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一
我有位朋友是某省的律師。四十幾歲,儀表堂堂,精力充沛的男人。
他說想說服我,要我同意他是我的私人代理律師。如果我認(rèn)可了,那么他便會將這一身份印在新名片上。據(jù)他說,他在本省業(yè)內(nèi)那還是有些名氣的。這我信。因為他一向躊躇滿志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然而我至今仍未同意。我覺得他名片上的身份已不少了,再多印一個身份一行字,要么得縮小字體,要么得加寬名片;而不論怎樣,都將影響名片的美觀。我認(rèn)為他應(yīng)在乎他的名片是否美觀。并且我心理上很排斥私人代理律師這種事。依我想來,一生沒有官司的人是挺幸運的,一旦有了什么私人代理律師,說不定官司便會接踵而來的。
我多次拒絕卻沒影響我倆的朋友關(guān)系。他來北京辦事,照例希望見到我。而我照例對他持真誠歡迎的態(tài)度。
寫小說的人,哪個不歡迎“故事”多多的朋友呢?何況他每次講給我聽的“故事”,非屬道聽途說那類,幾乎都是真人真事,幾乎都與他多少有點兒關(guān)系。而且他講的那些真人真事聽來特別像“故事”。
他最近一次到我家來做客時,不待我開口問,甫一坐定便主動說:“這次保證你又有寫小說的素材了?!?/p>
我說:“現(xiàn)在寫小說更難了。寫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尤其難了。人間百態(tài)五花八門,本身所具有的戲劇性往往比作家們虛構(gòu)的還離奇,信息傳播的方式又那么的快、那么的多樣化,可讓作家們怎么辦才好呢?”
他說:“你別愁嘛,我這不是正要給你講故事嘛?!?/p>
我說:“如果是一般的故事,那你就不必講了。”
他連說:“不一般,不一般?!?/p>
他是首先從一條狗講起的。
他說,有那么一條“板凳狗”,叫“巴特”,是一條成年的公狗。
我問:“就是體形不大,板凳那么長,四腿很短,背部較平的那種狗?”
他說:“是的。我講的這只板凳狗,除了四只爪子是雪白的,全身哪兒都是黑色的。小耳朵尖尖的,雙眼上方各有一塊黃色,方方正正的,像兩個軍棋子。所以,在中國民間既叫板凳狗,也叫四眼狗?!?/p>
我說:“我小時候,鄰居家養(yǎng)過那樣一條狗。既然出現(xiàn)在尋常百姓之家了,證明血統(tǒng)不是太高貴?!?/p>
他說:“你別打岔。我講給你聽的故事,頭緒還真是比較多。你總打岔,我該講不好了?!?/p>
巴特是一條被遺棄過的狗——某日,那是秋季里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它的主人所開的一輛寶馬車緩緩?fù)T谟撵o小路的路邊,車門一開,車中躥出了巴特。路邊人行道另側(cè)是草坪,草坪連著一小片樹林,樹林后是一條市內(nèi)的人工小河。那里是一處街心公園,養(yǎng)狗的人喜歡帶著狗到那里去,解下牽繩,任由它們在草坪上打滾、撒歡、在小樹林里互相追逐。它們之間已比較熟悉了,從未發(fā)生過兇惡攻擊的行為。它們的主人也都認(rèn)識了,都知道哪條狗是哪個人的。巴特加入狗們的嬉鬧不一會兒,寶馬車開走了。在那處地方,這是常有的現(xiàn)象——主人到附近的超市購物?;蛉マk什么事,一兩個小時甚至一上午或一下午再回來,狗會習(xí)慣地等在那里。
我忍不住又問:“你在進(jìn)行虛構(gòu)嗎?你也想寫小說了?你并不是那條狗的主人,怎么就會講得頭頭是道的?”朋友說:“你呀,性太急了吧?我是律師,那狗與我剛剛接手經(jīng)辦的官司有直接關(guān)系,應(yīng)該調(diào)查了解的情況我當(dāng)然要認(rèn)真調(diào)查、詳細(xì)了解的。我所講的,是有證言為據(jù)的?!?/p>
按他的說法是——當(dāng)主人們牽著各自的狗散去后,那處公園只剩下了巴特一條狗時,它主人開的寶馬車還沒出現(xiàn)。巴特蹲在人行道邊,望著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車輛,耐心極佳特有定力地期待著。一上午過去了,寶馬車仍未出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的地方。那狗兒如同石頭雕的,被擺放在路邊起點綴作用的,幾乎一動不動地蹲踞在那兒守望了一上午。過了中午,它餓了,渴了,跑向草坪上的一個地噴頭,用爪子七弄八弄的,還居然弄得噴出水來。它終于是解了渴,但全身也被淋濕了……
我再次打斷他的講述:“瞎編!瞎編!像你親眼所見似的,可你又根本不在現(xiàn)場……”
律師朋友不滿地瞪著我問:“還想不想聽下去了,不想聽那就算了。我說最后一次,我是有文字證言材料為據(jù)的,我所收集到的證言材料在法庭上都宣讀過的。我手機里也存了照片,你要看嗎?”
我搖頭道:“不看不看,接著講吧?!?/p>
其實我已經(jīng)被他的講述勾起了好奇心,還真想知道一條種類并不名貴的“板凳狗”,在他這位頗有名氣的律師最近代理的官司中充當(dāng)什么角色。
他說離那狗兒蹲踞的地方十幾步遠(yuǎn)處,有座跨路天橋,天橋臺階邊是報刊亭——他所講的,是報刊亭主人所見的情形。
中午一過,那狗兒到底失去了耐性,沿人行道邊來回跑,發(fā)出小孩子鬧壞情緒般的低嗚聲,帶點兒哭唧唧的意味。又兩個小時后,那狗兒更焦躁了,開始朝馬路上駛過的每一輛白色車吠叫。它主人的寶馬是白色的。再后來,它奔上了跨路天橋,在兩道護欄之間不安地躥躍,望見白色車過往,發(fā)出長聲的嗚叫,聽來像是真的在哭喊了。
報刊亭主人那時明白,它被拋棄了。但他也沒法使它懂得這一真相呀,只有憐憫地聽著看著而已。它奔上跨路天橋去,證明它是一條聰明的狗。從跨路天橋上,不是可以望得更遠(yuǎn)嘛。
四五點鐘時,它從跨街天橋上下來了。它疲憊的樣子,它眼中的驚恐,被報刊亭主人看得分明。它回到原地,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了。但已不復(fù)蹲踞著,而是臥著了。顯然,它沒有蹲踞著的氣力了,連叫的氣力也不大有了。
報刊亭主人心疼它,給了它一個小面包和一小根肉腸。它連看也不看,頭無力地伏在前腿上,眼睛仍望著馬路。有白色車輛駛過,它的頭才會抬起來一下。
天黑了,它仍臥在那兒。
報刊亭主人離開報刊亭時,走到了它跟前。他“狗狗,狗狗”地叫它,它沒反應(yīng)。他蹲下,拿起面包和肉腸喂它,它將頭一扭。他說:“那你跟我走吧?”它的眼睛閉上了。他大動惻隱之心,想抱起它,它卻防備地齜出了牙齒。他嘆口氣,也就只有隨它臥在那兒了。
第二天一早報刊亭主人到來時,那狗兒臥過的地方只有面包和肉腸還在了,根本沒被吃過一口。他向天橋上望去,見它臥在天橋上了。一有白色車駛過,它便往起站一下。一站一臥之際,氣力不支,搖搖晃晃的了。
下午,報刊亭主人不經(jīng)意間,它重新臥在原地了。
那天刮大風(fēng),遛狗的人和他們的狗都沒出現(xiàn)。如果那些人來了,它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的。興許,它會有新主人的。報刊亭主人雖憐憫它,卻從沒打算養(yǎng)狗。何況,還是一只被棄的種類普通的“板凳狗”。
但他們誰都沒出現(xiàn)。
聽到此處,我情不自禁地說:“巴頓的狗就是一條板凳狗?!迸笥褑枺骸澳阒傅氖敲绹?zhàn)時期的名將巴頓?”
