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炳林,劉全波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類書是古籍中輯錄各種門類或某一門類的資料,按照一定的方法加以編排,以便于尋檢、征引的一種知識性的資料匯編。類書始于《皇覽》,1800多年來,類書作為典籍之薈萃、知識之精華,對文獻保存、知識傳播和學術研究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敦煌類書是藏經(jīng)洞出土的中古時期的寫本文獻,據(jù)筆者統(tǒng)計,至少有150余卷號,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中古時期讀書人的知識、思想和信仰。自敦煌文獻發(fā)現(xiàn)以來,敦煌類書就不斷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前輩學者王國維、羅振玉、劉師培、曹元忠、洪業(yè)等人在民國初年即有研究,篳路藍縷,導夫先路,功不可沒。胡道靜、王重民、潘重規(guī)、黃永武、周丕顯、白化文諸位先生,后來亦在相關研究中涉及敦煌類書。日本學者如森鹿三、福田俊昭、伊藤美重子,對敦煌類書《修文殿御覽》《類林》等亦有研究。王三慶、鄭阿財、朱鳳玉、劉安志、屈直敏、魏迎春諸位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針對敦煌類書《語對》《新集文詞九經(jīng)抄》《籯金》《勵忠節(jié)鈔》等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研究,成果豐碩,是類書研究的大進步階段。隨著敦煌類書研究的不斷推進,學界已經(jīng)不滿足于單純的文獻整理與考證,需要從更多的角度推進敦煌類書乃至相關文獻的整理研究,而知識史與博物學或許就是亟待拓展的兩個視角。
知識是人們在實踐活動中所獲得的認識和經(jīng)驗的總結,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胡泳《知識史需要全面更新》言:“當知識這一概念最早在人類歷史出現(xiàn)的時候,理解世界的能力,是我們和其他動物之間最根本的區(qū)別。”[1]其實,人們認識到的每一個事物、每一項規(guī)律,人們發(fā)展的每一種技術、每一個技巧、每一個方法,完成特定工作的方案、策略、程序,以及建議、方案、觀點、創(chuàng)意等,都是知識[2]71。英國學者邁克爾·馬爾凱(Michael Mulkay)認為:“只有那些普遍有效的和必需的知識形式,才可稱得上是真正的知識?!盵3]18英國學者彼得·伯克(Peler Burke)指出:“‘信息’一詞來特指相對‘原始的’、特殊的和實際的,而以‘知識’一詞表示通過深思‘熟慮的’、處理過的或系統(tǒng)化的?!盵4]18可見,從單一“知識”到“一般知識”是有一個進程的,諸位學者所強調的最具有重要學術意義的知識,皆是所謂的“一般知識”。葛兆光言:“我所說的‘一般知識與思想’,是指的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識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對宇宙間現(xiàn)象與事物的解釋……是一種‘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識和思想。”[5]當然,知識作為人類精神的消費對象和創(chuàng)造結果,與人們消費的物質生活資料是不一樣的,物質生活資料是僵死的、靜止的,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不再改變,直到被人類吸收、消費掉為止,知識卻是人類的精神產(chǎn)物,是有生命力的,是被創(chuàng)造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統(tǒng)一,是不斷地被修改、被擴充和被完善與自我修改、自我擴充和自我完善的統(tǒng)一。
