱坐校車,富強則剛好回村上。他叫我給你帶話呢,說面粉廠拉了兩噸麩皮放到了村委會,他給你預定了五百斤,叫你抽空拉回去!吃過晌午飯,閑著呢,我專程去了村委會,怕是去遲了叫旁人搶沒了?!?/p>
元豐拽出小平房下皮管子,他往柵門旁的大鐵桶中蓄水。
元豐說:“不會,有富強呢!”
芳蘭說:“咋的不會,我去時上河的李明勞正守住五袋麩皮叫富強給你打電話呢!富強說元豐說好了,他攔羊回來騎車來取。李明勞說,五十多頭豬呢,吃過今晚晌明天要斷頓呢!李明勞說,你給元豐說他拉兩袋,我拉三袋子兩廂顧貼著,你說能有啥問題。李明勞呢,他豬場上的豬哪要斷頓了?他呢,是瞅著村委會拉回的麩皮一斤便宜一毛錢呢,他就想來撿下這么個便宜。幸虧富強沒給你電話,要是富強給你打個電話,你怕是要把五袋子麩皮都得讓給了他。你說李明勞他早干啥去了!”
元豐笑笑,斜往正西的太陽暖暖的,羊舍里滿是羊們的氣息。羊們真渴了、真餓了,攢擠成堆自顧自地揪草飲水。芳蘭進了羊舍,她捉起鐵锨攢掃散落的羊糞蛋子。羊們咩叫,鈴鐺盞盞,聽到有人的說話聲,院場上了人。他倆自我介紹說,是文化館的牛國清和韓啟鵬。牛國清說,韓啟鵬是辦公室主任。坐進窯垴,牛國清說明來意,芳蘭沏了茶水。
牛國清說:“聽說你在《人民文學》和《中國作家》上發(fā)表了文章?!?/p>
元豐說:“幾年前的事了!”
牛國清說:“咋不早說呢嘛!聽說你是高中畢業(yè),去西安的建筑工地干活時落下了殘疾,往后一直在河川讀書、寫作。”
元豐說:“是在西安雞市拐的工地上去搞建筑,卷揚機鋼繩斷了,砸斷架桿,摔下來了嘛,摔斷了腰胯。你說在高三復讀了兩年都沒考中,除過搞個建筑,沒啥出路嘛!過了三年能拄個拐子下炕了,二十五歲了,得有個營生。務個農(nóng),攔個羊,閑了嘛,就看看書,寫寫字,也沒啥,就是跟打麻將一樣的愛好嘛!”
牛國清說:“文化館要出一套非遺叢書,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面的文章。再一個呢,我們這邊有幾個館員寫的散文跟論文,你幫忙給修改修改,能不能順便給推薦一下。是這樣子,我們館里明年要招一個創(chuàng)作方面的文化干事,你在大刊發(fā)表過文章,館里研究過,不論你的年紀和成績都挺合適?!?/p>
元豐說:“我就是農(nóng)民,攔羊和務農(nóng)是我的主業(yè)。我說過了嘛,讀書寫字就是個愛好。愛好嘛,無非是尋個樂子的事情,旁的也沒啥!”
彤紅的太陽墜下去,枕上河西原畔。他送走牛國清,小湋河的上空拉扯了一帶軟軟的水霧。起過圈,往小平房的檐臺卸下麩皮,芳蘭回了下河。芝萱要回來了,聽到校車在歌唱。乳狀的水霧淹沒河川,一群黑牛樣的夜影降臨。
大雪后的太陽晴得老高,鷹鷂盤桓,幾抹跟小羔子樣跳蹦子的風。啟動多日未用的三輪,三輪的駕駛座旁系拴住拐杖,元豐集中年底的光陰去投稿。只是要把文字的歡欣放飛,他沒期冀文字的回報,這只是個閑暇時自說自聽的喜好。因這喜好,他能觸到隱秘的生靈在文字的時空里哭笑。
盼望有雪。遲遲的雪落進午后,落進夜黑。燈光沁出窯窗鋪展進雪野,那只喜鵲在羊棚間跳躍。聽不懂它叫喳喳的言語,興許是去覓食的那只還未回還,興許是白雪的潔凈促生了它埋得很深的情愫。羊們避入羊窯安臥一處,囁囁地磨動牙齒反芻著。雪在積厚,燈光映照處雪在旋卷。
有了芳蘭和芝萱的光顧,柏樹院有了柔和的煦暖,明凈的玻璃上有了“蝠鹿鬧梅”的窗紅。窯門開啟,打根手電,拖拽住衣帽臃腫的芝萱,芳蘭下了院場,拐子敲進雪地。
元豐問她:“為啥要回來?”
芳蘭說:“不為啥,不回河川還能回哪去?”
“會不會走?”
“富強說油坊那邊缺人手,問我要不要去?!?/p>
雪在手電的光柱中躥飛,密集而熾烈。他聽得出芳蘭的話外之意,哪里會有個為啥,回來就是回來,事實如此沒有為啥??此茻o意,看似亂紛紛地飄搖,其實每片肆意亂舞的雪花,都會落進它該落的那處,不偏不倚。光柱消隱雪中,雪隱進黑。
偶或一聲鈴鐺響。每個夜晚,會有不眠的白羊靜靜地傾聽河川。它們靜若流水,它們瞑目佯睡。這個夜晚,雪比羊白。是夜添進夜黑色的黑炭,捅旺爐火,在白紙般的雪地,頂一身雪白的光影,元豐要在小湋河川的白雪中,靜默寂寥地走下去。
他用夜黑色的水墨在白雪般的紙上寫道:民國三十三年,祖父白彥龍引領他們的團丁在潛回河川的路上,縱馬圍堵了兩只狐子,雪霽月圓,一狐逃遁,一狐斃殞。適逢大雪節(jié)令。此后經(jīng)年,每至大雪時節(jié),河川夜靜,總有狐子嘔嘔泣鳴……
你夢到了你該夢見的那個夢。夢一直在那里等你。
雪從深深的天幕落下。凡是落入河川的雪,都是該落進河川的雪。
每瓣雪花只落在那處,沒落往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