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瓜和冰棍棒

◎尹杰

黃瓜

黃南正是靠著那些他看不上眼技術(shù)成色不足的營生，完成了一次原因不明的自我放逐，仿若一顆流星燃燒著劃破成明們心中的荒寂夜空。

關(guān)于這件事，成明得到的真相并不比別人更多。和大家一樣，他只知道黃南那張籃球樣的黃臉有一個月沒在浸滿涎水的課桌上跳動和閃爍了。黃南失蹤幾天后，另外一張籃球樣的黃臉圍繞著校長開始跳動在朝向操場的窗外。這只籃球的外皮褶皺得就像裂開了一樣，紋路看上去又黑又深，填滿了歲月。它像是被泡過一陣子，又拿到案板上撒了些面粉，表面泛起一層微卷的皮屑。與許多被時間綁架了足夠久的東西一樣，它還沉淀了些芝麻大小的色素。彈性也不足了，發(fā)泡膠般浮囊著，又受著筋膜的牽拉束縛，像一捆被繩子橫豎勒出幾道深溝的厚被子。

但天使擁有許多副面孔。這個來校園尋找黃南的女人，也是天使。因為除了她，還有誰能在上午兩節(jié)課后撫慰少年們空虛的胃，將貧瘠干涸滋潤為充實豐盈？1985年的圍墻里面，這些青春期的胃正從里向外翻成一只只手，攫取一切能吃到的，把它們都拖進(jìn)肚里。這些吃進(jìn)去的被分解后合成新的荷爾蒙，流遍半生不熟還有待深加工的臟器和肢體，刺激這些被圍困的年輕人做出更多更招人恨的事情來。這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他們的同謀和幫兇。這當(dāng)然是有償?shù)?，涼皮攤的鐵錢箱嘴巴張開又合上，吞下成明的鈔票時，牙齒碰撞會發(fā)出好聽的咔嗒聲。在出走之前，黃南一直掖藏著他和賣涼皮女人的母子關(guān)系。

和世間所有校園一樣，這個校園的后圍墻也是寄宿的外戚。它像鄉(xiāng)下來的窮親戚，回家就鉆進(jìn)小屋子，到點(diǎn)了就厚著臉皮坐過來默默地吃飯。家里有什么好事情，它永遠(yuǎn)都不會是首選項。沒有人會賦予它學(xué)校大門那樣的禮遇和光芒，它就不合群地立在那里，興味不減地享受孤獨(dú)的寡居。它專注于收藏風(fēng)的禮物。被風(fēng)注入了二次生命的塑料袋、作業(yè)本紙、根子斷了干掉的灌木都避世隱居在這里。后圍墻常年不洗澡，厚重的體味只有在七、八兩個月日光的暴虐沖刷后才稍微好一些。那兩個月，校園到處灑滿了掰碎后淌著巖漿蜜湯的太陽薄片和餅屑，同時也灑滿了寂靜。后圍墻的幾處歪斜往往在徹底坍塌之前就被修復(fù)，但墻砌起來天生不就是為了倒掉的嗎？就像人向死而生。這墻老也不倒，就難免會讓人心生不滿，你哪怕是豁個牙崩個口子也好啊。這時候，墻柱上往往就會滋長出些碎磚頭碼成的腳蹬。一摞摞的長條，菟絲子一樣寄生著。

黃南蹬著這寄生物上了外戚的頭，在上面走鋼絲一樣展平雙臂。他像是在天藍(lán)色的幕布上扎了個眼兒，一縮身就鉆進(jìn)去，消失在墻頭與藍(lán)天的交界處。墻外一定也長著一大叢菟絲子。

成明追隨黃南，剛把頭高過這堵墻，眼睛就被染成了綠色，接下來看什么就都是綠的。那是一塊綠得發(fā)黑的菜圃，蒸騰著讓人愉悅的塊狀涼氣。那些綠色葉片為了遮蔽下面的深淺，所以堆疊而生，以至于能看到的每一片弧形都是殘缺的，就像都被大大小小的嘴咬了一口。和人工湖里搶食的魚一樣，它們疊壓了不知有多少層，仿佛是由一只大手一片一片碼好的，齊整得已失去了個體的張揚(yáng)，讓人硌硬又忍不住想看。成明溜下墻根，潛到魚群下面，撥開一兩只游離的散兵，在發(fā)黃的陰暗中，發(fā)現(xiàn)竟還有另一種條狀的綠色。這條狀物和自己的臉一樣也叢生著叛逆不馴的粉刺。這是一片黃瓜地。