我點頭道:“對。電影中的巴頓將軍牽的肯定是板凳狗。”朋友說:“那部電影我也看過,出現(xiàn)在片中的不是板凳狗,是臘腸狗。”我堅持道:“是板凳狗!臘腸狗是外國的叫法。”
朋友也堅持道:“兩種狗確實不是一種狗。板凳狗身短,額骨高,耳朵是豎著的;臘腸狗身長,狐貍頭臉,耳朵是耷拉著的……哎,你跟我爭論這一點有意思嗎?”
我嘟噥:“是你偏要跟我爭論的。反正我認(rèn)為,那不是一條普通的狗,你剛才說它普通我不愛聽?!?/p>
朋友瞪了我片刻,接著講下去:
那天傍晚發(fā)生了一件對那狗兒很意外也很不幸的事 —— 一輛白色的車拐入那條小路,而且竟是一輛寶馬!那狗兒見了,頓時一躍而起,亢奮地大叫著奔將過去。但那輛寶馬車?yán)镒牟⒉皇撬闹魅耍{車者只不過想將車停在路邊打手機,見一條狗直沖他的車叫,又不想停車了。那狗兒見那輛車加快了速度,急了,咬車后輪。它顯然是下狠口咬的,大概將一兩顆牙齒咬入了車胎。車偏在那時一提速,但見那狗兒被車輪甩了起來,就像什么東西被水車或風(fēng)車甩了起來似的,轉(zhuǎn)瞬間啪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報刊亭主人沖出了報刊亭,跑到那狗兒身邊,見它嘴角流出血來,腹部一起一伏的,大口喘息著,奄奄待斃了。
那人眼圈紅了,蹲下去對那狗兒說:“你呀你呀,你這又是何苦呢?我給你吃的你干嗎偏一口不吃呢?你主人明明將你拋棄了,你為他絕食值得嗎?這世上被人拋棄的貓兒狗兒多了,你就認(rèn)命地做一條流浪狗又能怎么的呢?你看你現(xiàn)在把自己搞得多悲慘,我就是再憐憫你,那也不知拿你究竟怎么辦才好了呀……”
那會兒,那奄奄待斃的狗兒已不能向他齜牙了,他就將它抱起,四處看看,放在一棵大樹的根部了……
“有那被拋棄的狗,由于對主人的幽怨,大概也由于自尊,往往會絕食將自己活活餓死的,你信嗎?”——曾經(jīng)吸煙但已戒煙數(shù)日的朋友從我桌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后深吸了一口。
我也緊接著吸起煙來。他又問:“你信嗎?”我反問:“那狗……就那么死了嗎?”
他說:“被拋棄的貓是斷不至于絕食的,這一點證明貓是很現(xiàn)實的,也可以說是明智的。有那養(yǎng)狗的人告訴我,被拋棄的狗的確是會絕食的,它們似乎受不了主人對它們的絕情。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狗都那樣……”
我急了,大聲說:“別扯遠(yuǎn)了!快告訴我,那狗是不是……就那么死了……”
他吸一大口煙,緩緩?fù)鲁砷L長的煙縷,低聲說:“第二天接連下了兩天雨,最后一場秋雨,天氣一下子冷了……”
我張張嘴,想問什么,卻沒問出話來。
不料他又這么說:“那狗真是命大,仿佛有神明在保佑它……”
二
按他的說法是——兩天后雨停了,有一個負(fù)責(zé)清除垃圾箱的男人,從垃圾箱里往外扒垃圾時扒出了它。是什么人將它扔入垃圾箱的,那就連他也不清楚了。而不論是什么人,卻也等于間接地救了那狗兒的命。在垃圾箱里,畢竟不會被冷雨淋兩天。別說兩天了,第一天就會被凍死的。何況,它被摔傷了,原本已快死了。那垃圾箱里的垃圾不是散垃圾,是由一只只大黑塑料袋裝著的。也不盡是廚房垃圾,以辦公室的紙垃圾居多。街心公園的盡頭設(shè)有一處環(huán)衛(wèi)管理點,那兒每天都有一袋子破東爛西往這大垃圾箱里扔,街心公園公共廁所的衛(wèi)生紙也裝入袋子扔在這大垃圾箱里。大垃圾箱里的垃圾并不天天清除,隔兩天才清除一次。而那個負(fù)責(zé)清除的男人,要將一袋袋垃圾裝在三輪車上,運往一處垃圾場。那不是他唯一從事的勞動,是他為了多掙點兒錢的兼職。他還有另外的工作,是馬路對面一條街上一家小服裝廠的打更者。那小廠已不再是廠了,不知賣給哪兒了,拆了一半廠房了,據(jù)說要在原址蓋托兒所,但因為牽扯了復(fù)雜的產(chǎn)權(quán)官司,沒動工也沒再拆,就那么殘垣斷壁地“擱”在那兒了。環(huán)衛(wèi)部門因其影響街容街貌,砌了美觀的文化墻將它圍上了。但廠子的倉庫中還放著幾十臺縫紉機,都能用。怕丟,便依然由那更夫看管。倉庫旁有間小屋沒拆,二十多平方米,門窗還算完好,甚至還為他保留了一臺電話。他姓馬,光棍兒,身材不高,但極強壯,還會武功。武功到底多深,也沒誰見他露過一招半式的。一年四季,人們每每能聽到圍墻內(nèi)傳出“嘿、嘿”、“嗨、嗨”的發(fā)力之聲,便都知道是他在練功了。如果他沒笑容地看著誰,那個誰又從不認(rèn)識他,準(zhǔn)會被他看得心里有幾分發(fā)毛。因為那時他的樣子,似乎立刻就要對他看著的人動武了。其實他并非一個喜歡動輒與誰大打出手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脾氣極好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綿羊脾氣的人,且以助人為樂。他的面相看去挺冷、挺兇,因為半邊臉面癱過。別人一主動跟他說話,他就會高興地笑起來。笑時的他,雖然樣子有點兒怪,但那也還是會給人一種“心眼好”的印象。助人為樂對于他仿佛真是件高興的事,特別是那種只需他助一把子力氣的事,那時他是很不惜力氣的。認(rèn)識他的人都說這與他腦子出了問題有關(guān)。他曾是一名農(nóng)村來的建筑工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有對他了解得比較多的人說,他的智商也就是三四年級小學(xué)生的智商,還是與那類不聰明的小學(xué)生相比。但在勞動方面和生活自理能力方面,他卻一點兒也不比正常的男人們差。某幾點上,也許還強過于正常的男人。他起初出現(xiàn)在這條小街上時,人們由于不了解他,都有幾分怕他。他看女人們時,她們尤其怕他。日久天長的,人們從他的言行了解了他以后,也就沒誰再怕他了。而他對女人們的態(tài)度尤其彬彬有禮,不笑不說話的。她們先跟他說話,他也立刻便笑。當(dāng)她們聽說他的智商僅相當(dāng)于一個學(xué)齡前的不聰明的兒童后,對他的態(tài)度也大大改變,都將他當(dāng)一個大孩子看待了。特別是在居民組負(fù)點兒什么責(zé)和開小店鋪的女人們,每像支使自家孩子似的將他支使來支使去的,那時被支使的他也格外高興。
哪一個居民社區(qū)幾乎都有幾位民間探子,他們總是比別人更多地知道一些關(guān)于某個異乎尋常的外來者的事情。進(jìn)行那一種打聽是他們的愛好。他們對他這個人自然也進(jìn)行了多方面的打聽,最后一致給出的結(jié)論是:“人家腦子沒落下毛病的時候那也一向是一個好人?!?/p>
有了這一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住在小街上的人們竟都對他有幾分尊敬了。而孩子們送了他一個親昵的叫法是“馬亞遜”,是受“亞馬遜”網(wǎng)站的啟發(fā)那么叫的。這叫法首先獲得了女人們的響應(yīng),不久男人們也那么叫他了。而他對那一叫法很樂于接受。
