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保軍
蘋果園離村莊僅一里地,出村必須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這是一片長長碩大的蘋果園,這是一片讓我既害怕又向往的林里。
害怕是因為這里面是一片墳地,那碩大的蘋果樹下堆著無數(shù)凸起的黃土堆,黃土堆上一些白色的紙花在風(fēng)中,特別是在黃昏夜幕的時候,那些白花在風(fēng)中的搖晃在我眼里無異是魂魄在搖頭。
但蘋果園也是誘人的,春天碩大的蘋果樹向四周縱橫,枝杈探出美麗的白花,一片片如張開的雪花,引得蜂飛蝶舞,點綴著在青綠相間的葉片間隙,散發(fā)芬芳的甜香。立夏的時候,白色如雪的槐花在綠色里如團(tuán)團(tuán)白云,散發(fā)著香甜的氣息,由于樹身不高,我們可以臂托手爬,到上面去擼槐花吃,滿嘴的甜膩能吃到每個人都拉稀。
粗大的槐樹間的空當(dāng)里,種著花椒樹,酸棗枝,山楂樹,擋在槐樹之間的空隙,秋天,紅紅的酸棗與山楂點綴的樹欄之間,象幅水墨畫,我們也不怕刺針,盡管扎得手腳出血,但為了吃,我們不怕一切。
等果園里面的蘋果紅了,書上說像紅燈籠,我們覺得像我們紫紅的腮幫,本來屬于我們的。
于是我們穿過這道硌針蒺藜阻擋的柵欄,爬過了下面一條深深的土溝,去到蘋果樹前去摘紅紫的蘋果。結(jié)果剛伸手摘了一個,聽見狼嚎一樣的叫喊,嚇得我們像兔子一樣地竄,我們也顧不得了枝杈掛拉臉身,跳進(jìn)溝里向外面爬逃,無奈溝太深,我們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滑下來,破鞋也掉了,不管了,褲子磨爛開襠了,“狗吃煎餅——跌不里疊”了,后面看蘋果園的人一個勁跺著腳嚎,那陣式真把魂嚇飛了,等我們爬出來,已是滿臉土塵,樹枝劃爛我們成破衣襤褸,鞋也爛了,褲襠也開了,一副潰不成軍,丟盔卸甲的模樣。
后來,那一年夏天暑假,我的一個剛上小學(xué)的同學(xué)因為在蘋果園偷蘋果,看園子的人追他,他自己邊回頭看邊跑,沒想前邊一口井,一頭栽進(jìn)井里就完了,死的那年他僅十歲多一點。從此看蘋果園的人再也不去追偷蘋果的孩子了,從此再也沒人去偷蘋果了。再后來,看蘋果園的人會主動摘蘋果給路過的孩子蘋果吃……
其實,蘋果園外的從村里通向村外路上的風(fēng)景,是美麗的,路邊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蔽日遮天,陽光金色的赤足從密密匝匝的葉子間的空隙探進(jìn)來,在黃色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跳躍,并搖著樹葉的鈴鐺發(fā)出碰撞云白敲梆子的聲響,葉子綠得耀眼,天藍(lán)得像塊水晶石,仿佛一戳便掉下來碎成一地的藍(lán)玻璃似的。
那時候上學(xué)的我們,不管春夏秋,老師總領(lǐng)著我們在這片領(lǐng)地名曰“課外活動”。那時候?qū)κ澜绲恼J(rèn)識就這片領(lǐng)地——安徒生童話的世界,春天有楊樹上紅色帶紫的“故事毛”那是春天唯一的水果,甜中帶著澀,脆中帶著水分,既解渴又解饞,立秋的桑椹子,像半邊云霞,在綠色的葉子里一片片堆起,用竹干套上繩子纏下來,也不用洗,原汁原味,像牛吃草一樣往嘴里塞,體驗帶來的水果的香與甜。
閑時季節(jié),我們看螞蟻上樹,無數(shù)螞蟻邁著纖細(xì)的赤足,爬過高高低低的硌瘩黃土地面,越過在它們看來如深溝的裂紋,一道道,一條條,蜿蜒曲折,它們不屈不撓向樹的高處爬,有時候我們故意為之,吐口唾沫粘住擋去它們的去路,他們忙亂一陣過后依然前進(jìn),依然向上攀爬如溝似塹的它們的人生紋路,從螞蟻的行為,似乎悟出生命那種的懵懂的境地……
蘋果園,在解放前是一座侯氏祠堂,祠堂里供奉著侯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從山西洪桐縣大槐樹鄉(xiāng)祖人侯通,讓清軍羈押至山東汶水之濱南居,世代繁衍成幾千人的村莊。相傳里面還有東岳大帝,泰山碧霞元君,送子娘娘,觀音菩薩,十殿閻君,黑白無常等泥塑神像,文革中被毀,后來發(fā)展經(jīng)濟(jì),村里在這片林地栽上果林,果林下安葬世去的先人,讓先人的骨灰肥沃這片果林地。
1984年,我的爺爺埋進(jìn)了這片林地。爺爺死的那個夏天,天降大雨。爺爺臨死前說了許多話,給他的孫子道歉,說沒有把好東西留給后人,因為食物追趕我們,自己貪嘴吃,死后唯一的愿望多哭他幾聲,他說能聽到,爺爺?shù)拇缺袆恿松咸欤翘煊晗碌萌缙皾?,我哭得像淚人。至今四十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的模樣——高高的個子,長方形的臉,藏青色的棉襖,棉褲,棉帽,一生不抽煙,喝酒,唯一的愛好咬著青蘿卜咸菜加玉米餅子咯咯響,兩手插進(jìn)袖子里曬太陽,瞇著眼,任金箔的陽光爬上那張皺紋滄桑的臉。我的父親也于2002年的春節(jié)去世,死了整二十年了,逝前他穿著黃大衣面對夕陽說;我將不久于人世,可我沒什么留給你的。半生農(nóng)耕半生讀書,最后一無是處的父親,趕集賣完最后一次鞭炮,七天后離開人世。死后出喪的那天,作為長姐的大姑一雙淚眼,一遍遍擦拭父親的臉龐,那種失去親人的疼痛難以言表。離世后,我們在蘋果園的黃褐的土上,我們把他生前拉的二胡,寫的幾尺厚的小說文稿,埋進(jìn)這堆黃土,并立起一塊碑文,“侯衍厚,一九四八年生,享年五十四歲……
我的母親于2015年10月去世,享年六十七歲,母親一生勞作躬耕于田地,后父親去世于北京打工十三年,在北京打工的日子,母親年年清明十一在馬路邊為父親燒紙,以示思念。母親患絕癥而去的,父親也是。生于泥土,歸于泥土,耕于大地回于大地,蘋果園年年吐芳,枝椏是父輩的臂膀,白色的花蕾是母親的笑靨,豐收這一方土地的果實……
四十年來家園,三千里地山河,人生就是一個輪回的過程,它的生息,榮辱都將伴隨日月,山川和海洋……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