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運動糾紛訴前調解的實踐與思考
——以“法院+雪場+x”機制為例

烏日力嘎

(山東大學威海校區(qū),山東 威海 264209)

如何妥善解決冰雪運動糾紛，是司法機關面臨的最直接問題，考驗著其在冰雪體育領域內的治理能力。冰雪運動糾紛有不同于其他民事糾紛的特殊性，如與旅游緊密相連、在空間和時間上不便獲得司法救濟、重視權益的衡量等等，這促使法院格外重視訴前的調解，以期能夠在事故發(fā)生的當時當?shù)鼗獯蟛糠值募m紛。張家口市崇禮區(qū)人民法院探索了一套“法院+雪場+x”糾紛解決機制，通過法官進駐雪場的方式現(xiàn)場調解糾紛，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本文以此案例為研究對象，并在此基礎上，分析當前訴前調解工作的優(yōu)勢與不足，以期為冰雪運動糾紛訴前調解機制的改進提供一些可行的方向。

1 冰雪運動糾紛的特性及其訴前調解的必要性

近年來，隨著滑冰、滑雪、雪橇、冰球等項目的大力普及與發(fā)展，冰雪運動糾紛也日益增多。冰雪運動具有較高的專業(yè)性和危險性，較易引發(fā)安全事故，發(fā)生損害，而有損害就會產(chǎn)生填補的需要，由誰來填補、填補到何種程度，在法律上存在衡量的空間，實踐中也帶來不小的爭議。

冰雪運動糾紛主要呈現(xiàn)出以下特性。一是，多發(fā)于冬季、郊區(qū)、戶外，且常跨區(qū)域，當事人尋求法律救濟不太便利，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冰雪運動糾紛進入司法訴訟的比例。二是，糾紛事實多樣化，需要綜合多方面知識予以評價。從基礎的法律關系看，冰雪運動糾紛可能圍繞旅游服務合同、保險合同展開，也可能圍繞生命權、健康權和身體權的侵權展開。從違法行為的角度來看，可能涉及到滑雪滑冰過程中的碰撞行為，雪場冰場的設施設備漏洞或環(huán)境安全隱患，以及教練人員、管理人員、救護人員、監(jiān)護人員的過錯行為等。從責任分配的角度看，可能涉及到加害人的賠償責任、受害人自甘風險、雪場冰場的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責任、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過失責任、學?；蚱渌逃龣C構的安全管理責任、保險公司的保險合同責任等情形。要對上述事實進行有效評價，不僅需要法律知識，還需要冰雪運動的專業(yè)知識、保險專業(yè)知識等，要在綜合知識的作用下對各方的過錯程度進行判斷。三是，法律針對多樣化的糾紛事實做出了一般性的規(guī)定，無法直接完成涵攝，需要根據(jù)客觀事實作進一步的解釋和衡量。在參與冰雪運動的過程當中，事實可能呈現(xiàn)出上述一種或者多種的組合形態(tài)，也很有可能在列舉的范圍之外。而法律只針對文體活動做出了一般性的規(guī)定。比如《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冰雪運動侵權遵循過錯責任原則，加害人有過錯的需要承擔侵權責任；而如果受害人也有過錯，需要根據(jù)各自的過錯程度進行相抵，或者直接適用受害人自甘風險。而其中的難點就在于過錯的認定，需要結合糾紛事實進行具體判斷，尤其是依據(jù)特定情境下的注意義務。法律沒有對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進行規(guī)定，實際上是賦予了司法者比較大的裁量空間，需要對各種評價因素進行衡量。

冰雪運動糾紛以上特性決定了其更適合在司法訴訟之外，通過多元的糾紛解決機制予以處理，尤其是訴前調解。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又稱為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ADR(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機制，該機制用來統(tǒng)稱法院訴訟(也包括仲裁)之外的所有非強制、非正式的爭議解決方法。在我國，最重要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就是調解。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近年來法院建設改革的重點任務之一。從這個意義上，所有的糾紛都有必要嘗試訴前調解。對于冰雪運動糾紛，調解前置更有其必要性。

