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界在逃相聲選手

高塬

2022年7月，王辰在云南香格里拉找到了高原植物塔黃。

“紅紅火火恍恍惚惚熱熱鬧鬧挨挨擠擠，這玩意兒在花市上，一般叫‘黃金萬兩‘紅運當頭，都是吉祥話兒?？勺鳛橹参铮闹形恼矫鸵稽c兒也不吉祥了——朱砂根……有人說它的果子是紅的，這叫‘紅金，捏開了里面是白的，就是‘玉。您這思路我懂，侯寶林也教過我這段兒！”

春節(jié)期間盤盤年宵花，是嗶哩嗶哩（以下稱B站）UP主“天冬Asp”的保留節(jié)目?！疤於且活愔参铮珹sp為這類物種的拉丁文縮寫。”視頻里，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嘴皮子順溜、話多梗密，作為“植物界在逃相聲選手”，“天冬Asp”的馬甲下面，是北京師范大學科班出身的植物科普作家王辰。他為人低調卻名聲在外——全網100多萬粉絲都愛聽他的“相聲式科普”。

“一路上拍了不少東西，還驚喜地看到了近幾年我國新發(fā)現(xiàn)的一些物種，比如生長在溪水甚至瀑布里的激流植物?！?022年臘月廿八，王辰剛結束了一場廣西之旅，回京后還沒整理妥當，就接受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采訪。他娓娓道來，說起植物就像說起多年老友般親切、歡喜。

旅行、拍攝、科普，王辰的生活忙碌卻純粹。從2003年扒在植物學的門口張望，到2023年已累計出版23本專著、發(fā)表600余篇專業(yè)文章、剪輯160余條視頻，20年間，他始終沉浸在植物的世界，花花草草早已長滿了他的背包、書桌、陽臺，甚至蔓延到他的眼睛、鼻子與耳朵……

“說學逗唱”越來越拿手

成為“相聲演員”之前，王辰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碼字?！按笕蜕险搲瘜憱|西了。當時國內的自然科普論壇很少，就先在文學論壇里寫，后來有了大自然論壇、綠鏡頭、北京昆蟲網，等等，才開始偏重動植物科普。”他回憶說。誰拍了個古怪的小蟲或者丑丑的植物，發(fā)到論壇，大家會嘰嘰喳喳在底下留言，眾說紛紜。那時的王辰，在論壇上更多是探討、學習，并未產生過專攻嚴肅科普的念想。

就這樣，在“大神”和普通愛好者濟濟一堂的論壇上，王辰積累了經驗，結交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也碰到了成為科普作者的機會。“2003 年，《博物》雜志試刊，策劃做一期北京周邊博物學的專題，需要一些對植物、鳥類、昆蟲都有熱情且了解的作者。我平時在論壇上跟他們打過交道，就受邀參與了專題的寫作?！蓖醭秸f。此后，他成了《博物》的撰稿人之一，畢業(yè)后加入《博物》，成為團隊的初創(chuàng)成員。也是從那時起，他正兒八經地走上了科普之路。

“剛開始那幾年，沒那么多作者資源，也沒有豐富的網絡素材，同事們都是自己動手。大家都非常非常拼，干勁兒十足，每天工作都是激情澎湃的?！?/p>

嚴肅、正確、好看，是王辰接受的專業(yè)訓練，“相聲演員”則是他開始做科普視頻后才有的“人設”。2020年，疫情的到來完全打亂了他外拍、采訪的節(jié)奏，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利用這段時間沉淀自己，反思過往，并和同事探討當下植物科普的困境?！爱敃r做科普視頻的人不多，尤其是植物類的更少。而且有不少是獵奇惡搞類的，比如在外面看見個奇怪的植物，刨回來吃了。如果我們不去做更好、更正確的東西，觀眾就會被誤導，覺得植物領域就是這樣。”

王辰科普睡蓮和荷花的視頻被彈幕刷屏。

2022年7月，王辰在云南德欽拍攝青藏高原野花。

新的問題來了，王辰已經習慣了寫科普文章，視頻該怎么做呢？“動物能動，植物得靠你來講解，靠你來‘動?！蓖醭角蹇找酝涷?，解鎖新技能——從零開始學習剪輯技術，尋找適合自己的風格。他借鑒小時候愛聽的相聲、評書的語言特點，開創(chuàng)了曲藝雜談式的科普流派。

在視頻里，靜止的植物配上他連珠炮似的幽默解說，動靜皆宜，相得益彰?！按箫L子、麻瘋樹、見血封喉、雞矢藤、豬屎豆、臭屎茉莉，您聽聽，植物的名字多‘優(yōu)美啊?！薄皥蟛嗣敝皇腔竟?，什么話都接得有梗才是他的拿手絕活：

有人想在家里養(yǎng)豬籠草吃蚊子，來問他，他說：“可以，養(yǎng)死了就給它立個碑，上頭寫‘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生物課秒變語文課。

荷花屬于蓮科，睡蓮屬于睡蓮科，有人就提出：因為它們名字里都有個“蓮”字，所以是親戚。王辰回懟：“那您讓秦香蓮怎么想？”

大家都好奇，每逢節(jié)慶時天安門廣場上為什么放那么多一品紅，他解釋：“一品紅能開一個月，又皮實還特便宜，您弄一曇花試試，開倆小時謝了，這長假還放不放了。”