“知識史”其實是從“知識”出發(fā),去探索“知識”的發(fā)展史、變遷史及其內在動力、內在邏輯。換一種說法,從“知識”到“知識史”“知識論”“知識史觀”,其實是大家不滿足于知識表層問題的一種表現(xiàn),是探索知識內部結構、外在表現(xiàn)、深層邏輯的一個思路。葛兆光《知識史與思想史:思想史的寫法之二》言:“知識史,尤其是一般知識的歷史比起不斷出現(xiàn)天才的思想史來,那種突然超前和相對滯后的波動和異常要少得多,歷史平緩而有序?!盵6]葛兆光對待知識史的觀點,其實是從一個長的角度、大的視野看待知識史,他關注的是用來提供基本知識的課本,如《龍文鞭影》;解說字詞意味的字典,如《說文解字》;以及用來學習各類知識的類書,如《藝文類聚》,這些知識性的書籍是給人們包括天才思想家們提供基本知識的。其實,我們既要看到知識在一個長時間段的傳承性、穩(wěn)定性,又要看到知識亦是不斷的在發(fā)展、在變化。
彭繼紅《知識史觀:一種新的社會歷史方法論》言:“一部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也就是人類的知識發(fā)展史?!薄爸R史觀就是以含載知識的各種媒體中所蘊藏的信息作為觀察分析的對象、以知識發(fā)展過程為研究線索和以知識生產(chǎn)方式為內在動力的歷史觀?!盵7]彭繼紅所強調的知識,其實就是一種發(fā)展變化中的知識觀,即對知識的考察,不應該只包括認識論和知識本身的增長論,還應該包括知識的歷史學和社會學方面的諸多意義。潘晟《知識史:一個簡短的回顧與展望》言:“討論一個時代各層次知識的形式、內容、概念、累積、選擇與被選擇,描述與被描述,以及傳播與傳播方式的過程,可由此探索社會各具體組成部分的變遷過程,以及這種變遷與知識的關聯(lián)程度,并由此而上,探索知識變遷在何種程度上影響社會形態(tài)變遷?!盵8]潘晟所言即是從知識史出發(fā),重新審視社會變遷,要重點關注某個時代或地區(qū)有什么知識,并將知識作為與信仰、政治相互闡發(fā)的手段,關注知識的累積、演變、選擇與被選擇的歷史過程,注重知識的歷史性復原研究。
敦煌類書研究亟需上述知識史方法,或者說,我們原來對這種方法是一種天然的、自覺的、無意識的使用,還沒有將其發(fā)揮到極致。敦煌類書從體例上至少可分為類事、類文、類句、類語、賦體等類型,敦煌類書大量的被運用于敦煌本地的教育教學活動中,張球編纂、傳授《略出籯金》就是最為真實的例子,而這些類書中的知識,如何內化為思想、信仰?如何外化為詩詞歌賦、官樣文章?就需要我們進一步考察。目前的敦煌類書及相關研究,還更多的停留在編纂者、編纂時間、編纂過程、篇章結構、引書來源、輯佚校勘等問題的考察上,但是,如果要加強對敦煌類書的縱深研究,必須擺脫原來的模式,或可從知識史的角度深入探索,不僅要討論一個時代各層次知識的內容、累積、選擇與被選擇、描述與被描述,更要探索知識的縱向生長問題,即知識被生產(chǎn)、被改造、被傳播、被運用的過程。
杏雨書屋藏敦煌寫本“羽050號”是一卷類句類書,自刊布以來,學界尚未有人對其進行過研究,筆者對此寫本進行了全面的錄文與校勘,試圖分析其體例與性質,但是效果一般。此寫卷無疑是唐代作品,反映的也是唐人的世界觀、知識觀,其編纂年代的上限是武則天時期,因為文中出現(xiàn)了武則天時代詩人喬知之的詩句,而抄寫時間目前暫不可知。此寫卷之內容涵蓋“天”“地”“日”“月”“星”“風”“云”“雨”“雪”“人”“?!薄榜R”等知識,是典型類書的編排模式,至于此寫本的功用,我們認為其無疑具有教材性質,是教師或學郎的知識文本,但是這個內容豐富的知識文本究竟有什么用呢?