冰雪運動糾紛往往發(fā)生于遠距離、跨區(qū)域的場所，當事人不便于向法院提起訴訟，訴訟的時間和金錢成本較高，此類糾紛更適合在當時當?shù)丶皶r解決。但冰雪運動較高的專業(yè)性決定了法官很難單獨依據(jù)法律知識給出評判，需要專業(yè)人士的輔助，其專業(yè)知識和實踐經(jīng)驗可以彌補法官知識結構的不足。同時，評價過程中的衡量不可避免，需要對權利和利益進行妥善的分配。有時甚至會基于公平責任的考量，要求某一方做出妥協(xié)和讓步。由此具有“友好協(xié)商”“以和為貴”“互謙互讓”性質的調解就顯現(xiàn)出了它的優(yōu)勢。

冰雪運動糾紛十分需要訴前調解機制來提供可替代性的選擇，這契合冰雪運動糾紛的特性。當事人爭議較小，可以直接通過調解達成一致；當事人爭議較大，也可以在訴前調解過程中充分了解對方的訴求，為后續(xù)的訴訟提供便利。

2 冰雪運動糾紛訴前調解的實踐經(jīng)驗

目前，已有法院圍繞冰雪運動糾紛的訴前調解展開了積極的探索。張家口市崇禮區(qū)人民法院設立了“法院+雪場+x”機制，針對旅游滑雪糾紛，適當延伸司法服務的觸角。該機制的主要目的是從糾紛源頭上化解矛盾，便捷高效地處理糾紛，修復社會關系，減輕訴累。法院直接進駐管轄范圍內的雪場，以建立法官工作站的形式，開展法律咨詢、糾紛調解、法治宣傳、訴訟引導等工作，促進旅游滑雪糾紛訴前快速調解、訴中快速審理、訴后快速執(zhí)行[1]。

訴前調解是“法院+雪場+x”機制的主要內容，大多數(shù)滑雪糾紛都在訴前調解中得到解決。崇禮法院圍繞訴前調解做了多項工作，如深入轄區(qū)內的富龍雪場、太舞雪場、萬龍雪場、銀河雪場、云頂雪場等，當時當?shù)卣{解糾紛，制作調解協(xié)議；與保險公司溝通，明確賠付內容和標準；同時也和張家口市冰雪運動協(xié)會等對接，邀請滑雪專家配合指導等[2]?！胺ㄔ?雪場+x”機制訴前調解的優(yōu)勢突出，崇禮法院的調解工作獲得了滑雪企業(yè)和滑雪者的廣泛好評，如一雪場負責人表示“本來矛盾不太大，但是雙方溝通不暢，矛盾加深就會到法院走訴訟程序，現(xiàn)在只要有糾紛出現(xiàn)，法官第一時間介入調解，矛盾很快就會得到解決?！盵3]報道數(shù)據(jù)也顯示，崇禮地區(qū)81%的滑雪糾紛化解于訴前調解，極大節(jié)省了調解時間和司法公共資源[4]。

“法院+雪場+x”的訴前調解具有以下特點：一是，糾紛解決的及時性。法官直接進駐雪場，在冰雪運動糾紛發(fā)生后，可以在當時當?shù)亓私饧m紛事實，接觸糾紛各方，減少信息不及時、不對稱問題，促進高效解決糾紛，減輕當事人的負擔。二是，糾紛解決的力量社會化、專業(yè)化。在訴前調解過程中，法官親自主持調解會議，當責任劃分存在分歧時還會邀請滑雪協(xié)會專家、保險公司人員等一同參與，借助專業(yè)人士的幫助，可以更準確地找到事故原因，評價涉事方的過錯程度，提升調解結果的合理性。三是，糾紛解決的結果相對確定?！胺ㄔ?雪場+x”的訴前調解結果可分為三種：當事人之間簽署調解協(xié)議，日后如一方不履行，另一方可追究違約責任；當事人簽署協(xié)議后也可以進一步向法院申請司法確認，如一方不履行調解書所載明的義務，另一方可以直接申請強制執(zhí)行；調解不成功，此時當事人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

