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1
開春時節(jié),叔公來電,囑我送一包細壤進城。記得那天春陽如水,陽光牽著金線從林木間無聲穿過,投射在田壟間,閃現(xiàn)出一片斑駁的光影。從高處遠遠望去,那些晃動的光斑像一群調(diào)皮的小獸,在菜畦中跳躍奔跑。
叔公在電話里語速緩慢,聲調(diào)輕柔,如同和煦的春風拂過我的耳廓。當聽到“細壤”二字凌空而來時,我竟然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放下電話,我啞然一笑,發(fā)現(xiàn)咬文嚼字的叔公確實有些與眾不同。
信息時代,網(wǎng)絡(luò)就像中樞神經(jīng),控制著人的思維和行動,遠離稼穡的城市生活,聞不到泥土的氣息,很少有人會去惦記氣候和耕作??墒堑貧獬溆氖骞?,雖然已經(jīng)遠離泥土,但是鄉(xiāng)間的每一樁農(nóng)事都像甘甜的草料,飄過漫長的歲月,在記憶的胃部不停反芻,咀嚼出醇香的味道。
叔公的電話像連接城鄉(xiāng)的神經(jīng),讓人感受到反射的春光。面對全新的語境,我的思緒在古典的余韻中恍若游魚,隨著起伏不定的浪頭,穿梭在時光的長河中。那一刻,我趕緊閉上了眼睛,身心緊隨飄揚的思緒,在豎排的漢字中尋找經(jīng)典的場景,遙想擊壤而歌的上古意象。
現(xiàn)代科技飛速發(fā)展,傳統(tǒng)觀念急劇變化,日新月異的話語體系,層出不窮的網(wǎng)絡(luò)語言,萌生出眾多陌生、另類的新穎詞匯。特別是日常交往的口語,已經(jīng)很難聽到這種半文半白的詞語。為此,叔公所言的“細壤”一詞,如同秋蟲螢火,燭影搖曳,不由讓人想起秦朝丞相李斯在《諫逐客書》里的一段話:“泰山不拒細壤,故能成其高;江河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只不過叔公所說的細壤,含義不同,另有所指。
在土壤這個大家族中,細壤并非形容微弱細小,而是寓意深沉和成熟。細膩的土壤,它是粗石糙土的互補。生命本平凡,平凡如一塊細壤,細壤中亦能長出郁郁蔥蔥、根深葉茂的大樹,而樹自然能開出灼灼其華。
年逾八旬的叔公是老牌農(nóng)專畢業(yè)生,他從十八歲開始從事農(nóng)技服務(wù),一直心無旁騖?;乜此簧?,就像一抔細壤,滋養(yǎng)著鄉(xiāng)村的根部,呵護了一茬又一茬春種秋收的莊稼。
從土壤改良、配方施肥、水稻制種、溫室育秧、良種選育,到除蟲防病,叔公的雙腳已經(jīng)深扎泥土,身心撲在田野上。他既有泥土的品格,又有植物的個性,嚴謹細膩,專注認真,在工作上從不敷衍。平時對我們這些晚輩,叔公總是批評多于夸獎,提醒多于贊揚。他講話雖然慢條斯理,但分析問題卻思路清晰,切中要害,直指核心,闡述觀點邏輯縝密,總是引經(jīng)據(jù)典,給人一種文縐縐的感覺。
退休之后叔公依舊駐守在耕作一線,有天晚上,細雨蒙蒙,他在水稻種植基地勞累了一天,傍晚回家,就在快進家門的時候,突然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叔公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病倒了,后來輾轉(zhuǎn)各地,求醫(yī)多年,始終無效。最后雙腿癱瘓,坐上了輪椅。
離開鄉(xiāng)村的叔公,像一株離土的老樹,被一陣風連根拔起,然后強行移進了城市。從縣城的7樓,到省城的27樓,由于疾病原因,倔強的叔公不得已順從兒子的安排。
患病之后,叔公的生活雖然離泥土越來越遠,但他的心卻與泥土越靠越近。我曾在叔公那個棕色的筆記本上見過他的摘錄:“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至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p>
