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墅平
也記不起是何時,忽然有一日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已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了。“歲月不饒人啊,一晃就老嘍。”父親有些自我解嘲地嘟噥了句,“我想染發(fā)”。父親說辦就辦。隔些日,我再見父親時,看見他果真染了發(fā),黑亮亮的,仿佛年輕了不少,父親是在借助染發(fā)劑,溫柔地對抗衰老的降臨。
兒時記憶里,父親有著一副雖不算強壯但也還算健康的體魄;一頭黑發(fā),總是根根精神抖擻的樣子;方正的臉形,總是顯示著男人的剛毅;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透出的是直面生活的凜然與無畏。那時,父親渾身上下,總散發(fā)出一股仿佛永遠使不完的勁。每當秋收時節(jié),我看著他挑著一擔沉甸甸的谷穗,一口氣從老屋下面的石梯上挑上來,倒在地壩上晾曬,接著返回田里繼續(xù)挑谷穗,繼續(xù)一口氣登上地壩……我甚至在心中固執(zhí)地以為父親永遠都不會老!
看過父親青年時的一張黑白照:面孔英俊,雙目有神;樸素但得體的著裝下,包裹著一副挺拔俊朗的農村小伙的身軀。父親生于1945年臘月,在他幾個兄弟中排行老三。我印象里的父親,一直保持著年輕的狀態(tài)。父親拉得一手好二胡,曾在大隊文藝宣傳隊干了好幾年。收工回來的父親,坐在堂屋門口,膝上擱著一把二胡,為我們一家拉響一支支悠揚婉轉的曲子。那優(yōu)雅的動作,那瀟灑的神態(tài),一起描繪出一個魅力四射的男人形象。
時間終是無情。我親眼看著父親,一天天一年年,被時間褪去青春的光芒,盜走他體內的能量——說老就老了。父親無力抗拒,我亦愛莫能助——我心中那個固執(zhí)的念頭,終被擊潰。
進入老年后的父親,一直堅持著染發(fā)。我和弟弟長大后,離開老家,在外面為生活奔忙。父親常從商店買來染發(fā)劑,由母親幫著完成染發(fā)的過程。這是一種生命里的儀式,是對歲月的修飾。
母親去世后,父親被我們安置進了城。父親一直很健康,仿佛與病無緣。記憶里,父親真的極少生病。唯一就是,父親有牙疼毛病。每犯一次,也就捂著腮幫子,輕輕哼上一陣子而已?;蛟S是天妒,父親病了,且是一場大病。一年前,父親身體不適,咳嗽吐痰時帶血。我?guī)е赣H去市中心醫(yī)院看醫(yī)生。一番體檢,竟查出是肺癌晚期。
暮年遭遇大病,一日日擊垮了曾自引為驕傲的身體,還有精神。父親開始頻繁地去醫(yī)院,再順便帶回一大堆中藥、西藥。從前極少服藥的父親,瞅著面前的藥,低了頭。
漸漸地,父親進食都有了問題,每頓飯只勉強吃上一點。慢慢地,父親變得消瘦不堪。父親已不止一次,毫不諱言提及“死”——這個沉重的話題。曾經(jīng),看別人的死,我只作旁觀。爺爺之死,也因年紀尚小,感受不深。直至幾年前,母親病逝才讓我對死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死,帶走至親,讓我真切感受到了它的恐怖與殘忍。人到中年,頻繁地目送一個個親人死去。我的心里開始莫名生起一種更大的惶恐——終有一日,父親也會死去。那將是何等痛徹心扉:一個曾經(jīng)那么生氣勃勃的父親,難道也要與我永別?我甚至有些不相信,那終將成為殘酷的事實。我也算個受過教育的文明人,也曾秉持達觀的態(tài)度,看待生老病死,一如自然萬物運行于天地間的一種規(guī)律。但時至今日,我總在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又有誰能輕易超脫于親人尤其是至親的離去之上呢?
這天,我扶著父親從醫(yī)院出來,一步步緩慢走在大街上。依然喧鬧的場景,依然滿滿的煙火氣,父親臉上寫滿對塵世的眷戀。在路邊花盆里綻放得鮮艷欲滴的花朵前,父親深陷于眼窩的眼睛里,迸射出一抹光來;口里念了句:“多新鮮的花兒。只是爸這人快不行了!”“爸,咋這樣說呢?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3個字,在我喉嚨里驀然卡住。我繼續(xù)默默扶著父親,往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