月。月以陰靈,異姓月也,一歲十二月,卿月,日月盈昃。
云。云從龍,大風起兮云飛揚,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卿云,云如疋布。[9]340-342
我們以上述兩條內容中的兩個詞語“卿月”“卿云”為例,探討敦煌類書在知識史方法下的新研究趨勢,并由此討論敦煌類書知識的被選擇、被傳播、被應用等情況。卿月是月亮的美稱,亦借指百官?!渡袝肪?2《洪范》載:“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笨讉鬏d:“卿士各有所掌,如月之有別?!盵10]80唐宋時代的諸多詩人,擁有著不同的知識背景和成長經(jīng)歷,但時代不同且天各一方的杜甫、岑參、皎然、劉長卿、柳宗元、李商隱等人,竟然在他們的詩歌中皆使用了“卿月”一詞。
劉長卿《送許拾遺還京》載: “文星出西掖,卿月在南徐?!盵11]1513岑參《東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載: “卿月益清澄,將星轉光芒?!盵11]2041岑參《送李卿賦得孤島石》載: “君心能不轉, 卿月豈相離。”[11]2069岑參《送張郎中赴隴右覲省卿公》載: “還家卿月迥, 度隴將星高?!盵11]2071岑參《河西太守杜公挽歌四首》載: “唯余卿月在, 留向杜陵懸?!盵11]2094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載: “卿月升金掌, 王春度玉墀?!盵11]2558柳宗元《楊尚書寄郴筆知是小生本樣令更商榷使盡其功輒獻長句》載: “桂陽卿月光輝遍, 毫末應傳顧兔靈。”[11]3931李商隱《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輒以詩一首四十韻干瀆尊嚴伏蒙仁恩俯賜披覽獎踰其實情溢于辭顧惟疏蕪曷用酬戴輒復五言四十韻詩獻上亦詩人詠嘆不足之義也》載: “將星臨迥夜, 卿月麗層穹。”[11]6244皎然《同諸公奉侍祭岳瀆使大理盧幼平自會稽回經(jīng)平望將赴于朝廷期過故林不至》載: “攀桂留卿月,征文待使星?!盵11]9190范仲淹《寄秦州幕明化基寺丞》載: “共居卿月下,獨得將星鄰?!盵12]1881宋祁《光祿葉大卿哀詞》載: “叢蘭秋寂寞,卿月夜蒼茫?!盵12]2391王拱辰《耆英會詩》載: “衣冠占數(shù)盛文雅, 臺符卿月光離離?!盵12]4839秦觀《次韻王仲至侍郎》載: “天近省闈卿月麗, 春偏戚里將星閑?!盵12]12104
卿云,即慶云,一種彩云,古人視為祥瑞,又指歌曲名?!妒酚洝肪?7《天官書第五》載:“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云。卿云,喜氣也?!盵13]1339《后漢書》卷52《崔骃傳》注引《尚書大傳》曰:“舜時百工相和為《卿云之歌》曰:‘卿云爛兮,糾漫漫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盵14]1720唐宋時代的諸多詩人,如李嶠、皎然、崔立之、劉禹錫、晏殊、宋庠等,在他們的作品中亦皆使用了“卿云”一詞。
李嶠《江》載:“英靈已杰出,誰識卿云才?!盵11]703崔立之《南至隔仗望含元殿香爐》載:“圣日開如捧,卿云近欲渾。”[11]3882柳宗元《省試觀慶云圖詩》載:“設色既成象,卿云示國都?!盵11]3960劉禹錫《平齊行二首其二》載:“妖氛掃盡河水清,日觀杲杲卿云見?!盵11]3998劉禹錫《送僧仲剬東游兼寄呈靈澈上人》載:“晴空禮拜見真像,金毛五髻卿云間?!盵11]4005李紳《慶云見》載:“禮成中岳陳金冊,祥報卿云冠玉峰?!盵11]5489蔣防《望禁苑祥光》載:“仙霧今同色,卿云未可章?!盵11]5761李商隱《寓懷》載:“彩鸞餐顥氣,威鳳入卿云。”[11]6250李群玉《將離澧浦置酒野嶼奉懷沈正字昆弟三人聯(lián)登高第》載:“卿云被文彩,芳價搖詞林。”[11]6580和凝《宮詞百首》載:“五色卿云覆九重,香煙高舞御爐中?!盵11]8397張聿《望禁苑祥光》載:“山霧寧同色,卿云未可彰?!盵11]8872皎然《送德清衛(wèi)明府赴選》載:“鳳門多士會,擁佩入卿云?!盵11]9217宋白《牡丹詩十首其三》載:“深染鮫綃籠玉檻,莫教飛去作卿云?!盵12]290宋太宗《逍遙詠》載:“賢圣人天常法則,卿云嶺上白皚皚。”[12]384晏殊《元日詞》載:“彤庭玉殿爐煙起,靄靄卿云瑞日高?!盵12]1949宋庠《從幸翠芳亭觀橙》載:“宮掌遙分露,卿云別護霜。”[12]2224
