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鋒
(中北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51)
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1897年-1962年)被譽為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家”[1]1,國內(nèi)外學者對他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研究,性別、宗教、種族、精神分析等視角均有研究成果問世。不過,??思{研究,尤其是國內(nèi)的福克納研究,主要著眼點還是其長篇小說,而“國內(nèi)30年來對??思{短篇小說的研究仍然存在著很大不足”[2]121。在??思{的眾多短篇小說中,我國學者針對《獻給艾米麗的玫瑰》(1930年)和《干旱的九月》(1931年)等短篇做了不少研究,但毋庸置疑的是,尚有較大的研究空間?!陡珊档木旁隆分?,福克納以一則黑人侮辱白人婦女的流言為緣起,描繪了發(fā)生于南方小城杰弗遜(Jefferson)的一連串令人震撼而又發(fā)人深省的場面。美國學界認為,??思{在此主要關(guān)注種族主義的暴力遺產(chǎn)。[3]253批判種族主義暴力固然是小說的重要主題,但小說更重要的向度是對特定歷史條件下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拷問。海德格爾曾指出“人類的本質(zhì)在于存在之綻出”[4]247,而成就這一本質(zhì)關(guān)鍵在于主體對自身存在的思考。??思{在小說中著意呈現(xiàn)一個死亡氣息主宰的生存空間,其中的主要人物均以身體形式存在于世,處處凸顯暴力傾向。小說人物被動受制于區(qū)域主流話語,未能思考自身存在,因而未能實現(xiàn) “綻出的實存”之關(guān)鍵,即人類經(jīng)由“思想”抵達澄明世界,其生存更接近于動物狀態(tài)。
福克納刻意將小說時間安排于九月,這是一個“準死亡”的月份。小說標題“干旱的九月”開宗明義,為整個短篇奠定了基調(diào)。事實上,小說最初的標題是“干旱”(Drouth),隨后的修改體現(xiàn)了作者的藝術(shù)考量?!案珊怠币馕吨娜笔?,進而生命的艱難,東西方于此已有共識,《圣經(jīng)·列王紀上》撒瑪利亞地區(qū)久旱不雨可謂西方傳統(tǒng)中的一大典型?!熬旁隆钡奶厥庠⒁馀c之內(nèi)在一致,于此學者曾有論述。“春季是朝氣蓬勃的播種季節(jié),夏季是臻于成熟的生長季節(jié),秋季是位處中年的收獲時節(jié),冬季則是潦倒衰敗的凍土季節(jié)。九月位處夏末秋初,干旱的九月意味著生長緩慢和收獲難豐?!盵5]411可見,“九月”在此喻指成長無望,進而生命瀕死。因此,題目統(tǒng)攝全篇,以隱喻的形式對小說現(xiàn)實時空的死亡特性做出定性。
在宏觀時間統(tǒng)領(lǐng)下,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與“九月”同拍合律。小說開篇切題,著意突出故事的具體時間,即九月的黃昏。黃昏居于白天(生命)和黑夜(死亡)之間,屬臨界狀態(tài)的時間段,在“準死亡”的維度上和九月內(nèi)在策應。艾略特(T. S. Eliot)詩歌《阿·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正文開篇也選擇了“黃昏”,“此時的黃昏朝天鋪開,像手術(shù)臺上一個麻醉過去的病人”[6]2。艾略特將黃昏人格化,麻醉后的病人自然是“準死亡”的狀態(tài),這和??思{的黃昏遙相呼應。
與小說現(xiàn)實時間如合符契的尚有另外一個時間,即人物的生命時間。女主人公明妮·庫珀(Minnie Cooper)是一位年近四十的未婚女性,和年邁的母親居于一處,終日無所事事。十二年前曾經(jīng)歷一段戀情,當時她還成為城鎮(zhèn)居民矚目的焦點,但無果而終,直至小說當下未有新戀情發(fā)生。庫珀是青春不在的“老處女”(spinster),渴望獲得關(guān)注而不得,此等情狀將之置于人生歷程之“干旱九月”。和庫珀相類,另一位主人公杰克遜·麥克萊頓(Jackson McLendon)曾在戰(zhàn)場上獲得英勇勛章,如今早已風光不再。不僅如此,學者發(fā)現(xiàn)“他獲得英勇勛章的時間是1917年”,根據(jù)小說最早完成時間(1930年)推斷,這一時間也是小說故事發(fā)生之時的“十二年前”,因此,在同一年“其中一人沐浴在英雄的光芒之中,另外一人則自得于不俗愛情引起的轟動之中”[5]414??梢姡髡哂幸鈱扇说纳鼤r間平行并置。
