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秀美
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說道“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是教育人們多讀《詩經》,啟發(fā)思想,從而觀察事物合群合序,同時還能認識很多動物和植物拓寬眼界。
孔子奉勸人們親近鳥獸草木達到游刃有余入世,梭羅通過與鳥獸草木共存選擇出世隱居的簡樸生活。在兩者行為相悖的觀念下,我在其中找到一個共通之處:為生計奔勞之余回到自然里,與山川星空為伴、同鳥獸禽魚對話,讓自己在紛繁的俗世里學會與各種物種共存、互悅,也可學會詩情畫意,增強生存技能,以不苛求完美的心態(tài)對事對人,并樂觀地過好每一天。
因為這份感悟非常美好,我對徒步情有獨鐘了。很多年來,即使我有汽車、單車等代步工具,我還是喜歡以親近鳥獸草木之名徒步上下班、購物、出游,甚至接送孩子上下學堂,無論春夏秋冬,還是刮風下雨。
我喜歡徒步,只是我喜歡,與他人無關。我喜歡徒步,與一切鳥獸草木相遇,看它們生長的模樣、體會它們生存的狀態(tài),并對它們產生共情,不知不覺以心的解放換取意識的自由,學會用最簡單、最適合的方式來詮釋生命,這也與別人無關。每個人永遠都不可能與其他人步調一致、進退同頻,而我只是選擇一種適合自己也愉悅自己的方式生活著,僅此而已。
在春天徒步,看河湖消融,春光乍泄,微風吹解帶,仿佛上帝打翻了調色板,讓我與五彩繽紛的碧樹繁花相遇,樟杉柳槐、槭樨楠櫻、棠欒桃梅、藤薇蕨藻……以及從樹枝、電線桿、房檐疾馳的飛禽,一一從眼前掠過、從頭頂上飛過,視覺上的花紅柳綠、聽覺上的鳥鳴啁啾、觸覺上的春風拂面,洗滌內心的同時,參悟生死是個循環(huán)——花開花落、樹榮樹枯,禽亡獸生,是一年又一年的燦爛和休養(yǎng),仿佛永遠有使不完的力氣,而春天,恰是燦爛的開始。
人的情緒體驗與花草的枯榮雷同,此起彼伏,這就是世界紛繁的趣事。于是,對萬物欣欣向榮、身心舒暢的抽象感知,對世事無常、凡事從善的大徹大悟都一并紛至沓來,讓我在大自然中找到了最甜蜜的溫柔。
尤其,回響在耳邊的鳥鳴聲,讓我仿佛看到將要生長出來的果子,以及混在樹葉間的蟲兒們,它們都是鳥兒生存的糧食,鳥雀獵殺完蟲子,為樹木生長清除障礙,樹木結出的果肉又反哺鳥雀,經過鳥雀啄食過的果子剩下了核兒,有的落在地上長成新的樹苗、花苗。這是來自春天的自然進化,增添了樹叢的生機和活力。
我能在徒步時想這樣多,是因為我沒有使用汽車等現代工具,我置身在馬路上沿途的樹林間,有了更多的機會去思考物種與物種之間的聯(lián)系和意義,它們有前世今生,相互牽連又互不干擾,在各自需求和依靠中維系著一種不可避免的愛恨情仇。比如,一些植物提供食物給食草動物,食草動物又提供食物給食肉動物,肉食動物又為植物不被過度消耗而控制食草動物的數量——它們一級一級“互助”和“廝殺”,一代一代供需循環(huán)、周而復始,都需要春風吹綠草木為基礎,才有各種細菌和動物的生存機會。
春天,不僅僅是一個季節(jié),更是一個讓萬物自由生長,永不彷徨的好時辰,還是維系萬物生生不息的“先鋒”。
到了夏天,我在涼爽的清晨與東邊的太陽相遇,略感燥熱的陽光照射在皮膚上,微灼感讓我有點煩躁。但一路上汽車如龍、行人如織,無論老幼青壯,皆懷揣著自己的夢想在馬路上流動,無論各自的心情如何,人頭攢動就沸騰著希望,這就是活著的樣子。
路邊的商店開著門,琳瑯滿目的物品與清晨的氣息相融,店主里進外出沒有閑暇,一個生機勃勃的日子來臨了。光線又投到了一戶臨街人家的百葉窗下,幾株綠蘿懸在窗沿,一串串、綠油油的。有老人正俯身舉著剪刀修理枝葉,花草在人類的照顧下欣欣向榮的圖畫赫然在目。這些畫面如此平凡,卻折射出人的生活狀態(tài)——四周非常安全有序,生活足夠充盈,人的精神面貌良好,才有店主準時開張、老人侍弄花草之閑情。
于是,我又慢慢養(yǎng)成徒步“窺視”的習慣,總忍不住遐想窗戶里面的情形,除了人類和花草,是不是還有其他物種的存在,比如狗和貓。沿途的樹叢中是不是也有蛇、刺猬呢?我所住的小區(qū)邊上是個公園,公園里有一潭每天散發(fā)出清香氣味的湖水,湖水沿著地下管道流到小區(qū)的池塘里,每到四五月青蛙的啼叫連綿起伏,于是蛇出來了,它們常常躲在臨水的樹叢間襲擊正在吞食昆蟲的青蛙。
我想起公園里那對黑天鵝,它們自小被人養(yǎng)在湖里,一座漂浮于水面的小綠房子是人類為它們建造的家,所以,無論是誰路過,不需呼喚黑天鵝就主動游過來與人“交談”。它們交談的方式很特別,常常交替對著人類“搔首弄姿”,卻不許任何人觸碰它們的頭頂,甚至一根羽毛。我經常在下班路過時與它們玩耍一會兒,試圖撫摸它們的羽毛。湖也是魚兒們的住宅,我從兜里掏出幾塊面包片撒在水面上,有魚兒游過,黑天鵝似乎存心捉弄魚,橫沖直撞打碎漂浮的面包,又志得意滿地撥著清波穿過片片荇草姍姍而去了。