“馬亞遜”從垃圾箱里扒出了那狗時,只不過愣了一下,并沒顯得多么的吃驚。他已不止一次在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死貓死狗了,大抵是流浪貓狗,它們又大抵不會活到老死那一天,不可能有那種幸運的,十之八九是餓死的、凍死的或病死的,也有被憎恨流浪貓狗之人打死的。負(fù)責(zé)公園及附近環(huán)境衛(wèi)生的人見著了它們的尸體,習(xí)慣于將它們的尸體扔入這大垃圾箱里。
但對于“馬亞遜”而言,它們的尸體與垃圾那還是有區(qū)別的。他的做法是將它們的尸體埋在哪一棵樹下,不覺得那么做是自找麻煩。于是,像前幾次一樣,他將那狗兒的尸體放在垃圾箱蓋的一角,打算干完活兒再埋。他并沒抓著它的腿或尾巴拎起它來,而是雙手托著它輕輕放的。對待前幾只貓狗的尸體,他也是那么一種有別于對待垃圾的做法。
當(dāng)他繼續(xù)從垃圾箱里往外扒出垃圾袋時,聽到了一聲呻吟。那聲呻吟使他詫異了。他聽出了是那狗兒發(fā)出的,不由得直起腰,一手拄著锨柄向那狗兒看去。
這時,它又呻吟了一聲。他不由得摘下手套,伸出另一只手摸它,感覺到它的身子還是溫的,也沒僵硬。這時,它睜開了雙眼。
那狗兒的眼神此際可憐極了,他從它的眼神中看出,它是那么的怕死,那么的不想死。對于死之注定,又是那么的悲哀。它的眼神中絲毫也沒有對他這個人的乞憐,只有對死的恐懼和注定將死的悲哀。似乎還有種希望——希望他這個人是個善良的人,不會在它臨死之前施加于它別種痛苦。
那時雨還沒停呢,只不過比夜里小了?!榜R亞遜”看著那原以為是尸體的狗兒,一時犯了難。首先他想,它明明還沒死啊,那么自己就絕不能將它活埋了。當(dāng)然,他可以不理它的死活,只管去運送垃圾——但那不也等于見死不救嗎?見死不救的事違背他的心性。一條狗的命那也是一條命呀。
他呆呆地看著它這么想著時,那狗兒也眼神不變地仍看著他,呻吟不止。
于是他脫下了雨罩——就是那種專賣給騎車人的,前身斗篷似的擋雨披具,接著脫下了上衣,結(jié)果他身上就只穿著一件跨欄背心了。他將上衣的兩條袖子在胸前一系,又一扯,系在一起的袖子轉(zhuǎn)到后背去了,上衣的主體扯到胸前來了。這樣,他胸前似乎就有了一種吊兜,就如同某些家長兜帶著孩子的那一種吊兜。
他雙手托抱起那狗兒,將它放入他用上衣“創(chuàng)造”的“吊兜”里了。
他重新穿上雨罩,將剩下的幾只垃圾袋甩到車上,帶著那狗兒運送垃圾去了。
兩三個月后,那狗兒在“馬亞遜”的精心照料之下,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僅僅靠他的善良,其實它是活不過來的。即使活過來了,也很可能變成一只殘疾狗。他還多次送它去寵物醫(yī)院救治過,為此花去四五千元錢。對于他,那是數(shù)目頗大的一筆錢。
那條街上的幾個孩子首先發(fā)現(xiàn)“馬亞遜”養(yǎng)狗了?!鞍吞亍辈皇悄枪穬涸镜拿?。誰知道它原本叫什么呢?它自己又不會說。“巴特”這名字是孩子們給它起的,而“馬亞遜”覺得叫起來挺上口,作為它的新主人,便也樂得“巴特、巴特”地叫它了。而那狗兒,似乎是為了及早忘記被遺棄的悲慘遭遇,很快也以極配合的表現(xiàn)接受了新名字。
實際上“巴特”起初自卑又膽小。因自卑而非常膽小。圍墻是有門的,“馬亞遜”就從那門出出入入。他在院子里時,“巴特”的活動從不離開他的視線?;蚍催^來說,它總是留意著他的行動,防止他離開了它而它卻不知道的事發(fā)生。他去運送垃圾時,它就躲進(jìn)屋去不在院子里待著了,似乎那樣對于它才是足夠安全的。它有極強的時間感覺,新主人快回來時,它會預(yù)先蹲在門那兒等著,他一進(jìn)院門,它便高興地往他身上撲,繞著他的腿不停地轉(zhuǎn)圈。那時他就會抱起它,一邊撫摸一邊說:“想我了是吧?別不好意思,你就承認(rèn)得啦!”
孩子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以后,它才逐漸擺脫了自卑,膽子也大了些,開始變得活躍了。是那些喜歡它的孩子們使它較快地將那個院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安全王國,而不僅僅是那個小屋子。它似乎以為,孩子們和“馬亞遜”一樣是那安全國的守護者,因而也是它的警衛(wèi)人員。所以他們來時,它的表現(xiàn)是極歡迎的。他們走時,它會將他們送到院門口。
狗是孩子天生的朋友。
“馬亞遜”也是很感激“巴特”的。有了它這個“伴兒”,他的生活多了些內(nèi)容,多了些樂趣,不再孤獨了。好吃的東西,他總是會分出一份也給“巴特”吃。雖然他用木板給它搭了一個狗窩,卻更愿意它每晚睡在他的床上,使他隨時可以撫摸到它,或臨睡前側(cè)身躺著,看著它,自言自語地與它說些什么。他說時,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溫柔地凝視著他,仿佛聽得懂他說的每一句話——而那當(dāng)然是他的一種想象。由于“巴特”是孩子們所喜歡的,孩子們和“馬亞遜”的關(guān)系也更親近了。大人們的勢利心理往往也表現(xiàn)在對貓狗的態(tài)度上,如果它們是名種,血統(tǒng)高貴而純,則某些大人對它們的態(tài)度往往“敬愛”得可笑。但孩子們卻不那樣,他們只在乎它們能否和他們玩到一塊兒去,如果能,他們就喜歡它們。若不能,他們就不會多么的喜歡它們,才不管它們的“出身”是否高貴、血統(tǒng)純不純的呢!
“巴特”那一年正處在精力過剩愛玩的年齡,所以它也特別喜歡和孩子們玩耍。
由于孩子們和“馬亞遜”的關(guān)系更親近了,他們的家長和他的關(guān)系也更友善了。
正是在此點上,他感激“巴特”,每對人言:“看來我和這狗太有緣了。以前我也從沒想過要養(yǎng)一條狗啊,莫非是老天爺讓我成了它的主人!”
后來,在孩子們的帶領(lǐng)之下,“巴特”的膽子居然大到敢離開那院子,跟隨他們到街上去玩了。
再后來,它敢跟著“馬亞遜”去運送垃圾了。于是,它又出現(xiàn)在它被棄的地方。人是無法知道狗的那一種感受的,但“馬亞遜”看得出來,“巴特”對那個地方確實也是有“傷心”記憶的,因為它一次也不接近那個大垃圾箱,他清除那里的垃圾時,它蹲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叫它過去它也不過去。卻每次都會跑到報刊亭那兒,與報刊亭主人親熱一陣。
然而它的狗朋友們并不因它被棄過而歧視它,它們?nèi)哉J(rèn)識它。恰恰相反,它們對它的重新出現(xiàn)都顯出歡喜的樣子,仿佛人世間的老友重逢。它們的歡喜很快就打消了它的疑慮,使它又找回了與它們在草坪上撒歡地互相追逐的快樂。
那些狗的主人們聽“馬亞遜”講述了“巴特”的遭遇后,一個個喟嘆不止。
他們對“馬亞遜”說:
“你既然成了它的主人,它又有那么可憐的遭遇,你以后可得好生對它啊!”
“你如果哪天也將它遺棄了,別怪我們都不愿搭理你?!?/p>
“馬亞遜”則莊重地說:“我是那種人嗎?”
