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慶
漢簡本《孫子兵法》與傳世本相比,在語句上有很多不同。經(jīng)校對整理,發(fā)現(xiàn)有通假字百余個,語句差異180余處,其中較大的語句差異有30余處。限于篇幅,以下擬將《勢篇》《謀攻篇》《行軍篇》《軍爭篇》主要差異處進行簡要辨析。為直觀顯示其差異,原文以漢簡本文字為基礎(chǔ),將傳世本增益或改動文字以括號標注,改動文字位置附后。
本句漢簡本為“畢受敵”,傳世本為“必受敵”。必,必然、一定。按傳世本,本句意為部隊必定與敵作戰(zhàn)而不會失敗。畢,有全部之意。按漢簡本,應該是所有部隊都與敵作戰(zhàn)也不會失敗,與張預注“人人皆受敵而無敗”相合?!氨厥軘场迸c“畢受敵”相比較,“畢受敵”態(tài)勢更加兇險?!爱吺軘场睉B(tài)勢下的“無敗”,才能凸顯“奇正”的價值;而強調(diào)“必受敵”狀態(tài)下“無敗”,則并無多大意義。辨析孰長孰短,最重要的就是研究能不能通過“奇正”之術(shù)達到“畢受敵而無敗”的目的?!爱吺軘场保话銇碚f雙方兵力相當,或稍處劣勢,并不意味著處于以“銖”稱“鎰”的絕對劣勢。這種情況下,“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善戰(zhàn)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則能夠“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善戰(zhàn)者”怎么做能夠?qū)崿F(xiàn)這個目的?那就是“以正合,以奇勝”了?!耙哉稀?,是以一定的軍事實力為基礎(chǔ),按照最有利于己的策略排兵布勢,在恰當時機和正確方向采取守勢或攻勢;“以奇勝”,對敵多方以誤之,“致人而不致于人”,“避實而擊虛”,發(fā)起攻擊時達成“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的目的?!吧茟?zhàn)者”依靠一定實力基礎(chǔ),奇正運用得當,自己不犯錯,誘敵犯錯,或采取的措施超出敵之能力,使敵無法有效應對,從而保證不敗,而且時機把握恰當,故而取勝。與《形篇》“先勝而后戰(zhàn)”,與《軍爭篇》“先知迂直之道”,與《實虛篇》“致人而不致于人”“避實而擊虛”,在邏輯上是一致的。所以,此句漢簡本義長。
吳九龍先生主編的《孫子校釋》也持相同觀點。這里出現(xiàn)改動的原因,應該是傳承者對“畢受敵”態(tài)勢量化認知不足,對奇正的意義理解不透,對作戰(zhàn)用兵“以正合,以奇勝”的作用認知不足,前后文沒有聯(lián)系起來,認為在所有部隊都受到攻擊全部參與到作戰(zhàn)中去的嚴重態(tài)勢下,有多大本事也難以做到必定不敗,于是認為“畢受敵”應改為“必受敵”,才可能做到不敗。
本句漢簡本為“以此動之”,傳世本為“以利動之”。上文“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提出了兩種動敵方法?!坝柚碑斎灰岳?,但“形之”則有“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隱藏實力以利誘敵之形,也有“遠而示之近,近而示之遠”的聲東擊西之形;有“能使敵自至者,利之也”,也有“能使敵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饑之者,出于其所必趨也”。善動敵者,絕不會僅“以利動之”,因為利于敵可動之而害于敵也可動之,“形之”“予之”結(jié)合運用會更加有效。
此句仍以漢簡本義長。改動的主要原因,可能因為后一句“以卒待之”——估計是傳承者認為“待之”有被動等待的意味。待敵自至,當然需要以利誘之,但聲之于東待之于西、圍點打援也是“以卒待之”。由此可見,傳承者對“待之”的理解,可能有所偏頗。
本句漢簡本與傳世本的主要區(qū)別是傳世本多“者”字,并且后續(xù)四句同樣都比漢簡本多“者”字。
多此“者”字,使語義理解容易產(chǎn)生偏差,容易使人認為兩軍對比具備某個條件的就會勝利。就本句來說,加此“者”字,容易使人認為“知可而戰(zhàn)與不可而戰(zhàn)”的一方會取勝。實際這種理解是有問題的。如果雙方對比得算少于對方,這種情況下“知可而戰(zhàn)與不可而戰(zhàn)”者如何一定會勝?如果只有“知可而戰(zhàn)與不可而戰(zhàn)”,沒有“知眾寡之用”“上下同欲”等等條件,也會勝嗎?本句應是強調(diào)“知可而戰(zhàn)與不可而戰(zhàn)”在取勝中的作用,是取勝的優(yōu)勢因素。這里的“勝”與《計篇》的“得算”意義相仿,文中“知勝有五”其實已經(jīng)明確界定了其“知勝”的范圍。當然,這里的“勝”又比《計篇》的“得算”對取勝的意義更進了一步,應該是“勝算”的意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明顯是對預測勝負的進一步深化,是動態(tài)的“知勝”。當然,“者”字也可以理解為“的”,用以指代前文,同時也不妨礙把這里的“勝”理解為“勝算”。但是,刪除“者”字,既不會改變意思,更不會引起歧義。