我微笑地看著,那種離開工作和生活瑣事的邂逅甚是美好。漸漸太陽西沉,夜色四合,夜鶯的歌聲與湖水的漣漪一起搖晃,耳邊也聽到了蛙啼。小區(qū)里的蛇聽到蛙叫會想什么呢?公園里有很多人,它們也許蠢蠢欲動過,但想想還是躲在小區(qū)隱秘的樹林里比較安全吧。
凡是有能力的物種總千方百計趨利避害,又離不開彼此。
自然而然地,我行走在秋天的馬路上,對動物也格外關心。
秋風蕭蕭,落葉掉在樹根上任由行人踩踏,或與污水融合慢慢腐化,再經過細菌“加工”與泥土融為一體。突然,一只野貓在我身側躥過消失在樹林里,我還未回過神,它又叼著一只老鼠“嗖”一下從我身旁跳過。不知它是為自己的勝利雀躍還是向其他物種炫耀,如此敏捷也讓人羨慕、驚奇。
貓是老鼠的天敵,老鼠又常常禍害人類的糧倉。忽然看到這一幕,我不由得想起幼時在老家養(yǎng)的一只母貓,它在初秋產下四只小貓,等到小貓咪可以吃食物的時候,我發(fā)現老貓經常到一個池塘邊走動。不久,它銜回一條半大的鯽魚,再過半個時辰它又銜回來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一條、兩條、五條……我發(fā)現它每次銜回魚的時候,滿臉污泥、滿爪污水,糊得連眼睛、胡子也找不到了。很神奇的是,它每天捕完魚后,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清理得干干凈凈,仿佛那場魚兒的浩劫不是它發(fā)起的。后來,天氣越來越涼,池塘干涸了,它只能去捉老鼠,隔三差五就能捕到一只,直到天氣徹底轉冷老鼠再也不出來。
無論是什么物種,對子女的關愛是任何力量都不可比擬的,盡管我也喂養(yǎng)著貓媽媽和它的孩子們,但當它成了母親,潛意識里的勇敢無畏常常讓它們忘記膽怯,對于喜愛的食物,只要可以就一定弄回來讓自己的孩子享用。
一旦生活刻下了自己的需求,其他都是多余的。而這一切沒有哪個物種可以真正做到無欲無求,除非他(它)們自求滅絕。
徒步時,我常常感到即使在寒冷蕭條的冬天,原始的生命力也會被喚醒,使得整個天地神清氣爽,我希望學會冬天里一切生靈的生存技巧——養(yǎng)育出一顆堅強的心,面對生活的磨煉,接受大自然的邀請,蓄積能量激勵自己力所能及做好每一件事。
冬天寒冷,冷得所有物種都藏頭縮尾,大概這就是“冬藏”的由來吧。對于寒冷,花草樹木呈現兩種狀態(tài):落葉或常青。但是,無論是掉光葉子還是留著葉片的樹木,在其他三個季節(jié)呈現在人前的郁郁蔥蔥全部“威風掃地”,哪怕是常青的松竹梅,徒有不畏嚴寒的勃勃英姿,卻也少卻了鮮艷的光澤。
在一個月圓的夜晚,我去散步,地平線上沉淀一層沉重晦澀不明的薄霧。我踩在雪花上,雪和泥沙混在一起,埋在黃土堆里的草根若隱若現泛起淡淡的綠,提醒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矗立在墻壁上的爬山虎枝藤早已泛起棕黃,但那一只只“腳”卻還頑強地吸附在墻上,任風霜雨雪也打落不了。
寒風迎面撲來,鋒利如刀割,空氣稀薄清新,刺激得我打了個冷顫,情不自禁仰首觀天。冬天的月亮一樣清冷,那鋪天蓋地的光,隱隱泛動雪花的姿態(tài)。枝條因為凍結有薄薄的雪花凝固在上面,它們與雪一起呼吸,如活物一樣極力掌握住自己的生命,一些光禿禿的枝條遒勁有力,和琥珀色的天空交相輝映,仿佛想要脫離人間直到云霄。
能堅持立于寒風中的動植物們,定是聚合著一切天地之靈氣,才有如此的骨氣吧。
宇宙茫茫,凡間不勝荒涼,其中的浩瀚將每個物種的渺小展露無遺,只有大地的聲音觸動萬物的神經,進而帶動一切有靈生物的情感波動。樹木無聲,禽鳥奪食,野獸廝殺,是食物鏈的必然需要,物又進入人的情緒網中,相聚時間又短促,來不及獲得任何新的有價值的東西,就慢慢消失了。很多美感和依靠如同果實上的霜,轉瞬即逝。
“鳥獸草木”與人彼此依賴,并在這場游戲中來來往往、物物交換,只有人類能獲得審美的趣味、獲得創(chuàng)作的靈感。通過由己及物的類推,人和萬物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以鳥獸草木為憑借,將天地自然人化,以我之生命感知世界,得人生的啟示和感悟,獲得建設人倫秩序的啟示,這一點,所有物種之間都是相通的吧。
寫到這里,我的心境登時被一泓秋水包圍。
徒步于鄉(xiāng)野或城市,只要心境如一,并無多少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是,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