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 明
濃縮的海,升起圓形之夜。亞歷山大①亞歷山大,埃及城市,卡瓦菲斯的出生地,詩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居住于此。,
日子正在向上坍塌,到碼頭、淺灘、燭火及船——
波浪仿佛懸崖舉起你。
一個人在海上走。一道景色自此處生成。
(漸漸絢爛又漸漸滑入局部的寧靜。)
你想起如何從往日的事件中來到這里,
“七十歲是一座教堂,填滿魚類、礦石、微型島嶼?!?/p>
光線巧妙地將你們焊在一起,
取材來自海之倒影。
(發(fā)表于《江南詩》2023 年第2 期)
起初只是一小層,像新雪
覆蓋在海崖上,在水波地理般的起伏中
呈半透明;然后是整個水面沸騰,
像八爪魚的觸須,把雪粒搓成巨型珍珠
滾動在屋頂,低沉
如在傍晚朗誦謝默斯·希尼的詩篇,
——掌握一門廚藝就好比掌握一門語言。
有經(jīng)驗的廚子會從挑選食材開始,
用手觸摸,帶一種情緒;
現(xiàn)在,這些我們從蓮桂市場買回來的豬前蹄,
不像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經(jīng)水煮沸
已失去它們的形狀,讓我想到
大衛(wèi)·弗里德里希那幅著名的油畫:
波羅的海中的一艘沉船——
灰色,冰層中的大海驟停;但時間
總為改變事物的最初排列,為熬制
一幅心靈的圖景,以火焰的詩句為生活提速,
在這里,語言可以重塑一個人的性格。
當沉在水底的肉骨徹底蓬松、變軟,
我把鍋中浮沫撇出來,倒入碗里:
黏稠而又綿密的雪山浮動
在滾燙的星空之上。我們駕駛著捕雪車
回到寂靜遼闊的屋子——寫滿詩的一頁紙——
這里剛下過雪,我們的眼睛
是雪泥中行進的車輪,為了看見
剛裝上星光的防滑鏈。
(發(fā)表于《江南詩》2023 年第4 期)
又名蒼鳽、灰洼子、夜游鶴,
頸短而體壯的黑白色鷺,
在臨近府南河的低枝上一閃一滅。
(而河面平靜,像剛被焊在地上的一塊鏡子。)
爪子上的風暴,是夜鷺照見自己,
在沸騰的凝視中
露出霧中一張遠望的臉——
熄滅如松林的一個縮影,
粗獷的線條像來自奧古斯特·羅丹的
行走的人①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法國雕塑藝術家。《行走的人》是羅丹創(chuàng)作的一座雕像,為一個人大步向前的動態(tài)?!恳粋€動作
都曾撕扯著這個靜的世界。但
當夜鷺和夜晚一同降臨,力氣耗盡后
而它變得更黑、站得更低,
我們這位善隱藏的大師,
已然與周圍合成一體。像刀鞘
收回略帶彎鉤的刀刃。唯一
一次積攢的飛躍,也不為
征服高處,只是安全地降落在陸地。
魚、蛙、蝦把它引向更低處的河床。
如果,我也能跟隨它,練習下沉,
也學習走進水里,
迎著水,成為水流可以拍打的新岸——
(人真的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嗎?)
我想著,但沒有移動。
肺里填滿新鮮的空氣。
夏日出海,船是釘在霧中的一小片屋頂
自陸地漂移——“地平線在哪兒呢?”
風浪卷起白刃刺向船體,而船,更像是剛逃離
危境,依附潮水的推力,從海底躍出海面,
穿越燃燒的霧,直抵沸騰星座。
馴海的人一手擎住纜繩,一手扶住船舷,小心翼翼
——雪崩般的面孔復刻著水中奇景。
雕像安靜,它是否也有顆在大理石中跳動的心?
穿一件破紗裙,做你在雪中跳舞的鄰居,
靠近你,漸漸從掩埋的泥土中
爬上時間的梯子,為追逐
落雪的回音,成為你在石頭中奔跑的愛人。
高處的風景當匹配高處的心靈。
錦江高懸,月照見塔樓、松地、荷池,
隱秘處的心聲、顯露處的蛙聲——
深井——蛙眼中的我和你:此地當為好風景。
——高處的心靈當生產(chǎn)高處的風景。
他呆頭呆腦的,像只公鵝。
——陀思妥耶夫斯基
鵝群、汽油船、暗銹色杉林掉漆的影子;
陸地停在水的盡頭,浪花追擊,閃爍銀制的鎖鏈:
府南河被拴在地平線上,宛如受驚中一張巨型鵝臉。
——有誰曾漫步到鵝群中并認出自己?
