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飛
(一)
周佳惠來派出所報案。
她一個人來的,穿著淡藍色亞麻的無領(lǐng)襯衣,寬松的黑色七分褲,腳上是一雙平跟涼鞋。
她的臉較一年前往下垮塌了不少,以前的圓眼睛變成了三角眼。圓弧形的法令紋讓下巴和嘴的部分凸出來,看上去像受盡委屈又無可奈何。
我想,人在遭受巨大的變故和痛苦后,外貌是不可能不發(fā)生改變的。
我把她帶到辦公室,遞給她一杯涼水。
她低著頭,目光瑟縮在一平方米內(nèi)。腳上塑料材質(zhì)的魚嘴鞋,鞋幫透明的部分已經(jīng)變黃,三根腳趾從魚嘴里毫無血色地擠出來。
她就是穿著這樣一雙鞋,走了六公里來報案?我想象不出,她還能有什么樣的交通工具可以乘坐。
其實也不能叫報案,她只是來找我,想跟我說個事情。瘦削的臀部局促不安地挨著沙發(fā)邊緣,她明明挺直腰背,可總讓人覺得她絞擰著身體。
她是這么跟我說的,她找不到別的人去說這件事情。
“有個女人跟蹤我們?!敝芗鸦菡f話的口氣小心謹慎,仿佛跟蹤的人此刻正在這個辦公室之外偷窺著她。 “有幾次我跟佳晨做完康復(fù)治療后,她就一直跟著我們。”
這倒奇怪,會有什么人跟蹤他們姐弟?
“你怎么確定她是在跟蹤你們?”我知道周佳惠不可能撒謊,但人在經(jīng)歷過極端事件后難免會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甚至?xí)霈F(xiàn)幻覺。
“前幾次,我以為她只是和我們同一個方向,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我只要停下腳步,她就會停下來。”周佳惠喉嚨緊了一下,聲音變得緊張起來, “我借著調(diào)整佳晨的輪椅,停下來幾次試探,絕對沒有錯,她就是跟蹤我們。”
她目光里含著點期待。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人總是擔(dān)心別人不相信他們的話。
“你看清她的樣子了嗎?”我問。
“沒有,她戴著粉紅色的鴨舌帽,黑色的口罩,喜歡穿衛(wèi)衣。”周佳惠顯然觀察仔細。
“那她有沒有什么過激的行為?”我琢磨著姐弟倆在這個城市幾乎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會有什么被人惦記?
周佳惠垂下腦袋搖搖頭,她認真咬著杯口,密密匝匝的一圈,像正在縫合的機器。
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頭說: “她靠得比較近的幾次,我看到這個人的衣服或者褲子上都會有破洞,我知道許多人喜歡穿破洞衣服,但這些破的地方看上去很奇怪?!?/p>
“怎么個奇怪法?”我也很好奇。
周佳惠搖搖頭,突然一臉驚恐地問: “蔡警官,你說這個人會不會是精神病患者,深更半夜往我家點一把火?”
我能理解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周佳惠生命的行程中出現(xiàn)了斷崖,埋在深淵中的痛苦和恐懼雖然被時間滅除了明火,但處于陰燃狀態(tài),一有風(fēng)吹草動,馬上又成了滔天之火。
一年多前,她家發(fā)生那件慘事后,的確有些無聊的人,假裝無意路過他們家,看看他們家大門的朝向,窗子的樣式,以及姐弟倆的長相,想從這些細節(jié)上佐證一下,她家發(fā)生的那件事的根源性在哪里,好增加些茶余飯后的談資。
佳惠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放進角落的垃圾筒。她反復(fù)跟我說,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心里總是發(fā)慌。
我說我能理解,這件事情就交給我去做。
她又說了一遍,對自己冒冒失失地來找我感到抱歉,身邊沒有朋友,遇到個事不知道找誰商量。
我讓她放寬心,并保證,我一定會把跟蹤的人找出來。
(二)
目標出現(xiàn)。
剛開始我并不確定,看背影,這個女人不會超過二十五六歲,穿著灰色運動套裝,戴著頂粉紅色的鴨舌帽,耳朵塞著白色耳麥,像城市跑步愛好者。
康復(fù)中心距周佳惠的住處只有兩公里。姐弟倆出了醫(yī)院,經(jīng)過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們在綠燈通行時到達了對面。疑似的目標沒有緊跟著過紅綠燈,而是停在路口。
人行道上,老頭的三輪車裝著一座山似的紙板,用瘦骨嶙峋的腿蹬動車子,渾然不覺身后馱著的 “高山”即將傾倒。有預(yù)感的行人紛紛避而遠之。果不其然, “山體”崩塌,紙板滑落。行人像貓一樣跳躍,靈活地避開這些龐大的 “暗器”。