與小說時間形成呼應的是極端壓抑的小說空間。小說開篇作者用連續(xù)62天滴雨未下彰顯小城杰弗遜所遭干旱程度之深,概述小說整體空間的死亡特性。在接下來的敘事中,小說針對這一特性從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兩個層面進行了詳細描繪。
人物所處物理空間令人窒息。其中,室內(nèi)物理空間主要彰顯客觀環(huán)境要素以及人物間思想沖突造就的壓抑性,總體呈現(xiàn)為動態(tài)特征。人物首次出場的理發(fā)店是小說故事的第一現(xiàn)場,也是其矛盾沖突集中呈現(xiàn)的第一焦點。狹窄的空間因多人聚集而顯得極度擁擠,人體氣味與理發(fā)店日常用料氣味的疊加導致室內(nèi)空氣渾濁不堪,在酷熱的氣候中令人難以忍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主角是一群躁動不安的群氓。小鎮(zhèn)中不斷發(fā)酵的流言,作為占據(jù)居民思想的 “心頭痛事”,在此凸顯為具備一定理性的理發(fā)師和以麥克萊頓為代表的其他白人間的話語沖突。雙方的交鋒彰顯出白人之間、美國南北方之間,當然還有白人和黑人種族之間的復雜沖突。雙方間的沖突愈演愈烈,最終延展為室外的非法暴力行為。
室外空間是小說物理空間的另外一部分,總體上呈現(xiàn)出靜態(tài)的壓抑。室外空間以“死寂”為特征,其中塵土、黑暗和月光是主角,小說使用這三種意象以凸顯空間的死亡特性。在第三部分第一段,小說選擇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畫面渲染出外部物理空間的這一特性。
The barber went swiftly up the street where the sparse lights, insect-swirled, glared in rigid and violent suspension in the lifeless air. The day had died in a pall of dust;above the darkened square, shrouded by the spent dust, the sky was as clear as the inside of a brass bell. Below the east was a rumor of the twice-waxed moon.[7]69
引文中“ lifeless” “die” “pall” “shrouded” 這四個和死亡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明確標示了外部物理空間的“死亡”特征。路燈“冷酷而又灼目”的燈光,遮天蔽日的塵土,黑暗的廣場,以及銅鐘內(nèi)部一般的天空,為這一片死寂增添了一種沉悶、壓抑的氛圍。圍繞著路燈“旋舞”的昆蟲似乎有悖于總體的靜態(tài),然而,燈光誘導下徒勞舞動的昆蟲恰恰和謠言誘導下實施暴力的群氓同拍合律。這兩種類似“癲狂”的行為都歸因于理性的缺失。
如果說以上引文以“死”為主要特征的話,小說還刻意渲染了室外空間的“死寂”特征。當麥克萊頓為首的群氓抵達黑人威爾·梅耶斯(Will Mayes)的住處時,小說刻意描繪了當時的物理空間。
Below the east the wan hemorrhage of the moon increased.It heaved above the ridge, silvering the air, the dust, so that they seemed to breathe, live, in a bowl of molten lead. There was no sound of nightbird nor insect, no sound save their breathing and a faint ticking of contracting metal about the cars.[7]71
在故事情節(jié)的高潮,即黑人即將被群氓抓捕之際,此處景物描寫顯然意在暗示主旨:這是一個死寂的物理空間。當然,這種死寂首先指向黑人面臨生命被戕害的空間,另外一方面也指向白人居民因思想缺失而無法成為自身主體的社會現(xiàn)實。
