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翻箱倒柜,查找一份急需的資料,無意中,卻翻出一疊將近30年前訪問緬甸的照片和日記,勾起許多美好和有趣的記憶,沉浸其中,不能自禁。
1993年12月,來到緬甸歷史上最著名的塔城蒲甘。蒲甘是緬甸著名的佛教圣地,曾有四百多萬座佛塔,形式各異,大小不等,千姿百態(tài),雕刻精巧。
蒲甘的原野鋪滿熱帶植物,檳榔樹掃天,棕櫚樹扇地,落落出群,青青不朽。仙人掌、萬年紅這些北方的盆栽植物,在這里也長成巨樹,排成高墻,圍在農(nóng)田的四周或大道兩旁。綠草碧樹托襯著座座佛塔,或尖頂披金,或粉雕玉琢,或紅磚砌就,或黑如鐵鑄,錯疊間置,仙姿靈態(tài),既壯麗奇?zhèn)?,又恬澹幽靜。
下榻在底律畢薩耶賓館,譯成中文就是吉祥賓館。住在“萬塔之城”,有佛佑護,又怎能不吉祥如意?吉祥賓館就坐落在伊洛瓦底江邊,真是天意要成全我。一個喜歡水且每天都要游上一千多米的人,有幾天不游泳就會覺得身上發(fā)干、發(fā)緊,甚不舒服。因此,我外出必帶游泳褲,無論江河湖海,只要有下水的機會,就絕不放過。而且,賓館是一片散落的別墅式建筑,位于江岸上邊的漫坡上,芳草連綿,奇花層層,異樹蔽空,在疏影微香里,有一幢幢美妙可愛的小樓。我們幾個人分別住在不同的小樓里,樓跟樓之間隔著草地、花圃與大樹,我去游泳不會驚動了別人,行動極為方便。
不驚動別人這一點很重要。當?shù)卣趾每停覀円浑x開賓館的房間,就有警車在前面開道,警衛(wèi)隨行,不是出于安全的需要,純粹是一種禮儀。蒲甘城總共只有三萬多人,車輛并不很多,前面不要警車,道路也是通暢的。至于警衛(wèi)就更用不著,來了這些天,甚至聽不到有人在公共場所高聲喧嘩。想丟點東西也很難,我的眼鏡丟在了商店的柜臺上,而且徹底忘記了,直到售貨員還給我時才回憶起來。錢放在寫字臺上忘記收起來,出外活動一天回來分文不少。倘若讓這么好客的主人知道了我要下江游泳,他們很可能會阻攔。如果不阻攔,就會前呼后擁地跟到江邊保護我,那我寧可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悄悄地下水,后果自負。我對自己的水里功夫還是很自信的,虎穴不能說敢闖,到龍?zhí)独镉我挥握徱矡o妨,何況只是一條江。
畢竟身處國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第一天沒有機會,第二天上午游覽博巴山,中午回到賓館,大家都很累了,要多休息一會兒。其實,下江游泳,堪稱解除疲勞的最好方法。我將此意悄悄地告訴了翻譯。那名翻譯是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姑娘,不會游泳,即使我真的在江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也不能救援,只是作個見證,是我自愿投江,與他人無關(guān),更與對我們照顧細致周全的主人無關(guān)。
回到房間休息了一會兒,換好游泳褲,外面用浴巾一圍,倒有點像緬甸男人穿的筒裙。赤腳穿拖鞋,頭上戴草帽,拿著從博巴山買的緬甸竹笛,一路吹著,好不愜意,直奔江邊。雖然國內(nèi)正是冬天,但蒲甘這里中午的氣溫仍接近30攝氏度,驕陽烈烈,空氣燥熱。江邊野曠、幽靜,泥灘上長滿灌木和齊腰深的粗草。寬闊的江面上沒有船,更沒有游泳者。不遠處有一株巨大的椿樹,濃蔭翳日,樹下坐著幾個緬甸青年,突然都轉(zhuǎn)過頭來,有兩個還站起身,大概我的樣子太古怪了,引起了他們的疑慮。我的笛聲又告訴他們,我是個快樂的人,是來戲水的,不是想自盡,他們終于沒有走過來。我把草帽放在拖鞋上,將T恤衫、浴巾與竹笛放在草帽里,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叢,走過爛泥,撲進了伊洛瓦底江。
江水不算太涼,但力道很大,涌流、漩渦不少,從各個方位絞纏著我,推我,拉我,讓人服從它的方向。而我的方向是橫渡,和江流的方向正好十字交叉。因為幾天沒游泳了,又是剛下水,我的力道也不小,瞄準對岸目標用自由泳的姿勢急游。越接近江心,水流越急,我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從我的身體下面發(fā)出,在我的四面八方響起,轟轟隆隆。是伊洛瓦底江在呼吸,在吟唱?!帮w湍鳴金石,激溜鼓雷風。”我不覺對緬甸這條最大的河流肅然起敬,在旱季,它的水勢尚且如此洶涌澎湃,趕到夏天雨季,它的氣勢又當如何?
這些水是從哪里來的呢?此時,我對有關(guān)伊洛瓦底江的數(shù)字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它全年的總流量是430立方公里,相當于密西西比河全年總流量的五分之四——我之所以能記住這個數(shù)字,是因為第一次見到用“立方公里”作單位來計算一種物質(zhì)的體積,想象不出一立方公里是個多么大的四方塊,難怪緬甸人稱它是“生命之河”。伊洛瓦底江從北到南流貫緬甸全境,全長2000多公里。其東源頭在中國西藏察隅縣境內(nèi)。陳毅的詩真是傳神:“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
不投身水流之中,是難以真正認識一條江河的。在江水里游泳才能跟江水交談,才能閱讀激流。在飛機上、在江岸上觀看伊洛瓦底江,覺得江面平緩,像緬甸人一樣溫文爾雅。想不到,它體內(nèi)蘊蓄著這么大的力量。它這樣“不舍晝夜”地流了千百年,還會繼續(xù)這樣流下去。
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和渺小,前面浪滔滔,后面滔滔浪,身體被激流涌浪所裹挾,如同一根樹枝,一片落葉。如果我放任自流,很容易被江流吞沒,或者隨波逐流被沖進安達曼海。我是學(xué)測繪的,目測伊洛瓦底江在蒲甘的江面寬度不過兩公里左右。我曾在風雨中不停歇地連續(xù)四次渡永定河,然后,又順流而下游了近十公里。一個常游泳的人,在活水里借助水流的力量是不容易疲勞的。那天,我如果游到對岸再游回來,至少要向下游沖出去五公里,下午三點鐘集合外出是趕不上了,會打亂全團的活動安排;唯一的選擇是“回頭是岸”。
翻譯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河灘上,表情深奧,似乎批評我不合適,不批評我?guī)拙湟膊缓线m,萬一我出事她也難逃干系。我趕緊在河邊撿了幾塊石子送給她,希望能堵住她的嘴。江岸上的樹蔭下,聚集了一群不同國籍的游客,有人還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帶勁兒!”不知他們是指什么“帶勁兒”,此時,我的心里只有慚愧與遺憾……
失敬了,伊洛瓦底江!這次未能橫渡過去,未能對你進行更深刻更全面的了解,卻永遠不會忘記你,盼望后會有期呀。
——選自2022年12月23日《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