我的跟蹤目標停下腳步,毫不遲疑地撿起散落在地的紙板,她手腳麻利,甚至幫老頭捆扎起來。不斷起立彎腰的動作,讓我有足夠時間看到她運動服上的漏洞,是一條條口子,應(yīng)該是鋒利的器具造成的。
周佳惠推著弟弟逐漸遠去,而她似乎并不著急,手里的動作依然有條不紊。但是,現(xiàn)在我可以確定,她就是跟蹤者。
我把這次行動的目標稱為:粉紅帽子。
周佳惠推著輪椅上橋。這是他們回家路上最高的一個長坡,有點陡,好幾個騎自行車的嫌上坡費勁,下來推著走。
周佳晨身高有一米八,手長腳長。沒出事之前他是個開朗愛運動的小伙,還是籃球健將?;@球愛好者和我們公安部門打過一場友誼賽,就在派出所籃球場打的比賽,我當裁判。他揮汗如雨地朝我跑來,喊我蔡哥,買雪糕給我。我們坐在一起吃,他問我哈密瓜口味怎么樣?話音還沒落地,他就伸過頭,在我的雪糕上咬上一口。
他現(xiàn)在雖然瘦,但身高擺在那里,周佳惠需要技巧和力量才能推上陡坡。她個子又小,像西西弗斯在推動巨石。
粉紅帽子和周佳惠之間縮短成十幾步的距離,她站定在那里,似乎在看周佳惠如何發(fā)力。當對方用力的時候,粉紅帽子的手緊緊地攥緊。由于距離的關(guān)系,我并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但能肯定她非常用力。怎么說呢,仿佛她在用她的意念推動輪椅。
周佳惠推著輪椅拐進了巷子。
深水巷在整個城市的低洼處,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的兩層老房子。旁邊高樓不斷聳立,這塊區(qū)域就不斷低矮下去。梅雨季,或者來臺風(fēng)的日子,就好像全世界的雨水從四面八方涌進來,窄窄的路成了湍急的河流。電視新聞最愛到這里取景,城市以外的同胞總以為我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要打電話來問問,家里的床有沒有被沖走?
深水巷房子的外壁都留著被水淹過的痕跡,塊狀的青苔在太陽烘烤下失去水分,變色,緩慢地成為墻體一部分。所以,灰暗色便是這條巷子的底色,如今住在這條巷子里,大多數(shù)是老人。
粉紅帽子站在巷口,她有些遲疑,仿佛在下什么決定。仙人掌從二樓的窗臺倒掛下來,頂端開著黃色的花,像一條蛇吐著信子。她仿佛意識到頭頂?shù)奈kU,抬頭的一剎那幾乎用跳躍的姿勢跳開了半米遠。她看清墻上倒掛的仙人掌并不存在危險,身體依然緊貼著對面的墻壁。
我兩年前認識的周佳惠。
她以前在本地最大的一家超市任職,跟我對接安全演練時認識的。演練過程中,我累得夠嗆,稍有喘息的機會,就借墻靠會兒,緩解一下靜脈曲張的腿。
周佳惠在人群中默默地遞給我一把折疊椅子。
她的善解人意給我留下印象,特別是娃娃臉上一雙圓眼睛,會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這是個備受父母疼愛的姑娘。后來,我們派出所民警在巡邏中抓住了盜竊超市的兩個小偷。超市做了錦旗,她負責(zé)送來。一來二去,我跟她也認識了。她說起弟弟周佳晨是籃球愛好者,想跟公安民警打一場球賽,我便義不容辭地幫她去聯(lián)系。
第三次見她,便是發(fā)生那起可怕事故之后。
行駛的公交車司機突發(fā)心梗,車子瞬間失去控制,一頭撞進了臨街的火鍋店,引發(fā)火災(zāi)。我趕到現(xiàn)場時,消防隊已經(jīng)把火全部撲滅,公交車燒成黑漆漆的鐵架,十多個燒傷或者跳車時摔傷的乘客被抬上救護車。車廂里還有兩具尸體,初步判定是因為吸入過量的煙氣導(dǎo)致昏迷,所以無法跳窗逃脫。
我后來才知道,死去的正是周佳慧的父母,周佳晨受了重傷。
我在醫(yī)院見到周佳惠,她像個木偶般站在渾身插了許多管子的周佳晨病床前。她用了好久才認出我,張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眼淚就從圓眼睛里滾出來。我從沒有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樣哭泣,無聲地,淚珠就像透明的珠子不停地滾落。
醫(yī)院冰涼的椅子上,她跟我說,以前看電影,葛優(yōu)演的一個角色,在日本一個教堂里懺悔。懺悔得太多了,牧師受不了,求著他,這教堂太小了,承受不了這么多的懺悔。
“當時只是當喜劇看,不停地笑,現(xiàn)在我如果要懺悔,怕是城里的教堂也裝不下?!彼渲鴾I。
父母坐公交車出行的原因是因為她。前一個晚上,她和家里人吵架,摔門而走,媽媽追出來,在門口摔倒。大概腳踝和膝蓋都受了傷,她在生氣,只是看著爸爸和弟弟把媽媽扶起,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她喜歡一個男人,有婦之夫,可她不管,就想跟他在一起,男人答應(yīng)跟她結(jié)婚。于是兩個人商量都辭職,離開這里,去別的城市生活。