我沒有問過叔公摘抄這段話的本意,但我更愿意通過自己的想象來注視他的精神向度,來理解他的真實內(nèi)心。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的叔公,沒有想到最終會讓他身心分離。一個把身體與靈魂都供奉給了泥土的人,到了晚年竟然因疾病被高樓懸空,以潰敗的方式離開了泥土。
叔公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我相信叔公摘抄那段話遠不止于人歸于塵土那么簡單的道理。“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這是早已悟透了的自然規(guī)律。作為農(nóng)技人員,叔公的內(nèi)心一定隱藏著一份對泥土的大愛。在我接觸過的專業(yè)人士中,叔公是一個能夠?qū)⑼寥蓝趾侠矸峙涞娜恕T谒劾?,土壤絕非一個簡單的名詞,而是兩個不同的生命要素。
“土”和“壤”連成一個詞語,這是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出現(xiàn)的事情。“土”和“壤”的區(qū)別在于,“土”是自然形成的物質(zhì),“壤”是經(jīng)過人類耕種改良之后才逐漸獲取的結(jié)晶。我們每天行走在遼闊無邊的大地上,以為這是盤古開天就有的物質(zhì),其實土壤的演變過程相當漫長,百年人生在土地面前只是一個眨眼間的忽閃。
土來源于巖層風化、大石碰撞成小石,再磨礪成碎屑,然后通過水力侵蝕、生物腐殖、火山爆發(fā)、季節(jié)性凍層、森林大火等各種自然運動而形成。從幼年新土、壯年軟土,再到上等的老年熟土,分別需要三千年、一萬年、五十萬年以上。這種天河一般的時間跨度,不由讓人想起《西游記》里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再三千年才得成熟的人參果。
如果在沒有外力破壞的條件下,在基巖上形成一米深的土壤,大約需要一萬兩千年至四萬八千年,難怪古語有云:千年烏龜萬年土。
無所不包的土壤,無法速成。沙礫磨損,塵埃聚合,一點一滴,它是光陰熬成的遺物。世間不管多么堅硬的物質(zhì),一切終將成土。
元朝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有云:“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睙o論是風化、氣候,還是生物腐熟或人力作用,都可以看作土壤是光的能量在地上的變化。
收納萬物的土地,不僅神奇,而且博大寬廣,兼容并包。為此,在叔公眼里,土是一個遼闊的天地,而壤則是專業(yè)的細化。土地與土壤屬于兩個不同的概念,在叔公眼里兩者有不同的指涉,有不同的層次,從來不會概念模糊,混為一談。
土地是一個以面積計算的空間,是人類社會生產(chǎn)、生活以及活動的空間,是自然經(jīng)濟的綜合體。而土壤是分布在陸地表面,具有一定肥力,能夠生長植物的疏松層。土壤作為表面附著物,只是土地的組成部分。土壤可以依靠人力去收集和搬運,比如出售瓷土,販賣黑土;而土地卻是連筋帶骨的整體空間,人力無法將其移動。
《說文解字》對“壤”的定義是:“壤,柔土也,無塊曰壤。”就像古文中“娘”與“孃”分別指少女和生育后的媽媽之意,這樣理解“土”與“壤”的關(guān)系,似乎變得更加形象直觀。
細壤像細糧一樣精制,質(zhì)地疏松,軟綿可耕,通氣透水,保水保肥,無疑它是水肥氣熱協(xié)調(diào)的優(yōu)質(zhì)土壤,這樣的土壤用“細壤”來命名再恰當不過。
叔公需要一包細壤,不知是拿來研究,還是用于種植或者把玩懷想。衣食無憂的生活,無比便利,農(nóng)副產(chǎn)品堆積如山,取之不盡,像叔公一樣心系節(jié)氣、關(guān)心土壤的人越來越少。只有深愛土壤的人才知道,泥土是一個寬厚的詞語,它可以延伸萬物,貫穿整個世界。水稻、玉米、小麥、大豆、棉花、高粱、向日葵——這是向上生長的美學。紅薯、花生、芋頭、蘿卜、馬鈴薯——這是向下擴展的理想。它們的生長與天空大地相連,與泥沙水土相通。雖然根須在泥土中從不露面,但枝葉會綻放高貴的花朵,結(jié)出香甜的果實。