“法院+雪場+x”機制始終堅持在法治框架下以法治方式預防糾紛、化解矛盾，具有其獨特的現(xiàn)實意義。在思想層面，該機制堅持了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法院聯(lián)合行業(yè)協(xié)會、保險公司等社會力量，優(yōu)化了冰雪運動的治理體系，構建了制度供給和內生秩序的聯(lián)通機制[5]。在制度層面，該機制構成“一站式”訴訟服務建設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司法切實服務于國家治理的有益探索。法院以直接進駐雪場的方式打通了權利救濟的“最后一公里”，提升了司法的可獲得性，拓寬了司法治理的路徑。在技術層面，該機制保證了法律思維在調解中的作用。參與訴前調解的人員，無論是法官、保險員、滑雪協(xié)會等，都需要掌握一定的法律技術，熟知相應的法律規(guī)定。依據(jù)規(guī)則安排行動，正是建設法治國家、法治社會的重要方式。

3 冰雪運動糾紛訴前調解機制的問題

3.1 訴前調解機制的法律性質不明：司法調解還是人民調解

“法院+雪場+x”機制是在糾紛發(fā)生后、進入訴訟程序前，由中立的第三方——法官出面斡旋調停，同時吸收保險公司、滑雪協(xié)會等單位人員，一同為當事人提供建議，促成矛盾的化解。一方面，進駐崇禮各大滑雪場，主持調解工作的是專業(yè)審理旅游滑雪糾紛的民庭法官和法官助理。他們負責認定滑雪場的安全保障義務、滑雪者的過錯程度，還會記錄調解筆錄、撰寫調解協(xié)議等。整個訴前調解的過程都有法官的身影，其發(fā)揮的作用舉足輕重。但司法調解的前提條件是案件已進入訴訟程序，或者至少經(jīng)過立案階段，此時法官才能夠實際參與調解。因此，法官過早介入調解并不符合司法調解的要求。另一方面，該機制吸收了一定的社會資源，使各專業(yè)人士在人民調解員的角色定位下分析事理、緩和矛盾，具有濃厚的人民調解的色彩。但是它又無法滿足人民調解以人民調解員為主導的要求。“法院+雪場+x”機制以一種非規(guī)范的、類似于議事的方式引導當事人進行交涉、進行利益博弈，甚至保險公司可能也會因需要承擔保險責任，而從調解者轉換為被調解者。在靈活的調解機制下，缺乏具有足夠話語權的人民調解員。主持調解工作、奠定利益博弈基調的是法官，這種調解模式并不符合人民調解的性質。綜合來看，“法院+雪場+x”的訴前調解到底是司法調解還是人民調解尚不明確。

3.2 訴前調解機制的價值導向錯位：公正首位還是效率首位

“法院+雪場+x”機制以高效率解決糾紛、化解矛盾為目標導向。一位參與調解的法官表示，“我們努力做到問題不出雪場，對于微小案子通過仲裁調解就地化解，對于矛盾糾紛比較大的案件，經(jīng)過法官初步調解后，再落實相關的法律事實，經(jīng)過協(xié)助引導，把全部的矛盾于訴前化解。”[3]從中可發(fā)現(xiàn)，該機制基本以效率為主導，追求糾紛的快速調解。

