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起畫

本刊編輯部

微風(fēng)拍著羽翅，

在柔嫩的沙子上，

颯颯地寫下迷離的文字。

微風(fēng)向潔白的河堤，

吐出低低切切的絮語，

盈盈秋波傳遞。

太陽落進(jìn)了西山，

無限的音籟、陰影與光彩，

自由嬉戲在你的溫存的兩腮。

海灘的寬闊、干枯的臉龐，

好像漾出了你的惝恍，

奇妙的淺笑，萬千模樣。

——〔意大利〕加布里埃爾·鄧南遮《夏日謠曲》

當(dāng)旅人同沐曠野之風(fēng)，當(dāng)友人同賞四時之花，當(dāng)歸人遙憶去歲殘雪，當(dāng)四海同望一輪明月，當(dāng)古今中外將同樣的情感傾注于不同時空下的風(fēng)、花、雪、月，在這樣的一幅畫卷里，思想同匯聚，天涯共此時。面對世界萬千可親、可敬、可賞、可思的同一物象，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藝術(shù)家總會懷著不同的情感以不同的藝術(shù)語言記錄它、講述它、描繪它，并從中追憶和緬懷某段時光、某種情感。面對同一事物，不同藝術(shù)家在刻畫時究竟有著怎樣的差異？廣大油畫愛好者又能從中學(xué)習(xí)到怎樣的技法、體悟到怎樣的觀念？基于此，《油畫》雜志推出“在藝起”專欄，圍繞當(dāng)期限定主題和刻畫對象，呈現(xiàn)不同藝術(shù)家的紛繁創(chuàng)作面貌，幫助油畫愛好者在集中式、對比式的欣賞和學(xué)習(xí)過程中了解特定物象的刻畫方法，感受殊途同歸的繪畫之美。

本期主題：朝與暮

“滄海天連水，青山暮與朝?！逼茣詴r分，野薔薇悄悄開花的那一刻，太陽同樣披上了薔薇色的晨袍。這晨袍拖著漫無邊際的薄紗，輕柔地籠罩著睡眼朦朧的大地，令這凡塵中的一切物象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畫家的雙眸盛不盡這甘甜的晨霧，遂將指尖觸向白日的盡頭——在那里，張狂了一天的烈日正伴著田園牧歌緩緩謝幕。它揮去額頭上的汗水，余暉碎屑跌落在平滑如鏡的湖面，激起了一片片金色的漣漪。怎么忍心錯過這一日里的嬌艷雙姝？詩人與畫家總是爭相將之呵護(hù)——?dú)w來吧游子，看看這故園的朝與暮。

一、月夕花朝，一日好景

羅馬神話中有一位主司黎明的曙光女神，名叫歐若拉（Aurora）。這個名字象征著暗夜轉(zhuǎn)為白天的第一道光芒，“極光”一詞便是伽利略據(jù)此而創(chuàng)造。歐若拉從不貪睡，也沒有“起床氣”，總是在旭日東升前的破曉時分躡足涉水而來，將收攏在圍兜中的晨光作為禮物，拋灑向酣眠中的人間。這份禮物是美好的、柔和的、明亮的，泛著清新?lián)浔堑南銡?，可以令人嗅到希望與期盼。不過，歐若拉也會有悲傷的時候。彼時的她裹挾著滿身的清冷，于天空長久盤旋，看著自己的淚水悄然滴落，化作晨間的露珠。