不事耕作的人,以為土壤是爛賤之物,隨處皆是。當我扛起鐵鍬,拿著袋子,在村前屋后轉(zhuǎn)了好幾圈之后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村莊竟然找不到一處可挖的土壤。
這是一個被人忽視的問題,泥土,上等的泥土,越來越稀少。當我直起腰身環(huán)顧四周之后,眼前一片茫然,水泥鋪設(shè)的村道縱橫交錯,裝修氣派的樓房依山傍水,一字排開,菜地在萎縮,建筑在擴張。鄉(xiāng)土的村莊不知何時開始變得精致起來,水泥覆蓋了瘦小的村道,粗糙的石塊被打磨得光滑圓潤,曾經(jīng)鋪天蓋地的泥土,已經(jīng)各居其位,沒有一點富余。
我只好騎車到更遠的地方去尋找,以為很快就能找到散發(fā)著牛糞氣味的黑土。遠處雖然有不少改造之后的大田,可是曾經(jīng)的泥土被機械翻耕平整,在淺水中化成了一團稀泥,不時冒出銅錢般的氣泡。我一眼空茫地觀望四周,發(fā)現(xiàn)真的很難找到那種腐熟的細壤。
2
叔公是個挑剔之人,他要求的細壤應該腐熟透徹,狀如膏腴,沒有一絲雜質(zhì)。這樣的土壤,只要抓在掌心,用力一攥,就會流油。然而在鄉(xiāng)村卻再難找到這樣的土壤,要么混雜著瓦礫碎石、建筑垃圾,要么堆滿了廢棄塑料、水泥殘渣。
本以為取一包細壤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我遍行四野之后,方知細壤稀有,凈土難覓。在方圓十幾里轉(zhuǎn)了三天才算找到一處細壤,可面對那處細壤,我拿著鐵鏟,遲遲不敢下手。
當我鉆進沒過人頭的蒿草堆時,看到了兩處古跡,一個是“土地壇”,一個是“豐登社”。土墻雖然已經(jīng)坍塌,但修長的石碑像堅挺的肋骨,對抗著時光,那一行陰刻的顏體大字還異常清晰。面對這些信仰的遺物,我不敢再邁步往前。
古人敬仰土地,在京城紫禁城周邊分布著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nóng)壇,從這五壇就能看出,從平民到帝王,對天地自然都充滿了無限敬畏。
鄉(xiāng)間的信仰是最樸素的,因為五谷從地里而生,所以人們世代膜拜稷神(五谷)和社神(土地)。在這個古木參天的社壇前,泥土有至高的地位。正中立起的土壇如小山一樣屹立,土壇的東面是青土,南面是紅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中間鑲嵌著圓形的黃土。想當年,這兒香火旺盛,拜者成眾,每一個朝拜者都懾服在大自然腳下,姿態(tài)虔誠,神色莊重??墒侨缃竦纳鐗翉R徹底凋敝,除了尚存一點斷壁殘垣之外,那種神秘莊嚴的色彩早已蕩然無存,剩下只有曾經(jīng)的廢墟和遺跡。
泥土不僅養(yǎng)育了鮮活的生命,同時還塑造著燦爛的文明。泥土生長出華麗的宮殿,孕育出膜拜的神靈。站在廢棄的社壇前,想象萬物的聲音從耳邊飄過,那是絕版的圣樂。時值正午,天空瓦藍,白云悠悠,如金似銀的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我看到古樹的影子在迅速拉長,不斷擴大,而我自己的影子卻在慢慢縮小,最后像一只螞蟻在夾縫中消失。
到底該不該在此取土,我左右為難,站在灌木雜草之間,我的想象如枯草一樣紛亂,在山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擺。如果把社壇視作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手中的鐵鏟就成了殺人的兇器,我不敢再給癱瘓的病人添上一刀,最后只能空手而歸。