與此相對應,小說的精神空間亦難容生命生發(fā),整個社會處于舊傳統(tǒng)籠罩下的“干旱”時空之中。如前一段引文所示,小說用頻繁出現(xiàn)的月亮“點亮”人物所處的精神空間。在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月亮有諸多內(nèi)涵,其中“月亮被認為能引發(fā)瘋癲”[8]128,顯然可以表示“理智的缺失”,這在“moon”一詞的形容詞“l(fā)unar”的含義中得到印證。小說第三部分開頭用“比平常大兩倍的月亮”來暗示瘋狂行動即將實施,在第三部分中間,群氓們走到梅耶斯的住處時,用“東方天際,一輪朦朧疲憊的月亮冉冉升起”(1)本文的中文譯文參考陶潔教授的譯文,有改動。詳見:陶潔:《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思{短篇小說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2-66頁。[7]69-71,以及隨后理發(fā)師跳車離開群氓之后用“月亮升得高高的,終于超越風沙塵土,高高地懸掛在天空”[7]73,來暗示因暴力行為而凸顯的精神荒蕪達到極致;在小說結(jié)尾,作者借“冷月昏星,黑暗的世界像患了重病昏沉沉地睡死了”[7]77以象征非理性對整個世界的主宰。
值得一提的是,對于非理性世界中的人物,其頭腦(理性思維)和行動被生存環(huán)境所割裂,這一點在小說的文本中得到呼應。
Attacked, insulted, frightened:none of them, gathered in the barber shop on that Saturday evening where the ceiling fanstirred, without freshening it, the vitiated air, sending back upon them, in recurrent surges of stale pomade and lotion, their stale breath and odors, knew exactly what has happened.[7]62
這是置于小說篇首用于集中敘述流言關(guān)鍵信息的一個長句,其主語和謂語動詞被極為冗長的插入成分割裂開來,顯然作者在此刻意借文本形式以突出環(huán)境對人的思維和行動的左右。小說中一個無名人物的一句話則進一步印證了以上論斷:“這該死的天氣……它足以讓一個人做出任何事情,甚至對她”[7]63。
??思{通過渲染小說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死亡特性,意在突出人物在思想缺失這一意義上的死亡。針對人類和動物的區(qū)分,海德格爾指出,人類借助思想進入“存在之澄明”,而其它“動植物囿于各自的環(huán)境之中永遠無法抵達這一澄明世界”[4]248。換言之,能否獨立于“環(huán)境”之外,成為人與動物的分界點。??思{有意突出環(huán)境對人的主宰,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人物處于動物的境地,其“身體”成為存在的主角。
??思{在小說中著力突出杰弗遜居民的身體性存在,具體而言,主要通過男性身體、女性身體以及社群身體等三個方面的詳盡刻畫而達此目的。
以剛性和主動為特征的男性身體。小說中麥克萊頓最引人注目,他成為小說中男性身體的典型。恰于理發(fā)店眾人在對小鎮(zhèn)流言爭論不休之際,他破門而入,店內(nèi)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作者未提其名,先行將敘述聚焦于其體貌特征,突出其身體力量的意圖昭然若揭:
The screen door crashed open. A man stood in the floor, his feet apart and his heavy-set body poised easily. His white shirt was open at the throat;he wore a felt hat. His hot, bold glance swept the group. His name was McLendon.[7]64
