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墻

一

陽光如潑了一地的水，又如一顆炸彈在空氣中爆炸了，一地的光輝?？傆行╆柟庹{(diào)皮，它沿著小院的蔓兒無止境地挪移，在一堵墻上稍作停留，看到了一株孤獨無助卻芳華四射的紅杏，便不想再挪開歡快的步伐。

正當(dāng)肆無忌憚之時，一陣罵聲襲來，陽光嚇了一跳，突然間陰云密布，紅杏也禁不住這罵聲，羞澀地收回身軀。紅杏正準(zhǔn)備出墻，可還是被罵了回去。

他坐在自家小院里，盯著墻上準(zhǔn)備出墻的紅杏出神。沒有想到，老婆抱著被子被擠在門口，她太胖了，加上被子的重量與寬度，使她無法順暢地到達(dá)院中。陽光剛剛好，她是想曬被子。

“混蛋，你沒看到我在忙嗎？”

他怔了一下兒，回過神來，暫時忘卻了紅杏的魅力，然后跑過去，將老婆硬生生地從門里扯了出來。

“你又在看那墻，墻上有啥看的，回頭我便將這墻拆了?！?/p>

“墻是阻擋物，可以遮羞，可以防止偷盜……”他轉(zhuǎn)起文來，氣死人。大學(xué)教授的學(xué)識與涵養(yǎng)往往不分場合。

她摑了他的臉一下兒，重重地，然后把被子搭在曬衣繩上。

初春的陽光分外妖嬈，空氣中有花粉的氣息，他知道，這一定是紅杏的味道。

一株快要出墻的紅杏，一定散發(fā)著迷人的芬芳。

“三觀”嚴(yán)重不合了，剛結(jié)婚時還有胭脂水粉的江南味道，可是現(xiàn)在完全是一個潑婦，他無時無刻不在面對她的“家庭暴力”，因此，他想逃離，他想到了她。

每個人都有初戀。有一個偽專家做過統(tǒng)計：遇到初戀后，出軌的概率高達(dá)百分之九十以上。興許在每一個男人心中，初戀就是日出東方，就是山高水長，就是夏天的蒲扇、冬天的暖陽。

他曾經(jīng)在夢中試過無數(shù)次欺負(fù)某個女人，或者是女孩子，但是那些偽裝起來的夢想畢竟只是在幻想，比如他想抱著人家親吻，再比如手腳并用，讓對方淪陷。他的這些意淫對象可以是女同事，更可能是女明星，再或者是初戀……那個讓自己傷心欲絕現(xiàn)在依然內(nèi)心深處蠢蠢欲動的女人。

但真的有一天，當(dāng)他遇到了她時，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晴天。當(dāng)時，他正在某局辦事，那個院子里種了許多花草，沒有想到，抬眼竟然看到了墻邊栽著一株紅杏，杏正紅得猖獗嚇人，讓人搖搖欲墜，紅杏沿著墻將自己的花朵探到了外面，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太讓人迷離，讓一朵花也迷了眼，亂了心。

他正努力欣賞那株紅杏，沒有想到，有人問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甜蜜溫暖，讓人不忍拒絕。

卻是她！如春水一樣的她，眼睛帶笑，一看人，眼睛就會說話。兩個人都愣住了，繼而突然間情緒崩潰了，像一塊西瓜掉在地上，瞬間瓜瓤剝離了，一地的花紅柳綠。

就這樣突然間失控一樣抱在一起，惹得所有的花花草草羞澀逃離。

時間停滯了大約三十秒，雙方迅速分離了對方的身體。

“怎么是你呀？”

“是的，怎么是你呀？”

“你在看花？”

“是的，看紅杏，這紅杏快要出墻了?！?/p>

一語雙關(guān)，他覺得失言了，趕緊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這紅杏爬到了墻頂了，真的要出墻了。”

