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大師的家國情懷

■ 林 迎

庚子年10月20日，瓜甜果熟，丹桂飄香。在埠場鎮(zhèn)那蓬果園村，前來關山月故居參觀的人流絡繹不絕，讓這個雅致恬靜的小村平添了幾分熱鬧。

因為“陽江市紀念關山月誕辰108周年暨關山月文化現(xiàn)象研討會”的召開，關山月先生的女兒關怡踏上了“省親”之路，自然而然，她便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

走進雅潔而清新的果園村，關怡像往日回鄉(xiāng)一樣，時而在掛滿了父親經(jīng)典作品的畫面下駐足沉思，時而跟村里的老姐妹坐在老榕樹下談笑聚舊，時而沿著父親幼時玩耍的池塘邊漫步遐思……逮住一個機會，我請關怡大姐談談我們家鄉(xiāng)人無比崇敬的關山月老先生。

“我父親1912年出生在這座祖屋，當時的果園村很小，只有18戶，但是風景優(yōu)美，綠樹繚繞，流水潺潺，這是我父親童年的樂園；盡管家里很窮，但從小愛畫畫的父親從這片豐韻靈秀的土地里，獲得了無比的滋潤和熏陶?！?/p>

此話從關大姐口中講出，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的確，清翠碧綠的果園村，蜿蜒著一條讓愛畫畫的村童一步步成長為杰出畫家的神奇之路。關山月有兄妹8人，全家僅靠父親教師菲薄的工資收入，生活極為拮據(jù)。但年幼而又天資聰慧的小澤霖（關山月小名），卻想盡辦法去改變自己無錢買紙筆顏料的現(xiàn)狀，多年之后，家鄉(xiāng)人還留傳著這位小孩童把鄉(xiāng)鄰的春聯(lián)撕下來，用作顏料抹畫的小故事。盡管家境入不敷出，只字不識的慈母還是暗地里支持兒子學畫，每逢上山砍柴，總要帶回一包在山上摘來的可以提取黃顏料的黃梔子，或用賣柴的錢為兒子換來一兩刀竹紙，以供兒子畫畫涂抹用。

我問關大姐：“如果說起對父親學畫的影響，你認為你爺爺是不是會更大些？”答：“可以這么說，爺爺算是我父親真正的啟蒙老師?！标P怡告訴我，爺爺關籍農(nóng)一直都在鄉(xiāng)鎮(zhèn)任教師，他雖然不太贊成孩子過小就學畫，怕耽誤了前程，但由于他自己也喜歡畫畫，擅長‘梅蘭竹菊’，所以在客觀上影響了兒子；更主要是，由于任職的變動，尤其是到陽西教書后，帶上兒子開闊了眼界，漸漸啟迪了小澤霖學畫的靈性：澤霖一二年級在陽西的溪頭中心小學讀書，三四年級在陽西的織篢小學（現(xiàn)在的奮興中學）讀書，又由于母親是陽西塘口人，因此，關山月對陽西也有著特殊的感情。

談著在陽西讀書那段經(jīng)歷，關怡大姐充滿感情地講述了父親藝術成長的經(jīng)過：“父親關山月創(chuàng)作之路始于陽江，小時候，父親住在溪頭附近，不遠處就是美麗的大海，海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漁船。夕陽西下時，漁人歸來的場景，就是一幅畫。那時，父親就以這種天然美景作為題材寫寫畫畫，是一種涂鴉形式的?？梢哉f，這是父親作畫的萌芽，是天生的沖動?！?/p>

關大姐的話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和心動。在“果園村之約”之后約莫一個星期，我踏上了赴溪頭小學尋根之路，隨行的還有我的陽西好友陳振成。

曼來村是滄源佤族自治縣勐來鄉(xiāng)下屬行政村之一，位于勐來鄉(xiāng)西南海拔1500米的山區(qū)，轄6個自然村7個村民小組，共有298戶1121人，以佤族為主，全村共有貧困人口135戶482人，是全縣50個深度貧困村之一。這里實施脫貧計劃任務之重、難度之大顯而易見。但這些困難反而激勵著滄源縣公安局曼來村駐村扶貧工作隊的隊員們出實招、下苦功，千方百計去打贏脫貧攻堅這場硬仗。

