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館”考釋

蘇全有，郭德榮

與藏書樓相關聯(lián)的詞匯中，“圖書”一詞有闡釋[1-2]，而“書館”等詞則尚乏專文探究。有鑒于此，本文專題考釋“書館”一詞，以推動相關研究走向深入。

1 書館多為學校

早在漢代，書館即指代學校。王充《論衡》載：“八歲出于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丑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3]桂馥《札樸》稱：“充以學書之館為書館，其受論語尚書之處別是一館，不稱書館矣！”[4]漢代私學中，初級稱書館，高級稱經(jīng)館。書館教育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是識字寫字教育，第二階段接受儒家學說的基礎教育。[5]據(jù)王國維考證：“漢時教初學之所名曰書館。其師名曰書師，其書用《倉頡》《凡將》《急就》《元尚》諸篇，其旨在使學童識字、習字?！盵6]可知漢代有稱學校為書館者。

元明清時期，仍以書館代稱學校。元代有詩《書館》曰：“池館深深鎖翠涼，課余多暇日偏長，屋連湖水琴書潤，窗近花陰筆硯香。吾道尚存貧亦樂，客身長健老何妨，十年心事閑搔首，厭聽蟬聲送夕陽?！盵7]明“天啟二年六月內(nèi)，奉旨拆毀天下書院，吳養(yǎng)春不遵明旨，巧立名色，改為書館，招聚朋黨，仍講道學”[8]?！洱埑貢^記》稱，泰和縣龍池書館“能守父祖之訓，敦為士之行，講習詩書，力于學問，其亦善于繼述也哉”[9]。清代桂馥《札樸》道：“今以教授館為書館?！盵4]書館與書院一樣，均指代學校。

近代，不少學校仍以書館代稱。林則徐《四洲志》說：美國“戈羅里”“書館八百一十七所，學童八千三百九十人，歲費銀三萬七千圓”[11]165。魏源于《海國圖志》卷62《外大西洋》載：“查治當城在洼申頓之西，中隔小河，相距三里可謂洼申頓之外城，屋多磚砌，設有加特力書館一所，公眾書館一所，讀書幼童約四百名?！盵12]809律愛倫部載：“設書館三百二十三所，肄業(yè)學童萬有七千?！毙柼氐赘癫枯d“書館甚多，肄業(yè)學童八萬四千?！盵12]815紐育部載：“書館萬有一百三十二所，學童五十四萬一千四百。”[12]817洼治尼阿部載：“書館百所，學童萬七千余口，歲費銀四萬五千員。此外，各部尚有大書館、大書院及技藝等館?！盵12]821-822卷82《澳門月報五論各國夷情》載：“俄羅斯有書館在北京，中國情事，俄羅斯可以知悉，而我等并無人與北京來往?！盵13]咸豐十年何秋濤在《朔方備乘》卷53《論俄國陰謀》載：“俄羅斯有書館在北京，中國情事，俄羅斯可以知悉?！盵14]與魏源所記完全相同?？梢婙f片戰(zhàn)爭前后的19 世紀四五十年代，書館在林則徐、魏源等的筆下指稱西方的學校。

1866年張德彝《航海述奇》載，二月“初四日甲午，大雨，往拜赫樂彬，曁江海關稅務司費士來。又至禮伯里華美書館，拜見前充英文教習丁韙良……”[15]1870年《中國教會新報》載文《日本國設西學書館》，開篇即稱“新設日本之書院……”[16]1876 年李圭環(huán)游世界途經(jīng)美國時記錄：“甘那的格省哈佛書館我國幼童課程窗稿亦在列?！盵17]183“紐城似此書館，共一百有七處，分上中下三等。館師男女二千五百人，生徒十一萬余人。每年經(jīng)費四百萬元，出自地方公款。有大書院二所，男女各一，距城較遠，無暇往觀?！薄奥剷^生徒，尚默識不尚誦讀?！盵17]270-2711877年李鴻章在《復郭筠仙星使》中說：“……各?？诒貞硌髮W、格致書館，以造就人才?！盵18]1886年9月17日，張蔭桓在日記中說：“今日金山領事具報籌設中西學堂，欲假西人書館，令華師率華童就學……”[19]1890 年《益聞錄》刊文道：“德國某山之麓有書館焉，窗兒明凈，位置天然，生徒數(shù)十輩……”[20]19世紀后半葉延續(xù)了書館指稱外國學校的習慣。

由上看出，書館從漢代以來多指代學校。

2 書館也指稱圖書館

書館也指代圖書館。其中在古代，多指代藏書處所。

在古代，書館亦是“帝王宮中藏書及講習處”[21]。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載：“東監(jiān)元和二年十二月，勅東都國子監(jiān)量置學生一百員，國子館十員，太學十五員，四門五十員，律館十員，廣文館十員，書館三員，算館二員?！盵22]《新唐書·后妃傳·韋皇后》載：“婉兒勸帝侈大書館，增學士員，引大臣名儒充選。”[21]可知唐代有藏書機構(gòu)稱書館。

