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在《美文》《科學(xué)畫報》等報刊撰寫專欄。散文刊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xué)》《西部》《黃河文學(xué)》《散文百家》等,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選刊版》《中國2021生態(tài)文學(xué)年選》等。出版有《植物 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在海外出版。獲中華寶石文學(xué)獎、絲路散文獎、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xué)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賽一等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等。
秦嶺腳下的一個清晨,睡眠被陣陣香氣喚醒。
聽見有人喊,蠟梅開花了。此時,薄霧正從山腳處彌漫、繚繞、升騰。時令是臘月,百花凋敝,木葉盡脫,蠟梅用素雅的金黃和綺麗的芬芳,合力皴染了秦嶺南坡海拔1100米以下的山谷。放眼遠(yuǎn)山,有張大千水墨畫“峒關(guān)蒲雪”的筆力和氣韻。
蠟梅之于秦嶺,如同我們與故鄉(xiāng)。無論生活在哪里,秦嶺永遠(yuǎn)是蠟梅的出生地,有著無法割舍的親緣。
穿上防寒服,去踏雪尋梅。山谷的背陰處,隨處可見皚皚白雪。藏在群山懷抱里的蠟梅,不艷麗,也不卑微。朵朵黃花靜若處子,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安寧,或低眉,或微笑,或傾聽,或遐思??椿ㄈ嗽僭趺葱[,蠟梅花始終靜謐如初。它們總是藏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當(dāng)你用鼻子率先感知后,一抬頭或是一轉(zhuǎn)身,就與它們撞個滿懷。
我停在一株蠟梅樹下?;ㄏ闶侨绱说姆曳?、綿密、悠長,絲綢般從頭到腳包裹了我,讓我有一種錯覺,聞它的香,不是用鼻子,而是用整個身體。在漫山遍野治愈的香風(fēng)里,身心的疲倦與陰霾悄然消散。
蠟梅花開了,冬天也就不那么難捱了。
近觀蠟梅,常常讓我生出一種感覺,花兒香到一定程度,它的顏值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是可以忽略的。人也一樣吧,腹有詩書氣自華,說的,大概是同樣的意思。
外國人稱呼蠟梅為 wintersweet,冬日的甜蜜,暗含了梅香神韻,但僅僅用一個“甜”字來概括,還是太粗淺了些。
我曾經(jīng)買過一瓶蠟梅香水。前調(diào)清幽,那馥郁好似從冰天雪地里飄來,伴著淡淡的清冷。后調(diào)里,絲絲甜意交織著青草萌芽的氣息,清冽、疏離、甜香,一如蠟梅本身,有質(zhì)感,有層次,有傲骨,有濃濃的中國風(fēng)。
用相機對準(zhǔn)一朵素心蠟梅,放大。花瓣幾近透明,黃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整個鏡頭里只有一種色彩:黃。黃色的花瓣,如蜜蠟,如絲綢,靠近淡黃花蕊處,又猶如蜂蜜。濃郁的香,透過鏡頭逶迤而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都聞到了。
蠟梅是秦嶺冬季里真正迎寒綻放的花朵,也因此是我非常喜愛和敬重的花,雖然認(rèn)識它似乎已是很晚的事了。
在我的老家,從前,女孩子的名字多取自花朵,蠟梅、紅梅、桂花、翠菊、秋櫻,這些花名里,藏著女孩兒旖旎的夢。我的初中同學(xué)里,就有兩個“蠟梅”,一高一矮,為了好區(qū)分,我們直呼高蠟梅、低蠟梅,完全不記得她倆姓啥,也完全不懂當(dāng)年這樣的稱呼給那位矮個子蠟梅會帶來什么樣的傷害。
雖然口里常喚“蠟梅”,但小時候我卻從來沒有見過蠟梅花。村子里開花的樹,除過泡桐、刺槐和楸樹,就是蘋果、杏樹、桃李梨樹了。
紅梅、桂花、翠菊、秋櫻,自然也沒有見過,這些貴氣的花木,只生長在書本里。
第一次見到蠟梅花,是在蘭州大學(xué)的校園里。我住的女生宿舍二號樓前,是一個下沉式大禮堂,禮堂四周,栽種了高低錯落的草木。去教學(xué)樓,去操場,去校園里散步時,都要途經(jīng)這些綠蔭或花朵。
一個飄雪的清晨,經(jīng)過大禮堂前往教學(xué)樓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株樹下,聚集了幾位嘰嘰喳喳的女生,變換著姿勢拍照,身后是一叢灌木,兩三米高,遠(yuǎn)觀枝干稀疏。正納悶她們何以一大早要與枯樹枝合影?一股好聞的香氣,隨雪花飄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我裹挾到它的面前。
心里一激靈,仰頭去看,發(fā)現(xiàn)枝條上正綻放著無數(shù)黃色的花朵,蠟質(zhì)的花瓣,幾近透明,是蠟梅!我在課本和雜志上,不止一次見過這黃燦燦酒盅形的花朵。原來,它離我這么近。
不在花期時,蠟梅一直沉默地呆在那里,枝干和樹葉都很普通,我竟然從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腳步不由停下,懷著近乎神圣的心情,把鼻子湊了上去:“真好聞?。 蔽覐堥_嘴巴,一連猛吸了幾口香氣,然后轉(zhuǎn)身,愉悅地走向教學(xué)樓。整個上午,感覺那香味都飄在身上,也飄在心里。