甫一出場,未見其人,身體的沖擊力已然先聲奪人。在接下來描繪身體的六個短句中,小說一連使用了六個“his”,第二句中就包含了兩個“his” 和一個“man”。第一句中沒有用“his”,但是用了“crash”這一個和暴力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第二句著力突出了人物健壯的身軀。小說在這里反復突出他的性別:男性。男性相對于女性而言,無疑身體力量優(yōu)勢最為突出。第三句著重描寫其橫掃店內(nèi)眾人的、“灼灼逼人”的眼神,這是身體力量對外界造成威懾的直接“通道”。直到最后一句小說才交代他的名字,作者有意突出姓名作為社會性的符號,只是附屬于身體的一個能指。概言之,人物出場后的站立姿勢、身體特征,尤其是不同尋常的眼神,著力凸顯其身體性存在。當然,他頭頂?shù)臍置保@一與酷熱天氣格格不入的物件,進一步為與身體直接相關(guān)的思維缺失提供了佐證。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人物思想缺失這一現(xiàn)實,小說借助“重復”這一修辭手法加以強化。麥克萊頓出場時的一個動作,即 “他分開兩腿站在那里,厚重的身子泰然自若”[7]64,在小說第一部分再次出現(xiàn),“身體穩(wěn)妥地放置在雙腳之上,目光掃視(屋內(nèi)眾人)”[7]63。在第五部分,他返家之后再次重復:“身體穩(wěn)妥地放置在雙腳之上,他用火辣的目光瞪視著妻子?!盵7]76“poise”一詞意為“泰然自若”,體格優(yōu)勢以及作為戰(zhàn)爭工具的經(jīng)歷,讓他在白人之中具備了“泰然自若”的資本,然而,在黑人完全處于劣勢的種族話語中,以及男性主導的性別現(xiàn)實氛圍中,他的社會存在實質(zhì)上不過是一個“泰然自若”的身體。
主角之外,小說的次要人物也以身體形式存在于世。作為一個次要但尚有名字的人物,帕契(Buch)也在理發(fā)店的爭論中出場,小說在描繪言語動作的同時,依然著力凸顯其體貌特征:“帕契又蹦了起來。他的綢襯衣緊緊地黏在寬厚的肩膀上,兩腋下各有一個黑色的半月?!盵7]63對于黑人梅耶斯的身體特征,小說著墨不多,但仍有交代:在他被強行拉入車內(nèi)后,通過群氓的視角,小說告訴讀者黑人身體帶有一種惡臭 (reek)。
小說中女性身體成為愛情的籌碼和博取社會關(guān)注的資本,總體上呈現(xiàn)為陰柔和被動兩個特征。庫珀小姐的社會地位取決于容顏的盛衰。她在青春鼎盛之際不僅收獲愛情,且因之備受關(guān)注。敘事者直言:“她年輕時身材苗條,精力充沛,加上活潑開朗的性格,這使她能一度登上小鎮(zhèn)社交生活的巔峰?!盵7]67原文先行詞“身體”(body)和定語從句謂語“使之能”(enable)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充分彰顯了身體和社會地位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日漸衰老之后,她自然失去了往日的風光。成為大齡未婚女后,她逐漸發(fā)現(xiàn)身邊的朋友已經(jīng)變化,“男人們變得自負勢利,女人們則樂于打擊報復”[7]67。當然,城鎮(zhèn)居民對她的關(guān)注度也開始滑坡。在大街上走過時,“商鋪里或坐或躺的男人們再也不愿意向她投來關(guān)注的目光了”[7]69。
身體在區(qū)域話語中的重要地位驅(qū)使庫珀本人對身體格外看重。小說并未直接描繪其身體的具體特征,而是言明她“每個夏天”都會買三四件新的巴里紗(voile)裙子,“每天下午”去城鎮(zhèn)中心逛街時都要選一件穿上,充分凸顯她對這種裙子的鐘愛:它最能顯露她的身體特征。作為一個渴求關(guān)注的人,這是在她掌控下的有效手段。甚至在梅耶斯被群氓擄走后生死未知的當日,即使身體已經(jīng)極其羸弱,面對“朋友們”的邀約,她依舊選擇 “最薄的內(nèi)衣、襪子和一件新巴里紗裙子”。隨后和同伴們一同走進廣場后,“她(再次)成為這群人的中心”[7]74,在眾人矚目下她全然不顧極度虛弱的身體,竭力表現(xiàn)得趾高氣揚。小說甚至特別提及,在她經(jīng)過藥店時,身體重新“贏了的”年輕人的關(guān)注:“他們脫帽致意,然后目光緊隨著她臀部和大腿的擺動”[7]73。借助流言庫珀重獲居民的關(guān)注,也因此得到了某種滿足。
小說也刻畫了浸潤于夢幻之中的青年男女的身體群像。小說透過敘述者的眼睛,刻意選取影院這一虛構(gòu)畫面之地,且在朦朧光線之中,展現(xiàn)這一夢幻群像。小說中 “微型的樂園”(miniature fairyland)一詞為影院的虛幻特征作出定性,隨后展示了電影開始播放后有限光亮下年輕人的身體:
While still the young men and girls entered, scented and sibilant in the half dark, their paired backs in silhouette delicate and sleek, their slim, quick bodies awkward, divinely young, while beyond them the silver dream accumulated, inevitably on and on.[7]73