多愁善感的她與一名凡間士兵相戀了。不堪忍受離別之苦的她向眾神之王朱庇特求賜“不死之水”，以幫助戀人在戰(zhàn)場上轉(zhuǎn)危為安。然而，西方神話中神祇的“恩賞”總是一體兩面的。朱庇特賜予這位美麗臣僚的藥水并非西王母賜予后羿的不死靈藥，無法使她凡間的戀人如嫦娥般立地飛升，反而使傷口再無愈合的可能。此后的故事說來也唏噓，不過并未如東方神話般展開哀婉凄切、浪漫至死的主線劇情。面對痛苦難耐、日日哀吟的戀人，歐若拉不僅沒有與之“鴛鴦雙棲蝶雙飛”，反而棄之而去，甚至施咒令其變成了一只丑陋的蟋蟀。這曾經(jīng)濃烈卻又頃刻而逝的愛戀就像草葉上彈跳的“淚珠”，一旦同興致勃勃“上班”來的朝陽打了照面，便很快悄無聲息地蒸騰為一片過眼云煙，正如曹操一生追尋宏圖霸業(yè)，卻難免感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愛琴海藍(lán)色柔波淘洗過的希臘神話中，也有一位與晨光為伴的黎明女神——厄俄斯。她肋下生雙翼，日行千萬里，總是身著云霞般明艷的絳色紗裙，用沾滿太陽光輝、玫瑰一般的手指在天空肆意涂鴉：時而點(diǎn)云成杯，打個響指便擎滿一盞清風(fēng)；時而化霧為袖，輕輕一抖便回收一捧星辰。她和羅馬神話中的歐若拉猶如花開并蒂，皆是日神為兄、月神為姊，一家子把這浩渺蒼穹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霞光照射在哪里，哪里就是她顯露神通的舞臺；彩云在哪里騰挪，哪里就是她遮羞藏笑的帷幔。她俏皮、風(fēng)流，明艷如“紅珠斗帳”的櫻桃，颯爽如路過群山的東風(fēng)。

人們用霞光未散時的一切美好感受為美麗的女神造像，難怪伏爾加河畔喜愛在晨霧中讀書的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把早晨描述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因?yàn)樵谶@一時刻，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天是怎樣誕生的”。既然一日之計在于晨，“晨”便是這一日好景的第一個注腳。說起來，現(xiàn)代人對“朝”與“晨”具象化的文本印象其實(shí)脫離不開這樣一種景致，那就是“海上日出”。幼學(xué)之年的孩子們在晨起的課堂中瑯瑯誦讀著巴金的《海上日出》，第一次在腦海中醞釀出了磅礴的光彩，學(xué)會了用“紅霞”“金邊”“魚肚白”這些如畫一般的詞匯渲染噴薄而出的金烏。這璀璨而不失迷蒙的景致也確實(shí)在畫中出現(xiàn)了，即便當(dāng)時學(xué)院派的畫家們幾乎笑掉大牙：“快看吶！這簡直是憑印象胡亂畫出來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印象主義！”當(dāng)光與色的變奏演繹出了一曲海平面上的《日出·印象》，印象派便如那剛剛躍動而出的晨間紅日，轟轟烈烈地將霞光鋪滿了半卷西方藝術(shù)史。

透納、柯羅、畢沙羅、莫奈、克里姆特……都曾伴著晨光熹微追逐朝陽，都曾聽著鳥鳴用畫筆祝禱。什么樣的時刻會比早晨更適合與驕陽對望？什么樣的空氣會比早晨更適合將雙眸浸潤？樹影如表針般指向西方，伴著葉片的沙沙聲一步步向東輪轉(zhuǎn)——這是時間印在大自然的腳步。你不必?fù)?dān)心無人聽見這一聲聲歲月的呢喃，畫家會用油彩記錄這一切。

二、暮色四合，余暉柔照

與厄俄斯同屬泰坦神族的阿特拉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擎天巨神，因開罪宙斯而被罰以雙肩支撐蒼穹。赫斯珀里得斯三姊妹與之比鄰而居，生活在一座未知來處、不辨去處的孤島之上，為天后赫拉看守花園中的金蘋果神樹。三姊妹同掌黃昏：一人名“埃格勒”，主司光輝；一人名“厄律提婭”，主司紅霞；一人名“赫斯珀剌瑞托薩”，主司日暮。三人并排而站、衣裙相連，便可勾勒出傍晚時分的霞光變化。有三姊妹相伴，化作山川巨石的阿特拉斯不必深陷于亙古的寂寞，天空也長長久久地?zé)狒[起來了。

