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能
三月的傍晚,臺北無端沉入春寒。
窗外已模糊為墨色的山水畫,我多盼望此時晚天的顏色能是一種清麗的淡藍,帶著悠遠(yuǎn)的問候,或是對明朝的期盼。但天色是如此陰沉,像人們郁積的心事,輕輕一擰,就要滴出水來。如果是這樣,多少正在歸途的人又要發(fā)愁了。
妻子在廚房清洗草莓,女兒在她的小房間練習(xí)穿衣服,她必須加快速度,因為媽媽說她再不出來,草莓就要被吃光了——但我知道媽媽不會這么做,而且小孩的事,欲速往往更加不達了。她們的對話讓時光變得細(xì)致起來。我坐在小書桌前,閱讀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談的都是詩,形式、內(nèi)容、隱喻,對青春的向往……每一篇都情感豐盈動人,雖然有時不免稍稍雷同,但那些源自生命深處的情懷,就像來自不同植株的草莓,每一顆的滋味都有微妙的差異。有人寫著“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那綿延不絕的草莓綴飾著天庭的殿宇”。我知道,這是惠特曼的《自我之歌》,記得詩里說過:“我相信泥濘的土塊將成為情人與燈光?!?/p>
于是,我就坐在燈光里,此時便成了我的草莓時刻。
在孩提時代,草莓于我而言是相當(dāng)遙遠(yuǎn)的事物,和童話中的森林一樣遙遠(yuǎn)。辛勞的父母,給我提供的是香蕉一般實在、番石榴一樣堅硬、西瓜那樣汗水淋漓的生活。我穿著撿來的舊衣鞋,讀著二手的故事書,這樣的快樂就足以使我忘卻卑怯,縱使草莓并不存在于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
然而我多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看妻子用凈水沖畢,將艷紅的草莓放在繪了小花的瓷盤上,招呼孩子來享用。音樂細(xì)細(xì)流淌,淹沒了一日奔波的煩憂。我不知道這美好的一切是如何降臨的,窗外在不覺間已飄起寒雨。如果從遠(yuǎn)處看,光暈浮動的家,應(yīng)該是充滿平和與怡悅的吧!在漫漫人生路上,人是不是只期待著如此的一剎那——這一剎那間,是不是所有的悲欣與生滅都轉(zhuǎn)瞬消逝,且微不足道?妻子說草莓季就要過去了,我想在往后的長夏與清秋,在飛逝的時光中,我都將記得這一刻。但我擔(dān)心起來,此刻的溫馨是否亦脆弱如人們眼中的草莓,禁不起世事無情的擠壓,亦不耐人生風(fēng)浪的碰撞。人在甜美的時刻,為何總有夜幕低垂般的心事呢?
不過,回首來路,既已盡享人生豐麗的果實,其實已無什么是會失去的。妻子問我要不要多吃幾顆,我笑說不用了,我要回到書桌前繼續(xù)讀一首長詩?;匚吨€停留在口中、帶著青草氣息的甜意,我再一次想到“我相信泥濘的土塊將成為情人與燈光”,但情人與燈光又將變成什么?妻子收拾杯盤,晚間的動畫片開始了,我想起多年前的電影《布拉格之戀》,想起影片最后的對白:
“托馬斯,告訴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有多么的快樂……”
隱約傳來的歡快歌謠似在輕輕告訴我:所有的草莓時刻啊,應(yīng)該都是帶著微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