對于非訴糾紛解決機制而言，追求效率無可厚非，關鍵在于如何在保證高效率的同時還能維護公平正義。從制度演進的角度來看，非訴糾紛解決機制在訴訟遲延、訴訟費用高昂以及訴訟繁瑣的情形下獲得了發(fā)展的契機。作為司法訴訟的替代，它們以公平正義為目標遵循，甚至在發(fā)展之初，非訴訟糾紛機制的支持者就直接喊出了“接近正義(access to justices)”的口號，主張每個主體無論貧窮富貴或善良邪惡，都具有獲得公正解決糾紛的權利?？梢哉f，任何適用法律的活動都以公平正義為終極的價值遵循，“法院+雪場+x”的訴前調解也不例外。在靈活簡易的調解程序中，程序公正或許會受到一些折損，但是實體公正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做出讓步。當前“法院+雪場+x”機制以法官為主導，可能會讓人產(chǎn)生“法官斷案”的印象，此時如果過度追求效率，會引起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懷疑。因此，“法院+雪場+x”機制一再強調訴前快速調解，出現(xiàn)了一定的價值錯位。

3.3 案件分流的標準單一粗略：簡單案件還是復雜案件

案件的訴前分流是司法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在立案之前，通過多元化糾紛解決平臺實現(xiàn)案件的第一次分流，以減輕訴訟的壓力。案件分流后可以選擇調解、仲裁、和解等程序?！胺ㄔ?雪場+x”機制主要集中于訴前調解領域，依據(jù)案件簡單或復雜，采用繁簡不同的調解方式處理，比如復雜案件往往需要法官會同滑雪專家、保險公司人員等一起調解。

如何具體判斷糾紛的繁簡程度，“法院+雪場+x”機制沒有給出答案?！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進一步推進案件繁簡分流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的若干意見》對簡單案件和復雜案件作了區(qū)分，表明簡案快審、繁案精審。但是案件繁簡程度的區(qū)分標準卻沒有明確說明，還須依賴各個法院的實踐。比如以案件類型、案件特點、訴訟標的額、當事人人數(shù)、當事人爭議情況、社會影響因素等作為評判標準?！胺ㄔ?雪場+x”的案件分流的標準還是停留在最初的簡單案件與復雜案件之上，糾紛的爭議焦點各不相同，欠缺更加細致和規(guī)范的類型化。

3.4 訴前調解與訴訟的銜接不佳：保障訴權還是限制了訴權

調解以自愿為原則，除了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幾類糾紛外，其他司法活動調解均需要征求當事人的同意。但在“法院+雪場+x”機制中，冰雪運動糾紛一發(fā)生，法官就會主動介入，這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調解自愿原則。并且，調解前置在客觀上也限制了當事人的訴權[6]。法官主持訴前調解，意味著當事人還沒有正式向法院起訴，但其糾紛在事實上卻得到了法官的處理。當事人后續(xù)如何主張自己的訴權，目前還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比如，調解不成當事人決定訴訟解決時，調解的法官可以幫助其立案，乃至繼續(xù)審理這一糾紛嗎？該機制如何通過程序的設置避免法官受到先入為主的判斷影響，如何保障當事人為了達成調解而做出的讓步不會影響到其在訴訟中的利益訴求，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明確。此外，案件分流標準單一粗糙，也會影響到訴前調解與訴訟機制的銜接。畢竟在訴訟機制內部，案件的繁簡分流往往意味著適用速裁、簡易、普通不同審理程序，甚至特別程序。不同的案件類型、爭議焦點、爭議程度等都有可能影響程序的選擇。