三
中國之詞匯未免太過豐富,以至于我們往往很難分清一對“同義詞”之間不盡相同的那點兒區(qū)別。比如“奇怪”與“蹊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蹊蹺”除了“奇怪”的意思,其實也再無別的什么意思。
然而我的律師朋友說:“后來發(fā)生了一件十分蹊蹺的事?!?/p>
我頗覺奇怪地問:“為什么你偏說是蹊蹺的事?”
他說:“那件事不僅僅奇怪,真的特蹊蹺。蹊蹺嘛,比奇怪多了點兒詭秘色彩。那事是有詭秘色彩的,你耐心往下聽就明白了。”
他表情詭秘地講下去——某日下午,是七月份一個炎熱的日子的下午,是星期六的下午,“馬亞遜”干完活,沖罷涼,躺在床上聽小收音機里播講的評書——他沒電視,也不愛看電視,只喜歡聽中國以及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或享受文藝。
就在那時,帶著“巴特”出去玩的孩子們回來了。“巴特”躍上床,兩只前爪搭于“馬亞遜”胸脯,嘴里“嗚嗯嗚嗯”地哼叫不止,顯出非常興奮的樣子。
“馬亞遜”坐起,“巴特”望著其中一個孩子,汪汪叫了幾聲。
那孩子將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向“馬亞遜”,誠實地說:“叔叔,‘巴特?fù)炝诉@么個東西。”
“馬亞遜”接過,見是個掛墜,串在一條黃色的金屬鏈上。
他看一眼“巴特”,嚴(yán)肅地問:“真是它撿的?”
另外幾個孩子皆誠實地點頭。
又問:“不是你們合起伙來在哪兒偷的,又都心虛了,想將臟水潑在‘巴特身上吧?”
孩子們皆誠實地?fù)u頭。
“巴特”也又汪汪叫幾聲,仿佛在向主人證明——是它撿的沒錯。
按一個孩子的說法是——他們和“巴特”正在草坪玩耍,忽聽有放風(fēng)箏的人喊:“看,看,天上掉下東西來了!”
于是孩子們也都仰臉望天,就見確實有東西在往下掉。太小,有的孩子看見了,有的孩子其實并沒看見。說時遲,那時快,看見了的孩子指著喊:
“掉河那邊了!”
“掉那邊草坪上了!”
而“巴特”卻已飛快地奔過小橋,跑到了河那邊。等孩子們跟過橋去,“巴特”嘴里已叼著掛墜了。
孩子們七言八語地問:
“叔叔,應(yīng)該算是‘巴特?fù)斓降陌???/p>
“馬亞遜”說:“對。不是算不算,百分百是它撿到的?!?/p>
“叔叔,當(dāng)時有架小飛機從天上飛過,會不會是從飛機上掉下來的呀?我爸的一個同事,在飛機上解手,不小心就把手表掉馬桶里了,那不也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馬亞遜”說:“對。他的手表會從天上掉下來,但有沒有人撿到就兩說著了?!薄肓讼?,又說:“人在解手時將手表掉在馬桶里的事是時有發(fā)生的……”
一個孩子插了一句:“還有把手機掉在了馬桶里的事呢!”
“馬亞遜”說:“是啊是啊,那都是很可能的事。但掛墜是掛在脖子上的,會不會掉在馬桶里,還偏偏掉在飛機上的馬桶里,這我就說不準(zhǔn)了。不過,既然你們中有人看見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且恰巧有架飛機從天上飛過,估計很可能就是那么回事?!?/p>
“叔叔,這東西……值許多錢不?”
“馬亞遜”低頭將那掛墜細(xì)看一番,說看不出與路邊小攤上賣的同類東西有什么兩樣,大約最多也就值個幾十元錢。輪到他問問題了——他只問了一個問題:“那些放風(fēng)箏的人,他們是什么看法呢?”
孩子們就又七言八語:
“他們呀,有的膽兒可小了,連自己放在天上的風(fēng)箏都不顧了,扔了搖輪就跑,好像掉下來的是微型炸彈!”
“可不是嘛!我們跟著‘巴特跑過橋去以后,他們見沒什么可怕的事發(fā)生,才一個個收了風(fēng)箏,聚在橋那兒,隔著河看情況。‘巴特叼著掛墜再從橋上跑過來時,他們又嚇得呼啦四散開了?!?/p>
“有那膽大的,走到‘巴特跟前,蹲下細(xì)看時,說的也是叔叔你剛才說的那種話——與路邊小攤上賣的東西沒什么兩樣,估計也就值幾十元錢?!?/p>
“馬亞遜”拍拍“巴特”的頭,快意地說:“想不到你還有空降財運這么一天,既然是你撿到的,那么當(dāng)然要歸你啰!”
他讓孩子們?nèi)ソo“巴特”也好好洗次澡,親自為“巴特”擦干身上的水,親手將掛墜扣在了那狗兒的脖子上。還拿起一面小鏡讓“巴特”照了照,以欣賞的口吻問:“咱們‘巴特漂亮多了吧?”
孩子們都開心地笑了。
自那日后,“巴特”知名度大增。不論孩子們帶它玩時,或跟在“馬亞遜”身邊時,常有人叫它:“‘巴特,‘巴特,過來,蹲下,讓我看看你的掛墜?!?/p>
走出了被遺棄的陰影的“巴特”,對人又親昵起來。有人叫它,就會搖著尾巴走過去,蹲下,頗覺得意似的讓人細(xì)看它的掛墜,讓人用手機拍它。它對凡是出現(xiàn)在那條街上的人,不管認(rèn)識的還是陌生的,一律信任地對待。而只要一離開那條街,它對陌生人還是有所戒備的。
不久那狗兒的照片開始出現(xiàn)于微信,由這樣一些微信圈轉(zhuǎn)發(fā)像那樣一些微信圈;由對它的經(jīng)歷的同情逐漸轉(zhuǎn)向?qū)λ膾靿嫷呐d趣。
又不久,它的照片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啬承┚W(wǎng)站上了。于是,一位當(dāng)?shù)刂閷殬I(yè)的鑒定權(quán)威人士在網(wǎng)上宣稱——那掛墜很可能是名貴翡翠精工磨制而成,鏈子也很可能是純金的,否則配不上那樣名貴品質(zhì)的掛墜。如果他的判斷不錯,總價值應(yīng)在二百幾十萬。當(dāng)然,他沒見到實物,話說得有所保留,但估計十有八九會是他說的那樣。
好心之人將那權(quán)威人士的網(wǎng)上言論復(fù)述給“馬亞遜”聽了,他卻大不以為然,只淡淡地說:“別聽他瞎掰,網(wǎng)上的話哪能當(dāng)真?”
一天鑒定家來到了他的住處,自報家門后,真誠地說明來意——要見識一下實物,當(dāng)面為他的翡翠進(jìn)行鑒定,分文不收。
“馬亞遜”說:“那不是我的,那是我養(yǎng)的狗的,是它撿到的?!?/p>
專家一愣,隨即說:“那,就算我為你養(yǎng)的狗進(jìn)行鑒定吧,可也得經(jīng)過你的同意呀是不是?我已經(jīng)聲明在先了,分文不收,絕沒有什么不良的企圖,完全是出于一種職業(yè)興趣,也可以說是一種職業(yè)本能,希望你作為狗的主人,代表它同意?!?/p>
專家說得真誠坦蕩,“馬亞遜”表示同意。
“巴特”跟孩子們玩去了,專家愿意耐心等。邊與“馬亞遜”閑聊,邊給他講些鑒定珠寶翡翠的常識。通過閑聊,對他這個人以及他和狗的關(guān)系有了一定的了解,想了解的事基本都了解到了。專家就是專家,很有“閑聊”技巧的。
專家的真誠似乎感動了冥冥中的什么神明,沒使他等太長的時間,“巴特”和孩子們回來了??墒恰鞍吞亍眳s不愿讓“馬亞遜”將掛墜從它脖子上取下來,更不愿讓專家的手碰那掛墜,它似乎對那掛墜已產(chǎn)生了一種動物的擁有意識?!榜R亞遜”只得將它抱在懷里,讓它趴在膝上,撫摸著它,說些哄它乖點兒的話,才使專家的鑒定可以進(jìn)行。而孩子們,則圍觀著。
專家打開小包,亮出齊全的物件,一會兒用放大鏡看,一會兒用紅外線筆照,一會兒用小手電和紅外線筆一齊照,戴上專用的單眼鏡認(rèn)真看。
鑒定了好一會兒后,專家一邊收起用具一邊對孩子們說:“有時候大人與大人說的話,是不愿讓孩子聽到的,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于是孩子們都懂事地走了?!鞍吞亍庇窒敫S孩子們而去,專家一臉嚴(yán)肅地對“馬亞遜”說:“你最好把你的狗叫住。老實說,它戴著那掛墜到處亂跑,對它是很不安全的?!?/p>
于是“馬亞遜”將“巴特”叫住了。
專家看著“巴特”說:“起先,我在網(wǎng)上估計那掛墜價值二百幾十萬,經(jīng)過剛才一番對實物的鑒定,我很負(fù)責(zé)任地告訴您,我起先估計得低了。那是頂級玻璃種,屬于極少見的正陽綠,菩薩的神貌雕得也好,目前的市場價在五六百萬之間,五百萬出手是很容易的事?!?/p>
“馬亞遜”聽專家稱自己為“您”了,已很有幾分意外。待聽完了專家的話,一時呆愣住了。他的頭腦雖有毛病,但對五六百萬元錢是個什么概念,那還是特別明白的。因為明白,也可以說他受到了震撼。
專家問:“你沒聽懂我的話?”
