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寧
我媽一輩子最愛吃的飯食,就是炸醬面。
我的姥姥、母親,都在老北京豐臺區(qū)大紅門西街的大雜院里長大,那本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四合院,房產(chǎn)在民國時屬于駝背禿頭的董家老爺子,他做過小買賣——擺水果攤,很有些錢,公私合營后房管局分給了幾個家庭:正屋住著海家,西屋還住著董家,耳房擠住著光遠(yuǎn)奶奶家和我姥姥家,后院兒小玲子家住著。
在大雜院里,有兩家人的日子過得很富裕。首先,董家只有一個兒子,名叫董首山,長得又白又壯,穿著大雜院里誰家都買不起的灰短褲,大背心,常常打扮得像是個公務(wù)員,其實是燒鍋爐的員工,父母健在,工作旱澇保收,自己也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其次就是“糞勺兒家”,家里就有一個沒長大的小兒子,也是好吃好喝都緊著,最窮的是我姥姥家——老人雙雙臥病,孩子又多,糧食不夠。
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水很甜,我母親說,她小時候餓的時候就常靠喝水充饑。她從小就被姥姥教育,別人吃飯的時候,你要背過身去,不許看嘴!
看嘴是什么意思呢?老北京話就是別人吃飯時不許饞,不能眼巴巴地流著口水去盯著別人的吃相。
上世紀(jì)60 年代,家里每個人的糧食有定量,做衣服要布票,買肉要肉票,食用油、家電、自行車,無疑都需要憑本購買。冬天一家就配給十五棵大白菜。全家人都掙扎在牙縫里擠不出來的油水里。太姥爺年輕時開過飯莊,但是上了歲數(shù)就得了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拉血,常年就靠著保健所的爽身粉才沒得褥瘡;姥爺上班,要吃飽;舅舅還小,要吃飽。姥姥沒工作,就靠著給西家院兒鄰居余嬸兒照顧孩子掙微薄的薪水。嬸子一個月只給十五塊錢,包吃,包住,還包含著洗衣服用的肥皂。
那孩子叫大慶,聽說是因為余嬸兒之前接連生養(yǎng)了幾個,可是都養(yǎng)不活,這孩子便被她看成是眼珠子。那年我姥姥才三十幾歲,梳著兩根大辮子,長得清瘦,對孩子有出奇的耐心:說也奇怪,大慶在他自己家,總是不吃不喝,哭鬧不止,面色潮紅,但只要是一躺進(jìn)我姥姥暖和的懷里,便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母親當(dāng)時也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每天清晨第一件事,沒睜開眼就翻身下床去給大慶挑6 點準(zhǔn)時送來的玻璃瓶裝牛奶,雖然她自己從來沒嘗過牛奶的味道,卻能快速找到瓶子底兒最薄的那一份牛奶——那一份奶多。
我母親說,姥姥一年四季幾乎沒吃過白面,沒吃過雞蛋:她自己頓頓是棒子面貼餅子就臭豆腐,把白面省出來,那得給癱瘓在床的太姥爺做“揪片兒”,給嫁到農(nóng)村的大姑姥姥接濟糧食,給在陜西插隊的叔姥爺烙餅,還得給孩子們留著,那是要先數(shù)著個兒才能包過年的餃子。
每年冬天,余嬸兒天天從家里拿來一小把掛面,這可是在大雜院里誰家的廚房里都不輕易見到的奢侈品??晌依牙蚜⒘艘?guī)矩,別人家的東西,就是剩下了,自己也不許吃,不能輕占便宜。
那個時候,我家六口人擠住在大雜院里的幾平米的耳房,水一燒開,下入面條,窄小的房間里瞬時充斥著清水面條的香氣,白色熱氣升騰,煙火氣迅速地彌漫在局促空間的每一個角落,破碎的耳房頂棚漏著風(fēng),可這香氣熏染著墻壁上破碎的磚頭,聞著都是噴香的。掛面很快煮熟了,據(jù)我母親回憶,那只有一箸子面,挑起來放在碗里,就只有小半碗。
面條少,孩子吃得更少,姥姥一邊給孩子講著賣花兒姑娘的故事,一邊把面條搗碎,攪和著一點兒素黃醬,一口接一口地給孩子喂。
我母親就坐在墻角,靜靜地等著,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孩子一邊吃,手里還不閑著,飛舞著小胖手亂晃,在墻上胡亂劃拉著,牙齒吸溜咀嚼不斷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音。
孩子吃飽后,面條還剩下了三兩根,孤獨而又誘人地遺落在湯水里。面條很細(xì),很長,沒有一點兒油,只在碗底留下了一點兒根兒,似乎是因為清淡而沒有油,而更是沁香。
我母親當(dāng)時餓極了,第一次,她如此饑餓又渴望著、眼巴巴地看著這一鍋底下僅剩的幾根面。
“妮兒,去,出去玩去。”姥姥平靜地說。我母親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生生地沒有動。
“快去,出去玩去?!?/p>
“你……到底是,去不去?”顫抖的聲音,震蕩在小屋里。
我母親眼睛就看著剩下的面條,碗底泛著白光,眼睛一眨不眨,一動不動。
“啪!”姥姥上來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是我姥姥唯一一次打孩子!
母親哭著跑了出去。那天,幾乎是小胡同里的每一間小房都充斥著飯菜的香氣。對面“糞勺兒”家的姨奶奶又端出了一盤子燉帶魚,掐頭去尾,中間剃掉了魚刺的大段,用花生油燉香,盛在小碟子里,去喂她的“親孫子”。那時候的咸鮮帶魚成大段地放在副食店的玻璃冰柜里,一年四季也沒人買。住著七八個家庭的大雜院里,只有養(yǎng)子是拉大糞的姨奶奶家,常常買來人人都舍不得花錢的副食。她家沒有孩子,沒有負(fù)擔(dān),糧食富裕,拉大糞又是旱澇保收的營生,所以就把大雜院里長得胖乎乎的一個乖巧男孩子當(dāng)成了她孫子,一發(fā)工資,就像喂小貓咪一樣,端著一個紫色的小盤子,梳著高高的發(fā)髻,抹著發(fā)蠟,穿著旗袍,三寸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出來。那天,幾乎整個大雜院里的孩子們都聞著香氣出來了,男男女女,光眼子的,穿小花裙子的,如同一群餓極的小貓,轟的一聲,目光從四方匯聚,都聚集在帶魚旁邊,又被姨奶奶像轟雞一樣趕跑。
我母親就這樣哭跑出去,帶著饑餓的空肚子,聞著整個胡同里飄蕩的香氣。從此,我家就有了這樣的規(guī)矩:別人吃飯的時候,不許看嘴,自己自覺地背過身去。
20 世紀(jì)90 年代末到新世紀(jì)初,我外公經(jīng)營著一家國營飯莊,家里所有人都有著正式工作,不要說掛面、帶魚,我姥姥常說,我是在山珍海味的罐子里長大的。但是,這不能看嘴的規(guī)矩沒有變,不僅僅是一口吃食,一件物品,一套房子,更要做到的是,別人有的不羨慕,不虛榮,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生活。
寵辱不驚,便是老北京的老禮兒。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