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末
面具將從死亡之臉摘下。死亡也不能奪走這恬靜之臉,永恒的笑容、永恒的美,瞬息的凋零和凝固的長生。她的笑沒有一絲縫隙,沒有人能從其中走出,也沒有人能夠進入。
所有事物都穿上流暢的線條,毫無滯澀,河水柔軟的手捧起她的臉,肺里斷線的空氣,銀色珠箔顆顆滾向水面。它們接近真實,而后碎裂。
那個陽光如花朵叢生的下午,她帶著瓷器般皎潔的神情,墜入的究竟是水,還是生命之火?塞納河,你艷麗的胸口,溺亡的是蒙娜麗莎還是奧菲莉亞?
河水永遠喊不出一個姓名。她緊握斑斕的水如同抓著少女時期的床單,在面具下面,完成了微弱的一生。
沒有光。陰郁的房間里陽光需要重新浣洗,而早晨訂購的日出還沒送達。噢!這日益臃腫的物流。她吐出肺里的臟蘭花。
溪流和山谷是如此遙遠,她豢養(yǎng)的僅有疼痛的船只,漂在深淵鏡子般的臉上,滿載植物不安的陰影。七月,詞語是脆弱的水,妖藍的圈套,比虛無更通透的夜,一些表達變得潮濕,而另一些變瘦,薄成折疊的翠剪,在匣子里充當園丁。
七月,一枝梔子金屬綠的花梗穿過舌頭,口含盛夏絲絨的武器,她愈少同日記談起死亡以外的哲學。扉頁的藤蘿一圈圈如漣漪蔓延,時間是她身上鐫刻著的生機盎然的青筋,連同哀艷的舊花紋。
在夏夜,我是一切隨風蔓延的感官,無限擴大,無限升高,姣美的黑暗里,我的毛細血管衍生出遼闊而喧嘩的寂靜。
疾速掠過融化的人群,房屋低垂的暗部如此堅硬,我目睹樹的手折下一枝又一枝翳影,如同從綠色鳥籠里拆除肋骨,越來越多空曠的河流倒下。不可解讀之音綿延起伏,聲響鮮艷。
至于關節(jié)里微微泛潮的,是城市蓊郁的心臟還是秘密森林?野草早已漫過時間的嘴唇,我們的陳舊還很年輕,互不言語。遠處窗口里,一盞橘黃燈的睫毛簌簌翕動,某種顫抖的、濃密深邃的疼痛亮起。
她在夜里透骨地著火。
燈光照不亮她,血統(tǒng)里的黑獨又廣袤地燃燒。
她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跳舞,占有窗紗后面暗涌變幻的真實。光與影汩汩僨張,發(fā)絲金紅,盛大和落寞含混不清,神色惶惑。
她發(fā)光,她溺亡。
她是眾神指尖的倏然火焰,急遽墜向獻祭一萬次的人間。
一個又一個昏重的日子坍塌,滿地銹跡,街道壯觀如一個古老黃昏。手掌上斑駁的銅綠,不存在之人的熱淚,我們逆光的臉被時間合攏。表盤里,秒針撲簌,火燒完了最后鎏金的衣角。
在裝滿鐘聲的傍晚迷路,樹木、房屋和人類起伏的輪廓,萬物緘默于無窮無盡連綿濃稠的蜜色,一個閃爍的手勢中,夕陽打撈起多年前陳舊而濕潤的朝代。
巨大玻璃窗外的景物,天空、紅頂樓房、金色陽光,都像凡·高未干的油畫一樣稀疏地融化、淌落。所有的所有。顏色曠日流亡,目光無力地掉落在砧板上。
桌上一片麥田做著惺忪的夢,草木拔節(jié),人們臉上的光斑長出葉子,線條徐徐分開,流動的筆觸里鑲嵌著馥郁的血和寶石。
安靜,抑或尖叫著,燃燒的午后。
蛾子飛過,象牙白的翼上目光閃爍。電梯顯示屏上組成樓層的紅線,沿著鐵的喉嚨一直垂下去,接通一樓和十三樓,兩座封閉的后花園。
長發(fā)的柳枝細密地在閣樓舊址上織出大廈,廂門灰色的臉轉向兩邊,荷葉走廊遞來一張燙金紙條。水面薄薄的燈光,擦拭著臺階刀口處那婉轉的銹,仿佛一張請柬,引誘她從指尖墜入湖中。
直至一粒晶瑩的動詞擊響,天空劃過烏鴉色的裂紋,凝固的空氣血珠般飛濺,她開始飛奔、加速,在黑夜貓科動物般的瞳孔中,窺見自由獵獵的風聲。
一個空靈的名字正等待你,仿佛舌尖最初的鳶尾。夜晚從堤岸滑入透明的原野,寂靜而曠遠,你無聲無息地張開一個巨大的國度。
黑夜好像一匹絲絨,我們的影子倒映著雪,用孩童般純粹的臉唱出未曾謀面的命運。草地浮起泛光的囈語,零星幾棵瘦弱的樹,隔著月光,在你身上辨認出彼岸的痕跡。
非現(xiàn)實之風吹過。我的靈魂戰(zhàn)栗如一只藍色萬花筒,星辰的重量和花色,在我體內(nèi)瞬息萬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