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東方

□金鈴子

一

這個夏天，有一群親密之馬，等待著我

有一群絕望之馬，等待著我

這個夏天，我恢復了正常視覺

太陽熱烈，卻如此寧靜。我看到畫布上

一匹母馬的憂傷

我把顏料遞給他時。馬群飛流而下

我的愛隨一張畫布變成了，赤橙黃綠青藍紫

音樂隨長鬃飛揚，壯美的龍脊

如風。帶著日月山川，葡萄美酒而來

如風。宏大的交響樂，隨一首詩披散著

琵琶聲

唉，這個夏天，我趕上了最后一首贊歌

最后一場愛情

二

它們隨著光的方向，旁若無人地舞動

它們乘坐北斗而來

看它一眼，就輕易被它的惆悵打敗

我一時不知置身何處

借助微弱之光分辨它，我因它的神秘而沮喪

又因理解它而狂喜

馬的嘶鳴傳來

那群執(zhí)念的人，瞬間入定

那群懷揣煉金術的人，瞬間放下他們的金子

一切都停止了

荒原飄蕩的彩旗

小心翼翼從群馬飛過的百鳥

一切都停止了

那些高舉的槍炮，提心吊膽地在病毒中行走的人群

一切都停止了

只有一匹馬，

它跑出畫布。向遠處，向遠處

隨我的思想奔跑

三

它飛揚在夜色里的鬃毛，如飛翔的羽翼

它并不用腿，是飛翔

來自北方的草原，王子和公主的坐騎

它們奔跑起來

它們的響聲清冽而急速，它們的響聲神秘而動人

一個人在空蕩中尋找馬蹄的人，不禁發(fā)出疑問

是誰奪走了江山的靜穆

那個低垂著頭顱，錘打馬蹄的人

抬起頭來。他將馬蹄舉過頭頂，瞇縫著雙眼說

這里是曠世的孤獨，哪里有馬？

這只是奔跑在我身體里的聲音

是我白發(fā)里生長的蕭蕭斑馬鳴

是我少年時代

草原里的騎手，在綠色的空寂中，揮舞著馬鞭

抑或

是那個畫馬的人，在色彩里推出了

時光的蹄聲

四

暮色，群馬與落日在一起

一個壞消息太多的時代

它們眼睛明亮，卻看不到人世的雜草

它們耳朵聰慧，卻聽不到壞消息

它們只在落日中窺見飛翔的烏鴉

黑色地，簡單地

發(fā)出呱呱……呱呱……

它們只在黃昏里看見遠方之遠

排著長隊等待核酸的人

淡定的，疲倦的，懷疑的，病痛的

他們全部看著手機

像一個軀殼看著另外一個軀殼

它們只看到一個為馬立傳的

被一匹馬，帶入了歧途

五

穿過灌木叢的時候，我看到一條寬闊的山谷

這里住過兩匹互為知己之馬

它們變?yōu)閮勺┥?。它們就在我的面?/p>

身體上經年飄落的雪片

鱗片如雕刻。閃耀。優(yōu)美

黑烏鴉在我頭頂嘀咕

“看啊看啊，冰冷的已死之馬?！?/p>

因為冰冷我的心里生出暖意

冰冷之下，可以將太陽反復使用

冰冷之下，心生寒涼的人，可以相互取暖

冰冷之下，可以凍住當年的嘶鳴

凍住經年的愛人

在它們的體內，我找到

曾經的熱血和花香

我繞著這兩座雪山行走

此時，四邊寂靜，萬籟無聲

我在心里祈禱， “但愿它們傷口完美”

“但愿它們繼續(xù)活著。”

在虛情的人間，我為它們準備了鐵鏈

也準備了自由

六

疾風之馬，一道一道閃電起伏

大風在為它送行

一眨眼就跑到我前面去，跑過我的一生

我這一生，用懷念騎馬

那些奔跑者代替著我的奔跑

那些疼痛者代替著我的疼痛

愛者代替我愛。恨者代替我恨

我用體內的血喂養(yǎng)它們

它們是我最大的蠱蟲

善良的蠱蟲，只忠誠于它們的女主人

它們帶著主人

機警地避開利劍、火焰和暗器

我擁有著它們，宛如我擁有詞語

這樣。那樣。又這樣。還那樣

在詞語中翻云，覆雨

它們踏月而來，生死循環(huán)