不知什么時候，這圍墻后面就多了片黃瓜地。如果早些知道，成明這樣的人怎么可能逃得過誘惑放過它們，早當(dāng)作某個象征，早就橫掃過無數(shù)遍了?？礃幼?，黃南是早就知道這里，而且不止一次來過。因為這里的每條黃瓜上好像都印滿了他的眼睛。每長長一寸，就印上去一只眼睛。他像一架敬業(yè)的低速攝影機(jī)記錄植物的生長，甚至幫助它們綻放和授粉。但這片黃瓜地絕不是出自這位制作冰棍棒的小手工業(yè)者之手，著實另有主人。

兩個男孩潛游在黃瓜架下，葉子在輕浮地向他們招手。汗毛白嫩畢現(xiàn)、身軀婀娜纖柔又富有彈性的藤蔓正暗笑著勾起手指，爭相挑弄男孩的臉龐、下巴和身體。瓜們卻神色凝重，一條條深沉地垂墜著。這種矜持和它們的滿臉粉刺看上去極不搭調(diào)。這些青春痘此刻正懸吊在命運(yùn)的陰影中不安地等待，因為緊張而憂郁得發(fā)亮。它們中很少的一些已提前踏上了宿命的歸途，攔腰被兩個男孩捉住，上下一搓，就被門牙切割粉碎攪拌在嘴里，體液瞬間就漂紅了剛髭出淺黃色胡須的嘴唇。只有個別的遭到了唾棄，被認(rèn)為是苦的或長相太難看，肢體殘缺地躺在壟溝里。棄兒們一邊自我安慰，慶幸生命因不完美而得以茍延，直至水分盡失以木乃伊的形式得到永生，一邊感慨世間不平，飽受了偏見和不公正對待。

黃南往成明懷里塞了一根黃瓜，就催著他翻回原來的世界。成明納悶為何不一分錢不花地留下來吃個夠。這些果實已到了該吃掉該嫁人的時候，她們已豐滿得難以用葉片遮擋，噴射出的粗重體味都在黃瓜地上方筑起了混凝土的空中樓閣。她們再不嫁人可就老了，就沒人會要了。她們明天可能就要被遣散流放到不知什么地方，落在不知什么人手里。那些木銼一樣的大手沾滿了污穢，會把她們從頭到腳捋上一遍，然后塞進(jìn)嘴里任意蹂躪，攻破最后一道防線。成明愿意今晚就睡在這片黃瓜地里。

黃南和成明說好了會再來，但一定要二人同行，可總也不見約。每次成明一提這事，黃南就攆狗趕雞聊起別的。成明受不住那些青春痘豐滿閃亮的誘惑，實在無法再等了，只好孤身前往，卻只見幾片身材干癟營養(yǎng)不良灰頭土臉的葉子在風(fēng)中百無聊賴地?fù)u擺。幾條飲食毫無節(jié)制導(dǎo)致黃綠面皮水桶腰身的老瓜，自感卑微地躲藏在她們后面，又耐不住寂寞不時要探頭出來，瞟上幾眼。葉子隨風(fēng)盡責(zé)，一開一合地向成明推薦老瓜?？沙擅餮矍案‖F(xiàn)的卻是嗚咽哀鳴的煙塵，綠色的血海和一支正瘋狂擄掠成熟豐滿身體的鐵騎。