敘述者和庫珀一樣,在電影院里看到了這個夢幻般的畫面。如果說夢是虛幻的話,小說世界中的青年人正處于社會和自身編織的“銀色夢境”(silver dream)之中,在其中迷失了應有的理性自我。另一方面,如果說夢是無意識的主場的話,小鎮(zhèn)居民處于集體無意識的掌控之下,如同身處夢境,顯然沒有獨立的自我。對于此時的庫珀而言,能入其眼簾的也是出雙入對的青年男女的身體,其視為焦點且引以為傲的亦是自己的身體。因此,這是一個身體的世界。
小說中男女主角的身體都被刻意突出,可見身體在小說世界中的特殊地位。海德格爾說:“思想方能成就存在與人類本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盵4]239其意在強調(diào)思維之于人類本質(zhì)的重要性。小說人物身體特征的突出恰恰源于思想的缺場,他們在環(huán)境的支配下 “成為不假思索的命運的爪牙,如同提線上的木偶”[9]154,其狀態(tài)接近于動物。因而,暴力就不可避免了。
“暴力”一詞主要有兩層內(nèi)涵:一,以傷害或者殺死他人為目的的暴力行為;二,身體或者情緒方面的力量和潛能。[10]2245暴力元素是《干旱的九月》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對“種族主義暴力遺產(chǎn)的明確關(guān)注”[3]253。具體而言,小說分別從直接行為和身體潛能兩個方面,聚焦于男性、女性以及社群三類主體,詳細刻畫了整個社會空間的暴力特性。
小說用男性人物演繹直白露骨的熱暴力,其兼具上述暴力內(nèi)涵的兩個層面,其典型人物即麥克萊頓。首先,麥克萊頓的體貌特征是其暴力行為的物理基礎(chǔ),彰顯身體和情緒方面的潛能,其舉止、眼神無一不是其熱暴力潛能的直接映射。小說在描繪其動作時刻意選用充滿暴力潛能的詞匯,如描繪其轉(zhuǎn)身時用“whirl”(像旋風般旋轉(zhuǎn)),在呈現(xiàn)其眼神時則用“rove”(掃掠)和“sweep”(橫掃)。其次,麥克萊頓施加于黑人梅耶斯乃至自己妻子的暴力行為,是其熱暴力的直接呈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部分,返家后面對深夜未睡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他非但沒有絲毫感激,反而暴力相加。小說用攝像機鏡頭般的語言,描繪出一連串暴力行為:“他瞪著眼睛看著她直至她低下頭”,“他用憤怒的眼神瞪視著她”,“抓住她的肩膀”,然后“他松開手,半推半搡地將她拋在椅子上”。之后他甚至對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施行了暴力。如果說針對梅耶斯的暴力尚且有社會流言作為動因,對妻子乃至對衣服施加的暴力,則未見明顯外因,只能歸因于主體的暴力特性。值得注意的是,睡覺前“他將手槍從臀部的褲子口袋里取下來,放到了床邊的桌子上”[7]77,與衣服的遭遇截然不同,手槍得以溫柔安放。作者用細節(jié)暗示:手槍是身體暴力的延伸,自然不會遭受暴力,且能和主人形影不離。
與麥克萊頓的直接的“熱”暴力相對應,小說通過庫珀演繹的是較為間接的冷暴力。一方面,庫珀冷然面對以自己為中心的流言事件。面對小鎮(zhèn)波濤洶涌的流言,甚至梅耶斯已遭私刑這一現(xiàn)實,她始終一言未發(fā),遑論澄清事實。她選擇“毫無作為”,只是“泰然”享受這一切引發(fā)的關(guān)注度,這構(gòu)成了十足的冷暴力。另一方面,小說通過庫珀的日常行為,暗示以其為典型的女子群體都在施行冷暴力,從而拓展了冷暴力主體的范圍。庫珀起居規(guī)律但終日無所事事,唯一的社會行為就是和同伴們?nèi)ナ袌鱿?。她們在商店里“擺弄那里的商品、用一種冷漠而又急促的腔調(diào)和店主討價還價,而心底里沒有一丁點兒要買東西的打算”[7]67。如果說終日無所事事尚屬自我放縱的話,那么每天把討價還價作為消遣等同于施加于他人的冷暴力,同時也折射出她們的道德缺陷。