由此, 在知識史的視野下, 我們發(fā)現(xiàn)了敦煌類書中兩個辭藻“卿月”“卿云”的縱向生長過程, 原來它們從來不是枯燥的、 孤立的知識,它們是有生長空間的, 它們竟然如此活靈活現(xiàn)、 意味悠遠地出現(xiàn)在了詩人筆端, 是什么讓詩人長久地記住了它們, 這個從知識到詩文的變化過程多么值得我們深思。 再進一步, 不同時代、 不同地方的諸多文人共同使用著同樣的辭藻, 上文所舉的例子, 其實只是冰山一角, 詞語為何有如此的生命力, 知識的被傳播、 被使用為何能夠如此持久, 文學、 科舉、 教育又起了什么作用?這里面又有了思想乃至信仰的意味, 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久彌深、 源遠流長、 傳承有序、 博大精深的真實寫照。
通過詩文中類書辭藻的累積,我們就可以更加清楚地認知古代讀書人、士大夫作詩或作文的真實景象?!段溺R秘府論》南卷《論文意》載:“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人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fā)興也?!盵15]290《文鏡秘府論》這一段經(jīng)典的論述,經(jīng)常被引用,因為這就是古人作詩作文的真實寫照,我們很容易被李白斗酒詩百篇的豪氣所誤導,總認為古人作文、作詩就如同傾瀉而出的長江、黃河水,其實這種情況是少數(shù),在更多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往往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而如此情況之下,類書其實是詩人最合用的“隨身卷子”“兔園策”,故類書在知識的流傳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是古代讀書人、士大夫認知世界、塑造認同的普遍記憶與知識底色。
古代中國有“博物”之說,但沒有“博物學”概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博物”是一個與“博學”“博通”相近的詞匯,《詩經(jīng)》里面就記載了不少反映各地風俗、物產(chǎn)乃至鳥獸魚蟲的內容,《論語·陽貨》中也載有孔子談論《詩經(jīng)》作用的句子,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但嚴格說來,古代中國不存在“博物學”這門學科,“博物學”是一個近代以來被廣泛使用的來自西方的詞匯[16]89。中國古代的博物,按其字面意思,就是能“辨識許多事物”的學問,所謂“博物洽聞”指的即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見多識廣,知識淵博,通曉萬物[17]。劉寶楠《論語正義》載:“鳥獸草木,所以貴多識者,人飲食之宜,醫(yī)藥之備,必當識別,匪可妄施,故知其名,然后能知其形,知其性……可知博物之學,儒者所甚重矣。”[18]689-690西晉張華作《博物志》,《博物志》子目有地、山、水、人民、物產(chǎn)、外國、異人、異俗、異產(chǎn)、異獸、異鳥、異蟲、異魚、異草木、物性、物理、物類、藥物、藥論、食忌、藝術、戲術、方士、服食等[19]。博物之學,果然是廣收博采,內容博瞻。