那一陣子，成明滿世界尋找黃瓜，把能找到的整條就塞進(jìn)嘴里，大口咀嚼那份懷念，把這當(dāng)作對失去黃瓜地的小小補(bǔ)償。成明在黃南媽的涼皮攤上也找到了一些黃瓜。她們在成明面前呈現(xiàn)的是一種帶皮切絲再碼好、嫩綠濃綠相間的生命形式，這綠色的虎皮斑紋就像烤鴨被凌遲后的重生，以展示私密的內(nèi)部來抗拒宿命。她們以體面的絲狀向世界表達(dá)最后的敬意，風(fēng)情的表露已在涼皮攤升華到了美學(xué)的高度，之后她們就要以不愿詳述的形式遁入輪回了。她們一小撮一小撮地依偎在涼皮上，允許一滴紅油侵入自己象牙白的身體，為這支輪回的序曲同時涂抹喜慶和悲壯兩種色彩。

很快就過季了，暖風(fēng)的黑發(fā)中開始夾雜一絲白色的涼意。要不是黃南出走挑明了他和涼皮攤主人的關(guān)系，成明還把涼皮攤上的黃瓜與那片黃瓜地扭不到一起。這時，黃瓜地已經(jīng)遙遠(yuǎn)得像是種植在一本青春故事集里了，成明心里剩下的只有羨慕，黃南竟然擁有這樣一個好媽媽，能接受那些黃瓜。

黃南的歸來如同空氣從凌辱中短暫解脫后霧霾的猥瑣重現(xiàn)。校園在體驗了大約一個月零混亂的真空期后，重新被填滿了。這一個月，校園舔舐?lián)嵛恐嘧系难?，得以喘息療傷，運(yùn)轉(zhuǎn)一份難得的寧靜。包括成明在內(nèi)，所有的壞孩子好像都瞬間得到點(diǎn)化頓悟了，令人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地變成了虔誠的僧侶和修行者。課間他們除了相互問好，就是安靜地坐著，嬰兒祈盼奶水般祈盼面色凝重皺紋深刻的教誨。師長們在酒瓶底的鏡片后面僅僅用低八度的聲調(diào)來誦讀經(jīng)典，這些聆聽者的心靈就被激情裹挾住跳躍。他們靜置內(nèi)心，卻舞蹈靈魂。

黃南的出走停擺了家里的涼皮生意，使攤位不得不空出來。這塊守寡的空地還喘息著涼皮的蒜味，就招引來了一個賣煎餅的老漢，以至于雙方后來好一番爭斗，其酷烈程度也再次鑒定了黃南與黃南媽的至親血統(tǒng)。成明分明看到了一個中年婦女黃南。

黃南回來后，大家都不太習(xí)慣。他用一張努力嵌滿溫順和羞澀的黑臉面對冷漠的成明們，與之?dāng)y手的是寡言。這臉因為扣著一張硬殼，以至于黑色笑容極度缺乏表現(xiàn)力，除了完美地映襯牙白和眼白。那一個月經(jīng)歷的苦難好像都是由這張臉獨(dú)自扛過來的，上面糊滿了煤灰與淚水、汗液混合成的漿體，刻滿了風(fēng)吹日曬雨淋，記錄了一個月沒洗漱、街頭露宿的低質(zhì)睡眠和孱弱的肝功能。

幾天后，成明們才開始圍成圈子，硬逼著黃南講他的故事。黃南這行腳僧占據(jù)一塊凸顯的巖石，鷹鷲般蹲坐在一圈稚嫩視線的交匯處，紫唇微啟，舌燦蓮花。他的故事不像黃瓜似的有頭有尾，只有一大把黃瓜刺那樣拉手的細(xì)節(jié)。起因不過是一些家庭瑣事，大概是多一個煎蛋少一個煎蛋這樣的。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故事就被涂上了一層濃厚的焦黃色，聞上去有一股子蛋白質(zhì)燃燒的臭雞毛味。不過，這只是黃南自己說的，成明覺得里面還應(yīng)該隱約閃爍著黃瓜刺的綠影子。

黃南從涼皮攤的鐵錢箱里抄了一把，就開始了他的出走。走出去很遠(yuǎn)，才聽到錢箱蓋子那上下牙打架憤怒尖利的叫聲。黃南出走的大概方式是汽車火車加步行，最遠(yuǎn)到了海邊。這讓成明們雙腿不得不軟下來匍匐于他面前，他們鄉(xiāng)下人一樣頭一次見識到出走這道菜還有這種吃法。他們回味自己之前嘗試過的，與黃南比起來，不過都是些蠟像般的虛張聲勢和無能者無路可走自拍板磚式的無奈反擊。