后來的事,是鄰居老李告訴她的。父母雖然難過,但更怕她在外面受苦,于是拿出20萬,打算給她,這是他們所有的積蓄。因為她不肯接父母電話,父母沒辦法,就帶著周佳晨去找她,也算告?zhèn)€別。于是三個人坐公交車去她的臨時住處。可哪想到,這不是送錢,是送命,是永別。
“如果不是我,這一切不會發(fā)生?!敝芗鸦莸膱A眼睛里有片巨大的無法跳出去的深淵。
我當過交警,見過太多的人在出了交通事故后,捶胸頓足,說自己不快那秒就好了,要不然就是那天不出門就能萬事大吉。我也抓過年輕的小偷,他痛哭流涕,說如果父母不離婚,他就不可能走上犯罪道路。人總盲目相信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從而產(chǎn)生幻覺,其實,所有的事情完全是各種各樣的永恒不滅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想防止也防止不了,想避免也避免不了。
我這個警察說這些緣起與因果只是想給周佳惠一些安慰,她依然善解人意,點點頭,說自己會調(diào)節(jié)好。
周佳晨自出事后,再也沒開過口。他受傷的不是說話的器官,而是腰椎,醫(yī)生斷言只要堅持康復(fù)治療,站起來的概率還是很大的,但是他并不配合。
周佳晨出院后,我來深水巷看過他們姐弟。
老房子的一樓開理發(fā)店,以前是周佳惠父親的店,光顧的是些老主顧。她從小看父親給人理發(fā),馬馬虎虎學(xué)了幾手,現(xiàn)在有客人上門,她也會幫他們理發(fā),把這生意當成了傳統(tǒng)在繼承。
一個胖老頭躺在理發(fā)椅上睡覺,打著口哨似的呼嚕。周佳惠輕輕地跟我解釋:這就是隔壁鄰居老李,獨居,把理發(fā)室的椅子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張床。
理發(fā)室和廚房間只用布簾隔開,沒有窗戶,大白天里也只能開著燈。周佳晨坐在八仙桌旁的輪椅中,他不跟我打招呼,連頭也沒有抬,整個身體陷在輪椅里,像一條失去水分軟沓沓陰沉沉的茄子。
“佳晨,蔡警官來看你?!敝芗鸦輰λf。
他沒有抬頭,移動輪椅,轉(zhuǎn)回臥室去。
“最難過的不是我,是他?!敝芗鸦菅劬ψ⒁曋艿茈x開后留下寂靜陰暗的那個空間。
“還是不愿意講話?”我壓低聲音。
周佳惠點點頭,眼眶迅速紅了。
周佳晨出事之后就不再跟周佳惠有半句交流,發(fā)展到后來不論碰到誰都不講話??催^幾個心理醫(yī)生,但他的嘴就像涂了強力膠。他去康復(fù)醫(yī)院接受治療,大多數(shù)人把他當成了真啞巴。
“他這是恨我,我受的這些,都是活該,可他怎么辦?”周佳惠黯然地說。
我們沒聊上幾句,屋里就發(fā)出砸東西的聲音。周佳惠急忙跑進去,又滿臉愧色地跑出來。周佳晨小便拉在身上了,她得馬上給他清理。我覺得留在那里,她可能更為難,便匆匆告辭了。
我告訴她,如果遇到什么事,就來派出所找我。
周佳惠打開了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從屋里拿出一塊木板,鋪在兩階臺階上,推著周佳晨進去,然后再走出來把木板收進去。
我確信,剛剛周佳惠彎腰拿起木板時朝巷口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幾乎不敢落在粉紅帽子身上。粉紅帽子依然貼緊著墻壁,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無法推測出,她的目光是不是粘連在周佳惠身上。
粉紅帽子確定周佳惠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走出玻璃門,慢慢地往深水巷探出腳步,仿佛是要去海里游泳正在試探水的深淺。
周佳惠家的房子緊挨著老李家房子。他家二樓的陽臺明顯是后期加蓋出來的,幾乎遮蔽了半個巷子空間。這種老房子改造陽臺的危險性我見識過,有人炒個菜轉(zhuǎn)身要去收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陽臺已經(jīng)掉下樓了。
老李正在陽臺上面撒面包屑,幾只灰色的鴿子在忽上忽下地盤旋。他撒下的面包屑掉到粉紅帽子頭頂,滑過她臉上的口罩,掉落在地。
她蹲下身子,鴿子受到驚嚇,撲騰翅膀往外圍跳動。
她撿起地上的一塊面包屑,扯下口罩,朝陽臺上的老李仰起頭,把面包丟進嘴里。如果我沒有看錯,她是在朝老李扮鬼臉?
似乎,這兩個人之間有隱秘的東西存在?