此句漢簡本更加精準。傳承者增加“者”字,一方面可能是受“此五者,知勝之道也”的影響,但最大的可能,是把“勝算”理解為“勝利”所導致。
本句漢簡本是“汲役先飲”,傳世本是“汲而先飲”?!凹骋巯蕊嫛碧刂浮凹骋邸边@個群體,有先保證部隊飲水的義務。連專供飲水的役工都忍不住先飲為快,說明部隊確實是“渴也”。而“汲而先飲”,沒有特指“汲役”這個群體,“汲而先飲”僅能反映汲水之人渴了。不指出“汲役”身份,不足以反映部隊“渴”的程度。兩相比較,漢簡本義長。
對本句的改動,可能是因為傳承者對“汲役”身份特殊意義認知不清,認為“汲役先飲”不如“汲而先飲”讀起來更順暢所致。
本句主要區(qū)別是漢簡本為“則不用”,傳世本為“則不可用也”;另外,“槫親”與“親附”意義也有一些區(qū)別。
漢簡本“則不用”意思是可用但不用,是指“卒已槫親”后可用,但如果面對高度危險的戰(zhàn)場,不以行使懲罰措施為保障,會有一部分人消極應付,所以相當于放棄使用。綜合兵法內(nèi)容來看,孫武對用卒區(qū)分了六種情況:一是“卒未槫親而罰”,為“難用”;二是“卒已槫親而罰不行”,為“不用”;三是“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為“不可用”;四是“合之以交,齊之以武,是謂必取”;五是“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谿;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六是“投之無所往者,諸、劌之勇也”。由此來看,孫武對“難用”“不用”“不可用”各有特指,在這里傳承者用“不可用”替換“不用”不妥當。所以,此處亦以漢簡本義長。
傳承者在這里進行改動,主要原因可能是對“卒已槫親而罰不行”影響用卒的程度理解不夠精準,而且并沒有將整部兵法前后聯(lián)系起來理解,是認知偏頗造成的。
6.先知迂直之道(計)者勝
本句漢簡本與傳世本的主要區(qū)別在于“道”和“計”。
本篇開篇即點出,“迂直之計”是在已經(jīng)陷入被動境地之后,通過迂其途、誘之以利的方法,達到后人發(fā)先人至效果,從而獲得有利作戰(zhàn)條件的“軍爭”之法。但是,“迂直之計”有很大風險,為了達到后發(fā)先至的效果,多數(shù)情況下需要超常規(guī)行軍,從而導致部隊數(shù)量下降、疲憊困乏。這樣的軍爭之計可能成功,也可能因此而失利,故只能稱之為“計”。針對這種巨大的風險,后續(xù)提出了解決辦法,就是下文“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豫交”等內(nèi)容。如此,通過正確決策、有效行動,使己方不落入被動境地,始終處于主動態(tài)勢,才是“軍爭”的有效方法,稱之為“迂直之道”和“軍爭之法”?!坝刂敝馈蓖瑫r也是王霸之兵的標準,《九地篇》的“四五者”就是對這一方法的進一步肯定。
但是,如果依傳世本,此處仍為“迂直之計”,則容易使人理解為強調(diào)的是前面所說后發(fā)先至的方法,而且也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疑惑。在講了半天的“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與“是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豫交”等等內(nèi)容,又強調(diào)“迂直之計”,使本篇顯得邏輯混亂、難以理解。所以,本處仍以漢簡本義長。
傳承者對本處的改動,應該是對孫武提倡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等內(nèi)容的作用理解不透,對“后人發(fā),先人至”的“迂直之計”又過于重視所致,認為“后人發(fā),先人至”才能顯示高超的兵法智慧,但忽視了“迂直之計”所蘊含的巨大風險和難度,忘記了孫武所提倡的“其所措必勝”的原則,以及對“無智名,無勇功”的“勝易勝者”的“善戰(zhàn)者”的定義。
7.……背丘勿迎(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圍師遺(必)闕,歸師勿遏,(窮寇勿迫,)此用眾(兵)之法也。
本句漢簡本與傳世本文字差異較多。漢簡本為“……背丘勿迎,佯北勿從,圍師遺闕,歸師勿遏,此用眾之法也”,傳世本為“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圍師必闕,歸師勿遏,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其主要差別有以下幾處:一是“背丘勿迎”和“背丘勿逆”的差別,二是“圍師遺闕”和“圍師必闕”的差別,三是漢簡本無“銳卒勿攻,餌兵勿食”和“窮寇勿迫”,四是“此用眾之法”和“此用兵之法”的差別。