而西學中的博物學,更多的是自然史的內容。范發(fā)迪《知識帝國: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言:“博物學意欲研究自然界的萬物”[20]215。吳國盛《自然史還是博物學》言:“典型的博物學包括關于自然界中各種事物特別是動物、植物、礦物的觀察記錄、考察報告、文獻典籍匯編。”[16]95當然,意欲研究自然界萬物的博物學,與東亞類書的編纂理念是有可比性的,類書就是要完成對天地人事物的囊括, 但是二者之間的內在邏輯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王昕《論志怪與古代博物之學——以“土中之怪”為線索》言: “中國古代博物之學和現(xiàn)代博物學是兩種不同的知識傳統(tǒng)與認知方式。 古代博物之學并非科學的自然史知識,而是建立在方術基礎上的, 包含著人文性和實用性的一套價值系統(tǒng)和認識方式。”[21]所以, 我們所說的博物學是中國古代的博物之學, 不是近代學術意義上的博物學, 中國古代的很多問題其實不能與所謂的西方概念畫等號, 就如“類書”與“百科全書”, 可以暫時地對比、 比擬一下, 但是絕不可直接畫等號。
劉華杰《理解世界的博物學進路》言:“博物學更有詩情畫意,千百年來也一直實實在在地支撐著人們的生活。”“中國古代主要是農耕社會,博物學比數(shù)理科學要發(fā)達得多,目前的科學通史并沒有很好地反映這一特征。”[22]劉嘯霆、史波《博物論——博物學綱領及其價值》說:“知識分類,這也是博物學最主要的工作,通過分類把握知識的脈絡和譜系。較之數(shù)理知識,博物學知識經(jīng)常顯得散碎、不連貫、說不清,這實際是按照現(xiàn)代邏輯化眼光審查的效果。而實際上博物學有自己的處理方式,為了把握和辨識萬事萬物,博物學最主要的工作是分類,由此人們也增進了自己的知識?!盵23]如此來看,博物之學是中國古人認知世界的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方式,這種方式的特點是注重知識分類,通過分類把握知識的脈絡和譜系。
所謂知識分類,其實就是對知識進行自然的、合理的區(qū)分,分類意識其實是人的本能,是人類天生的把握世界的基本生存能力之一[24]1。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之《事物之分類》言:“分類之應用,始于事物,中于學術,終于圖書。”[25]49如此來看,分類在圖書知識上的應用,是分類的高級形態(tài)。類書最大的特點就是以類相從,博物之學的重分類與類書的以類相從,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且是博學之學在前,甚或是早期的博物思想催化了類書的產(chǎn)生,張舜徽就有這樣的觀點。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卷15《玉函山房文集、續(xù)集》載:“類書之起,昉于明分部類,據(jù)物標目,蓋必推《爾雅》為最先?!盵26]392張舜徽《四庫提要敘講疏》之《類書類敘》又載:“類書之興,當溯源于《爾雅》?!诸惖禽d,有條不紊,此非類書而何?!盵27]169至于《爾雅》與類書的淵源,筆者已經(jīng)做過考察[28]。我們這里要強調的是,《詩經(jīng)》《論語》《爾雅》《博物志》等典籍所宣揚的博物觀念與類書確有頗深的淵源。《皇覽》之后,歷代王朝多有類書編纂,直至《四庫全書》編纂之時,類書竟然占到了《四庫全書》的十分之一。大量類書的流傳,深刻地影響了各個時代的讀書人,讀書人亦不斷地新編、續(xù)編、節(jié)抄、刪略類書,而今天我們如欲重新認識類書,必須用博物的視野回望類書,才能發(fā)現(xiàn)類書的本質。
星。文星,武星,使星,將星,狼星,周鼎星,酒星。
扇。夏不操扇,合歡扇,云茂扇,雉尾扇,王敦斬其扇者。
將軍。二師將軍,細柳將軍,大樹將軍,將軍,伏波將軍。
酒名。日炙春,鵝兒黃,鴨頭綠,素洛,竹葉青,松花酒,九醖酒。[9]340-342