粉紅帽子走到理發(fā)店門口,小心翼翼地朝玻璃門內(nèi)張望,神情很專注。她的手在褲兜里鼓成一個拳。我想,下一步,她會拿出手機拍攝。
我精確估算,等她拍攝到二十秒左右,兩個箭步奔到她身后,擒住她的胳膊,奪下她的手機。
現(xiàn)在就是有些無聊的人,專門用手機拍攝視頻,引起別人獵奇心理,賺取錢財,全然不顧被拍攝者的感受。
她并沒有掏出手機。掏出左手,把鴨舌帽的帽檐移到后腦勺。用掌根和額頭抵住玻璃,似乎要把半身的重量放在兩個支點上,發(fā)動一次猛烈的撞擊。
她什么也沒做,只是一動不動抵在玻璃上。
巷子里闖進一輛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貫穿了整條巷子,巨大喧囂,四周的空氣跟著顫抖起來。
她有些遲疑地轉(zhuǎn)過身來,如大夢初醒,又好像摩托車的喧囂徹底征服了她,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三米開外的我。不過很快,她的目光掠過了我,就像掠過深水巷墻壁上長著青苔的磚頭一樣。她開始往回撤,把耳塞塞進耳朵,用奔跑的速度離開巷子。
她的住處離周佳惠的住處并不遠,小區(qū)的名字叫幸福里,門口有兩棵大香樟樹,老頭老太排排坐在樹底下。她在門口的快遞柜取了包裹,跟幾個老人打了招呼,帶著點歡欣鼓舞的樣子進了小區(qū)。
粉紅帽子沒有偷拍,也沒有傷害的意圖。
我分析了兩種可能:第一,粉紅帽子是周佳晨大學(xué)時的女朋友。因為男方意外癱瘓,她不辭而別,如今只是偷偷探望。
第二,粉紅帽子是周佳惠曾經(jīng)交往男人的女兒。
我給周佳惠打了電話,告訴她女孩所住的小區(qū),并問了我先前想到的兩種可能。
“佳晨大學(xué)里是有個要好的女生,但還沒發(fā)展到女朋友,那個女孩我是見過的,肯定不是她?!敝芗鸦菡f, “我交往的男人的女兒?這不太可能?!?/p>
周佳惠把我猜測的都否決了。
我本來還想告訴她,隔壁住的老李似乎跟粉紅帽子認識,但又怕嚇到她,沒有說。
粉紅帽子早上八點出門,步行到康復(fù)醫(yī)院上班,中午回家,下午一點再去上班,晚上五點半下班。晚飯后,她會和另一個女人出來在隔壁公園散步。同行的女人看著跟粉紅帽子年齡相近,頭發(fā)燙成卷曲的金黃色,衣服顏色艷麗夸張,兩條腿長短不一,每走一步,上半身往回轉(zhuǎn),就像要回頭跟人打招呼。她嗓門很大,聲音尖利,跟見到的每個人每只狗都會打招呼。粉紅帽子通常一聲不吭,任由她拉扯胳膊。有時,對方太過用力,粉紅帽子差點被拽得栽倒。
金黃色頭發(fā)會突然生氣,推開粉紅帽子,或者動手使勁掐對方的胳膊,用惡狠狠的言辭不清的話咒罵。
粉紅帽子既不反抗也不吭聲,保持著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顯然,她對這種欺負,習(xí)以為常??催@樣子,兩個人的關(guān)系像雇主和小保姆??蛇@年頭,保姆哪有這么好欺侮的?
“真是可憐的一對姐妹?!惫珗@里扇子舞大媽看著她們發(fā)出一聲嘆息。
我當社區(qū)民警十多年,天天扎根群眾滾在一堆雞毛蒜皮中。要從扇子舞大媽那里打聽這對姐妹并不是難事,我和她聊了幾句,她就斷定:我是個正失業(yè)百無聊賴生活過得潦潦草草特別想聽點八卦的中年男人。
扇子舞大媽和粉紅帽子住同幢樓,她們家的事整個小區(qū)都知道。她跟我說起她家的事,就像在說自家的事,熟稔得很。
金黃色頭發(fā)搞得像貴賓犬的叫黃貝貝。你看她腿腳不行吧,就是胎里病,出生時就是腦癱。她媽別提有多愧疚,想著是自己懷孕時,摔傷腿,沒忍住痛吃了些藥,所以生出的孩子就是這副樣子。做媽的愧疚,千方百計要對這個女兒好。想到這個孩子長大后生活難以自理,便又生了一個,取名黃念恩,從小教導(dǎo)她,要記住父母生養(yǎng)之恩,要照顧姐姐一輩子。黃念恩吧,我們都覺得她是個可憐的小姑娘,連讀什么專業(yè)都是父母決定,讓她選康復(fù)專業(yè)就是為了幫助黃貝貝。三年前,父母相繼去世,就留下這兩個孩子。黃貝貝被寵壞了,脾氣差,不順她意,就大呼小叫,哭天搶地,弄得整幢樓不得安生。黃念恩歲數(shù)也不小了,一直沒有找男朋友。后來小區(qū)里的熱心人幫忙介紹了個中學(xué)音樂老師,兩個人還真看對眼了,交往些日子后就同居了。但你猜怎么著?這沒到三個月呢,音樂老師就跑沒影了。可這事,我們覺得都不能怪音樂老師。得怪黃貝貝,她雖然腦癱,有點瘋瘋癲癲,但十歲孩子的智商總有的,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當然也得怪小區(qū)里那群碎嘴的女人,有事沒事就喜歡慫恿黃貝貝,故意問她:音樂老師晚上跟誰睡?黃貝貝回答:跟黃念恩睡,兩個人還把門鎖起來,不讓她進去。碎嘴女人就問:為什么音樂老師就對黃念恩好,不對她好,不和她睡呢?