越解釋越亂，她笑了。

出墻又怎樣，出了就是出了，能怎么樣？

沒有想到，竟然是一個擁抱，代替了所有的暢想。

沒有想到，再遇到她時，依然心緒難平。往事悠悠，年輕時候的事兒歷歷在目，當(dāng)年的吻依然長在嘴唇上，一直沒有被時間風(fēng)化。

辦完事后，他在紅杏旁邊等她，她出來了，一臉世故地與政府官員打情罵俏，還信誓旦旦地說：“王局，回頭吃飯哈，老地方見?！?/p>

歲月將她修煉成了一個江湖老手。“老地方”一定是許多地方，不是一個地方。

兩個人相依著出來，春天的陽光嫵媚襲人，他過冬的棉襖還沒脫，汗水浸透了衣衫。她則早早地穿上了裙子，線條優(yōu)美，時光將她催化成了半個妖精。

“過得咋樣？幾個老婆？”

他笑了，“一個老婆唄，沒有情人。”

她覺得自己冒失了，急忙解釋：“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過得好嗎？”

“一般般，柴米油鹽與爭吵是鄰居。你呢？”

“我離了，帶一個女兒。”

“為啥離？”

“不想過了唄，沒有共同語言，老吵架，影響孩子的學(xué)習(xí)，索性離了，一個人挺好?！?/p>

他想問她當(dāng)初為啥遠(yuǎn)離自己，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自己也知道原因，雙方家長不同意他們的婚姻，加上學(xué)歷成了他們之間的障礙，她高中，他本科后來考研，不聯(lián)系了也就沒有故事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p>

“我回家呀，家在西城區(qū)，你呢？”

“我還是老地方，小院落，父母留下的遺產(chǎn)?！?/p>

兩個人并肩往停車場走，他不想暴露自己的電動車，因此，他說要打出租，她說走吧，上我的車。

大眾車在人堆里爬行，沒有走路快。

她的額頭上全是汗水，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擁擠。

他伸出手來，替她揩掉臉上的汗水，她的臉溫?zé)?，與當(dāng)年一樣的溫度。她臉紅了，眼睛卻始終正視著前方。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夢中才有的一招一式，因此，他的手下移，到了脖子，再往下移。

她不反抗，只是呼吸有些加重。

二十年前，他們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他了解她的生理期，她知道他的不良嗜好，只是，他們始終沒有越過雷池一步，現(xiàn)在想來，有些后悔。他又想到了家里的糟糠，與她成反比例關(guān)系，老婆是鬼，她是仙。

二

一輛電動車撞在大眾車的左前方，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跌倒了，小男孩大哭。

他的手停了下來，她急忙下車探望，他不敢下車，怕遇到熟人。

幸虧沒有多大的事兒，錯在對方，她上車，擺擺手，平復(fù)了心情，說：“回家吧，別胡思亂想了。”

就這樣，他匆匆在某個路口下車，倉皇逃離，他拐過幾個十字路口，又回到了剛才的停車場上騎自己的電動車，他不敢打車，老婆給他的零花錢捉襟見肘。

老婆午休了，他坐在院里曬太陽，照例看手機(jī)，閑暇時看那墻，看墻上的紅杏。

他利用業(yè)余時間，一直在與她溝通人生，她回復(fù)得快，不怕事的樣子一如當(dāng)年。

他則說完某段后，便迅速地清空聊天記錄，他忌憚老婆，怕她惹是生非，她娘家的力量太龐大，幾個大舅子小舅子堵門的場景讓人心生膽怯。

他仗著勇氣，努力在微信里丟下了一句話：“見面吧，如何？”