回來時經(jīng)過一處制陶遺址,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面對東一堆西一堆的陶片,我找了一塊光禿的石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沒有煙癮的我,那一刻竟然無比渴望能抽一支煙,渴望用一支煙來調(diào)節(jié)思緒。我感覺只有縹緲如云的煙霧,才能理解一個人復雜的心情。上帝造人的泥土、女媧補天的泥土,傳遞著史前的傳說。此時我似乎突然悟懂了泥土的深層寓意,沒有人能說清,泥土可以經(jīng)歷多少次生死輪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法逾越的自然規(guī)律,見證了多少泥塑的土地廟在時光之水的沖刷下,最終回歸了泥土。泥石流、石漠化、磚瓦、陶瓷,這些由自然與人工制造的過程,驗證了泥土的巨大可能,它既是速朽的物質(zhì),又是永恒的結(jié)晶。
幾年前,一場特大的洪水卷走了無數(shù)泥塑的金身,雖然每一塊泥土有漫長的歷史,可是在滔天的巨浪中全都化為了泡影。只有被烈火鍛造的陶器,活成了泥土的骨頭,以不屈的意志對抗著強大的時光。
我注視著腳下一堆破碎的陶片,釉面上刻有清晰的圖案花紋。我彎腰拾起兩片,雙手撞擊,發(fā)出金屬一樣悅耳的聲響?!斑郛?、咣當”的聲音在寂寥空曠的山野回蕩,驚動了樹叢深處一群小鳥,我的目光追隨小鳥的翅膀,看到了頭頂一小塊天空。在遠離喧囂的山林中,人的神情趨于專注,更容易找到舊時代的意象與敘事,哪怕是一堆殘片,一堵斷墻,也能生發(fā)出奇異的想象。
寂靜的山林里,山風吹拂,枝條搖晃,移民搬遷之后,山里人跡罕至,古老的土坯房內(nèi)似乎有無數(shù)幽靈正在無聲穿越。只要屏住呼吸就能聽到,前世夢幻般的耳語,已變成今生豐滿的傳說。
半月之后,我再次接到叔公的電話,在電話里我明顯感覺到了叔公的焦躁和急切?!按籂幦?,夏爭時?!薄耙荒曛嬙谟诖??!蔽沂煜み@些俗語農(nóng)諺,季節(jié)牽動著叔公的神經(jīng),使他的身體有了超常的敏感。收曬搶種,必須搶住時日,就像鐘表的齒輪,無縫對接,不差分毫。
由于我的行動過于遲緩,無意中耽擱了叔公的播種計劃,使得他著急起來。顯然挖掘細壤之事已經(jīng)拖延不住了,我只好再次出發(fā)。
在通往豐登社的路上,我一直在為自己尋找挖掘細壤的各種理由。從地方史志的記載中,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人為的痕跡。比如雞鳴寺、張八殿、神土廟先后消失。蒼老的古磚、厚重的麻石條、平坦的青石板、端莊的碑刻,全都遭受了分離和肢解,大小物件,下落不明。有些被人移進了牲畜的欄舍,鋪設(shè)地面或立為柵欄;有些橫臥于小溪兩岸,成為入村進山的石橋。還有的做成攔河蓄水的圍堰、遮擋風雨的屋瓦。當年隨便走進哪個村子就能見到廟宇的構(gòu)件,最讓人無語的是在這些石頭拼湊的建筑中,不時會閃現(xiàn)一兩塊字跡清晰的墓碑,除了刻有確切的生卒年份之外,碑石的中間還有死者的名字,旁邊排列著層層疊疊的孝子賢孫。生死像一根隱形的鏈條,告訴我們曾經(jīng)的事物,許許多多這樣的事物,組成了豐富的民間遺存,在若干年之后將成為考證歷史的證據(jù)。
肉身易朽,生命短暫。作為匆匆過客,在浪花飛濺的歷史長河中,消失了太多的痕跡,唯有大地知道誰來過。
3
我好不容易把一包細壤送進了城里,在叔公面前終于可以松下一口氣。此時雖然春天已經(jīng)過半,但輪椅上的叔公還是帶著深深的期許,他的表情像懷春的女人,無比急切。他幾乎每天都在掰著指頭惦記農(nóng)事,當一包姍姍來遲的細壤,從三百公里外的家鄉(xiāng)送上27層的高樓時,我看到了叔公臉上一片蔥蘢,滿眼春光。
細壤帶來了鄉(xiāng)土的氣息,聞著那種熟悉的氣味,叔公明顯活泛起來。只見他沙沙地轉(zhuǎn)動輪椅,在廳堂中忙前忙后,那個樣子讓我想起春種秋收時的農(nóng)人,忙得腳跟能不落地的樣子。