通過這幾條文獻,我們就可以知道敦煌類書的博物特點,即類書用以類相從的方式將相關內容匯聚在一起,展現(xiàn)“物”的匯聚,完成對一類類知識的極致追求?!熬泼币粭l最為典型,日炙春,鵝兒黃,鴨頭綠,素洛,竹葉青,松花酒,九醖酒,這些酒名首先反映的就是中古時期的酒知識,而此博物景觀背后的文化其實更豐富多姿,意味悠長。無獨有偶,敦煌寫本《語對》中也有“酒”類,并記載了九醖、蘭英、桂醑、蒲桃、石榴、竹葉、金罍、玉爵、中山、玉膏酒以及著名文士馬融、鄭泉、敬仲飲酒的故事[29]205-208。如此,酒知識的匯聚本身就是一道引人入勝的博物景觀。
敦煌寫本P.3661寫卷亦是一卷佚名類書,共有十卷,每卷十五門,共一百五十門,目前僅存目錄和第一卷前半部分,但是此寫卷之內容卻是極其豐富的,不僅有“朝聘”“爵位”等為政為官的知識,“誣詐”“剛強”等或明或暗的品質,“器用”“車服”等衣食住行的內容,還有“巫醫(yī)”“卜筮”等醫(yī)學占卜知識。此寫卷與敦煌諸類書多有不同,即此寫卷的內容更加博瞻與專業(yè),博物理念更為徹底。敦煌寫本《語對》共有三十九個門類,王三慶根據(jù)事文內容,從“文筆”類中析出“談講”類,共計四十門類[29]14。而此P.3661寫卷有一百五十門類,對天地人事物的闡釋,極其詳盡。
一。帝王、政令、命、隱諱、忠臣、惡臣、朝聘、爵位、職官、諫諍、俊選、福祿、盟會、征伐、射御。
二。畋獵、囚俘、服、整理、獄訟、賞罰、恩澤、流放、過惡、有罪、悔過、私、貪欲、怠惰、盜竊。
三。背叛、亂敗、滅忘(亡)、殺戮、道德、仁義、禮、智勇、誠信、敬讓、節(jié)操、貞潔、威儀、美貌、性情。
四。剛強、正直、寬猛、慈惠、撫恤、榮貴寵、安逸、奢侈、矜夸、專擅、貧儉、勞苦、憂患、恐懼、怨思。
五。恥辱、逃窮、嗟嘆、讒佞謗、疑貳、誣詐、妖淫、報恩、忘舊、仇讎、善、謀略、桓權、藝業(yè)、工商。
六。等差、法度、器用、車服、貨賂、寶利、絲麻、契約、修營、成功、學校、教戒、史籍、古典。
七。名氏、冠婚、夫婦、親族、父母、兄弟、朋友、子孫、和好、贈遺、酒食、饑、享晏(宴)、音樂、衣服。
八。游戲、言笑、老壽、孤寡、幼賤、疾、巫醫(yī)、卜筮、社稷、喪禍、死傷、祭祀、祈禱、災祥、陰陽。
九。征稅、田農、貢賦、旅客、山川、使行、戎狄、風俗、宮室、居處、都鄙、封疆、不仕、不得志、
廢棄。
十。數(shù)助、草木、天地、獸畜、形體、疊句、諸我、諸子、吾余、爾汝誰、人臣士、國號、之夫兮、
焉然乎、者也耳、已矣止。[30]256
《顏氏家訓》卷三《勉學第八》載:“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31]169“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酱?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31]209類書的發(fā)展、興盛乃至出現(xiàn)高潮,就是在這種博學風氣的帶動下出現(xiàn)的。張滌華《類書流別》言:“類書所以濫觴于魏世者,亦自有故。原夫由漢至魏,文體丕變,單行浸廢,排偶大興,文勝而質漸以漓。其時操觚之士,馳騁華辭,而用事采言,益趨精密。于是記問之學,緣以見重。其或強記不足,誦覽未周者,則乞靈抄撮,效用諛聞,期以平時搜輯之勤,借祛臨文翻檢之劇;故網(wǎng)羅欲富,組織欲工,類書之體,循流遂作。是知一物之微,亦時代之所孳育,其來有自,非偶然也?!盵32]14-15于是,一個崇尚博學多聞的知識主義時代悄然來臨,類書的編纂就此肇興,在此后的歷朝歷代愈加繁榮,文人墨客在帝王將相的招攬之下自愿埋身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溫志拔《宋代類書中的博物學世界》言:“博物學是古代中國人精神信仰與文化學術的知識基礎,宋代類書博物部類所呈現(xiàn)的知識演進,是宋代博物學轉變的一個側面,也是精神文化史變遷的一個側面?!盵33]宋代類書的博物學世界在其他時代也是相通的,作為傳統(tǒng)社會中“觀察世界的方式”的博物學,在現(xiàn)代科學建立以后,往往被看作只是前科學時代的粗糙的知識和技能的“雜燴”,或者被偏狹地認為僅僅是關于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的趣味“雜學”,其實不然。