對方毫不猶豫：“在哪兒？你說?！?/p>

今天是周日，路上一定非常堵。他的頭腦里過濾著自己經(jīng)過的所有地方，賓館、酒店、地下室、大堤，還有公園等等。

但有些地方是做公開事情的，比如公園，可以談情說愛，可以談天論地，有些地方是隱晦的地方，比如賓館、酒店，但那兒一定會留下某種證據(jù)與記錄。

他思考了半個小時，回道：“江河賓館吧?！?/p>

是試探，更是一種折磨。

他打這幾個字時，一直看著那株紅杏，它想出墻，可又在風(fēng)中搖擺不定。

管他呢，人生苦短，何況是自己的初戀，她是單身，她無所顧忌，我小心點兒就行，可以做個長久情人。

她竟然同意了，同時留下了一長串的親吻。

他回到了屋里，拿起了釣魚竿做掩飾，他對老婆說道：“姜科長約我釣魚?！?/p>

床上有人重重地摔了一下兒腳，嘟嘟囔囔的聲音：“就你事多?！?/p>

相約的賓館在三泉區(qū)，這個地區(qū)客流量稀少，也離釣魚的地方近。

他騎著車子，身體里荷爾蒙卻在迅速分泌，他猜測她一定先洗了澡、化了妝，然后與女兒撒一個小謊，她開著車，車?yán)飪羰菣幟实南阄秲骸?/p>

他們相約，他先到賓館開房，用他的身份證，他先進(jìn)房間，然后報個房號給她，然后她裝作找人若無其事地上樓開門，然后他便可以隨隨便便地抱著她，將二十年的真空期彌補(bǔ)過來。

他下了車，把電動車停到江河賓館前面的空地上，卻與一輛汽車發(fā)生了摩擦。

“你咋停的車？這兒是汽車位，我要停車?！币粋€中年人打開了車窗，滿臉猙獰。

“我就停兩三個小時，一會兒就推走了?！彼焕掀艍赫サ弥皇Ｏ聹厝崃?，對任何人他都不敢怒不敢怨。

“我也停兩三個小時，咋了？”

雙方正要發(fā)生爭執(zhí)時，車的后門開了，一個年邁的婦人下了車，推了下兒眼鏡，突然間近前。

“方老師，怎么是您呀？我聽過您的課呀！”

竟然遇到了熟人。身為大學(xué)教授的他，去企業(yè)講過管理課程，這婦人是一家企業(yè)的財務(wù)總監(jiān)。

婦人徑直拉著他的手道：“教授，走吧，酒店里有我的辦公室。”

他頭也不回地跑了，有些狼狽，卻不得不逃離。

那婦人道：“講課時很體面呀，怎么搞的？”

他跑進(jìn)了一個角落里，打開微信，恰好她發(fā)語音過來。

“你到了沒？我的車進(jìn)地下停車場了。”

“我在酒店前面，遇到熟人了，你在哪個停車場？”

“這家酒店的停車場，你過來吧?！?/p>

他一步三回頭，仔細(xì)地辨別著周圍的人和物，生怕再遇到熟人，如果遇到自己認(rèn)識老婆不認(rèn)識的人還好些，如果遇到了老婆的閨蜜或者是老婆的家人，將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情。

他用了近三十分鐘時間，才找到了這家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進(jìn)電梯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衣服夾在電梯外面了，他使勁撕扯，衣服居然破了，他有些沮喪?，F(xiàn)實與夢想之間竟然隔著如此遙遠(yuǎn)的距離。

男女之間的事情，多么簡單，多么短促。幾分鐘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由于不正統(tǒng)，卻需要花費諸多周折，還不一定能成功。

她修長的身體倚在車門前，看到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招手。

她沒有打開駕駛室的門，而是打開了后門，這是一種再簡單不過的暗示，他也隨手打開了后門。

倆人在陰暗的光線下注視著對方，按捺不住了，就像太胖的身體穿了件薄衣，一下子繃不住了，扯碎了，一地的碎衣片子。

兩個人抱在一起，他將嘴壓在她的嘴上，他的頭有些暈，然后身體里有一種元素像要爆發(fā)出來。

他語無倫次，手自然而然伸進(jìn)了對方的身體里。

她倒是十分自然，像是個情場老手，只是呼吸有些急促，有些迫不及待地接受他的任何非禮。

他突然痙攣了，手臂生疼，整個身體蜷成一團(tuán)。

她有些失望地望著他，然后抱住了他的身體。

“沒事吧，你？”

“沒事，可能是太緊張了，對不起，對不起。”

二人收了激情，暫時回歸正常。

“你約我，不怕老婆知道？”

“怕，可是還想?！?/p>

“有賊心沒賊膽兒?！?/p>

“你咋離婚了？”

