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老屋

周曉紅

我很清楚地知道，離開老家，就等于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但我依然選擇了離開。

有一天晚自修結(jié)束后，我獨自騎車回家，馬路上沒一個人，車也沒一輛，只有路燈默默陪伴，沿途是冷寂的村莊，連亮燈的屋子也沒有幾間。村莊的空巢是不爭的事實，哪怕逢年過節(jié)再熱鬧，哪怕放飛出去的小村兒女拖家?guī)Э谛鷩塘税兹盏臅r光，它的夜晚始終是寂寞的，甚至是荒涼的。這樣的氛圍讓人心生恐懼?？炊嗔诵虃蓜∧X洞大開的我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感覺握車把的手都在發(fā)抖。這么多年來，我在那條路上來來去去不知多少個日夜，雖然也時時感到其中諸多不便之處，卻從來沒有那晚有那么強(qiáng)烈的離開的念頭。

一切又是那么水到渠成。中國人是種在土地上的，而我從考上大學(xué)開始，其實早已不屬于我的村莊了。我與它的關(guān)系終止在我遷出戶口的那一天。按村莊人的說法：“你是吃國家糧的人了?！贝迩f對于它的兒女，真是男女有別，親疏兩面。它的兒子哪怕混得再差，村莊會接納他落魄地歸來，給予他三間破屋一畝薄田聊度余生；它的女兒哪怕混得再好，村莊永遠(yuǎn)保持著適度的疏離，衣錦榮歸尚且改變不了客卿的身份，其余就更不用說了。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讓我十分悲哀，我明白，村莊不是我這個女人的最終歸屬地，出嫁了固然不是，不出嫁也不會是，村莊不會接納一個未出嫁的女兒。我喜歡它的寧靜，但我很厭惡它延續(xù)千年不變的觀念。我在，只是因為那里是我的出生之地，我還沒有自立門戶。哥要造房子了，而我驚覺了村莊的不友好。我們互相容不得對方了。這是一個離開的最好時機(jī)。于是清風(fēng)兩袖，異地?fù)窬?。父母在，村莊還是我的來處，若有一天父母不在，恐怕我與村莊只有一刀兩斷。

或者，每個人都會有幾次這樣的生命覺醒。

覺醒的代價是我光榮地為房奴大軍的聲威浩大貢獻(xiàn)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痛苦與歡樂并存。時不時我都會去看看新房的進(jìn)展，房屋結(jié)頂了，小區(qū)綠化了，道路通暢了，物業(yè)進(jìn)場了，等交房等到望穿秋水。

新房終于如期交房。我住了半生的娘家也幾乎同時拆了造別墅了。東西一天天減少，房間一天天凌亂，最后一晚，我在除了垃圾別無家具的閨房矯情地默念：別了，老屋；別了，我的村莊。一別之后，從此蕭郎是客人了。斯特林堡的《半張紙》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他用兩分鐘重溫兩年，而我四十多年的悲歡全部凝結(jié)在這間房子里。

被鋼絲床掀掉整個指甲就是剛住進(jìn)來那會兒發(fā)生的事，至今那指甲都還是有點歪斜的。

房屋建成那一年，哥考上了大學(xué)，我考上了高中，三喜臨門，親戚滿座，歡笑聲響徹村莊。

第二年爺爺從香港回來探親，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凍得爺爺只能整天坐在被窩里接待一撥一撥的來訪者。闊別四十多年，鄉(xiāng)音雖未改，人事已幾非。1991 年那會兒我家連彩電都沒有，陪爺爺說話可能也是不得要領(lǐng)，不知道過慣了香港大都市生活的爺爺是如何的寂寞。昔人已去，想問都沒有機(jī)會了。

再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然后去了海島，整整十年，家倒像是成了旅館，周末住一晚又匆匆踏上航船。其間哥結(jié)了婚，也依然住在城里。

屋子左上角那個小窟窿，是我調(diào)回來常住家里后，老爸為了補(bǔ)漏不小心踩碎了一片瓦所致，隨著時日推移，更見破漏了。

老屋的北窗下，有我目送眉月慢慢西移的身影。從上弦月到下弦月，月的陰晴圓缺大抵便如人生的悲歡離合，起落之間，或有定數(shù)。南窗布滿我雨夜忙碌的印跡。拉長的燭影，恣肆的風(fēng)雨，令我此生難忘。悶熱的夏夜，我時常放一把躺椅睡在陽臺上，看深邃的星空，聽黑夜里的天籟之音。

太多太多回憶了。此刻我能深深理解劉亮程《今生今世的證據(jù)》里，那種對蟲魚鳥獸、草木磚瓦、土墻木樁的依戀與追問，那種害怕家園失去的虛無恐懼。那種欲棄難棄的斷舍離，那種欲走未走還回望的眷戀情，自古人生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