他連說:“懂,懂,句句都懂?!?/p>
專家說:“懂就好。那么我就要對你提出告誡了——繼續(xù)讓您的狗戴著價值五六百萬元的掛墜,不但對它的生命是不安全的、不負(fù)責(zé)任的,對您自己也是不安全不負(fù)責(zé)任的,希望您別將我的話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好自為之?!?/p>
“馬亞遜”連聲說:“您放心,您放心,我聽您的告誡就是了?!?/p>
專家在門口站住片刻,分明想轉(zhuǎn)身再說什么,卻并沒轉(zhuǎn)身,只說了這么幾句話:“如果土豪們讓他們養(yǎng)的狗戴價值五六百萬的掛墜,那也不值得別人多管閑事地說什么。但是請您別忘了,您并不是土豪?!?/p>
“馬亞遜”望著專家背影,感激地說:“您真是好人?!?/p>
送走專家,他想及時將掛墜從“巴特”脖子上取下來??赡枪穬嚎闯隽怂膭幽?,調(diào)皮地滿院子跑著躲他,使他沒辦到。
他只得作罷,想等晚上“巴特”睡了再那么辦。
夜里發(fā)生了兇險之事——三個蒙面歹徒手持尖刀、棍棒、麻袋什么的,翻墻而入,欲將那狗搶走。先被驚醒的是“巴特”,它狂吠了起來。當(dāng)然的,“馬亞遜”也立刻醒了。他一醒,三個蒙面歹徒遇到了大麻煩。盡管他們是三個人,但“馬亞遜”毫不懼怕,施展開了武功,片刻將三個家伙打得連滾帶爬,一個個翻墻而逃,作案的東西也丟棄下了。有那住得近的人聽到了“巴特”的叫聲,怕“馬亞遜”遭遇什么不測,招呼到一起,去到了那院子里。眾人見他和狗都沒受傷害,這才放心。
早上派出所來人了,又跟來了些街坊。不是“馬亞遜”報的案,并非他連那點兒起碼的法律意識也沒有,他認(rèn)為自己沒受傷,“巴特”亦安然無恙,那么昨夜之事便只不過是虛驚一場,過去就過去了。虛驚一場的事,何必勞駕派出所的同志們呢,自己以后提高警惕就得了嘛。他特別自信他保衛(wèi)自己和保衛(wèi)“巴特”不受侵害的能力,認(rèn)為有這等能力的人,那就應(yīng)該讓派出所的同志省點兒心。但街坊們不可能也都那么想,于是有人代他報了案。
派出所的同志觀察了現(xiàn)場,收集了作案之物,拍了照,之后詢問他:
“這兒,這兒,地上的血跡怎么回事?”
他說他一拳打在一名作案者的面門上,估計將對方鼻梁打斷了。有眼尖的街坊發(fā)現(xiàn)地上有顆牙,派出所的同志就連那顆牙也收入塑料袋里了。
“那兒還一顆呢!”
總共從地上發(fā)現(xiàn)了四顆牙,顆顆是紅色的。
“馬亞遜”表情不安起來。派出所的同志就安慰他,說他那一拳肯定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
另一位是副所長的同志又指著圍墻一處問:“那兒怎么回事?”
他說他朝一名歹徒踹了一腳,對方怪機靈的,躲過了,結(jié)果他那一腳踹在圍墻上。圍墻雖是單磚的,畢竟是水泥砌的,卻被他踹凹了。派出所的同志用歹徒所棄的木棒捅了一下,幾塊磚掉到了墻外,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洞。
眾人的目光又都訝然地望向他,他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說:“我踹成那樣的,我一定負(fù)責(zé)砌好?!?/p>
派出所的同志示意他跟他們倆走到一旁,是副所長的那位對他小聲而嚴(yán)肅地說:“你的狗撿到那掛墜的事,我們也是有所耳聞的。昨夜的事都是那東西惹的禍,所以你再也不可以讓你的狗戴著它。”
他協(xié)商地問:“逢年過節(jié)讓我的‘巴特戴一次行不行?它喜歡戴。以后一次都不許它戴了,我過意不去?!?/p>
副所長不拿好眼色瞪他,其話說得毫無余地:“再也不可以,就是一次也不行!這是我們作為治安維護者對你的嚴(yán)正要求,是你必須服從的!”
“馬亞遜”這才連聲說:“保證服從,保證服從?!?/p>
還說:“我已經(jīng)把那東西藏在了一個別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您二位如果不信跟我來看?!?/p>
副所長又不拿好眼色瞪他,訓(xùn)導(dǎo)他:“你藏哪兒我們就沒必要看了。我們就不是別人了?同志你要明白,也要給我們記住——在這件事上,除了你自己,一切人都是別人,包括經(jīng)常到你這兒來玩的那些孩子!”
另一名派出所的同志緊接著說:“是啊是啊,如今有的孩子那也是不可不防的?!?/p>
派出所的同志替“馬亞遜”考慮得很周到,當(dāng)日在他們的官方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一條消息——在他們的建議之下,他已將掛墜寄存于某保險公司了。
以后十幾天里,太平無事,似乎那掛墜再也不會引起什么不良情況了。些個網(wǎng)眾對于那掛墜的興趣,也逐漸轉(zhuǎn)向別的方面去了。只有兩件講不講都沒太大意思的事又騷擾過“馬亞遜”。一件事是,先后有兩撥人找到了他,想出高價將“巴特”買走——他們認(rèn)為“巴特”是一條招財狗,希望它也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財運?!榜R亞遜”毫不客氣地將他們驅(qū)逐了。另一件事是,有人抱了一條哈巴狗來,希望自己的狗能與“巴特”交配幾次,如果“巴特”使哈巴狗懷孕了,主人承諾給予“馬亞遜”一萬元“借種費”。這件事“馬亞遜”倒是較為樂意的,樂意到謝絕“借種費”的程度。依他想來,他的“巴特”肯定也是高興戀愛一次的,哪有不愿與母狗配對的正當(dāng)年的公狗呢?然而他的特人性化的考慮落空了——那一天他才知道,“巴特”是一條公狗不假,卻已被閹了。
一個月后的一日,一輛高級的越野車停在“馬亞遜”住那院子的門前,車上踏下位一身名牌、精氣神都特良好的中年男子。這自然會引起街坊們的注意,于是有幾個人跟入了院子?!榜R亞遜”正在院子里逗“巴特”玩,“巴特”搖著尾巴走向來人,意欲表示歡迎。但它在距來人五六步遠(yuǎn)處站住了,疑惑不安地望著那人。
那人叫它:“阿拉克,阿拉克,過來呀,不認(rèn)識你真正的主人了嗎?”“巴特”卻掉頭就跑,夾著尾巴一溜煙跑入屋里,院里所有人都聽到了它從屋里發(fā)出的嗚咽般的低叫聲。
來人對“馬亞遜”說,他是那狗兒真正的主人——它兩年前跑丟了。他及他全家人一直惦念著它,也一直在尋找它。他來到這里,就是要確認(rèn)一下,被叫作“巴特”的狗,是否真的是他家丟失的狗?,F(xiàn)在他完全可以得出結(jié)論了,所謂“巴特”,正是他家兩年前丟失的狗“阿拉克”。
“馬亞遜”聽他從容不迫地說完,目瞪口呆如同被對方使的定身法定住了。
對方問:“是你給狗起名叫‘巴特的?”