他好不容易恢復(fù)了正常，試著拉著她的手，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

“他出墻了，找了個有錢的女人，就是這樣，所以就離了?！?/p>

“就這樣簡單嗎？”

“當(dāng)然，男女的事，在一起簡單，不在一起也簡單，這沒啥吧？”

他想起了自己與老婆之間的事兒，他不知道自己為啥在無婚可結(jié)時，竟然相親時遇到了她，她比自己大三歲，索性就在一起了，在一起沒感覺，夜晚也是例行公事，現(xiàn)在想來，男女之間的事情就像紅杏爬墻一樣的安然，時間到了，溫度到了，恰好趕上了，就出墻了。

三

地下停車場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男一女，在停車場里打架。女的潑皮十足，將車門硬生生扳壞了，男人想開車走，女人哪里肯讓。

事情就發(fā)生在他們相鄰的車位，因此，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你他媽的，想撇開我，沒門兒！我跟了你六年了，你他媽的藏著掖著，我都從了你了，我讓你離婚，你為啥不離？你一直騙我，不行，我就是不讓你走，我要跟你結(jié)婚，生孩子。告訴你吧，上次在酒店里，我戳破了安全套，我現(xiàn)在懷孕了，你的孩子，我明天就告訴你老婆去?！?/p>

“別鬧了吧，六年都沒懷孕，現(xiàn)在就懷了，你不要再騙我了。我現(xiàn)在想過安寧的日子，我有老婆、有孩子，你走吧，五十萬不是給你了嗎？”

“錢算啥？我不要錢，我要你，六年了，就是塊廢鐵也焐熱了吧？我愛你，真的愛你，如果你離開我，我就跳沁河去，一尸兩命。”

他突然間嘴唇有些哆嗦，他松開了她剛才很溫暖現(xiàn)在卻有些冰涼的手。

她也不由自主地瞅著車窗外面，同時，她的眼中竟然有淚水滑過，無聲地滑過。

那男人妥協(xié)了，下車后，過來抱女人，女人偎依在他的懷中，哭了個梨花帶雨。

“我不走了，我們回酒店吧，離婚的事兒，我再想辦法?！?/p>

“你不能再拖了，不能再騙我。”

“不會的放心吧，還有呀，孩子還是流了吧，你相信我，會給你名分的，你是正宮?！?/p>

“你是個騙子，我不流，我要留下孩子鉗制你?！?/p>

“乖，聽我的話，回酒店吧，我聯(lián)系醫(yī)院?！?/p>

他尷尬地笑了起來，嘴角有無奈與微笑一起閃現(xiàn)。

她也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送你回家吧，送到你家的那條街口?！?/p>

他無法反對，其實是不想回，想與她敘舊，想與她發(fā)生點兒男人愛干卻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的事情。

“你看，今天不巧呀，想開房卻沒成功，在車?yán)镆膊恍?，倒霉呀?！?/p>

“你膽子太小了，我可不會像剛才那女人一樣糾纏你?！?/p>

“真的不會嗎？”他突然間眼圈通紅。

他們相互負(fù)了對方，現(xiàn)如今，滄海桑田，想找回當(dāng)年的感覺，卻全成了錯覺。

“真的不會的，可是，可是，我突然很傷心?！彼蘖似饋?，他近前，再次抱她，親她。這一次，他習(xí)慣了，心中有些不可一世的力量想顯現(xiàn)出來。

停車場又傳來了嘈雜的聲音，一個女人，瘋了一樣的女人，手中舉著鐵錘，接近了旁邊那輛車，歇斯底里地砸了起來，直到停車場的所有車都叫了起來。

保安瘋狂地趕過來，試圖制止她，她卻不依不饒。

“我看到他與那個女人進(jìn)酒店了，這不車還在這兒嗎？我沒找到人，就砸他的車，我哪兒對不起他了，為他生了三個孩子，還流了兩個，他媽的，這個負(fù)心的男人，我砸死他?！?/p>