(或許今天的遲到者會是明天早到的人。)
當府南河閃耀整個夏天如一首初戀的詩,誰會是
那只白鷺,銜一根樹枝,以天神和魔鬼尋永生時
攪動大海的力,為盜取一截浪筑我急風驟雨的心?
因為水是一種誠實的語言,
像這首詩般可信——替你回答著:我愿意。
凌空一刻,像是從海底升起如炊煙的歌——
唱著:極光和雪一般清澈的尾鰭,
從每一滴水折疊成深海的鏡中
回到陸地——這世界肺部的手風琴,聲音的巢穴——
我已被風暴奏響但歌聲沒剩下多少!
一直延伸到玻璃下的餐廳。
垂直,且不再是平行的水面
懸掛著,半個人高的風暴口
直到被視線完全凍住。
你說:“海獲得了海的平靜?!毙》?nèi)部。
附身島礁的人,潛入
層層浪底:藍色的液體鋼琴,
一排互相擠壓的光之旋律。
“如何讓一座海立于另一座海之上?”
對視中的大海如祭臺。
舊碼頭和鐵船搭起的
臨時海岸,溢出的潮汐
重游回至這里——“海獲得了海的平靜”
并在退縮中獲得更寬闊的領域。
“自然復制藝術”,且過于真實。
畫橈不點清鏡。
——姜夔
……船中小憩,浪如云中礁石遞來
歡樂枕……
(水面上的花木庭院:歧路天地間)
人在船里,
船在行進,
你醒來,又睡去。想象的海在眼角飛馳。
一切都來得及,
十月,山勢低迷、力竭;
霜霧掛峰頂,軟如天際絲質(zhì)的圍脖,
軟,不免抽取一把
擦拭惺忪淚。
此時,“我們的眼睛找到些懸崖和殘壁,
我們的船體,漂搖在
幻覺的沙漠的河床上?!?/p>
誰在里面?誰和我一樣
把外面的景物拉到水底
來看?
——彎曲的水中花園,每一朵浪
都像是一座火山:
而更多的
點燃的潮汐、船舷撞擊著的天空
正數(shù)以百計地從我們身上走過,“透過你的夢
(彩虹般的)敲響
蜿蜒的空貝殼之上的神鐘”。
搗珠崩玉,飛沫反涌。
——徐霞客
霧彈射出一千里,島狀黃昏,
瀑布中
有海,有巨型的石砌的波梯,
仿佛河底無窮的戰(zhàn)船航道,
幽深水域
浪的險境,風吹來舊時神祇……
“繼續(xù)走
往山谷中去,和騰挪的煙霧打個照面,
瀑布比雪更白,滲透著……變形著……
向著游人的內(nèi)心突圍。
仿佛水是箭,心是邊緣,
——自然的力與美。
看、聽
驚奇,或驚喜的落水之吻,
美極了,摘幾朵鑲上崖岸的巖石?
那兒也是我們曾站立的地方嗎?
更低處水面
河心是一個漩兒,
波浪咬著波浪
手牽手,心連心,
——不像是真的,瀑布用水編繩子吊起山之絕壁。
敞亮,潔凈,它是我彎曲睡夢的一截,
像鯨川啟動
墜為你發(fā)髻閃耀的虹
……”
瀑布,
瀑布,
霧之巨手正將你從水中提起。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柳宗元
密林中的樓群如海底的遺跡,
浮在沙堆上,長出樟樹、黃桷
和芭蕉葉的巨型海草,里面
漫出一種方言如海水味道。
這塊被遺忘的陸地,
風暴仍停留在上個世紀,青年人老去,
老年人死去,如一截截波浪松弛下來,
織成網(wǎng)
掛在墻上;
陽臺在潮汐中埋得很深,
像一座提前挖好的墳,
里面亮著的燈,是鯊魚的眼睛
盯著你,一點點靠近你、捕食你。
從這里望去,高處仍在低處,濕滑的路面
從眼底打撈起迷霧
覆蓋在居民們的臉上,再延伸到
幾公里之外,變得
堅硬、粗糲——
天空像一張被燒過的報紙,月亮埋在水底
速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