花光那把零錢，黃南又硬撐著跛行了不短的一段路程。他盡可能不停留，不是跨步在枕木間，就是機(jī)動于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之上，或是蟄伏在車廂私密處。

那幾天，黃南在成明腦袋里分明安裝了一臺投影儀，它讓成明眼前老晃著一個吸溜鼻子，拐腿拖著編織袋的矮小身影。這小個子把見到的每個垃圾箱都翻個底朝天，在人間百味中尋找與酒瓶紙板金屬的緣分。有時他還會祭出玩耍之名，嘻嘻哈哈地滾走機(jī)務(wù)班一兩個輪胎，回頭就旋轉(zhuǎn)到火車站廣場鞋匠那里。不久，那些輪胎就被分割成人們腳底的紋路。像成明們簇?fù)碇粯?，在那些城市幽暗盲腸的盡頭，當(dāng)?shù)氐暮⒆右舶堰@座肉身擺放在高處，飽含虔誠地篤信和拜服，泛濫著精滿自溢的憐憫，秘密地把家中的美味貢獻(xiàn)于他。黃南則回報以那不易辨識的黑色笑容和一口白牙，一些不多的言行可以當(dāng)作課業(yè)拿回去領(lǐng)悟。

黃南戴著黑面具和不存在感度過了那個冬季，就是緊隨的春雨也未能將這厚實的沉悶洗去和復(fù)原。凡事都以黑色的笑容應(yīng)付，讓成明對黃南出走故事的起因和完整性打滿問號。

成明與黃南的友誼陷入了長時間的枯水期，以至于無法再得到豐沛的灌溉、深刻和固化，更隨著學(xué)年結(jié)束和對方轉(zhuǎn)學(xué)而枯萎，直接步入終局。經(jīng)過一個漫長暑期時空穿越般的腐蝕消化，和七、八整整兩月的炙烤，荒寂校園未硬化的土地碎成了齏粉，柏油路面和操場則流淌著蒸蛋羹的濃湯，在云氣蒸騰中顫抖。假期和烈日的疊加使成明關(guān)于黃南的記憶中斷了，他把剩下的那一小點(diǎn)兒埋藏在后圍墻墻根下面。這時的后圍墻已振作起來，拋棄了從前的曖昧不潔和不拘小節(jié)。

那輛涂上天空藍(lán)油漆還是顯得粗拉的涼皮手推車也再見不到了。也許它正在另一個校門前繼續(xù)被涼皮湯浸泡著，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墮落為灰藍(lán)。也許在某個角落里，它正龜裂掉皮，正經(jīng)歷火浴，只留下一副供人猜測聯(lián)想的炭化骨架，揚(yáng)灑著黑色的焦煳味兒。

成明與黃南之后再未相逢，直到今天經(jīng)過他的墓前。他與成明的父親棲身于同一座墓園。這個都市求生高手在墓碑上笑望著成明。成明曾經(jīng)得到過黃南后來嗜賭的音信，但這短暫的返場就像一只干癟的粉蛾，隨即就被生活的浪濤拍碎在礁石上，沖遠(yuǎn)了。

夕陽下，黃南坐在墓園圍欄上。成明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后揮手告別。

冰棍棒

黃南的那些個門道，光是看著都累。成明撫摸過那一捆捆冰棍的遺骸，每捆都一把握不住，要雙手才掐得起來，卻只能換來一次完整豐滿的冰涼。這塊甜蜜又冷漠的冰晶身材修長，白氣蒸騰，一層又一層分泌著熒光透亮的粉狀體液，汗津津得真讓人心動。

成明想象黃南在街上老低著頭抹了雞脖子似的樣子，想象他用針式打印機(jī)的眼睛，在那條被烈日烤得流湯的柏油路上嗞啦嗞啦打滿點(diǎn)子。他一次次彎腰鉆進(jìn)街巷的小腸，撥拉開褶皺，拈起那一根根金色的木條，吹吹塵土攥進(jìn)手心，這些尸骸隨即就揚(yáng)帆踏上了輪回之路。