“背丘勿迎”,指作戰(zhàn)時我處高地,敵處低洼,我應該堅持高地優(yōu)勢,不要由高處向低處去迎戰(zhàn)。如果按傳世本,僅從字面來看,大概有三種解釋:一是敵“背丘”占據(jù)高地,我不要向高處攻擊;二是我“背丘”,不要放棄高地優(yōu)勢逆向攻擊敵人;三是我“背丘”,不要由低處向高處逆向行動。第一種解釋,我低敵高,與“高陵勿向”重復,不可取,而且與本篇以我為主體視角的體例不符;第二種解釋,由高向低逆向攻擊敵人,“逆”字不如“迎”準確;第三種解釋兩軍對陣,在我占據(jù)高地情況下,沒有逆向行動的可能,而且如此也不合理?!氨城鹞鹩奔扰c“高陵勿向”明顯區(qū)別,用語比較精準,與“背丘勿逆”相比,漢簡本“迎”字義長。
“圍師遺闕”與“圍師必闕”相比,在于程度上的不同,“必闕”更加絕對。要分析哪一個義長,需要從為什么“遺闕”來分析。將敵人包圍后,敵陷入窮途末路,為防止敵死守,形成消耗戰(zhàn)態(tài)勢,需要留出闕口,使敵心存希望,在敵逃逸過程中,以我預先布置的阻截、伏擊或側(cè)擊,在運動中消滅敵人,可以大幅度減少我方損失。通過“遺闕”來變陣地戰(zhàn)為運動戰(zhàn),從而減少戰(zhàn)斗損失,加快作戰(zhàn)進程,不失為一種非常好的戰(zhàn)術(shù)策略。但是,并非所有情形下都能“遺闕”。大概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被圍敵人力量很弱,戰(zhàn)斗意志不強,不“遺闕”更能使敵人喪失抵抗意志而投降,取得全勝;或者我方地勢占優(yōu),圍困狀態(tài)下對我消滅敵人最有利,則均不需要“遺闕”。另外一種是若“遺闕”則可能縱敵逃逸,或使其會合援救力量,不能保證消滅敵人,如此也不能“遺闕”?!皣鷰熯z闕”是一種非常好的作戰(zhàn)策略,但是也有不適用的情形。“圍師必闕”過于絕對,故“圍師遺闕”義長。
漢簡本無“銳卒勿攻,餌兵勿食”和“窮寇勿迫”。傳世本這些內(nèi)容,與兵法內(nèi)容不夠合體,要么是與其他內(nèi)容重復,要么是于理不合。聯(lián)系上文,本段內(nèi)容是“治變”內(nèi)容的延續(xù)。前文提出“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陣”的“治變”措施,但是還不夠具體、不夠全面,于是進一步補充了“高陵勿向,背丘勿迎,佯北勿從,圍師遺闕,歸師勿遏”等內(nèi)容,相當于“治變”內(nèi)容的補充和深化。傳世本增加的三個內(nèi)容,其中“銳卒勿攻”,相當于說對敵精銳之卒不要攻擊,因為硬碰硬得不償失,從而與“無擊堂堂之陣”意思重復。“餌兵勿食”于理不合,如果知道是“餌兵”,沒有誰會貪小便宜,如果不知道是“餌兵”,“勿食”也沒有依據(jù)。是否是“餌兵”,關(guān)鍵在于判斷,食或“勿食”是其后順理成章的行動,在這里強調(diào)“餌兵勿食”意義不大?!案F寇勿迫”,意思是對窮途末路的敵人不要逼迫太緊,防止敵狗急跳墻,遭受不必要的損失,但是對窮途末路之對手,終歸要滅掉,不近身逼迫,如何消滅?不逼迫近緊,其仍有生存空間,如何使其認識到窮途末路,從而放棄抵抗?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窮寇勿迫”都不是終極解決辦法,只在放緩消滅敵人的節(jié)奏、疲敝敵人上倒是有一些意義。除此之外,傳世本的三個內(nèi)容,“銳卒勿攻”是對敵部分部隊的處置,“餌兵勿食”是作戰(zhàn)過程中的細小情節(jié),“窮寇勿迫”是無關(guān)大局的局部策略,與漢簡本“高陵勿向,背丘勿迎,佯北勿從,圍師遺闕,歸師勿遏”相比,都不具備影響戰(zhàn)役戰(zhàn)斗整體的意義,摻入其中意義不大。
漢簡本“此用眾之法”與傳世本“此用兵之法”相比,漢簡本義長。一是,本處內(nèi)容先有“故用兵之法”,使用“用眾”可以避免與前面文字重復;二是,使用“用眾”,進一步強調(diào)這里討論的是大兵團作戰(zhàn),與《勢篇》“用眾”“斗眾”相合,也以此明確了其討論內(nèi)容的層級是涉及戰(zhàn)役戰(zhàn)斗整體,而不是戰(zhàn)役戰(zhàn)斗的某些環(huán)節(jié)。
總起來看,傳承者在這個地方的改變或摻入,主要是兩個原因造成:一是忽略了作戰(zhàn)中統(tǒng)軍將領(lǐng)視角的基本特點,摻入了局部或過程性內(nèi)容;二是忽略了兵法內(nèi)容的緊密聯(lián)系,沒有能夠從整體上、從前后聯(lián)系中來理解兵法具體內(nèi)容,而是片面理解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