余欣《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言:“中國博物學不僅是一個知識體系,而且是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薄爸袊┪飳W的本質,不是‘物學’,而是‘人學’,是人們關于‘人與物’關系的整理理解?!盵34]4-5誠然,博物學研究的意義,或許就在于傳統(tǒng)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史研究范式之外,更為活性化地探求中國歷史深層波瀾之源和天數(shù)世道潛運默移之故。
《古今圖書集成·凡例》載:“法象莫大乎天地,故匯編首歷象而繼方輿,乾坤定而成其位,其間者人也,故明倫次之,三才既立,庶類繁生,故次博物,裁成參贊,則圣功王道以出,次理學經(jīng)濟,而是書備言?!盵35]13葛兆光又言:“以各種龐大的圖書匯集、類書編撰等形式,對知識、思想和信仰做了歸納?!盵36]77誠然,從魏晉至明清,類書在知識的排列組合方面、在知識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方面,都達到了極致。從某種意義上說,類書就是“知識”的代名詞,再也沒有哪種典籍如類書般“博學”。彼得·伯克從中西比較的角度得出如下判斷:“這兩種知識體系也許可以被稱為中國的‘官僚式知識組織模式’和歐洲的‘企業(yè)式知識組織模式’?!薄霸诮缙诘闹袊?知識總是與強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知識(的生產(chǎn)、保存和傳播)依靠的是官吏和毛筆而非武士與刀劍。”[4]196-197官僚式知識組織模式是古代中國的特色,也是類書的特色,但這更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知識傳播的官方性、穩(wěn)定性、一貫性??追f達《禮記正義序》載:“博物通人,知今溫古,考前代之憲章,參當時之得失,俱以所見,各記舊聞。錯總鳩聚,以類相附。”[37]3可見,讀書人對于博學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以博學為核心的知識主義的擴張也是無終止的,這無形中又刺激并塑造了類書的編纂模式、體例,類書從最初的輯錄事類發(fā)展到輯錄故事、典故、詩文、詞語,從單純的類事類書發(fā)展到事文并舉,再到類句、類語、賦體類書,類書的取材范圍也越來越廣闊,山包海匯,以至六合之內,靡所不載,所以知識在類書中的集聚是一個不斷加速的過程,而隨著文學、科舉、教育的發(fā)展,愈加不可遏制,于是《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余欣《博物學與寫本文化:敦煌學的新境域》又言:“中國博物學最重要的貢獻在于他提供了一種科學時代之前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即不同于‘科學宗教’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盵38]誠然,中國古代的博物之學是自成體系的認知方式與思維方式,是古人體察萬物、摹想世界的知識匯集。王昕《論志怪與古代博物之學——以“土中之怪”為線索》言:“叢集知識的類書編纂方式。無論《山海經(jīng)》還是《博物志》,都是把各類知識與傳聞按照各自的分類標準匯輯起來?!盵21]“博物之書就是類似百科全書式的類書,不但包括自然知識也包括社會人文知識,以及‘傳說聞見’一類?!盵21]可見,無論《山海經(jīng)》還是《博物志》,博物觀念落到實處還是知識,都是把各類知識按照各自的分類標準匯輯起來。朱淵清《魏晉博物學》言:“魏晉博物學的興起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積累的結果,傳統(tǒng)各種學術中對博物學形成影響最大的是名物學、地志學、農學、本草學、圖學等。魏晉博物學具實用、志異和知識累積的特征?!薄笆侵袊R進化史上重要的一頁?!盵39]如此,知識史與博物學之間的交叉是天然的,二者本身都是知識擴張的結果,知識史更多的是知識的縱向生長,博物學則是知識的橫向擴張。