成明覺得，這些細(xì)短的棍子是自甘沉淪，所以才回收起來一點(diǎn)也不容易。它們總躲著黃南這樣的人，免得再次淪落為把柄。它們不甘心忍受那份羞辱，作為骨架被舔食后再次被拋棄到凡間的角落。它們愿意像一根朽木一樣一直腐蝕下去，爛作黑泥和死水。成明覺得，世間大概只有黃南這樣的人才會把它們當(dāng)寶，供奉在牙床上研磨咀嚼，把它們當(dāng)作甘蔗，嘬干榨盡最后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甜涼，還要妥帖收藏。你若咬到一個冰棍，舌尖感受到骨頭上滿布的齒痕，那一定是黃南們留下的。

黃南最終還是拋棄了這項綠色業(yè)務(wù)。對現(xiàn)存的那些遺骸，黃南解釋為幾年前惡童期所為，然后就轉(zhuǎn)移了話題。

黃南現(xiàn)在正試著自己制造冰棍棒，這意味著他要成為一個事實上的制造商，但需要踏在一些半成品的背上才進(jìn)得了這個門。

那是半扇竹門簾，不知已被風(fēng)雨赤日凌虐了多久。那難以想象的酷烈程度讓它看上去灰頭土臉、猥瑣不堪。而且它還被烈焰狂熱地吻過，從頭到腳氤氳著火神咸澀的體味。留下的那個咖啡色炭化弧形，給它烙上了苦難的級別，標(biāo)示了它曾墜入地獄的層數(shù)。黃南卻相信這些曾被拿來遮擋私密的竹棍足夠強(qiáng)壯，完全能轉(zhuǎn)變角色勝任為一塊冰的骨頭，敲斷任何挑剔的目光。但是，它遮擋過的秘密現(xiàn)在還頑強(qiáng)地寄生在上面，雖然已經(jīng)一層一層鈣化了。成明捧著它，把眼睛看進(jìn)去的時候，能讀出這些秘密。黃南卻冷落了秘密。他要把這些秘密全部車裂砍斷，斬成手掌的長度，并且要打亂拼圖，將它們東一筷子西一棒子遣散流放成永世無法破解的謎題。他要讓它們因為遮蔽才擁有的高貴就此徹底卑賤下去，屈辱地輾轉(zhuǎn)于人們的口齒間，或腐朽于陰溝里，讓苦難接續(xù)升級。而現(xiàn)在看來，這種斬斷和流放不失為一個好的再生術(shù)，那竹門簾化整為零以卑微的形式成為了新的存在。

可是，黃南要翻越層層山巒才能抵達(dá)收獲的園林。毛刺算得上是群山之中最難逾越的那一座。它看上去矮矮矬矬卑微如汗毛，實際上荊棘叢生，毒蚊橫飛，畸路難行。這擅長單兵作戰(zhàn)的小家伙若扎在口腔上顎，你拿它一點(diǎn)辦法沒有。它既難以剔除又無法馴服，就像蚊子叮在腳趾上一樣真是讓人窩火。

這時，黃南才剛剛翻過竹棍長短難搞的陡坡，卻抬頭就望見這毛刺的云頂。黃南制作了一個模具，把長的竹棍頂在里面，截出來的就剛好一般長短。其實長一點(diǎn)短一點(diǎn)，對大家來說都無所謂。但是毛刺就不行了，它讓人看到的是不專業(yè)，品嘗到的是一次沮喪。黃南試著用所能得到的最鋒利刀具高速切割來實現(xiàn)品質(zhì)的飛躍，好攀上那令人窒息的完美高度。但結(jié)果總是讓人輸?shù)么簧蠚鈦?，還發(fā)不出脾氣。家里最快最重的斧子已經(jīng)歪斜在角落里，用安靜的生銹來自我療愈挫敗后的創(chuàng)傷了。那支外形帥氣英俊亮澤的鏨子，與之配合的是一把鐵榔頭短促而有力的一擊，氣勢近乎完美，但毛刺仍充滿挑釁地舒展出來，宣示它卑鄙不馴和無比驕傲的生命力?，F(xiàn)在看來，這目睹過諸多秘密的竹簾并沒有因為自己只剩下半截，而且飽經(jīng)磨難，就卸下傲慢的鎧甲，任黃南擺布。這看上去已落魄得不成樣子的條狀物著實有著令人恐懼的一體性，那就是斷了也要拔出絲來。黃南最后不得已只能再次求助火器。經(jīng)歷過的劫難還未來得及消化，就又端上桌來。看來也只有火神才能降服得了它。與上次劫難不同的是，這次黃南使用了陰暗的技巧——燎。