那女人被保安帶走了，她的吼聲依然在空氣中流淌，像一瓶在熱空氣中打開的啤酒，酒花毫無保留地在空氣中揮灑著，有些臭還有些霉。

旁邊那輛車已經(jīng)成了廢銅爛鐵，被砸碎的鋼化玻璃粒子濺得四處都是，有幾粒調(diào)皮地鉆進(jìn)了他們車窗的縫隙里，跳到了他的手中，他用手捏，一不小心，鮮血淋漓。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逃離現(xiàn)場，雖然慘不忍睹，卻極具啟發(fā)意義，這樣的場合只適合分崩離析，而不適合談情說愛，更不適合回憶往事。

他腦海中試圖尋找他們的事情敗露后的場景，如果是自己的老婆，會不會也是這樣決絕，是不是每個女人崩潰之后都會變成女俠，破罐破摔，或者是兩敗俱傷。

她開著車子，駛出了地下停車場。

他斜著眼睛不說話，他看到了自己的電動車，還有電動車上面綁著的釣具。

他任憑她開著車離開，沒有目的性?，F(xiàn)在離開才是最好的逃離。

她終于再次開口了，先是笑，繼而用手拍著方向盤說：“這算啥事呀？都讓咱趕上了，你氣餒了吧？”

“沒，沒有，只是有些傷心?！?/p>

“可是，這就是現(xiàn)實，也許，我們都會碰到的。不說了，天尚早，去哪兒？”

他不想回家，因為家中的風(fēng)景實在讓他無所留戀，他路過了十一中，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正在那兒奮筆疾書。

“去大堤上吧，咱們上學(xué)時，不是常去嗎？”

車子平穩(wěn)地上了坡，然后走了大約三公里，在大堤上停了下來。

一塊關(guān)于新冠疫情的標(biāo)語牌依然在風(fēng)中搖晃著：“遠(yuǎn)離疫情，做好自我防范?！?/p>

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也遇到了疫情，與愛情有關(guān)，與流浪有關(guān)，更與某位女人有關(guān)。

倆人下了車，漫無目的地又下了堤，下面是一片兒小樹林，樹林中有條小路，初春的陽光從樹的縫隙擠進(jìn)來。

“那時候多好啊，就在這兒，我們擁抱了，還記得吧？”

“當(dāng)時，我們相約會結(jié)婚的，可是……真是物是人非??！”

“別傷心了，咱們不是又遇到了嗎？”

“遇到了又如何？你有婦，我雖無夫，可是，我們能回去嗎？也許永遠(yuǎn)回不去了。”

二人駐足，無語凝噎。

他突然間想離開，他有些想家中那個有些厲害的老婆了。

原因他說不清楚，現(xiàn)在的場景就像是鴻門宴，就是一個蠱，中毒太深了，就永遠(yuǎn)不能自拔了。

一堵矮墻橫在他們眼前，一株不知是誰無意中栽下的紅杏，正在墻上妖嬈著，那種血一樣的紅，更像小時候沒有口紅與胭脂時用紅紙夾在嘴唇嚼出來的紅。

她的手機(jī)響了，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呀，我想你了。”

瞬間，所有的非分之想煙消云散了，她努力壓制住緊張的心情，小聲說：“媽媽在外面，馬上回家。”

“媽媽，媽媽，我想吃漢堡包了，您回來時，能跟我捎一個嗎？”

“當(dāng)然，沒有問題，等媽媽。”

她想掛，手機(jī)里卻又傳來了女兒的聲音：“媽媽，我剛才摔倒了，我卻發(fā)現(xiàn)，我能起來了，我能走路了，我不需要雙拐了?！?/p>

她掛了電話，淚水滾滾而下。他不明白更深層次的故事與邏輯，她卻被這樣意外的驚喜電到了，她覺得，所有的不滿與憤懣在此時此刻突然間消失了，只剩下對生活的熱愛與贊美。

四

殘陽像血一樣滴在每個人的發(fā)絲上，周遭的世界突然間一片通紅，好壯美的人生畫卷。

他們都沒有說走，可是步伐卻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停車的方向。

上坡路時，他想攙扶她，她卻把他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了后面。他肥胖，像個糟老頭子，步步緊追，滿頭大汗。