在溪頭鎮(zhèn)區(qū)西郊，簇新而樓宇雄偉的溪頭中心小學出現(xiàn)在眼前。不過，我知道，這是十幾年前從舊校址搬過來的新校，我想看的是關山月就讀的“老?！?，經(jīng)由熱情的小同學的指引，半晌之后，我們來到了位于鎮(zhèn)區(qū)東南方位的學校原址。昔日的校址，在老校長謝克寶的努力奔走下，得以翻修改建，現(xiàn)已變身成為鎮(zhèn)文化公園和校史紀念館。找到退休后依然守候在這里的老校長，我們慶幸不虛此行。在謝校長熱情的回憶導引下，我走進了少年關山月在這里讀書的那段難忘歲月中。

在這里，老校長向我講述了校園的滄桑變化：陽西縣溪頭鎮(zhèn)中心小學前身為陽江縣第六區(qū)溪頭鎮(zhèn)立小學，最初占地面積只有900平方米，該校為當?shù)厝耸考Y興辦……舊校址雖然狹窄，但很近海邊，穿過幽深的古巷，迎著習習的海風，隱約傳來朗朗讀書聲；每天，酷愛畫畫的關山月，忘不了要拿出紙墨來畫上幾筆。

老校長的回憶，令我想起了關山月在《繪事話童年》中的描述：“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不少作品是和我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有聯(lián)系的，就說1974年畫的《綠色長城》吧，它的創(chuàng)作動機應該說是來自我童年的生活體驗。記得初次隨父親到溪頭鎮(zhèn)讀小學時，由九姜圍坐了兩三個小時帆船之后，還得登岸走一段很長很長的浮沙灘。那時正是初秋中午的大熱天，沙灘被曬得燙腳，在浮沙上走動不帶勁，好象每走三步就得后退兩步，小腳也被燙得又紅又腫，口渴得難受，實在感到走不動；父親走得并不輕松，還背上三四十斤重的行李，他不忍心看著我確實走不動的愁眉苦臉相，只好又背上我走了一程又一程。當時我伏在父親的背上就曾異想天開—這里有一棵樹多好呀！既可歇歇腳，又可遮陰。這雖然是八、九歲的事，但至今記憶猶新，想起來還歷歷在目?！?/p>

《綠色長城》（1974年）

歲月留痕，關老對童年的懷念之情溢于言表。不久前，朋友鄧格偉也跟我談及一段往事。1993年8月18日他在陪同溪小關則瑞校長去拜訪關山月時，關老深情地說起70多年前，他在溪頭小學讀書時發(fā)生的一起“冤案”：1922年，他10歲，在溪頭小學讀二年級。一天上午習字課，他的座位在中行第二位，前面坐著一個穿白竹紗衫的男同學。當他寫完一頁字，把毛筆放到桌子前邊，也許筆端放過了一點點，那同學恰好往后一靠，“糟了！”他心里一陣驚愕，筆端碰到了白衫上了，那同學很生氣，立即告訴了校長。下課后，校長找他問話，他說自己是無意的；豈知此事傳到關籍農(nóng)先生的耳朵里，教子極嚴的關先生便把兒子打了一頓，他感到委屈，但始終堅持自己是無意的?！翱磥?，這個冤案永遠不會平反了，”說到這里，關老嘆了一口氣，隨之又關心地提起，“那個同學不知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呢？”

關老在溪小這段短暫的生活引起了我的思索。都說童年的記憶是最長久的，盡管此后關山月的雙腳踏遍了祖國萬里河山，但誰又能說，溪小的人情景貌，海邊的習習涼風，對少年關山月不會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呢？從溪頭小學出來，我興致勃勃地帶上同伴，踏上了關山月在陽西的另一處足跡—陽西奮興中學。

一路上，對我早年經(jīng)歷頗為了解的振成兄跟我打趣道：“據(jù)我所知，你老家與關山月大師同在埠場，你家丹龍村距關老的家那蓬村不足五六里路；關山月小學在織篢讀，而你恰好也在織篢讀小學，后來關山月小學五年級由織篢轉到平岡小學，而你也是從五年級轉到平岡小學讀的，真看不出，小小年紀，你便已經(jīng)成為‘追星一族’啦！”老兄的話確實沒有錯，關山月早年是隨父親到織篢小學讀書的，而我也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隨調(diào)到織篢中學任職員的母親到該校讀書的，算起來，我還是關山月的校友呢。當然，這僅僅是“巧合”，我絕對沒有從小便立志踏著關先生足跡前進的“鴻鵠之志”，但這種“巧”，又確實誘發(fā)了我的崇拜感和好奇心，我確要細細體察關老是怎樣走出一條成功之路的。