你說,說這些話的人是不是造孽?扇子舞大媽撇撇嘴,舞了下手中的紅綢扇子。
“還有這樣的事?”我適時地附和了一句。
可不。黃貝貝受到啟發(fā),晚上吵著要音樂老師跟她睡。如果不依著她呢,就大吵大鬧,鬧得三個人都沒法睡。往后,黃貝貝出來散步都挽著音樂老師的手,就像只猴子吊在樹枝上,念恩呢,就跟個傻子一樣跟在兩個人后面。真是可憐,不知道她的腦子里在想啥。全小區(qū)的人盯著他們?nèi)齻€人看,你說,這叫什么事?所以音樂老師就消失了,換誰也無福消受不是嗎?當初牽線的人氣得要死,怪黃貝貝真的太不懂事。黃貝貝聽不得這樣的話,一氣之下便從二樓的樓梯滾下去,摔傷了自己,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月。以后,小區(qū)里誰也不敢對黃貝貝說什么,就怕惹禍上身。
扇子舞大媽的一番話,只讓我對黃念恩的事有點了解,但這個人和周佳惠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她為什么要跟蹤她?仍然是一頭霧水。
“這世間,苦惱滴事,這么……多,這么多……扇子舞大媽用黃梅戲的唱腔唱著,手里拎著的收音機正在播放臺風(fēng)的新聞。一股熱帶風(fēng)暴在東海海面升級成今年第5號臺風(fēng),明后天將在沿海登陸。
(三)
周佳惠驚魂未定地打電話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狂風(fēng)中顫抖的樹葉。
“剛剛,我正在給客人修頭發(fā)。外面風(fēng)雨太大,電突然跳閘,什么都看不見,我正摸索著要去抽屜翻蠟燭??腿苏f他有打火機,他挖了半天口袋,打亮了火……我們,我們看到玻璃門上貼著一雙眼睛,那么大的眼睛。”
“眼睛?”我感到背上冷嗖嗖的。
“對,是一雙人的眼睛。我和客人嚇壞了,打火機都掉地上。等我們緩過來去拉開玻璃門,只看到外面巷子里一個黑影,他在水里跳,像只兔子?!?/p>
“黑影?兔子?”我知道周佳惠被嚇壞,措詞混亂。
“肯定是跟蹤你的那個粉紅帽子,她只是穿著黑色雨衣,戴了黑色口罩,所以打火機照亮的有限光內(nèi),你們只看到了一雙眼睛,”我給周佳惠一顆定心丸,省得她再胡思亂想。
“蔡哥,你說,她到底要干什么呀?”周佳惠聲音聽上去沙沙的,像一條即將要結(jié)冰的河流, “我和佳晨是哪里得罪人了嗎?”
“她也沒做傷害你們的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面問清楚。”我囑咐周佳惠,明天風(fēng)雨大,就不要帶佳晨去醫(yī)院,在家待著。
周四下午我提前潛伏在老李的陽臺上,說是潛伏,只是光明正大地守著。黃念恩如果發(fā)現(xiàn)周佳惠今天沒有去醫(yī)院,那么她一定會過來。
陽臺修在臥室外面。老李的躺椅就介于兩者相互交融的地段,前進一步就能站到巷子的中央,居高臨下,后退便是臥室的安寧地帶。我突然明白一個獨居多年的人想把陽臺修到路上的初衷。
老李從躺椅上吃力地坐起來,他身體臃腫,堆疊著幾層下巴,一說話便如同在咀嚼自己的下巴,還會發(fā)出咝咝的聲音,總感覺哪個地方在漏氣。
他跟我說,他買了許多面包喂鴿子。每回來的有十二只,應(yīng)該是個家族,他給每一只鴿子都取了名字。
“我看鴿子長得都差不多?!闭f實話,對這些我可沒有什么心得。
“每一只都不一樣,很好區(qū)分出來。”
他顯然還想跟我解釋下去,但一陣狂烈的風(fēng)裹挾著樹枝疾速地從我們眼前掠過。
老李從躺椅上站起來,我們兩個人探出陽臺外,想看看那根極具破壞性的樹枝會清掃巷口哪一戶人家的瓦片。
“你是不是認識跟蹤佳惠的那個女孩?”我問老李。
“我不覺得小姑娘有什么壞心眼。”他的聲音聽上去永遠像是嘟囔。
“你認識這個小姑娘?!蔽抑厣炅宋业膯栐?。
“我不認識,就是說過一回話,但我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跟蹤佳惠姐弟。”
“說來聽聽?!?/p>
老李朝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就像是浮出水面呼吸的魚嘴。他扶著躺椅慢慢坐下,兩手搭在大腿上,平穩(wěn)了剛才被風(fēng)帶亂的呼吸。如果不是臺風(fēng)在四周弄出巨大的動靜,我確信,幾乎能聽到他龐大身軀里隱藏的龍卷風(fēng),仿佛時刻要從內(nèi)部破防而出。
“有一個晚上,我正給老伴做周年祭,點了火燭,我坐在門口。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像個影子,無聲無息,嚇得我心臟痛。她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懷念我的老婆。她問我難不難過?我說年紀大了,不難過,但是有點悲傷。她從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剝除了包裝遞給我。我吃下去。她問我甜不甜?我說甜吶。她盯著我的嘴巴,似乎很滿意的樣子。她又跟我說,她不知道甜是種什么滋味。我說甜就是種幸福的滋味,她舔舔自己的嘴唇,說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是什么。我覺得她挺奇怪。她說以后她會帶巧克力給我吃,我沒告訴她,醫(yī)生讓我盡量不要吃甜食?!?/p>
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那塊巧克力的味道。
“那姑娘用巧克力收買了你?!蔽艺f。
“我覺得她們兩個有些相近?”老李嘴巴微張,望著雨幕。
“誰?”