從虞美人為啥姓虞到誰說海棠無香，從天安門廣場上的國慶花籃到植物學好書推薦，“天冬Asp”就像個大大的植物園。除了花花草草，王辰也和畢業(yè)生聊專業(yè)報考，曬曬隨手拍的云彩，講些生活里的雞毛蒜皮。視頻種類越來越多，“說學逗唱”也越來越拿手。

“一天刷完了所有視頻，大概這就是相聲的魅力吧”“寶藏UP主，內容好豐富”“這嘴是借的嗎？聽得喘不上氣了”……每條視頻下面都有網友留言“一鍵三連”。王辰就這樣“出圈”了，他制作的“天冬博物日志” 等系列視頻目前已更新150余集，在B站收獲了1000多萬播放量。

植物科普刮起“國風”

戲謔、歡脫，是社交媒體上的“天冬Asp”，身為科普作家的王辰還有文學、浪漫的一面。

上世紀90年代，北京近郊區(qū)是王辰童年玩耍的地方，出門就是大片荒地、菜園?！澳赣H會帶我去野地里看刺猬、花草、小蟲子，晚上一起數星星?！弊窇涍^往，他發(fā)現(xiàn)少時的愛好都變成了日后的工作內容?！霸娫~也一直很喜歡。從初中開始，我就自己學著按照古代的格律寫詩。”

1999年，熱愛自然的王辰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專修生物學，保送研究生后選擇攻讀植物分類學，師從“華北植物第一人”劉全儒教授。剛上研一，劉老師就將自己的藏書——1957年出版的《詩草木今釋》送給了王辰，交代他“關注中國古典文化中的植物學”。后來在《博物》工作期間，有作者撰寫此類文章，王辰作為編輯，和他一起打磨稿件的過程中，覺得這個方向非常有意思。

了解越來越深入，興趣也越來越濃。王辰躍躍欲試，開始自己動筆寫作將中國古典文化與植物學相聯(lián)系的文章。為此，他得空就往圖書館跑，查閱明清時期的影印版文獻，在互聯(lián)網上搜集資料。考證的過程像在迷宮探險，但他樂在其中。2015到2020年間，由他創(chuàng)作的《桃之夭夭：花影間的曼妙旅程》《野草離離：角落中的綠色詩篇》《七十二番花信風》先后出版，成為商務印書館“自然感悟”系列叢書的重要組成部分。

“植物分類學從西方科學體系而來，許多本土植物在國外引進的出版物中沒有體現(xiàn)，因此，我們在做植物分類學的科學表達時，應該有意識地結合中國本土物種、本土文化。”王辰說。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每逢春末，看著枝頭盛放的丁香，王辰總能想起中國古詩中的意蘊——因為尚未開放的丁香花蕾，像人緊握的拳頭，縮成一團，恰能呼應人心中的郁結之情，由此有了“丁香結”的意象。以中國詩詞解釋中國人身邊的花草樹木，王辰讓植物科普刮起了“國風”。

上圖：古詩中常以“丁香結”象征人心郁結之情。下圖：王辰想成為一株遍布世界各地的眼子菜。

愿做一株眼子菜

“如果一個植物，它長得其貌不揚甚至很丑陋，那么即使它是珍稀物種，也難以被大眾關注，最后只能淪為植物里的‘鴨嘴獸?！痹谡劶白钚鲁霭娴摹痘ㄅc鴨嘴獸》一書時，王辰說：“我們在去看明星物種之前，是不是關注到我們身邊常見的、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或者瀕危但不好看的那些植物？我們有沒有對它們有更多的了解？這就是我選‘鴨嘴獸做書名的原因。”

在社交媒體上，他的賬號頭像是一只黃色的可達鴨， “做的東西即使不火了、看起來不那么好看，但只要能勾起一些人對植物的興趣，就很開心了”。

花鳥蟲魚、飛禽走獸，自然世界的廣博賦予了王辰永不停歇的好奇心?！安┪飳W不是一門功利的學問，它更像是人們精神層面的一種需求。它讓你看到自然萬物，了解古今中外自然本身的樣子。對我來說，它在忙碌的生活之外，給了我一個很愉快的出口，使我一直對世界葆有新鮮感。有這種新鮮感在，人就不會覺得生活非常無趣?！?/p>

相比其他學科，王辰覺得博物學更親民?！拔覀冞@群人做的其實不是科普，而是科學傳媒。傳統(tǒng)的科普高高在上，是我給你‘普，你要接受我的‘普；科學傳媒的理念是，我提供內容你來選擇，我把我的內容做得盡量讓你愿意看，讓你感興趣?！秉c開王辰的科普視頻，就能看見“炸了鍋”的評論區(qū)。學習生物、植保、園林，甚至中藥學的網友紛紛就視頻中提到的知識點“激情對線”，自由發(fā)散，儼然一場場激烈的學術討論。王辰偶爾在評論區(qū)回復提問，多數時候都把空間留給網友。這種良性互動，讓學習氛圍蔓延到視頻外。“評論里有人指出錯誤，我會馬上查資料、改正。一直抱著實事求是的心態(tài)去做科普?！?/p>

研究植物多年，如果把自己比作一種植物，他愿意是眼子菜——一種極普通的水草?！伴L得不起眼，但分布在世界各地。中國古人曾形容它的葉片像一雙張開的眼睛。我希望可以像它一樣，有機會能到各處去多看一看?！?/p>

王辰：1981年生于北京，植物學碩士，自然攝影師、科普作家，筆名天冬。專職撰寫植物科普文章，出版相關書籍。因在社交媒體發(fā)布科普視頻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