3.5 調解主體的多元性有限：雪場內還是雪場外的參與

目前“法院+雪場+x”機制保險方的參與比較充分，但冰雪協(xié)會、專家等的參與還處于非常規(guī)狀態(tài)。各大滑雪場一般會同保險公司合作，在出售滑雪票時會向公眾售賣適用于高風險運動的公共責任險、人身意外險等?！胺ㄔ?雪場+x”機制將保險作為主要開發(fā)對象，就滑雪票包含的保險種類、賠償項目、數(shù)額等向滑雪場提出司法建議[7]。在調解的過程中，還會邀請保險公司工作人員作為特約調解員、委托調解員，實質參與糾紛的處理。可以說，法院、雪場和保險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良好的互動模式。但在“法院+雪場+保險”之外，法院和雪場并沒有同滑雪協(xié)會會員、運動員、體育法專家、律師等社會力量形成良好的、常態(tài)化的溝通機制。在糾紛發(fā)生時，無利益關系的專家群體缺乏參與的動力。遠離城區(qū)的滑雪場客觀上也制造了參與的障礙。目前有限的交流集中在雪場之外，以研討會、交流會的形式進行。“法院+雪場+x”機制如何突破現(xiàn)有的互動模式，如何吸引更多的群體參與，如何使冰雪運動糾紛的處理結果更具合理性，也是其需要考慮的問題。

4 冰雪運動糾紛訴前調解機制的改進方向

4.1 訴前調解機制的實質應為人民調解

目前“法院+雪場+x”機制同時具有司法調解和人民調解的特性，但根據(jù)司法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調解制度，該機制的實質應界定為人民調解?！跋⒃A”“厭訟”一直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旋律，當發(fā)生糾紛時，人們更愿意尋求宗族、鄉(xiāng)紳、鄰里親友等的幫助。尤其是民事糾紛，絕大部分通過民間的道德曉諭和教化得到解決。官府的參與往往是間接的，“縣官運用正式‘法律’和‘權力’的強力，借助民間的力量促成調解?！盵8]其一直影響至今，形成了人民調解制度的雛形?！胺ㄔ?雪場+x”的訴前調解其實是民間調解的延續(xù)，它仍然需要依靠制度以外的權威來化解糾紛，只不過到了現(xiàn)代社會，權威由各行各業(yè)專業(yè)人士擔任，公權力機構為其開展調解工作提供便利與支持。從現(xiàn)代訴訟理論來看，在糾紛沒有正式提交到法院之前，法院應當謹守司法的克制性，不能主動干預當事人的糾紛解決過程。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當事人可以自由選擇是否調解，在調解的過程中可以隨時選擇退出，司法通道對當事人始終是開放的，并非將訴前調解完全代替訴訟。

其他國家的實踐也證明了這一點，訴前調解不同于法院的司法調解。比如在美國，雖然不存在正式的調解立法，但是根據(jù)《統(tǒng)一調解法》《調解員行為模范標準》等規(guī)定，法院會根據(jù)當事人的意愿，將糾紛提交給法院附設的調解項目。在調解中，“擔任調解員的人通常包括：律師、法學專家、心理專家、退休法官和牧師?！盵9]法官不會直接參與到糾紛的調解過程中，“避免調解對審判的影響與干預?！盵10]在德國，根據(jù)《促進調解及其他訴訟外沖突解決程序法》的規(guī)定，調解員是不具有本案裁判權的第三方人員，具體包括律師、司法人員、注冊會計師、社會心理專家等[11]。調解只是分配給法院的雜項工作，法官不應親自參與調解[12]。即便法官有時能夠參與到不具有裁判權的案件調解，基本上也是以私人身份，而非代表公權力行使調解權，更不能做出最后的決定[13]。因此綜合來看，在訴前調解階段，法院活動的空間比較有限，訴前調解不能成為法院變相的“審判”。

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主張訴前調解應以人民調解員為主導，并不意味著要否定法院的作用。事實上，國內外的訴前調解都是由法院充當組織者和推動者。法院會主動引導當事人對糾紛進行訴訟外的調解，向當事人推薦調解人員名單，放手將部分民事案件委托給調解機構，并同政府部門以及社會組織為調解機構提供資金，支持訴訟外調解的發(fā)展等[14]。冰雪運動的訴前調解離不開法院工作的支持，正因為有法院的大力支持，大多數(shù)冰雪運動糾紛才有可能化解在訴訟之外，所以應當辯證地看待法院的作用。