“就是佳惠和那個有點怪的女孩?!?/p>
“指什么,相貌還是神態(tài)?”我問。
“不知道,你不覺得嗎?”老李問我。
深水巷已經(jīng)開始積水,有人穿著雨靴正在蹚水過來,黑色的雨衣帽子把頭部遮蔽得嚴嚴實實。
粉紅帽子像水蛭一樣吸附在理發(fā)室的玻璃門上。
我隱入雨幕,悄悄地逼近,積水與我的套鞋形成阻力。她聽到異樣,似乎有些戀戀不舍地離開玻璃門,轉(zhuǎn)過頭來。
我抓住了她,她的胳膊像鴿子翅膀在我手中撲騰,她驚惶失措,劇烈地扭動身體,企圖擺脫我。
“你知不知道偷窺是違法的?”我朝她吼了一句,先要在氣勢上把她打壓下去,就像揉壓面團,先一頓摔,待它柔軟聽話,再慢慢擠壓。
她驚惶失措,臉色煞白,明知道不可能從我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卻仍扭動身體,執(zhí)拗沉默地進行著自己的動作。
有那么幾秒鐘,我相信我們是電影里靜止的鏡頭。我抓著她的胳膊,她被我抓著,風(fēng)雨中有一股力量,相互抵抗,相互打量。
“你不要嚇著小姑娘,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來慢慢說?!崩侠畲鴼鈦淼轿业纳砗?,搖搖晃晃拿著傘,雨點打在緊繃的傘面上,發(fā)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黃念恩停止了她那股相抗的力量,她用一種幾乎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老李。
“你跟我們好好談?wù)??!蔽铱跉饩徍鸵稽c,“你想去派出所談還是周佳惠家里談?
她依舊保持著沉默,蒼白的臉看上去近乎透明。我卸去了右手上的力量,被我攥緊的胳膊瞬間就抽離出去,她就像條泥鰍一樣從我身側(cè)溜走。
巷子里的水積得那么深,可她跑得那么快,腳下的水流阻擊著她,從她身后濺起的水花仿佛要將她淹沒?;问幍乃骼锲鴶嗔训南扇苏疲「〕脸?,如同一條帶刺的充滿危險的蛇。
“跑了?”老李半天才從身體里擠出這兩個字,接著又擠出幾個, “你怎么把她嚇跑了?”