他最后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株躍躍欲試想要爬過墻頭的紅杏，突然間若有所思，然后的然后，倆人上了車，車子駛離了大堤，重新融入到都市生活中。

他不停地擺弄著手機(jī)，自己的領(lǐng)導(dǎo)，那個副院長正在微信里對自己大倒苦水。

“你在哪兒呢，我想去你家躲會兒，我與她從此以后不會再有共同話題了，我不就說了個美國世界霸權(quán)的問題嗎，她就說我無理取鬧，還說我論點錯誤，論證不充分。她一個學(xué)哲學(xué)的，老是以形而上學(xué)的觀點來管理家庭，你說這咋過呀？”

他苦笑，想起了家中的老婆，上次他頭暈，從家中的樓梯上跌了下來，一地的血，她跑過來，哭得像個孩子。

“咋不說話了？”她問道。

“不敢說了，怕，這世界太可怕了?！?/p>

她又笑，突然間淚流滿面，不停地用手撫摸臉上的淚水。

“你女兒，沒事吧？”

“她生下來，雙腿就有問題，我們一直關(guān)系不好，懷孩子時，我們老打架，我還喝過酒。我這些年掙的錢都給孩子看病了，我希望出現(xiàn)奇跡，今天終于來了?！?/p>

“你為啥沒讓孩子跟著他，你的壓力太大了?！?/p>

“我不會讓孩子走的，跟了他，她就是繼女，跟了我，至少我是親媽。”

“也許，我該去看看孩子的?！?/p>

“不用了，現(xiàn)在我們都能夠活好才是真的好?！?/p>

他有些感激眼前的她了，如果不是蒼天弄人，他們早已是夫唱婦隨、兒女成群了，他們的結(jié)合一定可以超越整座城市的所有愛情故事。

但是，真的回不去了。

車子停了，堵得厲害，她打開了收音機(jī)，許茹蕓正動情地唱著《如果云知道》。

云真的會知道人世間艱難的愛情嗎？

十字路口有許多警察，出了車禍，她好奇地下車觀察，回來后，眼里全是淚水。

一個老爺子，估計救不過來了，他愛人，一個老婦人，一直在那兒哭。

他搖下車窗，遠(yuǎn)遠(yuǎn)地張望，他看到了十字路口，一個在夕陽下踽踽的身影，她抱著她愛人的頭，瘋狂地?fù)u晃著，試圖讓他蘇醒，可是，無力回天。

他想到了上次他跌倒時，她背著他像箭一樣射到了車上，她考過駕駛證后，就沒開過車，可是，她卻毅然決然地將他拉到了醫(yī)院里。

他的心里非常難受，微信里又傳來了老院長有些偏執(zhí)的聲音：“我說，你是不是怕了，你不回我微信，你家的那個母老虎雖然沒文化，可是比我家那個強(qiáng)多了。我們家來客人時，她照樣懟我，你們家來客人時，她最起碼裝成了淑女。”

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然后回了一句話：“挺好的，堅持吧?！?/p>

他在某個路口下了車，甚至沒有再次與她相擁，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手，算是告別。

雙方都沒說“有事再聯(lián)系”的話，也許會有，也許不會有了，從此后，最好的結(jié)果恐怕就是老死不相往來?？墒?，他們興許做不到。

他步行了近兩公里，去酒店門口騎自己的電動車，他煞有介事地把釣具解下來，扔到旁邊的水溝里浸泡，然后重新綁到電動車上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清理和準(zhǔn)備證據(jù)，興許老婆會看，興許不會。

他準(zhǔn)備離開時，看到了酒店門口居然也栽著一株紅杏，那杏花開得正艷。

到自己家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堵墻竟然倒了，老婆正彎著腰幫助鄰居整理塵埃里的碎片。

見他回來，一臉灰塵的老婆過來扯住他道：“你說怪不怪，這墻居然翻倒了，紅杏也被砸死了。”

古保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讀者》《青年文摘》《意林》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短篇小說》《清明》《牡丹》《陽光》等。著有長篇小說《世外逃緣》《幸福躲在時光深處》《一只狗的傳奇》。作品曾獲冰心文學(xué)獎、“中國青年作家杯”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