為了適應人民調解的性質界定，“法院+雪場+x”機制還需要進行相應改進。一方面，法官不應當繼續(xù)在具體糾紛的調解過程中發(fā)揮主導作用，這一角色應當由人民調解員擔任。人民調解員應當主持調解，擬定調解方案，并促成當事人達成調解協(xié)議。另一方面，在調解開始前后，法院需要提供制度性的、結構性的支持?！胺ㄔ?雪場+x”機制由法院倡導建立，法官作為組織者需要將參與調解的各方人員召集到一起，為他們提供一個對話的平臺。法院建立調解員名單，向當事人推薦合適的調解員，為調解員提供適當?shù)奈镔|或精神獎勵等。在達成調解協(xié)議后，法院要根據(jù)當事人的申請進行司法確認，或者調解不成時及時引導當事人立案。

4.2 訴前調解機制應在公正目標的基礎上追求效率

“法院+雪場+x”機制以效率為首要目標，出現(xiàn)了一定的價值錯位，其更應當在保證公正的前提下追求效率。糾紛解決機制很難同時實現(xiàn)案結事了和快速結案，前者往往在查清事實并合理確定責任的基礎上成立，而后者就需要忽略掉一些事實或利益。效率本身并不適合成為糾紛解決機制的目標，事實上，它也無法單獨為糾紛的解決帶來實質性內容。而公平正義是法律追求的終極價值，任何適用法律的活動都應當以此為價值遵循，糾紛解決的任一環(huán)節(jié)都需要考慮到公正價值的實現(xiàn)。“法院+雪場+x”機制無疑要適用法律，它依據(jù)民事訴訟法、人民調解法等程序法律建立，具體操作過程中也需要參照民法典、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等實體法規(guī)。作為代表社會正義的一端，該機制需要保證滑雪糾紛的當事人在平等對話的平臺上交流，他們各自的權利和義務能夠得到法官以及人民調解員公正對待，調解的過程充分尊重事實和法律，調解的結果符合大眾樸素的正義觀。

實體目標確定后，再根據(jù)目標選擇更有效率的手段。比如為了更好地查明事實，保證對事實判斷的正確性，建議雪場在事故多發(fā)地段安裝攝像頭，在事故發(fā)生后盡快固定證據(jù)，建議雪場配備醫(yī)療團隊救治傷者，并對損害及后續(xù)治療費用進行預估等等。在訴前調解結束后，法院也可以通過特別程序快速地對調解協(xié)議予以確認，或者幫助當事人快速立案等?？偠灾咝时旧聿皇悄康?，而是為達到目的使用的手段。

4.3 案件分流標準應針對不同焦點類型化判斷

“法院+雪場+x”機制的案件分流標準不能僅停留在簡單案件與疑難案件的劃分上，還需要更細致的類型化。冰雪運動糾紛主要出現(xiàn)在債法領域，包括合同和侵權。就合同之債來說，當事人可能圍繞旅游服務合同、娛樂服務合同、保險合同等展開爭議。因這類合同均屬格式合同，且條款有限，實踐中以合同主張權利的情形并不常見。侵害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的糾紛是冰雪運動領域的典型糾紛。面對輕傷或者輕微傷情形，當事人之間的爭議不大，比較容易達成調解。但是面對復雜案件情形，調解的難度將大大增加。在結合以下一個或者多個因素后，糾紛就或多或少地具有了疑難的特征。

(1)損害較大或者損害較難確定的情形。在當事人受到較大的人身傷害時，會產(chǎn)生不定額的住院醫(yī)療費用、護理費用、營養(yǎng)費用、誤工費用，甚至還有輔助器具費用、傷殘鑒定費用、傷殘賠償金等等。在糾紛發(fā)生當時，損害并不能確定，這種復雜的糾紛很難在雪場內調解。除非加害人自愿承擔全部的賠償責任或者事故當事人之間沒有任何爭議，否則一旦就各項費用存在爭議，司法訴訟幾乎是必然的。