臺風(fēng)已經(jīng)登陸,巨大的海獸潛伏到深水巷,成了作威作福的地頭蛇,不停地咆哮,整條巷子都在顫抖。
周佳惠準備了火鍋,招呼我和老李一起吃晚飯。她讓我先把頭發(fā)吹干,我還沒有上桌,周佳晨就像個影子一樣從餐桌上隱退。
屋外樹枝斷裂,瓦片翻滾。老李預(yù)測這風(fēng)得再三四個小時才能小下去,不過那時的水估計得漫到家里來。
“那我先去備點毛巾,一會兒準用得著。”周佳惠站起來。因為理發(fā)室的門是移動玻璃門,有縫隙,巷子里的水就會拼命涌進來。
“啊。”剛挑起布簾走到理發(fā)室的周佳惠發(fā)出短促的叫聲,是種受到驚嚇的聲音。
我沖了過去,看到周佳惠就站在布簾子后,她朝我張了張嘴,沒出聲音,下巴輕微移動把我的視線引向了玻璃門。
理發(fā)室被燈光照得發(fā)白,玻璃門上貼著一個人,黑色雨衣,下擺正在滴滴嗒嗒地往地板上滴水。整團的黑色中,那張白色的臉顯得格外不真實,我倒吸一口氣,用了十幾秒的時間才想起她是誰。
周佳晨坐在輪椅中,后背和肩膀繃緊,處于警覺的狀態(tài)。兩個人就像貓和老鼠在對峙。我猜測他剛剛一定是聽到了敲門聲,或者玻璃門移動的聲音。不知道他們這個對峙的樣子持續(xù)了多久。
理發(fā)室的氣氛凝固,仿佛是被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強力壓制著。老李搖搖晃晃走過去,他讓黃念恩趕緊把雨衣脫了。
她聽話地脫了雨衣,周佳惠領(lǐng)她到飯桌前,我拖了把椅子給她。
黃念恩朝我們每個人看了一眼,手緊緊攥著黑色雙肩包的帶子,肩膀勒得太緊,顯得又窄又小。此刻她眼神謹慎羞怯,跟下午與我在風(fēng)雨中對抗的那個女孩仿佛不是一個人。
“要不把帽子拿下來擦擦頭發(fā),這么濕捂著會感冒的?!敝芗鸦菘吹剿遍芟碌念^發(fā)正在滴水,滴到桌上。
“不,不用?!秉S念恩拿雙手捂住濕透的帽子,神情緊張。
“走,我?guī)闳ジ舯谀么碉L(fēng)機吹吹,順便把帽子也吹干?!敝芗鸦菡酒饋?。
黃念恩像個彈簧跳起來,拉住周佳惠的手,又驚慌失措甩開,雙手捂住自己的帽子,慢慢坐回到凳子上。
周佳惠遞給她一塊毛巾。
“對不起。”她接過毛巾。
“對不起什么?”我口氣可能有點嚴厲。周佳晨抬起頭看我,眼神憂郁而受傷,仿佛我指責(zé)的是他。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們了?!秉S念恩手里拿著毛巾,仿佛不知道應(yīng)該先擦帽子上的水還是流下的眼淚。
“你這樣的行為給別人帶來多少困擾?”我口氣放緩, “跟我們說說你跟蹤和偷窺的目的?!?/p>
黃念恩把毛巾放在桌上,垂下腦袋,兩只手搭在帽子上,往下慢慢地移動。動作緩慢,幾乎讓我懷疑,摘的不是帽子,而是頭皮。
她頭發(fā)烏黑濃密,長度剛剛接近耳垂,但仿佛被嚙齒類動物咬過,參差不齊。頭頂中央,裸露著手掌大小蒼白的頭皮,光禿禿沒有一根頭發(fā)。那塊地方在燈光下耀眼刺眼,像一個旋渦,只需看一眼,所有人的目光要被卷進去。
此刻,外面的風(fēng)聲雨聲就像堵嚴嚴實實的墻,不停地擠壓著這幢房子,擠壓每個人的心臟。她抬起臉,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仿佛是對我們沉默的一種寬宥。
“我的事,我想你們多少有些知道了。我叫黃念恩,父母寄予我希望,能照顧腦癱的姐姐黃貝貝。小時候,貝貝走路摔倒,一定是我的責(zé)任,因為我擋了她的路,沒扶住她。我媽的手指一天到晚戳著我的腦門,生你來干嘛的,知道嗎?是照顧姐姐的。貝貝從小就被寵壞,有恃無恐,常拿剪刀剪壞我的衣服,我?guī)缀鯖]有一套完整的衣服。小的時候吃巧克力或者糖,屬于我的那份一定會被貝貝搶走,如果我不依,她就哭鬧。我媽就說,讓讓她怎么了?我也有不甘心的時候,搶奪的過程中我把糖塞進了嘴巴。她立刻就成了炸毛的貓,見到東西就往地上擼。我媽沖過來,一個巴掌掄在我臉上,叫我把糖吐出來。臉腫了,嘴里都是血,但我不肯吐。她就罰我跪下,貝貝上來硬掰開我的嘴,我吐出了糖和一顆牙齒。往后,我有機會吃糖和巧克力,可怎么吃都是苦的。家里的氣氛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同學(xué)到我家來玩過。因為我不能以一個主人的身份招待他們。在那個家里,我感覺自己永遠是個外人,是一個他們請來照顧病人的全職看護。如果我稍微有點反抗情緒,我媽就會歇斯底里地發(fā)作,細數(shù)這些年來她是多么不容易,最后甚至?xí)虻降厣峡嗫喟?。三年前,我爸出車禍亡故,我媽身體長年不好,沒挨幾個月也走了,就剩下我和貝貝。別人都說,以后我們姐妹要相依為命,我卻只有窒息的感覺。仿佛從小到大都是生活在深水中,我雖然練會了游泳的本事,可是太過疲勞,又沒有哪個地方提供上岸。我失眠、焦慮,頭發(fā)開始斑禿,黃貝貝笑話我天天晚上對著鏡子涂生發(fā)油,只要我躺下休息,她就會拿著剪刀剪我的頭發(fā)?!?/p>