下午,在校園里漫步時,又發(fā)現(xiàn)了幾株蠟梅,是香味引領(lǐng)我找到的。每找到一株,我的喜悅就更深一些。這天,我是那樣地開心,像認(rèn)識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蠟梅金黃的花瓣,攜帶著泓溢的芬芳,太陽鳥般扇動萬籟,穿山越林,從天而降,覆蓋了我的世界。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植物園里工作,園子里有好幾株、好幾種蠟梅。在我上班必經(jīng)的路上,就有一叢高大的蠟梅,每一天,我的目光都要在它的身上停留,當(dāng)我看它的時候,我覺得它也在微微頷首,仿佛老友見面打招呼一樣自然。
曾經(jīng),針對北方冬日街頭無花的現(xiàn)狀,我參與了一項關(guān)于本地區(qū)冬季花卉品種的引種選育研究。在北方,冬日可開花的植物屈指可數(shù),那些勉強可以把花期延長到12月份的草木,譬如月季和枇杷,花朵早已呈現(xiàn)出疲態(tài),一場風(fēng),就會帶走垂垂老矣的花瓣,像一聲聲嘆息。梅花和三色堇,人工可以把花期調(diào)整到冬季,但它們也只能在溫室里嫵媚綻放,春節(jié)時再搬到戶外應(yīng)景,一旦進(jìn)入冰天雪地,花朵們即刻僵住,枝頭的花苞再也無力綻開。
在秦嶺,梅花的自然花期是在陽歷的二月底三月初,雖說算得上耐寒,但零下的氣溫顯然已超出了它們的忍耐極限,根本無力冒雪開放;冬季街頭被看作花兒的羽衣甘藍(lán),那些玫紅、深紫、粉白、淡黃的“牡丹花”,只不過是甘藍(lán)彩色的葉子,是葉子們的華衣錦服。
所以,在秦嶺以北,唯有蠟梅,真正做到了凌寒而開,并且至今無花可超越。人有人格,花有花格,“不肯皎然爭臘雪,只將孤艷付幽香”。這,就是蠟梅的格。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見識了蠟梅花朵里的智慧。有一次,給蠟梅拍照,回看照片時發(fā)現(xiàn),一張圖片里的兩朵花,花心處明顯不同,一朵花的雄蕊外翻,露出里面的雌蕊,而另一朵花,雄蕊內(nèi)聚,頭挨頭靠在一起,掛滿了花粉,完全看不見花兒的雌蕊??瓷先ハ袷莾啥洳煌幕?。
請教書本后得知,這正是蠟梅的智慧——避免了自花傳粉,為的是使后代強健。所謂的自花傳粉,就是一朵花里,雄蕊的花粉直接撒到雌蕊的柱頭上,看似方便快捷,實則對種族的強大不利,這點類同于人類的近親結(jié)婚,后代的致畸率很高,一般植物都棄之不用。
聰明的蠟梅,在開花初期,雄蕊外翻不開裂,讓雌蕊的柱頭伸出,便于接受從其他花朵而來的花粉;柱頭一旦授粉,雄蕊便挺直了身子然后聚首,傘般遮擋了柱頭與外界的接觸。此時,花藥開裂,以便讓來訪昆蟲帶走花粉。
有一年春節(jié)前,省電視臺邀請我去興慶公園現(xiàn)場講蠟梅,他們已擬好了題目,譬如,這花到底該寫作蠟梅,還是臘梅?蠟梅有哪些常見品種?等等。
好多人覺得蠟梅在農(nóng)歷的臘月開放,叫臘梅似乎順理成章。而植物學(xué)上,蠟梅,才是正確的寫法。這名出自《本草綱目》:“此物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碧K軾也曾寫過蠟梅:“香氣似梅,似女工撚蠟所成,因謂蠟梅?!毕衽び命S蠟?zāi)蟪鰜淼?,多么形象?/p>
我也不喜歡叫它臘梅,“臘”,本義是干肉,與僵硬甚至與死亡相關(guān)。我們壓制的干燥的植物標(biāo)本,就叫做臘葉標(biāo)本,取的正是干肉的意思;而“蠟”指蜂蠟,古人用黃色的蜂蠟制作蠟燭,那凝固的姿態(tài),會讓人聯(lián)想到蠟梅的靈魂?!拜p黃綴雪可人看,浮動幽香度曲闌。”瞧瞧,觀賞者的眼睛鼻子都受益,多么美好。
說起蠟梅的分類,不知道宋代的范成大先生對蠟梅懷有著怎樣大的成見,他在《梅譜》里,給蠟梅分出了三六九等,說品類最下的是“狗蠅梅”,單是這個名字,就滿含了鄙夷的成分。他說:“凡三種:以子種出,不經(jīng)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謂狗蠅梅。”
的確,狗蠅梅由種子繁殖而來,未經(jīng)嫁接,花期晚,花朵小,花瓣尖,香味淡,但是,這些特征,與“狗”和“蒼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僅鄙視了蠟梅,還鄙視了狗。
經(jīng)過嫁接的是“磬口梅”,花朵盛開時依然含蓄,外形如“磬”,半開半合,猶抱琵琶半遮面。外輪花被片淡黃,內(nèi)輪上有紫紅色條紋,香氣清,花瓣圓潤。品種最佳的是素心蠟梅,花瓣與花心同色,金黃,花大,香濃郁。
如今,我工作生活的這座城市里,蠟梅已是公園、小區(qū)和綠化帶里的常客,臘月里,蠟梅澡雪,絲絲芬芳里透露出春的氣息。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冬日里踏雪尋梅,在素年錦時的光影里,留下串串追尋的腳印。
歲末,我喜歡在花店里買一束蠟梅,找來家里現(xiàn)成的玻璃瓶,盛滿清水,一個簡易版的歲朝清供,便出現(xiàn)在客廳里。
一束蠟梅,能搖動一屋子的香。這香,足以驅(qū)散天氣的寒涼以及年末身心的疲累。
寒家歲末無多事,插了蠟梅便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