(2)自甘風險還是過失相抵較難辨別的情形?！睹穹ǖ洹返?176條規(guī)定了自甘風險免責條款，“明知”風險仍自愿參與，發(fā)生損害即由自己承擔。在客觀上過失相抵會產(chǎn)生責任減免的效果，當加害人和受害人同時對損害的發(fā)生具有過錯時，按過錯程度或注意義務的違反程度對損害結果承擔責任。運動的危險程度影響著當事人對風險的認知程度和注意程度。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高山滑雪、單板滑雪等高風險運動必然適用自甘風險。事實上，在判斷受害者的行為是適用自甘風險還是適用過失相抵時，需要綜合考慮冰雪運動中的固有風險、運動技術合規(guī)性、年齡、精神狀況、自愿參與程度[15]等因素，而這些考量因素無疑加大了調解的難度。

(3)雪場等公共場所存在替代責任或者承擔安全保障義務的情形。雪場工作人員因操作不當或違反注意義務致使參與人員受傷時，會產(chǎn)生公共場所的替代責任。比如教練員在教學時存在懈怠失職致使學員受到損害的；損害發(fā)生后公共場所的救護人員沒有及時救治或救治有誤的；滑雪滑冰者與工作人員相撞的；工作人員沒有及時勸導在冰道雪道上停留拍照的人，致使后方人員避讓不及受傷的等等。公共場所的經(jīng)營者還承擔著安全保障義務，保障場地設施安全、提供安全提醒告知與警示。雪場沒有對滑雪道進行有效分區(qū)、沒有及時清理雪道異物、沒有設置安全警示標識、沒有對場地內的設備進行有效管理[16]等都要承擔一定比例的責任。

(4)家長、學?；蚱渌逃龣C構的監(jiān)護、監(jiān)管存在疏漏的情形。家長對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子女存在監(jiān)護義務，當孩子在滑雪過程中傷害到他人的身體健康時，監(jiān)護人要承擔侵權責任。類似地，當學?；蚱渌逃龣C構組織學生參與冰雪運動，作為組織者同樣會因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而承擔侵權責任。隨著糾紛主體的多樣化，調解也會變得越來越復雜。

在侵權糾紛當中，還存在物權侵權的情形，即事故導致了當事人的財產(chǎn)損失。比如冰鞋、冰刀、雪服、雪鞋、雪鏡、雪杖、頭盔、護具等配件的損壞，以及手機、首飾等其他配件的丟失或損壞等等。此種情形下物品的價值較容易確定，不似人身權侵權般復雜，因此達成訴前調解的概率較高。綜上所述，要根據(jù)糾紛的不同情形、不同的爭議焦點對訴前案件分流的標準進行具體化，這有助于不同調解人員、不同調解方式的確定，也有助于下一步訴訟的銜接。

4.4 通過程序的設置確保正常的訴訟救濟

調解和訴訟是兩大主要的糾紛解決機制。做好訴調程序的分離與銜接是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的主要方法。分離與銜接看似是兩種矛盾的行為方向，但結合“法院+雪場+x”訴前調解的實際情況看有必要同時展開。一方面，做好訴前調解和訴訟程序的相對分離，才能堅持人民調解的主導地位，不至于讓調解變成變相的審判，剝奪或限制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和處分權。同時也能夠保證調解的自愿原則，保障當事人可以隨時退出調解程序，主張自己的訴訟權利。更重要的是，能對當事人在調解階段的陳述意見和訴訟時的請求與答辯做到區(qū)隔。參與訴前調解的法官，不能再參與同一案件的裁判工作。當事人為達成調解協(xié)議而對案件事實進行的自認，不能作為對其不利的證據(jù)。另一方面，做好訴前調解和訴訟程序的對接，才能真正將當事人的權利(包括訴訟權利)落實到實處。最高人民法院曾多次強調，“要全面提升非訴訟與訴訟對接實質化水平，強化平臺對接、機制對接、人員對接、保障對接?！盵17]當事人在達成調解協(xié)議后，經(jīng)過自愿申請可以獲得法院的確認，合同中的實體權利將由法院的強制執(zhí)行力予以保障；當事人如果沒有達成調解協(xié)議，或者達成調解協(xié)議后反悔的，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法院劃定責任或者變更協(xié)議的內容。訴前調解、訴源治理的目的不是為了將糾紛攔在司法的門外，司法訴訟始終是權利救濟的最終途徑。