在男女主人公所呈現(xiàn)的個人暴力之外,小說也演繹了無處不在的集體暴力。作為情節(jié)的主要推動力,小鎮(zhèn)流言自然是集體暴力的主要表征,除此之外,小說也通過庫珀的遭遇展示出小鎮(zhèn)居民施行的集體暴力。在宏觀層面,小說著意書寫小鎮(zhèn)居民習慣性行為形成的輿論暴力。首先,他們不僅將庫珀作為消費對象,且針對其個人聲譽施加暴力。由于庫珀“不同尋?!钡纳矸莺驮庥觯肮娮屗成狭送榈膼好盵7]68。居民的群體關(guān)注實質(zhì)上形成了冷暴力,以至于驅(qū)使庫珀針對身體做出相應“防衛(wèi)”。如前所述,居民們,尤其是男性居民,其關(guān)注的焦點在她的身體,且關(guān)注因身體盛衰而消長。其次,在微觀層面,小說通過刻畫鄰居朋友的虛偽行為,突出小鎮(zhèn)集體無孔不入的冷暴力。鄰里朋友與她接觸,抑或示以關(guān)心,并非出于正常情感,而是以廉價同情作掩護圖謀刺探她的隱私,滿足其幸災樂禍的欲望。當庫珀在電影院情緒表現(xiàn)異常時,同伴將她送回,為她療治,但這樣做只是出于對流言真相的好奇,意在一探究竟。她們假意呵護,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目的是“仔細尋找白頭發(fā)”,從而消費她的衰老征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釋為何她對其他社會成員也表現(xiàn)得非常冷漠。其三,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借助細節(jié)強調(diào),庫珀和集體冷暴力間形成了惡性共謀。梅耶斯是一家制冰廠的守夜人,而當庫珀身心驟現(xiàn)異常、狂笑不止時,同伴們恰以敷冰作為療治方法。冰塊作用于身體,她的病癥得以緩解,顯然作者有意暗示梅耶斯對于庫珀有利用價值。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小說竭力呈現(xiàn)人物或者集體的暴力特征,但這并不意味著作者有將暴力泛化的傾向。事實上,作者充分考慮到了暴力和理性之間的博弈。小說主要人物中唯一表現(xiàn)出理性的是霍克肖(Hawkshaw),與此同時,作者也刻畫了他的暴力面向。小說第一部分三次描寫了他在直面困局時表現(xiàn)出的暴力傾向。當遭遇詰難時,這位理發(fā)師 “拿著剃刀將之懸在半空,下面是剛要離開座位站起來的顧客”;當試圖阻止對麥克萊頓 “號召”下蠢蠢欲動的推銷員時,他“把推銷員的臉按下去,剃刀舉在空中”[7]63-63,當他試圖阻止直奔梅耶斯住所的群氓時,出門前“迅速而又仔細地擦拭了剃刀,將之放好,跑到后面,從墻上取下自己的帽子”[7]66,一系列動作充分說明這位理發(fā)師的理性和細致。然而,三處細節(jié)中均出現(xiàn)剃刀的特寫,暗示他和暴力也難脫干系。不僅如此,這一系列動作中出現(xiàn)的“poise”一詞又將他和麥克萊頓聯(lián)至一處,從而讓他歸屬于麥克萊頓的陣營。
《干旱的九月》中,福克納構(gòu)建了一個死亡元素籠罩的生存空間,其中人類存在以身體和暴力為主要特征。依照海德格爾“綻出之實存”之核心要件,即主體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思想”,小說人物明顯思想缺位,尚未抵達人類應有的實存狀態(tài)。故此,其“動物性”面相得以凸顯。西方主流思想歷來將這一面排斥在“人的本質(zhì)”之外。“西方形而上學從來就不愿將身體看成是人的本質(zhì),因為身體是動物性的東西,是人和動物共同分享的東西。人要擺脫自身的獸性,就必須以最大的可能性排斥自身的獸性基礎(chǔ):身體?!盵11]1,9與之相異,??思{主張人類本質(zhì)的復雜性,認為在特定時空中人的“動物性”會顯現(xiàn),小說時空折射了20世紀上半葉美國社會亂象,于黑人而言這是歷史學家雷福德·洛根所說的‘谷底’”[12]292-293。
福克納小說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背景,并不妨礙他深沉的人文思慮。被問及自己的作品是否有鄉(xiāng)土化傾向時,??思{答道:“我的原則是為人類整體而書寫”,書寫人類的“普遍的共有經(jīng)驗”[13]53-55,盡管著意渲染“死亡”面向,但作者對人類并未絕望。1950年,在諾貝爾獎頒獎典禮上,福克納說:“人類之所以不朽,并非因為萬物之中,唯獨他有不盡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靈魂,他有同情、犧牲、堅忍的精神?!盵14]159人類之靈魂恰恰源自他們透過苦難對生存狀況展開的思考。通過小說世界的細致刻畫,福克納意在深度拷問特定時空中人類的一種特殊存在,即準實存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