我們只簡短地聊了幾句閑話,叔公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了正題。他首先打開袋子,像個驗貨員,審驗我?guī)淼募毴?。他伸手抓起一把土,托在掌心,仔細分辨,接著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捻動幾下,再放近鼻子聞一聞。我看到他把土輕輕地放回了袋子內(nèi),隨之臉上露出了孩子般開心的笑意。
從他的表情中就能猜到,他對我送來的細壤很滿意。當時我很擔心叔公會問我從哪兒取的土,我自然不敢說出那個地方。鄉(xiāng)里的老人對神壇社廟深有禁忌,如果知道我冒犯了鄉(xiāng)俗,說不定老人會立馬翻臉。還好,叔公并沒有打聽我取土的過程,而我更不敢說出村里土壤的變化和現(xiàn)狀。
驗完土壤,叔公搖著輪椅,帶我去參觀他在陽臺上改造的“都市試驗田”。說實話,走進陽臺我只瞟了那么一眼,整個人就愣住了。真的沒有想到,“都市”與“耕作”這兩個對立的詞語,在叔公手下變得如此自然與和諧。只有五六個平方米的陽臺,被他創(chuàng)造成一片農(nóng)耕天地。別家用來種花養(yǎng)鳥的地方,他卻構(gòu)建出了一個豐饒的世界。
訂制的塑料秧盤,由大到小,往上攀升層疊,一共有九層。層與層之間嚴絲合縫,秧盤與秧盤相互咬合,它們似乎天生就是一個整體。從上往下看去,多像一片錯落有致的梯田,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
這是一塊飄進城市的飛地,雖然微弱細小,但細小的田野同樣可支撐盛大的天空。叔公在這個微雕般的空間里,延續(xù)他的試驗。從春天開始,到冬天結(jié)束,這巴掌大的地方有風有雨,有收有種,讓人真切地體會到了生命輪回,感受到了四季變化。
耕種是一件盛大的農(nóng)事,必須賦予一種莊嚴的儀式,不管這些土地是否遼闊,該有的程序一點不能減少,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叔公給每一層秧盤都接通了灌溉的管子,就像醫(yī)院的輸液裝置,定時從管子中噴出霧狀的肥水,使土壤保持最佳的墑情。
對于眼前的農(nóng)事,最開始我以為叔公只是寄托對鄉(xiāng)土的念想,所謂的耕種只不過是象征性的一件道具和擺設(shè)。然而當我轉(zhuǎn)過身去時,發(fā)現(xiàn)所有細節(jié)都是實景還原。陽臺的另一邊擺放著一面碩大的鏡子,叔公怕我見識淺陋,不懂植物的秘密,特地告訴我,這可不是鄉(xiāng)間門楣掛鏡,意在避邪。城市高樓林立,陽光稀少,不像一覽無余的鄉(xiāng)村,日頭高懸,陽光恣意,無遮無攔。鏡子作為補充陽光的器物,它讓作物在局促的陽臺上獲得該有的照耀,在太陽的直射下產(chǎn)生神奇光合作用。同樣的道理,我在鄉(xiāng)間見過,林間種果,每年都得剪枝間苗,預留陽光的領(lǐng)地。不管怎樣努力,在沒有陽光的地方,不可能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會相信,足不出戶的叔公,在省城竟然續(xù)接著他的農(nóng)耕夢想??梢钥隙ǎ骞奶飯@夢離不開堂叔的支持。研究哲學的堂叔,學識淵博、思想深邃、性情開朗。他平時很支持叔公參與動手動腦的活動,認為老年人不怕折騰,就怕閑悶。如果在輪椅上枯坐不動,老人的身心將會快速衰老。“生命在于運動?!边@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有效的養(yǎng)生經(jīng)驗。叔公隔壁有一位老人,請保姆前他還能下地走動,自從保姆來了,他就整天坐著輪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外面遛彎也由保姆推著。幾個月過去,老人的雙腿就失去了行走的功能……