冰棍房的女人隔著一個書包大小的窗洞，也能讓人感受到海的浪濤洶涌。遞根冰棍出來，像是連帶著要把自己也傾卸到人家的手上。那堆疊在一起糾纏不清的胸腹幾乎填滿了整個窗洞。女人接過那捆竹棍，黃南的第一批產(chǎn)品，用力握了握，又拋起來掂了掂，慵懶得只睜開一半的毛茸茸眼睛還在那些可疑的棕黃色痕跡上停留了片刻，那是火神吻痕的碎片，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女人就“哐”的一聲把它們?nèi)舆M(jìn)一個鐵桶里，以一種張揚(yáng)的方式收下了一捆秘密。這捆秘密與那些東倒西歪支棱著的平庸木棍混跡在一起，那俯視腳下的孤傲美感不僅難以遮掩，反而更加凸顯出來。這時，黃南已經(jīng)窒息到快要喊出聲了。女人一定察覺到了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但對她來說，那算不了什么。

很快那些竹簾上的秘密就嗍舔在人們的嘴里了。那半張竹簾就此改換了生命的門面，開始以全新的形式輪轉(zhuǎn)于人的口唇和果皮箱之間。但這并不能輕易改變黃南的身份，他不就是那些在街上撿小棍子的成百上千孩子中的一個嗎？他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制造商。所以，他得到的還是一捆冰棍棒換一根冰棍的待遇。他想把這根冰棍換成錢，但不敢開口。因為自從遞進(jìn)去第一捆竹棍起，黃南就覺得冰棍已不再是原來的冰棍了，他嘴里老有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每舔舐一下這冰涼胴體分泌出的濃稠汗液，那些竹簾后的秘密就要在他腦袋大屏上重新演繹一次。如果這甜涼的水銀奔騰洶涌在白天滾燙的味蕾上，那些秘密就會無可避免地恣意翻滾在他的夜里，車輪般碾過一個少年的夢境。黃南不想再提出什么不安分的要求，怕一開口，連眼下的冰涼也只能依托回憶與想象。他止步于這種糾纏不清冰火交融的欣快感了。

很快，黃南的工作臺上就只剩下一層黑色血痂疤，每一個都蜷成完美桶狀的微卷、半卷和大大小小的卷。它們是一場火浴后的結(jié)晶，因為涅槃而獲得自由和永生。它們涂炭自己的容顏，換來嫩白的伴侶鮮亮如初，又熬過滲血拉絲的剝離，最后黑著臉一小撮一小撮安靜地枯干在這里，帶著那種晨起時常有的不潔、曖昧和慵懶。黃南喜歡把它們用兩根手指拈起來，在指肚上細(xì)細(xì)研成粉末。

他試圖再獲得些新原料，半張或一整張被秘密所唾棄且不合火神胃口的竹簾。遺憾的是，再也遇不到這些身體柔韌挺拔修長的家伙了。

黃南不得不放棄這個榮耀心靈的項目。這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和那些夾著包、梳著發(fā)型、穿著體面的生意人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甚至更高一頭。他對成明說，恐怕再也不會遇到這樣讓人滿足就像一腳踢到寶的美事了，那是一種和大吃了一頓冰不一樣的感覺。多年后回憶起來，成明覺得黃南當(dāng)時一定是想說，它不僅撫慰了年幼的味蕾，而且超越了物質(zhì)的欲望，長驅(qū)直入，呵護(hù)到了仙氣裊裊的靈魂，那些蒺藜遍布的制作環(huán)節(jié)，引黃南跳入了一個噴涌創(chuàng)造快感的水池。成明認(rèn)為自己在某一方面永無可能站在與黃南同樣高的山頂，或浸入同樣深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