半小時之后，車子在奮興中學大樓前嘎然而止。接待我們的是學校教務處的林主任，還有特地請來的我的老師、陽西縣美術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陳春華先生。

因為很多年未曾來過母校，記憶中過去那排陳舊的樓房早已蕩然無存；還有當時跟在織篢中學教體育的梁老師，以及一些高中學生一起，在蔥綠的大草場里玩耍鍛煉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盡管當時我只是六七歲的孩童；橫視周圍，昔日設置在大草場上的雙桿、單桿、沙池等體育設施，早已掩沒在歲月的滄桑中。走進校園，引人注目的是別具特色的梅亭。亭子旁邊，幾株梅樹綠意盈盈，迎風招展。據(jù)了解，梅亭是為了紀念國畫大師關先生而建。倘徉在撒滿梅香的校道上，熟諳大師年輕時在此求學經(jīng)歷的陳春華老師，緩緩地跟我講起了早年關山月的掌故……

那時候，關山月隨父親來到織篢小學讀書。當時，普濟堂種有一片梅林，美麗多姿的梅花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每到課余時間，他就帶著畫具來到梅林來寫生。最初，他的畫梅技術還不是很理想，但關山月毫不氣餒，堅持一幅一幅地畫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終于可以將梅花百態(tài)畫得形態(tài)畢肖。至今，梅林不在，但少年關山月這種勤苦學藝的故事還在流傳著，影響著這里的一代代學子。

對于這片梅林，關山月直到七十多高齡都從沒忘記。1984年11月23日，值奮興中學60周年校慶之際，滿懷感恩之心的關山月，在贈給奮興中學的詩中寫道：“六十年來感育培，欣逢校慶未能回。難忘普濟堂中景，猶記孜孜學畫梅?！绷硗猓€口占一首《奮興母校校慶》：“時光易逝人同老，一水漠江不斷流。母校前程聞喜訊，家鄉(xiāng)新貌滿長眸。群山遍綠迎來客，四化開源利運籌。立德育才陽艷日，莘莘學子好探求?！北磉_了對母校無比眷戀之情。

在告別陽西的路上，內(nèi)心之深處依然澎湃激蕩，回想關山月的藝術之旅，萬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勝感慨萬千。諸如，在溪頭小學，面對白帆點點和大海波濤而引發(fā)的想象，在沙灘赤腳跋涉而萌生出對綠樹成林的渴望，以致后來有了《綠色長城》名作問世，誰能說不體現(xiàn)出少年關山月對美麗大自然的期許？而在織篢小學經(jīng)歷了對梅花的癡情，到后來堅持一生立志畫梅，最后創(chuàng)作出《梅花圖》《俏不爭春》《國香贊》等名畫，誰說其中沒有一種必然聯(lián)系呢？還有，從埠場轉輾到陽西，又從陽西轉回平岡，再從漠陽大地走出，上廣州，赴澳門，隨之遍覽大江南北，用雙腳和畫筆去丈量和表現(xiàn)祖國萬里河山，誰能說這不是一個美好的開端呢？接著，讓我們跟隨大師的足跡走下去……

行萬里路，傾情祖國山河。

關山月能在習藝之路順利走下去，很重要的因素是遇上了他的恩師高劍父。1928年至1930年，關山月在陽江師范讀書，19歲那年，他依靠自學同時考取了包括“廣州市立藝術?？茖W?！痹趦?nèi)的3所學校，因家庭困難供不起，也只好去就讀免費的“廣州市立師范本科”了。

盡管讀的是“本科”而不是“?？啤?，刻苦自勵和過人的天賦，卻讓關山月的美術專業(yè)水平大大提高。1935的一天，已在廣州市93小學任教的關山月，得知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在中山大學講課，于是冒名進場旁聽，不料竟被對方“逮個正著”，但高氏并未為難他，反而將其收為弟子。

由于受高劍父老師“筆墨當隨時代”思想的啟迪，漸漸地，他萌發(fā)了貼近現(xiàn)實、到外面世界走走的念想。在關振東著的《情滿關山》中，我領略到關山月離開漠陽大地之后“行萬里路”的軌跡。1938年10月，廣州淪陷，關山月與春睡畫院同人偕老師高劍父避難澳門；1940年1月，在澳門舉辦了生平第一次個人畫展，這個以“抗戰(zhàn)”為主題的畫展，揭開了關山月“為人生而藝術”的序幕。

因為目睹了日軍的暴行和勞苦大眾的苦難，在澳門普濟禪院的妙香堂里，關山月先后創(chuàng)作了《中山難民》《漁民之劫》《鐵蹄下的孤寡》《游擊隊之家》《侵略者的下場》等作品，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1.1973年10月，關山月在北京創(chuàng)作《俏不爭春》