我知道,一個人不管年老還是年少,只要能干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管多么辛苦,他的內(nèi)心都是快樂的。只要他還能愛著、眷戀著,記憶就能重現(xiàn)曾經(jīng)的事物。包括溝渠中浮游的蝌蚪,河灣里往來的魚蝦,樹林中啼叫的布谷,那都是歲月的回響。
車來人往的城市像一臺咆哮的機器,一刻不停地在運行奔忙。在那些似曾相識的小區(qū),在森林般的高樓里中,無人會留意一個耄耋老人的鄉(xiāng)土行為。正因為不被外界關(guān)注,叔公才能享有清靜的生活。而清靜中的叔公又是急切的,他急著去完成想做的事情。兩年前,叔公被一篇文章震動。那是一篇切中農(nóng)業(yè)要害的文章,作者說,種子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芯片”,要打好種業(yè)翻身仗,就必須攻下“卡脖子”的種源技術(shù)關(guān)。
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它是農(nóng)業(yè)之母,也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關(guān)鍵和核心。種子對于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堪比芯片在制造業(yè)的地位,種子的質(zhì)量決定了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口味、品質(zhì)和競爭力。
年老體弱的叔公知道自己干不成太大的事情,于是他在種子的多樣性方面萌生了自己的想法。有一天晚上,電視里有人在演唱“井岡山好地方,紅米飯南瓜湯,餐餐吃得精光,天天打勝仗……”
紅色的歌謠勾起叔公深情的回憶,歌曲表現(xiàn)了朱德和毛澤東挑糧上井岡的故事,革命歌謠的傳頌,使井岡紅米名揚中外??墒菐资赀^去,由于產(chǎn)量原因和新品種的不斷出現(xiàn),當年流行在贛東南和贛西北地區(qū)的紅米,逐漸退出人們的視野,在食不厭精的年代,紅糙米一度銷聲匿跡。
紅米因米皮呈紅色而得名。紅米的米粒修長,對土壤環(huán)境適應性較強,在貧瘠的土壤上也能栽培收獲,它屬于傳統(tǒng)的水稻品種之一。與紅米同時并存的還有一種紫皮紅薯,老人們叫本地紅薯,當年是老百姓果腹充饑的主食。那紅薯個頭小,產(chǎn)量不高,但是口感卻很特別,熟食軟糯,生食脆軟甘甜,特別是懸掛在屋梁下風干之后的吊薯,淀粉糖分沉積,到了冬季那是令孩子們饞涎欲滴的美食。可是由于這個品種的紅薯抗病性差,產(chǎn)量低,收益小,后來被時代所淘汰。從此,走南闖北再也沒見過這種紅薯。
紅米也是一樣的遭遇,贛地紅米色澤粉紅,糯性,米粒特長、香氣濃郁、營養(yǎng)豐富、蛋白質(zhì)含量高,富含維生素、礦物質(zhì)。這些說明書式的特色和優(yōu)點,直至即將消失的時候才被人提起,被人重新發(fā)現(xiàn)。
叔公從他珍藏的水稻標本中,找出了三株封存的紅米稻穗,他要讓這三株塵封多年的水稻重啟繁衍的使命。
這是一次重返往昔的行動,叔公掏出了他一生的家底,連接了久遠的歲月。標本中的谷粒帶著歲月的包漿,雖然色澤不再金黃,但依然保持了修長的形狀。經(jīng)過兩輪篩選,成功提取了650粒飽滿的谷種。浸種、催芽,栽插,紅米在他的陽臺上開始偉大的孕育。
由于年代久遠,種子的發(fā)芽率不高,但是在叔公的精心培育下,試驗首獲成功,在那一壟微型的梯田上,收獲了450克稻種。這是一批帶有紅色基因的稻種,每一粒紅米都延續(xù)了純正的血脈,都記住了曾養(yǎng)育過強大生命的過往。
叔公叮囑我送來細壤,原來確有急用,他為了繁育好這450克稻種,每一步都作了精心安排。這些隔代的稻種意義非凡,帶著一種使命去完成一個宏大的心愿,他要讓紅米的根深扎故土,讓古老的品種在田野上重現(xiàn)。叔公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將這450克稻種再種上一輪,就可以交給鄉(xiāng)親們?nèi)ゴ筇锓敝常眠`的紅米稻將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招展,噴香的紅米飯重新擺上餐桌。