從未曾孕育，卻日日誕生

它們跑過之后，我就寂寞了

我用一匹母馬的姿態(tài)，與山巒對弈

落指聲如此之大

仿佛太陽，叮咚一聲。落在大地上

七

那畫布上，女騎手駕馭著群馬來了

糾結的長發(fā)，黑亮的眼睛

只要丟掉一筆，就是人生的敗筆

只要丟掉一絲色彩

詩歌的臉就會發(fā)青

女騎手的皮鞭擁有狂傲、曖昧和撫慰

她舉起鞭子

他們以為她舉著太陽

不可消亡的生命

她在馬背上翻過腕子，騰空而起

眾人喝彩

只是喝彩

在大河的拐彎處，擠滿馬的歡笑

一匹雄性之馬

她喂它黃昏的詩句

它眼底涌起淚珠，讓我一怔

它也有思念啊。這思念熱烈、迅速而真實

它發(fā)出嘶嘶的母語

我渴求成為那低沉的……自由的

嘶……嘶……

八

群馬低垂著頭顱

得在畫布上

畫出少年時代到處游蕩的身影

一個詩歌的孤兒在街頭行乞

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想疾呼，卻聲音沙啞

一個打馬歸來的人，迷失了方向

親人，只有垂下頭顱的時候

我才對漫長的生活開始有所體悟

知道光明照耀的不一定是光明的事物

生活并不能給我們繁盛

知道那些趕馬者

趕的是長滿老繭的自己

在這個夏天，我們把我們驅趕

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從一個廢墟到另外一個廢墟

幾匹隱身之馬在火海之中

它們低垂著頭顱，黯然而悲傷

九

嘉陵江干枯的時候，我的白馬

將流離失所

我的白馬

不再有水草豐美的地方供養(yǎng)

不再有魚肥羊壯的玩伴

我的白馬，沒有水的滋潤，它的嘴唇

如此荒涼

它的前額，頸脊，背部，腰，腹部

更大的災難和黑夜

那么多衰敗向它俯身

哦

如果沒有大江

我將再也找不到藏身之所

如果沒有大江

我的詞語在何處孕育

突然，我聽到

……川江的號子響起

雄性的中音，帶來雨水的雷鳴

江水的澎湃。我的白馬

它的嘴唇有了愉快的光芒

快活地露出它的白牙齒

它撕咬我時，水聲難以平靜

十

誰雕刻的馬匹，它站在群山之間

一站就是一千年

已經接不住落日和滄桑

修行一千年也沒有修出正果嗎

我將手按在它的胸口

聽到它遠古的心跳。它呼我為王

難道我是它的前生，是曾經的小妖

許多神話中的一個

今天，你被放養(yǎng)在這里

供人參觀

你應該有名字。你叫抱月、烏騅、追風

梅花、獨角、赤兔，還是閃電

你應該有主人

是戰(zhàn)士、法師、術士、畫者，還是詩人

同行人，什么也不關心

他們只關心朝代，工匠的技藝

石頭的材質

我關心的與他們多么不同

我抱住它，像抱住我的孿生妹妹

像抱住我失散多年的親人

我為它清除身上的雜草，認真地抹去

它眼眶里的暗傷

十一

我獨自坐在銀莊的石階

看制銀的工匠，一錘一錘地敲打

一匹純銀的白馬

他告訴我

每一匹馬都有自己神秘的身世

我的白馬

一睡就是百年

它突然被一個鐵錘喚醒

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擁有

我把它佩戴在胸口，招搖過市

洋洋而得意

我開始贊美白，狡黠地用盡白

雪白、乳白、白茫茫、潔白、瑩白

白璧、白火焰。哦

那些白，紛紛而下

我準備了白皮書，鄭重地宣布

我擁有了馬匹。那靜止的白

十二

為什么我會丟失來之不易的東西

我丟掉過珍珠、耳環(huán)、戒指

丟掉過真理、理想

成群的馬匹，在我這里也會走失

它們離開主人

為什么，它們不悲傷

難道它們本身就住在，比悲更悲的地方

比痛更痛的地方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

一生都在向寒冷退讓，向暴力退讓

向壞退讓

我看不起我，我躲避我

我是我的陰影

擺脫不了大地這塊軀殼

就算十萬匹馬也拉不動這陰影

我被這陰影籠罩。馬的拉拽像哭泣

我只有躲進陰影中

如果看見一個陰影里的人

請一定不要踐踏她

這樣，她就是完好

十三

在一張薄薄的紙上放養(yǎng)馬匹

那些養(yǎng)馬人，也不曾告訴我什么

有時候我得假裝我是馬

看盡冷暖人情與戰(zhàn)火之殤

我在奔跑中生出白發(fā)

風把我的頭發(fā)吹亂，把我的主人吹走

我有了做義馬的想法

有時候我是它的仆人

陪它看路邊的風景，它發(fā)脾氣的時候

我說：請吧，隨便踢我

你對著江山悲慟，我又怎能快樂

更多的時候，我和馬互為過客

我隔著一張畫布看它，讓我發(fā)神

它隔著一張畫布看我，讓它發(fā)神

這小小的安慰，也許

已經足夠

我不必在不合適的時間寫下馬

正如不必在不合時宜的時間

畫出春天和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