4.5 建立“+冰雪運動員”“+體育法專家”等常態(tài)化機制

實踐中的冰雪運動糾紛往往不是“教科書式”的，冰雪運動所造成的傷害也并非“標準化”的。面對疑難復雜的糾紛事件，只有保險人員實際參與調解，無法滿足現(xiàn)場調解的需要。法院有必要將冰雪運動員、法學專家、律師、社區(qū)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等吸納進來，利用社會調解力量提高訴前調解的專業(yè)程度。

在域外，調解的專業(yè)化同樣受到關注。德國要求調解人員應當具備專業(yè)知識[18]?！案鶕?jù)糾紛主題，需要不同的專業(yè)知識，如商業(yè)、社會學、技術或法律。此外，程序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在每個調解過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如何讓各方理解對方的關切，擺脫立場，參與尋求雙贏的解決方案，心理學為此提供了必要的基礎?！盵19]在美國，法院會委托專業(yè)的調解機構或調解員予以解決。當體育糾紛屬于一個具有較強專業(yè)技術性和相對行業(yè)封閉性的特殊領域時，行業(yè)組織的權威地位和自律作用十分突出[20]，此時將糾紛交由專業(yè)人士予以調解，能更好地消解矛盾。法院會向當事人推薦調解機構，也可以制作調解員名單供當事人挑選。為了保障調解工作的順利開展，美國一些州的法院或政府部門會為調解機構或調解人員提供經(jīng)費支持。

為了更好發(fā)揮社會調解的力量，冰雪運動的訴前調解機制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促進參與主體的多元化。首先，冰雪運動具有較強的專業(yè)性，有其專門的行動規(guī)則，比如《中國滑雪運動安全規(guī)范》《中國滑雪場所管理規(guī)范》以及《全民健身條例》《經(jīng)營高危險性體育項目許可管理辦法》等等。熟知這些專業(yè)規(guī)則的冰雪運動員、體育法專家等會在調解工作中提出專業(yè)意見，使調解結果更加公正合理。還有社區(qū)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可以當場確定損害程度及合理的賠償數(shù)額，減少糾紛當事人的后顧之憂。為此，人民法院可以將上述專業(yè)人員推薦為人民調解員，并督促當?shù)卣畬氖抡{解的人民調解員予以適當?shù)奈镔|補貼，對有突出貢獻的人民調解員給予表彰獎勵等等。甚至可以借鑒美國法院附設調解的做法，由法院為調解機構及其人員提供資金方面的支持。此外，法院也可以為人民調解工作的開展提供業(yè)務指導，使得法官和人民調解員保持良好的溝通，相互支持，通力合作，共同完善訴前調解工作。

5 結語

我國具有悠久的調解傳統(tǒng)，注重以和為貴，以讓為賢。矛盾糾紛經(jīng)過調解員的情理勸慰與法理說服得以解決，受損的社會關系得到及時恢復?！胺ㄔ?雪場+x”機制是在充分考慮冰雪運動的特性和調解的優(yōu)勢后建立的，其為體育糾紛調解制度提供了新思路，注入了新力量，極大便利了當事人“接近正義”，為我國冰雪運動的普及、冰雪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貢獻了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