叔公在陽臺的另一端擺好了秧盤,這是他新近開墾的田園。我?guī)淼募毴谰鶆虻劁佋O(shè)在沙土的表面,做成秧床,讓種子在肥沃的細壤中發(fā)芽生長,然后再移栽到精致的“梯田”。雖然這是我見過面積最小的稻田,但在濃縮的方寸天地里,已經(jīng)繁育了盛大的農(nóng)事。讓我為之感動的不僅是一個農(nóng)技老人的情懷與夢想,還有他的胸襟與格局。如此逼仄的空間里,老人竟然沒有忘記和諧相處、萬物共生的自然法則。
在陽臺邊緣用鐵絲織就的籬笆旁,懸掛著一排方形的花盆,里面分別種著薰衣草、菊花、向日葵和雞冠花。特別是菊花,種了好幾個品種,我能認出花名的就有波斯菊、矢車菊、萬壽菊、除蟲菊。開始我以為這是叔公的浪漫情調(diào),用一種神往的方式去效仿五柳先生的東籬采菊,或南山種豆,在高樓里尋找夢幻中的田園詩意。
叔公似乎窺探了我的內(nèi)心,知道我沒有那么深的眼力。生物多樣性是一個專業(yè)性的問題,他利用生物平衡法,讓植物發(fā)揮防蟲滅病的作用,使稻秧不受侵害。
泥土是秘密的守護者,正因為有泥土守護著,才能構(gòu)成神奇的大自然。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永遠都會有未知的秘密在泥土中不斷生長。
4
時光匆匆,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夏末初秋,我以為叔公那邊的事情,隨著春種秋收的輪回,隨著紅米的繁衍生長,已經(jīng)大功告成,到此結(jié)束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一道難題才剛剛開始。
叔公有一位學生在技術(shù)上遇到了難題,專程從鄉(xiāng)村基地趕到省城向叔公求助,尋找如何搶救性移植瀕危絕跡的橘紅樹種的良策。這種橘紅樹結(jié)的果實雖然并不鮮美,但它屬于特效中藥材,是治療咳嗽、哮喘和肺氣腫的良藥,古時還屬朝廷貢品。這橘紅樹因生命力不斷退化,種苗資源急劇減少,而在一個高速公路的施工點,竟然發(fā)現(xiàn)了十幾株成片的野生橘紅樹。這一下驚動了縣里的相關(guān)部門,于是派了好幾位園藝師過去,要求集中移植到新建的植物園,進行重點保護。
一方水土能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更能養(yǎng)一方樹。比如那些地道的中藥材,同一個品種,換一種環(huán)境,換一種水土,它就將徹底發(fā)生改變,藥效藥性出現(xiàn)天壤之別。
移進植物園的橘紅樹,雖然有專人養(yǎng)護,可是不管如何澆水施肥,那樹還是沒精打采,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進入夏天之后,枝頭開始落葉,這位學生有點著急了,上頭領(lǐng)導要求必須養(yǎng)活,萬一死了沒法交待。于是學生只好向叔公求助,他知道當年叔公救活過幾株紅豆杉,連省里的專家都對他另眼相看。
如今的叔公年事已高,加上腿腳不便,已經(jīng)無法親臨現(xiàn)場,不過熱情的勁兒不減當年,有學生求助更是深感榮耀。于是他像個坐診的老大夫,憑學生拍來的照片加上情況描述,很快就開出了兩個字的藥方——換土。
學生開始以為聽錯了,聽到老師重復了一遍才敢確認。沒錯,就是換土,把原土掏得干干凈凈,再換上少量生石灰拌勻的細壤復栽回去。當細壤成為一味藥方之后,它的身價立刻就飆升起來。我不知道叔公會把挖取細壤的任務(wù)轉(zhuǎn)嫁給我,我甚至連推脫的機會都沒有。
原來叔公告訴他的學生,搶救橘紅樹就像一場爭分奪秒的戰(zhàn)爭,一刻也耽擱不起,不要再東尋西覓了,時間來不及,直接找他侄孫就行了。