2.《俏不爭春》（1973年）

3.《龍羊峽》（1978年）

4.1959年，關山月與傅抱石合作《江山如此多嬌》

1942年，關山月與夫人李秋璜踏上了行萬里路的征程，先后在昆明、四川樂山和成都舉辦畫展。在成都，不請自來的張大千在看畫展時，對他這位年紀輕輕便成就非凡的畫家頗為賞識，特意把關山月標價最高的作品購買下來，對這位在山河破碎的國土里輾轉多地“以畫抗戰(zhàn)”者來說，可謂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為進一步探求傳統(tǒng)文化的奧秘和領略大西北的風土民情，1943年，關山月與夫人約趙望云、張振鐸同行，先后穿越河西走廊，出嘉峪關，過祁連雪山，赴敦煌探寶。在敦煌，生活條件十分艱苦，關山月仍天天趴在昏暗的窯洞里臨畫。幸有妻子秉燈相助，用小小的油燈和冷水、燒餅支持著他的工作，因而關山月得到極大的收獲，完成了臨摹壁畫近百幅。這段生活，關老一直念念不忘，到了晚年，他在先自己而去的愛妻靈前題寫道“敦煌燭光長明”，以緬懷這段難忘歲月。

這種“行萬里路”的習慣，一直持續(xù)到社會主義建設年代。從上世紀50年代起，至90年代，關山月深入農(nóng)村、工廠、建設工地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出《煤都》《山村躍進圖》《新開發(fā)的公路》《龍羊峽》《碧浪涌南天》等系列佳作，均已成為這一時期的經(jīng)典。

高擎旗幟，升華愛國精神。

關山月曾調(diào)笑，自己是從賣畫的流浪漢成長起來的一代畫人，尤其是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建立新中國之后，反思自己從畫數(shù)十年之經(jīng)歷，他覺得最應該做的，是為偉大的祖國奉獻自己的藝術人生。

反映時代風云，為新中國鼓與呼。1949年11月，為迎接廣州解放，關山月和駐留香港畫家用20多天時間畫了一幅長達40米，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向全世界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巨幅畫像，掛在當時廣州最高建筑物愛群大廈，從十三樓頂下垂至一樓，氣勢磅礴，非常壯觀。面對巨幅畫像，關山月不無感慨：“中國人民解放了，我個人的繪畫生涯也換了新天?！?/p>

1959年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宏偉的人民大會堂屹立在首都。關山月和傅抱石奉命合作了《江山如此多嬌》的山水畫，這幅畫以毛澤東《沁園春·雪》詞意為主題，緊緊把握“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詞意，以淋漓的筆墨概括地表現(xiàn)了白雪皚皚的西北高原、郁郁蔥蔥的江南大地，以及祖國長城內(nèi)外、大河上下的壯麗風光，加上東海噴涌而出的一輪紅日，象征偉大的新中國一日千里，前途無量的美好未來。

關山月的藝術生涯經(jīng)歷了漫長的大半個世紀，他很早就已錘煉成為一個有思想有擔當?shù)乃囆g家。在抗戰(zhàn)期間，關山月曾搞過不少畫展，他卻有自己的原則?！坝浀?944年我在重慶舉辦‘西北紀游畫展’時，一位重慶的美國新聞處長看中了我那批敦煌壁畫臨品，他通過國民黨中央社的關系表示要買下，并聲明不管要價多少都愿意付出，但我堅決回絕了，‘這些是非賣品，出多少美金也不能賣’?！保ㄒ躁P山月《我與國畫》）短短一段話，讓我們看到一個“國家利益至上”的藝術家的光輝形象。

在關山月成為國畫大師的道路上，一刻都沒有終止過對黨和人民的忠誠。1956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隨后，還成了一名為人民仗義執(zhí)言的全國人大代表。在2013年中央電視臺播出的《百年巨匠》推介片中，他成為美術界首批播出的12位大師之一。他的業(yè)績和英名，響徹大江南北。

歲易時移，今年是漠陽驕子關老誕辰110周年，敬重之情油然而生。名傳遐邇的國畫大師關山月，無論走到何方，始終都把對家和國的深情連在一起，他最閃亮的藝術名片，就是為偉大祖國而繪的“江山如此多驕”；他在自己簽署的藝術杰作中，始終不變的就是這么一個親切的符號：“漠陽關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