“馬亞遜”默默點頭。除了點頭,他根本就不知說什么好了。如果對方動搶,那他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但對方彬彬有禮的,他的確不知所措了。
對方譏笑地說:“巴特,巴特,一聽就猜得到,這種狗名,肯定是那類既沒文化卻又想趕時髦的人給起的,不中不洋的。哪國語發(fā)音?英語?法語?俄語還是德語?你回答不上來了吧?那就還莫如給起個中國鄉(xiāng)下土狗的名字嘛,比如‘笨笨、‘來喜什么的?我們給狗起的可是意大利名字,‘阿拉克,快樂王子的意思??磥?,它在你這兒一點兒也不快樂,連智力都下降,所以好像認(rèn)不出我這位主人了??蓱z的‘阿拉克,沒想到你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阿拉克,‘阿拉克,快過來,咱們回家,我要把你帶走!”“巴特”出現(xiàn)在屋門口,身子在屋里,只將頭伸出,沖那人示威地汪汪叫。
那人奇怪了:“咦,我狗戴的掛墜呢?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將掛墜交出來……”
“馬亞遜”終于說出話來,實際上只低吼出一個字:“滾!”
那人冷笑道:“跟我耍橫?不想好好解決問題?那你能占什么便宜呢?如果你肯配合一下,這五千元錢可以給你留下,算是對你養(yǎng)活了我的狗兩年所作的經(jīng)濟補償……”
對方從兜里掏出一沓錢,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拍著。“我修理你!”——“馬亞遜”突然向他沖過去,被兩個是街坊的男人及時拽住了。
“不識抬舉!”——對方將錢揣入兜里,輕蔑地?fù)u搖頭:“聽說了,你不就是會幾招三腳貓的爛武功嗎?不僅耍橫,還想進(jìn)行人身傷害?那算了,不跟你廢話了,咱們法庭上見吧!如今可是加強法制的社會,你等著法院的傳票吧!”
那人揚長而去,街坊們可就都?xì)獾孟裾ㄥ佉话?。有的罵那人真他媽的小氣!五千元!虧他好意思往外拿,想配種的還給一萬呢,人家可是開普通車來的,他媽的他是開一百多萬一輛的高級車來的,真是越有錢越摳門!有的罵那人想帶走“巴特”是借口,明明是沖著翡翠掛墜來的!如果“巴特”和掛墜都?xì)w了他,做街坊的也咽不下這一口氣!
最后大家一致勸慰“馬亞遜”別著急別上火,更別怕什么。不就法庭上見嗎?中國人連有毒食品嚴(yán)重霧霾都不怕,還怕打官司嗎?這年頭,只要搭得起工夫,誰想打官司就陪誰打著玩兒唄!于是當(dāng)場指定三個退休了的人,二男一女:女的是位退休了的小學(xué)校長,兩男的一個曾當(dāng)過二十年前倒閉了的皮革廠的副廠長,一個曾當(dāng)過街道主任——在那一片百分百百姓人家組成的社區(qū),他們?nèi)齻€算是有資格幫“馬亞遜”在法庭上主張權(quán)利的人物了。
“馬亞遜”自是極感動的,接受了街坊們的好意。而那三個,也都想偶爾露一下崢嶸,對打贏官司表示信心滿滿……
四
又一個月后,“馬亞遜”的官司輸了。也不能說是徹底輸,客觀地說是打了個平手。但對于“馬亞遜”而言,卻不可能不覺得官司打輸了。
先是,臨近開庭的日子,退休的小學(xué)校長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她為替“馬亞遜”打官司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最多,準(zhǔn)備得也最充分。原方案是——她充當(dāng)?shù)氖恰笆紫甭蓭煹慕巧?,兩位男士是助陣的配角。她一死,主將沒了,兩位男士有壓力了。而且,辯護材料什么的是她整理的,她死后,兒女不知她究竟放哪兒了,找不到了。兩位男士呢,也不好一次次催她的兒女非找到不可呀。所以,是心有壓力空著兩手陪“馬亞遜”上法庭的。即使那小學(xué)校長沒死,為那么一種官司三位“律師”陪著被告上法庭,也是不被法官所允許的。正應(yīng)了那么一句民間的話——“有些事怎么樣了是‘該著那么樣的。”
人家原告卻準(zhǔn)備充分。人家沒請律師,在法庭上有條不紊地陳述著,一件又一件出示著配有照片的文字證據(jù),幾乎將優(yōu)勢全都占去了。
人家說,第一,人家的狗不是遺棄的,而是跑丟的。人家出示的照片證明,那狗兒在他家過的是好命狗兒的生活,優(yōu)越的寵物生活——有人家孩子和那狗兒快樂玩耍的照片;有人家夫妻倆一塊兒為那狗兒洗澡的照片;有一家三口帶著狗兒外出,狗兒將頭探出車窗的照片??傊?,不管誰看了那些照片都會這么想——他們一家三口是多么地愛那狗兒呀,怎么會將它給遺棄了呢?
人家說,第二,那翡翠掛墜根本不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怎么會有那種事呢?如果有,天上掉餡餅豈不是也就不奇怪了嗎?人家又出示了幾張照片,證明相同的掛墜原本便是人家所有之物,是人家夫人的喜愛之物,平時舍不得戴,出席特殊場合才戴一戴。人家還出示了多人的證言,皆言之鑿鑿地證明不止一次見過他夫人佩戴那掛墜。人家的小孩子只偷著給那狗兒戴了一次,偏偏那天它失蹤了……
而“馬亞遜”一方,兩位充當(dāng)律師的男士,除了反復(fù)說狗是“馬亞遜”撿的,掛墜是狗撿的,再就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了。他們只反復(fù)說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卻似乎不明白,在法庭上,不論多么是事實的事,那也要靠證據(jù)來證明。而事實倒是證明,那兩位街坊,對自己未免太缺少自知之明了。沒上法庭之前他倆覺得事實勝于雄辯也覺得自己那還是能言善辯的;一陪“馬亞遜”坐到被告席上,竟變得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了。
倒是“馬亞遜”顯得還夠鎮(zhèn)定,胸有一定之規(guī)。
當(dāng)法官問他什么態(tài)度時,他大聲說:“只要‘巴特歸我,掛墜我不要,經(jīng)濟賠償也不要?!?/p>
原告趕緊接言道,他歡迎被告這種態(tài)度,也愿意成全被告對狗的令他刮目相看的感情。但掛墜是必須物歸原主的,因為他夫人太愛那掛墜了,而他愛他的夫人勝過愛狗。
法官卻是這么宣判的:狗歸原告,因為被告不能提供有效之證據(jù)證明,那狗確系被遺棄的;掛墜暫歸被告所有,因為原告并不能證明他所言的掛墜確系目前被告所持有的掛墜。除非原告能出示一張狗脖子上戴著掛墜的照片,而那也只能作為參考證據(jù)……
就那樣,法槌在原告和被告都極其不滿的嚷嚷聲中落下了。是原告的那男人嚷嚷著說必定上訴!是被告的“馬亞遜”也大聲喊叫:“誰都休想奪走我的‘巴特!”
散庭后,法官將“馬亞遜”留住了一會兒。
法官問:“非想要那狗不可?”
“馬亞遜”氣惱地說:“對!”