黃念恩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在周佳惠的手里,她用毛巾按壓著帽子,直到白色毛巾變得濕潤沉重。
“不久前,別人給我介紹對象,是個音樂老師。他性格溫和,也喜歡我,愿意跟我們生活。我覺得好像終于能喘口氣,仿佛有人把我肩上扛著的重擔(dān)分去了一部分。我還想著,生活總是公平的,哪怕最絕望的生活,也總會有人來救贖??墒?,事實并不是這樣。黃貝貝每晚都一定要跟他睡。在她眼里,音樂老師好比是一件東西,她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音樂老師崩潰地離開了。經(jīng)過這件事,我仿佛陷入更深的絕境?!?/p>
臺風(fēng)撼動著整幢房子,又化作無數(shù)的利劍,從最小的縫隙滲透進來,讓在場的每個人感受到寒意。我還聽到一種輕微的不自覺的吐氣聲,剛開始我以為是老李,可并不是,而是坐在輪椅上的周佳晨。
周佳晨透過厚厚的眼鏡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黃念恩,腿上放著他從桌子底下?lián)炱鸬碾p肩包。
“我在康復(fù)醫(yī)院做內(nèi)勤工作,常會去看康復(fù)訓(xùn)練的病人,看到許多肢體不健全的人,他們的殘疾在外表,而我逐漸意識到我心里某個部分也殘疾了?!?/p>
黃念恩看向周佳惠: “我聽別人說過你們的事,有一次,我看到周佳晨心灰意冷不想接受康復(fù)治療,發(fā)脾氣,拿水杯砸到你身上。你當時沒哭,跑到樓梯間哭,聳著肩膀躲在那里哭。突然間,我好想跑過去擁抱你。”
周佳晨張了張嘴,默默地看了眼周佳惠,垂下頭去。周佳惠在給他沖奶粉,擠入針劑的魚肝油,用攪拌勺子攪勻,遞給他。他接過杯子放桌上,用手背推到了黃念恩的跟前。
“啊,謝謝,我不用喝,你需要喝。”黃念恩把杯子推回去。
周佳晨又推了推杯子,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這次,她沒有再推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嘴角留下白色的奶漬。
“我不知不覺就開始關(guān)注你們,然后趁著輪休跟你們回家。看你風(fēng)大的日子給輪椅上的弟弟蓋毯子,回到家后,總是先用濕毛巾給他擦手,有時他會甩開你的手,你再輕輕拉起他的手,如此反復(fù)幾次,他不再掙脫你的手。你在路上走的時候,經(jīng)常會認真地觀察過路的公交車。有一次,太陽下山,落日把馬路對面樓房的玻璃照耀得像一團烈火,我看到你穿過馬路,飛奔過去,拍打那面玻璃,直到你發(fā)現(xiàn)那不是火災(zāi),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回來。這些聽起來是不是很荒誕?但我卻真的上癮了,我感覺與你惺惺相惜。我看到你的生活,仿佛也看到我的,看到你們,總能讓我暫時平靜下來,能認真思考音樂老師離開的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真的愛那個男人,而仿佛迫切等著一個什么人來救贖。從康復(fù)醫(yī)院到深水巷的路,來來回回跟著你們走了許多遍,我才漸漸明白,沒有誰可以救贖誰,而是如何生活。對,如何生活。”她加重了最后一句話的語氣,仿佛是在表決心。
周佳惠把火鍋重新加熱,就當吃宵夜。熱氣彌漫在小小的廚房,每個人的眼睛都有點潮濕。她殷勤地招呼大家,下巴和嘴凸起的部分,因為這熱氣的涌動而變得舒展。
突然,理發(fā)室外的玻璃門發(fā)出異常響動。
“這水怕是已經(jīng)漫進來。”周佳惠扔下筷子。
深水巷的水位急驟上升,門口已然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水從玻璃門縫隙里滲進來,洇濕地墊,爬到地板上,匯聚成一洼洼水。
周佳惠拿毛巾塞住門框縫隙,水迅速浸透毛巾。
我找來拖把負責(zé)把地板上的水引到一處。老李蹲不下去身子,他拿著報紙放在地板上,用腳踩,邊踩邊嘟囔著:住在深水巷的人家哪一塊地板沒受過水泡?
水還在不斷地涌進來。
“深水巷水深的時候會有幾米?”黃念恩把吸飽水的抹布擠到水盆。
“只是名字夸張,歷史記錄,最深的時候只有半米?!敝芗殉窟f給她一塊干的抹布。
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在擰鬧鐘的發(fā)條,有點緊。但很快,他就能流利地跟黃念恩說起深水巷最高水位的時候,他們怎么樣卸下一塊門板,劃過巷子去上學(xué)。放學(xué)回來時,水已經(jīng)退了,他和姐姐從巷子口抬著門板走回家。別的小伙伴使壞,總用手壓住門板增加重量,他和姐姐的手都快被壓斷了。
“我們不敢松手,一口氣把它抬回家,裝到門軸上。我爸說,呀呀呀,這離家出走的大門牙呀,終于回來了,家里人不用再吃大風(fēng)啦!”
周佳晨說得響亮且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