宋代劉宰在《漫塘文集》中曰：“尤篤意教子，辟書館于所居之前，聚書其中，招名士與之游處，故子孫皆力學?！盵23]元代陳桱《通鑒續(xù)編》道：“宋主好讀書，每取書館中”。[24]可見宋元時期一些書館有藏書功能。

清代周永年在《邵廷采傳邵晉涵》中說：“晉涵在書館時見永樂大典采薛居正舊五代史，乃會粹編次?！薄扒∷氖哪曩F州主考官永年在書館見宋元遺書湮沒，目多見釆于永樂大典中，于是摘抉編摩……”[25]曹溶《靜惕堂詩集》載：“岀入?yún)搀蘩?，臨筵翠已深，泉香休把釣，壑靜且鳴琴。宜有藏書館，能堅避世心，乘除君自解，虛牝擲黃金?！盵26]清代藏書處所與之前相類似，亦有稱為“書館”的。

到了近代，書館被用來指代外國的圖書館。鴉片戰(zhàn)爭前后，《四洲志》載：“耶馬尼分國十一”“塞西俄達……富而好文學，有書館，藏書六萬卷?！薄邦I墨國”“國都設立書館一所，貯書四十萬部。此外，尚有大書館二千五百所，蒙童館三千所?！盵11]86，100林則徐所道“大書館”，即西方的圖書館。

《海國圖志》所載書館亦有藏書功能。卷44《大西洋》載：“塞西俄達……俗奉波羅特士頓教，富而好文，學設有書館，藏書六萬卷。”[27]卷50《大西洋》載：“蘭頓建大書館一所，博物館一所，渥斯賀建大書館一所，內(nèi)貯古書十二萬五千卷，在感彌利赤建書館一所……”[28]卷58《外大西洋》載：“國都設立書館一所，貯書四十萬部，此外尚有大書館二千五百所，蒙童館三千所”。[29]魏源所稱“大書館”也是指西方的圖書館。

姚瑩《康輶紀行》載：“蘭頓建大書館一所，博物館一所，渥斯賀建大書館一所，內(nèi)貯古書十二萬五千卷，感彌利赤建大書館一所”。[30]何秋濤《朔方備乘》載：“國都設立書館一所，儲書四十萬部，此外尚有大書館二千五百所”。[31]“土著者西南隅近哈薩克皆回教，東北隅近蒙古則信奉喇嘛教，文學技藝當推都莫斯、雅古薩兩部，在都莫斯者多流寓之人，在雅古薩者多武官客商，乾隆五十五年……創(chuàng)書館儲史書?！盵32]姚瑩、何秋濤提到的“大書館”“書館”與林則徐、魏源所指一致。

書館指代古代的藏書機構(gòu)、近代的圖書館，在此語境下，有必要對古代藏書機構(gòu)進行重新的思考和審視。1923 年楊昭悊在《圖書館學》中指出：“古來藏書地方概是用亭臺樓閣種種名辭來代表，沒有用館字的?！盵33]但這并不符合當時的事實。其實在宋初，國家史館藏書萬余卷，后來削平諸國，把各國藏書集中到京師，宋太宗又下詔百姓獻書有賞，由此共有藏書八萬卷，集中于史館、昭文館、集賢院，通稱三館。后來宋太宗另修新館，有詔文書庫、集賢書庫、史館書庫等六庫[34]。考慮到古代藏書機構(gòu)還有書樓[35]、書籍館[36]、藏書樓[37]、藏書閣[38]、書堂[39]、書院[40]、書庫[41]、書藏[42]、藏書之所[43]等稱謂，因此，“藏書樓”一詞不能涵蓋古代的藏書機構(gòu)。

3 書館的其他指代

3.1 書場

1898年《新聞報》載：“蘇垣盤門外吳門橋堍佳蕙舫茶室近因余香閣等處自添設書場以來，頓覺獲利三倍，誠恐日久利權(quán)為其所奪，遂于日前亦將樓上茗室改為書場，以廣招徠。詎正在興高采烈之際，忽有房東從中阻撓，勒令停歇，不得已復于絲廠對門另賃空房一所，題名蘇海論交樓，專作書場，現(xiàn)已裝潢完竣，不日當開場演唱矣。”[44]1899年《游戲報》載：“天樂窩書館聘請京都名家每夜準唱全本”，名家有徐處、段紅玉、小如意、周玉娥、繆萃鳳[45]。這里的書館成了說唱的場所。