敦煌類書是敦煌文獻中的一小分支,敦煌類書多是殘缺不全的,但是敦煌類書的知識內容卻是極其珍貴的,因為傳世大類書皆是大而全,皆是被后人不斷地修訂補充過,導致我們反而看不清很多問題,敦煌類書的原始性、真實性非常強,不時出現(xiàn)的學郎題記、學郎雜寫,更是給我們帶來了驚喜,所以敦煌類書的價值與意義是不容小覷的。敦煌類書與教育的研究起步最早,成果豐碩,但是我們不滿足于此,我們更希望通過這批寫本文獻看到更多的歷史真實。“卿月”“卿云”的知識史,可以給我們更多的認知,其實當我們認真去考察敦煌類書與文學的關系時,這樣的發(fā)現(xiàn)比比皆是,于是我們對唐代文學的認知會發(fā)生變化,對類書尤其是敦煌類書的認知更會發(fā)生變化,吃到了雞蛋,還需要認識一下母雞,甚或是母雞的飼料。如此,回望知識集聚的進程,研究博物觀念的興衰就有了多重意義。再者,在關注敦煌類書與教育、文學的密切關系之外,更需要關注敦煌類書與科舉之關系,多年的知識積累,難道僅僅是機械的知識的集聚,“用”還是最重要的,而科舉就是最重要的指揮棒。
敦煌類書研究的博物學進路看起來比較簡單,即追索同類知識的無限擴張及其回溯,甚至于此種博物學方法,經(jīng)常是“日用而不知”,可是就算是在最為基礎的童蒙教育中,都會時時出現(xiàn)此類現(xiàn)象,知識的累積、集聚都有典型的博物學理念在里面?!靶ⅰ钡墓适?必須要連綴成“二十四孝”;“美人”的故事,必須要累積成“四大美人”;圣君、賢王、名士的故事亦是如此,“三皇”“五帝”“四公子”“竹林七賢”,等等。再進一步,博物知識的累積,亦是復雜萬分甚至是變化多端。例如梁元帝《纂要》中關于“春”的知識:“春曰青陽,亦曰發(fā)生、芳春、青春、陽春、三春、九春,天曰蒼天,風曰陽風、春風、暄風、柔風、惠風,景曰媚景、和景、韶景,時曰良時、嘉時、芳時,辰曰良辰、嘉辰、芳辰,節(jié)曰華節(jié)、芳節(jié)、良節(jié)、嘉節(jié)、韶節(jié)、淑節(jié),草曰弱草、芳草、芳卉,木曰華木、華樹、芳林、芳樹,林曰茂林,鳥曰陽鳥、時鳥、陽禽、候鳥、時禽、好鳥、好禽。”[40]2423此等關于“春”的知識,豐富異常,今人看來多有不解之處,但是在中古時期的讀書人心中,都是必備的知識甚至是常識,幾多傳世名句,不就是從中而來的嗎?博物知識的累積,為讀書人提供了方便之門,但進門之后就變成了故事中人,無形中又成為博物知識的傳承者、弘揚者、守護者;當然,食古不化者,更或有之,成為被人不屑的“獺祭”“饾饤”“漁獵”“剿襲”。
總之,如欲加深對敦煌類書及相關文獻的整理研究,需要沿著知識史、博物學的來路回溯。從知識史出發(fā)探究敦煌類書,可以見到諸多生澀乃至艱澀的知識如何被選擇、被傳播、被使用的痕跡,這比僅僅把類書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思想史、文化史、文體學的考察要更加微觀、更加具體。敦煌類書研究的博物學進路拓展了我們的視野,古人對博物知識的分類之細致、嚴謹、不厭其煩,更是超出我們的想象,而利用此等博物觀念、博物知識回望其產(chǎn)品、成果,也就是詩詞歌賦、墓志碑銘、書儀愿文、官樣文章,便有豁然開朗之感。多年來,敦煌文獻的整理研究取得了諸多成績,但是也不能就此說敦煌文獻的整理研究已經(jīng)大功告成。其實敦煌文獻的整理研究,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好,單單是敦煌類書一類,仍然需要年輕學者投身跟進,其他文獻亦是如此。當然今天的科研條件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再加上國家的大力支持,不斷開拓敦煌文獻整理研究的新境界,就是我們必須要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