大漠黃沙蒸騰而起的熱浪將地平線周圍熏烤得通紅，姑娘笑靨般的紅色緩緩向上爬升，仿佛調(diào)色盤上流淌的顏料，在被天空的灰藍(lán)調(diào)和過后，蔓延成不均勻的一片煙紫。這煙紫如女子散開的發(fā)辮，柔柔地浮動著，一部分扒住背光處的黑云，將之包裹成一枚枚沉甸甸的桑葚果，一部分與夕陽余暉戀戀不舍地勾連著，好像是雜亂的觸手，一股腦兒將高懸的紅日拽了下來。殘陽就這樣被七手八腳地捆綁成一個紅彤彤、橘燦燦、毛茸茸的碩大毛線球，拖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線頭，在鉛塊狀云朵堆成的階梯上向下彈跳，仿佛隨時會爆裂出一地的燦爛。直到一切終于安靜下來，歸林的倦鳥銜著最后一絲流云飛過，鑲嵌著星辰碎片的黛藍(lán)色帷幕緩緩放下，凡·高的“星月夜”降臨了……

夜幕的開始，是對短暫黃昏的盛大告別?！疤炜占易濉钡拇蟛糠殖蓡T都會伴著暮色四合歡聚一堂，日與月并懸，星與云共舞。要是趕上了夏日傍晚一場酣暢的驟雨，閃電和彩虹也會來湊湊熱鬧。所有的宇宙來客牽動著人類孩童的目光，一起歡送太陽、歡送自己，當(dāng)然也歡送今日——這個往后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關(guān)于告別的情感，不必特意去詩中尋找，民謠歌手會在烏云鑲上金邊的時候?qū)⑿氖潞叱鰜恚骸昂髞碓傥匆娺^那么美的日落，天黑了影子會消失在路口。揮手的溫柔卻仍陪著我夢游，是晚風(fēng)，是星河，是我哼的歌，是宇宙坐標(biāo)閃爍?！?/p>

“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一天天偷搬著這種瑣碎的腳步，直到時間記錄的末一個音節(jié)?！秉S昏正是這樣一個令人忐忑而期待的造夢時分，我們必須在彼時直面“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這數(shù)不完的未到來的“明天”便是民謠歌手也哼唱不盡，于是黃昏的余韻從口中流瀉到紙間，在畫家的筆端接續(xù)演繹。

剛剛還在與朝陽平靜對望的莫奈，下一刻便興奮地想要一把火點(diǎn)染整片天空——立于海天之間的教堂即將被翻滾的“流火”所吞噬，孤零零地蜷縮成了一片五彩斑斕的剪影。列維坦顯然更內(nèi)斂、平和一些，只想快快送走聒噪的“天空下班族”，靜靜地與夜幕降臨前的灰紫色蒼穹獨(dú)處一會兒。浮囂的白日就要過去了，下一縷晨光已在候場。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惫湃嗽浴俺劦?，夕死可矣”，亦言“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可見這朝與暮不僅是時空景致的一體兩面，亦是精神情感的一體兩面。朝陽躍升，人們在精神澎湃的早晨感嘆“世界燦爛”；夕陽歸落，人們在繁華褪去的傍晚高呼“歡迎回家”。朝與暮，同樣短暫，卻也同樣絢爛。它們猶如花、葉永不相見的曼珠沙華，面如雙生、誕于同日，卻相隔一整個“今天”的距離。它們因?yàn)楦艚^時光而無法擁抱，卻也趨馳著同樣的意象與這世間美好環(huán)環(huán)相扣?！澳喝コ瘉眍伾省?，這朝與暮即是造物主的畫布。

下期主題：昨夜雨疏風(fēng)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