《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中《女唱書館》載：“書場者，彈唱章回、演說評話之處，皆男子為之者也。咸同之間及光緒初元，有男女對彈對唱者，有一女獨唱者，故此類女子亦有以先生稱之者，即《紅樓夢》中之女兒先生，即古人之所稱之歌妓也。上海滬北茶樓除尋常男說書外，另有專聘女先生登樓彈唱者，初僅二三女子，非說書，蓋唱歌而兼及乎戲也，今則每一書臺三面排坐，少則七八人，多或十五六人，各執(zhí)琵琶，所唱皆京調(diào)戲劇，聽客入座每客約費小洋二角，若點戲則一曲一洋，可擇心愛者而訂交焉，其時即有婢送水煙筒來為之牽合，曲終隨去，如鳥歸巢、如魚上鉤，此日消魂他年落魄者于此卜之，好冶游者宜各慎之，而目下書場生意已較前盛，四馬路一帶獨立者僅天樂窩、小廣寒、天香閣、群芳樓等數(shù)家，場面闊綽，坐客盈庭。”[46]文章稱書館為書場，描述得至為精詳。

“書場叫‘書館’”的風習一直沿承至今[47]。

3.2 編書、抄書、翻譯

編書方面，唐代陸德明于《經(jīng)典釋文》載：“其古禮經(jīng)五十六篇，蒼傳十七篇，所余三十九篇，以付書館，名為逸禮蒼說。”[48]明代雷禮《國朝列卿紀》載：“宣德元年丙午春正月乙卯，修勑歷代臣鑒外戚事鑒，皆命總之，且諭榮：書館中編纂及繕寫官，有不遵約束者，悉聽稽督責罰，敢有違越者，具聞黜之?！盵49]圖書編撰是書館的主業(yè)。

抄書方面，清代乾隆年間，“丙寅諭，國家當文治修明之會，所有古今載籍，宜及時搜羅大備，以充?府而裨藝林，因降旨命各督撫加意采訪匯上于朝，旋據(jù)各省陸續(xù)奏送，而江浙兩省藏書家呈獻者種數(shù)尤多，廷臣中亦有紛紛奏進者，因命詞臣分別?？?，應刊應錄以廣流傳，其進書百種以上者，并命擇其中精醇之本進呈乙覽，朕幾余親為評詠題識，簡端復命，將進到各書于篇首用翰林院印并加鈐記，載明年月姓名于面葉，俟將來辦竣后仍給還各本家自行收藏，其已經(jīng)題詠諸本，并令書館先行錄副，即將原書發(fā)還，俾收藏之人益增榮幸”[50]。抄書錄副成了書館的輔助功能。

翻譯方面，馬建忠《適可齋記言記行》載：“泰西各國，自有明通市以來，其教士已將中國之經(jīng)傳綱鑒，譯以辣丁法英文字，康熙間于巴黎斯設一漢文書館。近則各國都會，不惜重貲，皆設有漢文館。有能將漢文古今書籍，下至稗官小說，譯成其本國語言者，則厚廩之。其使臣至中國署中皆以重金另聘漢文教習學習漢文。不盡通其底藴不止，各國之求知漢文也如此，而于譯書一事其重且久也如此，今近上海制造局福州船政局與京師譯署，雖設有同文書館，羅致學生，以讀諸國語言文字，第始事之意，止求通好，不專譯書。即有譯成數(shù)種，或僅為一事一藝之用……”[51]翻譯也成了書館的功能之一。

3.3 報館、書房、餐飲

報館方面，1872年《教會新報》刊登《林華書館告白》曰：“謹啟者，本館新報辦至二百零一卷……”[52]1882年《萬國公報》刊登《美華書館歇年告白》曰：“啟者，美華書館歇年定于月之二十八日停工，準于來年正月初十日開工，故萬國公報六百七十九卷暫停，至正月十五日發(fā)出，唯恐閱報諸公懸望，特此布聞?！盵53]上述所提及的書館，其實就是報館。

書房方面，明代毛晉《六十種曲》道：“真?zhèn)€好書館！但見明窗瀟灑，碧紗內(nèi)煙霧輕盈；凈幾端嚴，青氈上塵埃不染。粉壁間掛三四幅名畫，石床上安一兩張古琴。緗帙縹囊，數(shù)起看何止一萬卷；牙簽犀軸，乘將來夠有三十車。蕓葉分香走魚蠹，芙蓉藏粉養(yǎng)龍賓。鳳咮馬肝和那鸜鵒眼，無非奇巧；兔毫栗尾和那犀象管，分外精神。積金花玉版之箋，列錦紋銅綠之格。正是：休夸東壁圖書府，賽過西垣翰墨林?！盵54]這里描述的書館指代書房。

餐飲方面，清代荑秋散人《玉嬌梨》載：“坐坐遂一把手攬了蘇友白到書館中去吃酒，二人說說笑笑，直吃到日色銜山，才叫人送蘇友白回花園去……”[55]說明書館還提供餐飲服務。

總體來看，自古以來“書館”指稱不太穩(wěn)定、較為單一，因時而變，屬于多意詞。

綜上可知，“書館”多指學校，其具有的藏書功能使之與古代的藏書樓相類似，到近代則指稱圖書館，另有書場、編書、抄書等指代?？坚尅皶^”一詞，對于今天思考藏書機構(gòu)的稱謂演變，頗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