法官苦笑道:“將狗判給你,將掛墜判給原告,你倆倒是都滿意了,但我對自己就太不滿意了。所以我偏不能那么判,這你得理解?!?/p>
“馬亞遜”又喊叫起來:“不理解!我不靠你們法院解決問題了,我和他私了,用掛墜換狗不就得了嗎?!”
法官正色道:“被告,我必須代表法庭警告你,你沒那個權(quán)利。我判決書上寫得明白,掛墜是暫時歸你所有,并不等于就是你的了。那么貴重的東西,不是誰撿了就是誰的了,狗撿的也并不能就歸狗的主人了。所以你如果隨便用它交換狗,那是肯定要承擔(dān)法律后果的。這正是我要留下你單獨和你說幾句的原因,你要記住我的話。”
“馬亞遜”聽罷,呆住了。
法官又問:“還是非要那條狗不可?”
“非要不可……更得要它了……”
“馬亞遜”不禁流下淚來。
法官表情不那么嚴(yán)肅了,緩和了語氣說:“那你就請一位好律師,那兩個,太不給力了。”
那兩個一直等在法院外邊呢,見了“馬亞遜”,急問法官跟他說些什么話?“馬亞遜”誠實地回答:“法官說你倆太不給力了?!蹦莾蓚€就都紅了臉。
一個說:“是啊是啊,這我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rèn),但那家伙準(zhǔn)備得再充分,再能說會道的,不是也只不過與咱們打了個平手嗎?”
另一個說:“掛墜判給你了,明擺著就是一大勝利!你得這么看,那家伙一心想得到的是掛墜,卻就是沒得到,得到的只不過是狗,所以還是他輸了官司……”
“馬亞遜”生氣地打斷他的話:“可我一心想得到的是‘巴特,卻就是沒得到,得到的只不過是掛墜,所以我比他輸?shù)脩K!”
那兩個互相看看,一個就笑了,對另一個挺高興地說:“我覺得咱們老馬當(dāng)了一次被告,上了一次法庭,說話干脆利落了,這證明他腦子的問題有好轉(zhuǎn)了呀,這也是咱們一大收獲嘛!”
另一個皺眉道:“他說的差不多就是你剛才說的話,不過僅僅改說了幾個字而已,所以我并不認(rèn)為他腦子的問題有好轉(zhuǎn)了?!薄み^頭勸“馬亞遜”:“我倆都能理解你對‘巴特的感情,但你得這么想:那狗判給了原告,對那狗并不是壞事。那人的家是什么生活水平的一個家呀?你沒聽到那家伙在法庭上怎么說的嗎?狗在他家吃的一向是進(jìn)口的狗糧和狗罐頭,想喝牛奶就有進(jìn)口牛奶可喝,到了冬天還有狗衣狗鞋可穿,還定期體檢……”
“你給我住口!”——“馬亞遜”大為惱火了,“你兩個腦子有毛病嗎?他要的明明是掛墜,法官卻只將狗判給了他,那他不就很失望嗎?那他還能對我的‘巴特好嗎?他虐待我的‘巴特,給我的‘巴特氣受,外人誰又能知道?‘巴特,‘巴特,你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哇……”
一個人赤手空拳打得三個手持大刀或握棍棒的歹徒倉皇而逃的“馬亞遜”,雙手捂臉蹲下身去,無助的孩子般地嗚嗚哭了。
那兩個看著聽著,漸覺慚愧起來。
這個說:“非得請高人相助不可了?!?/p>
那一個說:“是啊。人家原告當(dāng)庭揚言上訴了,還得面臨下一場官司呢,靠咱倆的水平肯定是不行的?!?/p>
五
“所以呢,后來我就成了那‘馬亞遜的代理律師。”
在我家,我的律師朋友洋洋得意,優(yōu)哉游哉地吸煙,吸得極享受。
我問:“你不戒煙了嗎?”
他說:“這不終于講到我自己了嘛。接近尾聲了,講了半天,犒勞犒勞自己唄?!?/p>
我又問:“那‘馬亞遜,一個那樣的人,怎么就能使你成了他的律師?”
他說:“前邊我不是講到一位小學(xué)校長嗎?那是一所重點小學(xué),是我的小學(xué)母校。那小學(xué)也有同學(xué)會,我是會長,退休的校長是名譽會長。因為這么一層關(guān)系,那兩個前律師就請到了我。我聽他倆講了官司的經(jīng)過,毫不猶豫就接了。”
“正義沖動?”
“正義沖動肯定是有幾分的。但老實說,也有名利上的考慮。我承認(rèn),名利上的考慮更多點兒。當(dāng)時那官司又成了我們省網(wǎng)上一件備受關(guān)注的事,當(dāng)時我沒接什么案子,正有一段閑在的時光??偠灾鶕?jù)當(dāng)時我和那樁官司的具體情況,本律師審時度勢,認(rèn)為是天賜我一次提高知名度的機會,所以就當(dāng)仁不讓地接了?!?/p>
“不怕官司又打輸了,反而對你這位名律師有負(fù)面影響?”
“怎么會輸呢?一尋思就胸有成竹了,本律師穩(wěn)操勝券嘛。而且現(xiàn)在事實也是,不但大獲全勝,勝利成果還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預(yù)期?!?/p>
“對律師這么有利的一樁官司,你的同行們怎么就沒誰搶先一步呢?”
“人家不是沒請別人先找的我嘛!再說,同是律師,有的很現(xiàn)實,什么案子接與不接,首先考慮的是能掙多少錢。太現(xiàn)實了,就目光短淺了。本律師可不是目光短淺的律師。名律師掙錢不但靠水平,也靠知名度,知名度與收入是水漲船高的事,所以名律師尤其在乎知名度的提高。而那沒什么知名度的,正因為沒有,也就往往忽視提高的機會……”
按他的說法是——他從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的。即使胸中有數(shù),穩(wěn)操勝券,那也還是要格外認(rèn)真地對待,廣泛“借力”。
于是,他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條聲明,宣布自己從即日起已正式成為“馬亞遜和他的狗”的唯一代理律師;而自己之所以要免費擔(dān)當(dāng)“草根馬亞遜”的律師,乃是為了要以實際行動回報小學(xué)母校老師們當(dāng)年對自己的諄諄教導(dǎo)——見義而勇為,當(dāng)仁而不讓;同時也是為了替已故的自己所敬愛的小學(xué)校長完成遺愿,以此實際行動寄托對她的哀思。那聲明也就三行字而已,然而學(xué)問頗大,傳播了以下內(nèi)容——“馬亞遜”是“草根”;“巴特”是“馬亞遜”的狗;自己小學(xué)母校退休了的校長生前的愿望之一便是替“草根馬亞遜”打贏官司;是那小學(xué)桃李之一并且已成為名律師的他,豈能坐視不管?
一日后那聲明引出了對于他的“人肉搜索”,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大學(xué)是學(xué)生會干部;博士學(xué)位是在國外取得的;成為律師后業(yè)績可嘉——看似不相干的人對他進(jìn)行的搜索,實則是“五毛黨”不顯山不露水地替他這位名律師“量身定做”的小廣告。
網(wǎng)上隨之出現(xiàn)了對他的小學(xué)母校的介紹,使他的名字具有了一塊良好的“人文”基石。
又隨之出現(xiàn)了一篇篇對已故的小學(xué)校長的懷念文章,證明她是一位曾為小學(xué)教育鞠躬盡瘁的可敬女性。
他承認(rèn)以上事是有人按照他的策劃來做的。
他說:“有了那么一種開頭,以后的事就根本不必我再推動了,網(wǎng)絡(luò)自身的作用開始發(fā)酵了,我的策劃只不過是導(dǎo)向式的。而且,那基本也都是事實,所以我并不覺得違背職業(yè)道德和做人原則。”
接著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對已故小學(xué)校長兒女有視頻的采訪,她的兒女證明要替“草根馬亞遜”打贏官司,確系她生前“最主要”的愿望。她女兒說“最主要”三個字時落淚了;而她的兒子則說:“媽媽在病床上還囑咐我,如果她出不了院了,那么我一定要替‘馬亞遜去找查律師……”
許多人在網(wǎng)上留言說他們也落淚了,祝好人靈魂升天堂。
查律師便是我的律師朋友。
更多的留言是:“查哥,我們堅決挺你!”
