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民
聽說我回老家,“大龍”一大早在微信群里連發(fā)了十幾條語音,說要上后山弄點蜂蛹,晚上大家一起聚聚,吃點高蛋白。
大龍原名林振,上小學(xué)時,他是我們中間膽子最大的一個。他個頭大,額頭寬厚,皮膚黝黑,壯如牛犢。那時候?qū)W生們之間流行追港星,李小龍的畫報貼了他一屋子。他自制個雙截棍,見狗打狗,見草打草,嘴里哼哼哈嘿叫喚不停,還要我們叫他“大龍哥”,意思是他要超過李小龍。我們幾個受欺負(fù)了,他出頭教訓(xùn)人家。其他同學(xué)打架,他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高吼一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跑上去把打架的雙方揍的都跪地求饒才罷休。為此,“大龍”沒少挨他爹的耳光和老師的教鞭。
后來,我們?nèi)チ瞬煌牡胤剑娒嬖絹碓缴?。為了?lián)系方便,先是建了QQ 群,后又建了微信群。我們在群里不是抱怨生意難做,吐槽房價太高,就是咒罵老板無德,上班工資太低。
大龍說,他像是被厚痂重重包裹著蟲蛹,沒有出頭之日。
誰還不一樣呢!
忘了是誰回了句,后面跟著一群感嘆。自此以后,微信群死一般寂靜。
前年,大龍生了兒子,在群里發(fā)了三天紅包。接著,三虎發(fā)消息說女兒考上了重點高中,也在群里扔了幾個紅包。群里立馬又活躍起來。慢慢的,群里發(fā)的信息多是誰家兒子姑娘該上小學(xué)初中了,問有沒有認(rèn)識校長老師的,希望幫忙打個招呼,或者是誰要回老家,問有沒有捎?xùn)|西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著聊著,就又聊到了學(xué)生時代。夜半時分,看著群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個個長了翅膀似的,把我們駝回童年,又送往未來。
忽然有一天,大龍媳婦在群里說,大龍入獄了。說是大龍?zhí)鎰e人出頭,揍了老板,本來是按治安案件處理的,但人家財大氣粗,硬是利用關(guān)系,以故意傷害罪把他扭進(jìn)了監(jiān)獄。她還給我們發(fā)了一段視頻,視頻里,老板指著大龍額頭說,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蟲,等著坐牢吧你。
看到老板脖子上指頭粗的金鏈子,我們用沉默向大龍媳婦表示了同情。
大龍被判了兩年半。出獄那天,大龍?zhí)匾獯┝思嗌w恤和白色牛仔褲。哥幾個聚會,我們高談闊論,他閉口不語,雙手撐著膝蓋,怯怯地偷看著每個人,用生硬的微笑迎接大家端給他的酒。
他沒有像之前那樣頭一仰一口悶了,而是小口小口地嘬。催他快喝的瞬間,我看到他眼神里的空洞和迷茫。
飯局結(jié)束后,幾個人互相攙扶著,把手臂搭在彼此肩膀上,吼著嗓子,肆意地在大馬路上晃悠?;椟S的光影里,我們像潛伏多年,馬上就要遇水化龍的巨蟒,豪橫地左扭右擺。
十字路口,一輛出租車呼嘯而來,差點撞到我們,司機(jī)朝著我們豎起小拇指,吐了口唾沫罵道:找死啊。
我們?nèi)呵榧ぐ?,高呼著要上去揍那個司機(jī),大龍一把拉住我們,擋在面前。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出租車司機(jī)一腳油門留給我們兩個尾燈。我們垂著頭,像被踩扁了的蟲子,慢慢蠕動。
或許是大家都忙的緣故,大龍組織的飯局最終只去了我和三虎。
三虎剛出院,不能喝酒。我和大龍面對半碗炒蜂蛹,一盤花生米,兩瓶二鍋頭,還有撒了一桌的瓜子,相視無言,一個勁兒碰著杯。
三虎筷子不離嘴地吃著蜂蛹,還不忘念叨說,好久不見了,是吧,你倆多喝點啊。
看著曾經(jīng)一塊兒玩到大的伙伴,我突然有些動情,伸手摸了一下大龍被馬蜂蟄得腫了半邊的臉,他忽然“哇”地一聲哭了,淚珠混合著鼻涕淌下來,像兩條白線蟲。
我從桌子上胡亂扯過一團(tuán)紙巾,捂在他臉上。他擦擤鼻涕時,不小心把鼻涕滴濺在那半碗蜂蛹里。
我拉過碗,邊往外扒拉被污染的蜂蛹,邊喊服務(wù)員再弄個菜。
這蟲子呢?服務(wù)員指著蜂蛹問。
不要了。三虎他的筷子還停在半空。
要,要,怎么能不要呢。大龍奪起碗,靦腆地笑著說,我?guī)Щ厝ソo兒子吃。頓了頓,他盯著我補(bǔ)充到,弄這東西不容易,營養(yǎng)著呢,丟了可惜。
我抬起頭,和他眼睛對視的瞬間,心忽然像被馬蜂蟄了一下。為了表示不在乎他噴濺的鼻涕,我伸手從碗里捏了只蜂蛹,毫不猶豫地塞進(jìn)嘴里。
大龍,別那么矯情,以后這東西多著呢。我說,
是,是,過幾天我就要去參加縣里組織的中蜂養(yǎng)殖培訓(xùn),等我把蜂箱擺滿后山,這小東西要多少有多少,是吧。大龍看著我,眼睛里閃出亮光。
大龍說,社會發(fā)展太快了,出獄后老長一段時間都感覺不適應(yīng),工作也一直沒找下,感謝我給他報了培訓(xùn)班,才讓他在無所適從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
那天晚上,我倆坐在村頭的河堤上,緊挨著靠在一起,聽潺潺東流的小河水,聽竊竊私語的蟲鳴,等待著明天朝陽的升起,看那些小東西從層層厚繭中掙脫出來,在陽光下雙翅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