十幾棵橘紅樹全部換土,那可不是一兩包土就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叔公交辦的事情,我又無法拒絕。思來想去,也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人家打著叔公的招牌,十萬火急地催促,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應付。出發(fā)那天剛好是個大霧天氣,四野迷蒙,加上山路濕滑,沒走多遠我就摔了一跤。當時確實是摔疼了膝蓋,不便行走,于是我便在那個路口給叔公的學生畫了一張路線圖,然后朝著取土的方向給他們指路。等他們一群黑鳥一樣,消失在山林霧幔中時,我便轉(zhuǎn)身沿路返回。
沒有人知道我不愿給他們帶路的真實原因,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是我告訴他們?nèi)ツ莻€地方取土的。我只關(guān)心叔公這個方法是否真的有效,他的學生最終是否讓那些橘紅樹重現(xiàn)生機。
大約過了兩個來月,我抽空去到了一趟城郊植物園,驗證一下那些橘紅樹的生死。那天正好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植物的葉子如綠色綢緞,閃著翠綠的波浪,我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很快找到了那些換過新土的橘紅樹。站在那一排橘紅樹前,我驚呆了,一字排開的十幾棵橘紅樹,枝葉蔥蘢,生機勃勃。
那些新?lián)Q的細壤簡直就是靈丹妙藥,能讓樹木起死回生,看來叔公還真有點本事。姜還是老的辣,我不由在心里暗暗佩服起來。為了探究這些細壤究竟有哪些特殊之處,我鬼使神差地進了一趟山。可是剛一上路,我就傻眼了,相隔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過了幾百年:原來不通車的羊腸小道已經(jīng)被修成了通車的鄉(xiāng)道,一路上來來往往的農(nóng)用車、小貨車、三輪車成群結(jié)隊。出山的車每一輛都拉著滿滿的泥土,鳴著喇叭,耀武揚威地從我身邊駛過,揚起漫天的塵土。
到了豐登社,我更是如入夢境,整個山頭都消失了,被夷為平地。原來山體樣貌已面目全非,有些地方已經(jīng)挖到了人家祖墳的邊緣。
我的心一陣劇疼,于是趕緊拿出了手機,必須把這個情況告訴叔公,可是那地方?jīng)]有一點信號,撥了幾次都無法接通。我只好從不同角度拍了一些照片,然后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往回疾奔……
一路上我感到喉嚨干癢,雙眼刺痛,身上毛焦火燥,那些呼嘯而去的運土車像碾壓在我的心上。我的腳步突然混亂起來,踩在地上時而沉重,時而輕飄,很不真實。當年聽說馬嵬坡楊玉環(huán)墓地偷土的傳說,我和很多人一樣,曾付之一笑,誰知相同的事件轉(zhuǎn)眼間就出現(xiàn)在面前。楊貴妃墓冢上的白土,真的香氣襲人、美白潤膚嗎?
對于土地壇、豐登社,我是個有罪之人,盡管只是一處遺址,但是如今連遺址也蕩然無存。我無比自責,我只能暗自痛苦、暗自內(nèi)疚。我不該在此挖下第一鍬土,不該泄露泥土的天機。人類總是帶著貪婪的眼光來翻掘泥土,那是對泥土的不敬。人類屬于泥土,而泥土永遠不屬于人類。我不知道那一鍬土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旦撬開就將欲望泛濫,永無寧日。
翻飛的泥土,讓我的肉體感到了疼痛。在這種難以名狀的情境中,我突然想起前幾日剛剛讀過的一首短詩:
在春天,一些泥土是花朵的前身/而在這個夏天/猛然遇到一群泥做的骨肉/我的內(nèi)心軟了一下/像女媧摶土時那樣/既然早就知道/一些泥土是人類的轉(zhuǎn)世/為什么還會有那么多人去污損腳下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