再接著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對“馬亞遜”的視頻采訪,看過的人都留言說——他不僅是“草根”,簡直還是“野草根”??!
當(dāng)“馬亞遜”淚流滿面地說“掛墜、賠償我都不要,就要我的‘巴特回到我身邊”時,看的人不僅流淚,而且憤慨了。
于是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留言——“野草根”們連養(yǎng)一條狗都得受欺負(fù)嗎?有良心的中國人,咱們也該為因工傷而失憶,忘記了哪里是家鄉(xiāng),親人又何在的“馬亞遜”做點兒什么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于是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令人熱血沸騰的口號:“巴特”保衛(wèi)戰(zhàn)開始了!
隔日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馬亞遜禁衛(wèi)營”,簡稱“捍馬營”,其宗旨宣稱:“捍馬就是捍正義?!?/p>
三日后,滾雪球般,“捍馬營”發(fā)展壯大為“捍馬團”、“捍馬師”、“捍馬軍”。
“人肉搜索”又開始了,此一番被“搜索”的是原告。一“搜索”,結(jié)果令眾多網(wǎng)民嘆為觀止,那人家族中和他老婆的家庭中,兩門里出了一位局級干部、兩位副局級干部、六位正處級干部——九名處局級干部皆任職于從縣到市到省的實權(quán)部門。
于是出現(xiàn)了實名者化名者對他們的劣跡現(xiàn)象的指斥;于是很快引起了各級紀(jì)檢部門的關(guān)注;于是有網(wǎng)民發(fā)表短評文章——《肅吏是反腐的重要而長期的任務(wù)》,獲得一片點“贊”。
我的律師朋友笑道:“這么一種局面確實超出了我的預(yù)期,情況都變成這樣了,你想那官司還有必要再打嗎?”
我反問:“究竟打了沒有呢?”
他說:“原告驚慌失措地親自找到了我,求我放他一馬,他表示掛墜和狗都不爭了,但求給他私了的機會,還愿賠一筆精神損失費。依我嘛,確實挺可憐他的,很想給他私了的機會。但我的理性告訴我,自己也不能那么做呀!不經(jīng)法律判決的勝利,就是打折扣的勝利嘛!我做好人,我也可以說服‘馬亞遜做好人,但網(wǎng)眾們會答應(yīng)嗎?他們的情緒那也是我不能不照顧到的呀!再說我的律師經(jīng)驗告訴我,原告夫妻倆族里一幫子官和吏,雖沒太大的官,那種合力加起來也萬不可小覷呀!他那三親六戚中還有幾個經(jīng)商的呢,財力很雄厚呀!私了肯定是他的緩兵之計,同意了豈不后患無窮嗎?所以我將心一橫,堅決服從了理性的決定,板著臉拒絕了他的苦苦哀求。再接下來的事更沒多大講頭了,無非由我來寫的訴狀到了上一級法院,又開庭了,又判決了,還是終審判決。那條狗呢,自然重新回到了‘馬亞遜身邊。整個過程我沒再做任何庭外的文章,網(wǎng)上的‘馬家軍們也分享到了正義大獲全勝的歡喜……”
“那,‘馬亞遜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
“好啊。對于他那類‘草根而言,現(xiàn)在可以說處在了人生的黃金時期。經(jīng)歷了一場官司,他的失憶癥不治而愈。我肯定是他命中的貴人,還一紙訴狀將一名包工頭告上了法庭,對方誠惶誠恐地分兩次補償了他四十萬工傷費。他用其中二十萬租了個門面,開起了洗衣店。”
“為什么是洗衣店呢?”
“他說他愿意干使人們生活得衛(wèi)生、干凈的活兒。他有知名度了,生意挺旺。那條叫‘巴特的狗經(jīng)常蹲在店門前的臺階上望街景,有些人為了親眼看到它一次,寧肯開著車帶上一大包衣服送他那兒洗。他那離婚了的老婆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又與他復(fù)婚了。她終于能過上較安穩(wěn)的城市生活了,自己不必辛辛苦苦地掙錢也不愁吃住問題了,不但自己特知足,并將他伺候得體貼周到的。他的兒子和女兒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經(jīng)常帶著他們的孩子來看望他。他住那地方的土地所有權(quán)問題仍在鬧糾紛,所以他仍可以住那兒,原先那份活兒也仍干著。兩方面掙的錢加起來,每月五六千元收入。掙錢多了,心情好了,活得也有興致了,在那院里又種花又養(yǎng)鳥的,將那院子弄得鳥語花香的?!?/p>
“那掛墜再沒人來要?”
“怎么會呢?又有人來要過,說自己在飛機的廁所里嘔吐了。大彎腰深低頭對著馬桶嘔吐時,掛墜就掉馬桶里了。也像那條狗的原主人那樣,出示些照片為證。但一看就知道,照片是做了手腳的。而且從飛機上掉下東西來也是無稽之談。一架客機只要是在正常飛行著,任何一名乘客都根本不可能從飛機上掉到空中任何東西,從馬桶也不能。”
“那么掛墜究竟怎么會從天而落呢?”
“這就沒人能說得清楚了。我也不能?;蛟S當(dāng)時從天上掉下來的根本不是那掛墜,是別的什么東西……”
“那就更令人疑惑了呀。如果是誰將那么值錢的掛墜丟在草坪上了,事情又鬧得沸沸揚揚的,真正的擁有者一定會出現(xiàn)的呀。”
“是啊是啊,應(yīng)該是你說的那樣??烧嬲膿碛姓呔褪堑浆F(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嘛。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別人告訴我,‘馬亞遜的老婆兒女多次主張將那掛墜賣了,值五六百萬呢!擱誰都會動那心思的。可‘馬亞遜一聽他們的主張就翻臉。他的想法堅定不移——明明屬于別人的那么貴重的東西怎么敢就把它擅自給賣了呢?萬一把錢用了,真有人拿出確鑿的證據(jù)來要,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有人認(rèn)為,他固執(zhí)地那么想,證明他的頭腦還是留下了受傷的后遺癥,他老婆和兒女都那么覺得。也有人認(rèn)為,他能那么想,證明他的頭腦比一般正常人更正常。他和他老婆他兒女之間鬧的這種別扭,估計是他目前的日子里唯一不順心的事?!?/p>
“原告經(jīng)歷了那么兩番官司,后來怎么樣了呢?”
“慘了。慘到家了。他和他老婆兩個族系里的官吏,一多半被‘歸了、擼了或判了。平心而論,都不是太嚴(yán)重的問題。無非貪污了幾百萬,受賄過幾百萬,買官花了多少錢,賣官花了多少錢那類事。數(shù)額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不是正趕上了‘打老虎拍蒼蠅的嚴(yán)厲時期嘛,算他們倒霉吧?!边@是他的觀點。
“我聽說,你評上了你們省的風(fēng)云人物,如愿以償了吧?”
“我也就獲得了那么一種精神慰藉唄。我當(dāng)時見義勇為,并不知道省里后來要評什么風(fēng)云人物,也算撞上了運氣吧。”
我的律師朋友說得輕描淡寫,卻一臉的躊躇滿志,春風(fēng)得意。
他愿無償將他的“故事”提供給我寫小說,還愿在我的小說收入集子里后,自費買上三五百本:只要求我簽名。他說他的各路朋友都盼著看到他的“故事”變成小說。這事對我有益無害,我爽快地與他達(dá)成了“交易”。
一個月前,我多次撥他的手機,想告訴他小說寫完了,他的手機卻一直關(guān)機,聯(lián)系不上了。于是我只得向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詢問他的情況。我們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他出車禍了,斷了三根肋骨,大難未死。交管部門的結(jié)論是交通事故,他卻憑著律師的敏感嗅出了人為的氣息。所以,傷剛好就躲到國外去了,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與之失去了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