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
阿J從不安的夢中醒過來。
窗口掛著一輪月亮。
老樣子的月亮。
他想:年歲增加了。
可是季節(jié)又到春天了。
枝頭準備好了芽,還有花朵。
像隔壁正在沉睡的孩子。
這些足夠令人安慰。
白天鎖在辦公大樓的一個門牌號里面。
話語鎖在電話號碼、報表數(shù)字里。
眼光鎖在了對視的眼睛后面。
一些愿望鎖在舌根處。
但仍然存在著:一些愿望。
多么稀薄啊!人生的所有酬勞,
有時僅僅是那輪窗口的月亮:
始終跟熟人一樣陌生,
又跟陌生人一樣親切。
阿J提醒自己:保持阿J。
那些路未存在于心。日復一日仍要經(jīng)過它們。
單位,小區(qū)。
日復一日要經(jīng)過那些進口和出口。
一只只螞蟻爬上桌板。
如果把灰塵看作一只只螞蟻的話。
而舌頭,長出詞語,又擦去詞語。
像打印機和碎紙機。
可是那樓梯卻走向了一部復印機:
復印日子,復印夢。
順便還復印
煙花和水霧。
你們這些詞,果子一樣飽滿,種子一樣沉默。
慣于誘惑著,設下一個深淵。
驅趕我用日漸消失的視力,去獲取更深更明亮的視力。
近處和遠處,光線源源不斷,哀傷也源源不斷。
他無法描述的
大海全在描述——
波紋延展,露出時間的臉
潮汐,將月亮的手
印在沙灘上。沙子中如果有聲音
一個小生靈正穿越時間
索索,沙沙。巨大的海風
仍不能抹去這輕微的聲響。
阿J站立不動。他在自身的安靜中
捕捉這最低的聲音。
那么久。但聲音是那么多。
那么重地撞擊他。
奇妙的是,這撞擊他的聲音
全來自他的體內(nèi)。
像這大海,億萬年一直在做一件事:
大海撞擊大海,
并保持自身
肉身的新鮮。
阿J用耳朵聽到了
這狂風暴雨
就像一扇窗,又關閉了
風雨襲擊的耳朵
世界很容易就擋在了外面
阿J在另一個世界里
展開了旅行
喜歡嚇唬自己的人
叫愛倫·坡
喜歡折騰自己的人
叫詹姆斯·喬伊斯
喜歡自我愛戀的人
叫馬賽爾·普魯斯特
喜歡把自我漫畫的人
叫弗朗茨·卡夫卡
而幾個瞎子
博爾赫斯、荷馬
披著黑色的外衣
喜歡干
一擊致命的勾當
阿J栽種花
阿J剪下了花
阿J把花插進花瓶
阿J看著花枯萎
阿J收不到種子
流水無限
阿J書寫著
這鏡中花
一如
這鏡中花
書寫著阿J
那不是時間,那是一種龐然大物
阿J早已接受這個詞
卻無法接受它的形體
阿J不知道,要多少個自己,才能填滿它
跟光年一樣的事物還有:世界本身
以及世上有多少只蝴蝶
以及睡著的蝴蝶,飛翔的蝴蝶
斂翅而保持危險平衡的蝴蝶
以及沙子,仍在沙灘上的沙子
被鞋子帶走的沙子
不斷從巖石的禁錮中脫身的沙子
以及存在于文字中的沙子,剛剛寫下的沙子
以及沙子一樣存在的文字,任何時刻產(chǎn)生的文字
它們的生長早于阿J,又長于阿J
如果有機緣,它們可以記錄
阿J幾乎不值得記錄的短短的一生
這多么好:時光有盡,有情有義
一陣微風恰好送來一只蝴蝶
一刻或一生的信息
廣場上的一棵樹放開了嘴
拼命吸水。會有輕微的聲音嗎?
阿J不知道。
在這雨天,阿J要么抽煙,喝水。
要么喝水,抽煙。
那棵樹,在窗前似乎正在變顏色。
往深里變。
阿J的肉體也在深處變化。
那棵窗前的樹看見這一切。
但它從來不說。
它想說淋下來的雨,穿過它的風。
但它仍把一切說成了
沉默的自己。
阿J艱難地從夢中醒來。
他剛剛失重過,現(xiàn)在重量又回到肉體中。
不過,夜色的黑,施加了另一種重量。
它們堆積在窗外,看起來卻在眼皮底下。
把它們趕走嗎?從哪里入手?
要知道,它們黑得那么貼身,又那么無形。
阿J無法把它們像燈一樣關掉。
它們步步緊逼,化成阿J的一部分。
它們還會發(fā)出無聲之聲。類似于天籟。
或者類似于一陣滴答聲。
那是更難關閉的一個對手:時間。
它懷抱了所有短暫的肉體。
阿J一個字一個字地描述它們時,
他聽到了它們的奇異對話:
黑暗說:光芒來自不斷的磨損。
時間說:肉體的汁液是有限的。
一個完整的玻璃是沉默的
當它碎成一堆,碎玻璃
散亂著,仍然保持著沉默
前提是:你不能去照
你在玻璃里照出一個你
你在碎玻璃里照出無數(shù)個你
那些碎玻璃終于等來了你
它們切邊,放大,縮小,變形
彼此復制,又復制
徹底跟現(xiàn)實主義對著干
盡情展示美學的創(chuàng)造野心
那完全像是一場感情失控
走向了夜奔。一個人變成了
無數(shù)人嘴里流傳的人。無數(shù)人
將一個人創(chuàng)造成復數(shù)的人
但一切碎玻璃又會變回一塊玻璃
像無數(shù)的碎紙,經(jīng)由造紙廠
又將一頁紙,裝訂進了
一本完整的日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