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成
一覺醒來,河濱路旁那棵榕樹不見了,那棵夾在市場管理局與公路分局中間三角地帶的榕樹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凌亂的現(xiàn)場。
這是我每天必經(jīng)的路口,上班、下班、晨練、逛街,記不清這十多年來和這棵榕樹打了多少照面,一棵安靜的樹總是容易被忽略。而我卻能清晰地記住它的樣子——水桶粗的主干上,朝四個方向伸出盤口粗的橫枝,就像一把天然的太陽傘,恰好把那個三角地帶遮擋起來。
不僅這些,我至今還記得它剛到來時的模樣。
世紀(jì)之交,縣城迎來一波建設(shè)高峰。當(dāng)時,這棵榕樹的腳下還是大片農(nóng)田,很快這片農(nóng)田就被開發(fā)成了一個小區(qū),緊挨著小區(qū)的還有工商局、公路分局、水利局以及商業(yè)街。短短幾年間,沿溪兩岸一下多了六七個樓盤。和這些樓盤一起的還有沿街的行道樹,自然也包括三岔路口的這棵榕樹,不過那時,它還是一棵小榕樹。小榕樹的正前方是河濱路,再往前便是牛頭溪,左邊是當(dāng)時的工商局,緊挨著是廣寶小區(qū),再往左便是廣電大樓、琯溪路;右邊是公路分局,緊挨著是水利局,再往右是廣寶公園與和平路。你看,這一大片新開發(fā)的樓盤中,它獨占在這風(fēng)神搖曳的三角要道上,陽光充足,空間廣闊,多么醒目。
剛開發(fā)的樓盤總是顯得很空曠,空蕩蕩的馬路上,站著一棵小樹苗難免令人遲疑,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迎來它高大的身影。然而,僅過半年,這棵小榕樹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一枝、兩枝、三枝、四枝,它一下從四個方位伸出四根橫枝。這棵小榕樹出手不凡,在這偌大的空間里,它需要十年甚至五十年以上的眼光來謀劃將來,以戰(zhàn)略的眼光提前布局。在這馬路中間的三角地帶,看似獨門獨戶,其實不然,在它左右兩側(cè)的市場管理局與公路分局都種有盆架子,正前方的河濱漫道還有一排小葉榕。雖然隔著一條馬路,但對盆架子和小葉榕來說,不過幾年的工夫便會伸展過來。它沒有半點猶豫,絕不容許別人搶占地盤,搶先向左右鄰居劃出一個范圍。所以它不急著長高,它懂得未雨綢繆,它要在空間上占盡先機,它先從橫向上開始謀篇布局,只有把四周的方位都占滿了,左右鄰居才不會把手伸過來,總不能等盆架子和小葉榕都橫斜旁逸地堵上門來,再去突圍就晚了。
21世紀(jì)初,我剛轉(zhuǎn)業(yè),在這棵榕樹百米開外的廣電大樓上班,我和它都是初來乍到,都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來客,我們也都是這個城市變化的見證者。我每天都格外留意這棵小榕樹,幾乎每天上下班都要繞它走上一圈。那些年,家在鄉(xiāng)下,下班后有著大段時間可以打發(fā)。那時這新開發(fā)的街道人少車稀,我經(jīng)常一個人靜靜地朝它發(fā)呆??粗@個城市朝不同的方向伸展,看著城市的高樓不斷刷新高度,看著街上車水馬龍般日漸擁擠,看著眼前常年暴曬熱氣蒸騰、風(fēng)雨瓢潑的大馬路,我經(jīng)常對這棵小榕樹感慨,它得多焦慮呀,得費多大勁才能給這個城市送上一片陰涼,若不能在這三角地帶送上一棵樹的陰涼,它肯定會覺得自己不配站在這個地方。
不負(fù)眾望,三年后,整個三角地帶都在它的覆蓋之下。在喧囂的馬路岔口,它為這個城市日漸撐開了一把綠色之傘。而左右兩邊的盆架子,還有河濱漫道上的小葉榕也都長出身段,它們沒有眼前這棵榕樹的從容,是個大家庭,兄弟姐妹眾多,相互間擠擠挨挨,它們的枝條都有朝這邊伸來之意,所以才佩服這棵榕樹的生長策略,第一時間守住了自己的地盤。然而,相鄰地面的橫向守住了,只是第一回合的較量。如果不能向上拓展,盆架子和小葉榕的枝條依然可以居高臨下疊在它的上方,一棵沒有天空的樹是沒有未來的。然而,再細(xì)看眼前這棵榕樹,水漲船高一般,才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一味地橫向伸展,它的四根橫枝一直斜斜地向上延伸,現(xiàn)在開始加速向上伸展,準(zhǔn)備在縱向上與周邊的伙伴們一較高下。它才不傻呢,正在為自己的將來拼盡全力。
隨著這把綠色的傘越撐越大,細(xì)小的枝條從樹冠邊沿不斷下垂,這棵榕樹每一個瞬間都像一朵凝固的噴泉。但我發(fā)現(xiàn)它還在不斷地修飾自己,隨著向上增長,它越來越像細(xì)腰寬沿的蘑菇。十幾年之后,周邊的大樓日漸褪色,這棵小榕樹卻長成了一朵巨型蘑菇的模樣,好看極了。
這棵有模樣的榕樹,很快就迎來高光時刻,它有了自己的花臺,花臺上邊還鋪上了光滑的石板供人休閑。晨昏時分,常有老人在那談天說地打發(fā)光陰。從一棵綠化樹變成街邊的休閑驛站,一棵樹贏得了巨大榮耀??上Ш镁安婚L,不知為何,它竟被人連根拔起,最后連去了哪兒都不知道,令人莫名惆悵。心里默默祈禱,但愿它能占上另一個黃金三角地帶,成為另一個街頭的風(fēng)景。
后來,這三角地帶被重新砌成一個圓形花臺,這花臺比原來高出半米,再填些新土。很快,新花臺中便被種上一棵一人多高的桂花樹。可能是水土不服,半年后這棵桂花樹竟莫名枯死。還好,花臺被重新種上了一棵半人高的桂花樹,更高興的是,才幾個月的工夫,這棵小桂花樹就接上地氣了,開始抽枝散葉,不斷地向上拔節(jié)、躥高。在這城市的三角地帶,我又開始與一棵桂花樹,每天守望街頭。
很多年來,河濱路這排香樟樹成了最扎眼的風(fēng)景,它們似乎在一夜間都病倒了。它們剛被種下沒多久,便莫名其妙地開始齊刷刷腐爛,每棵樹干上或深或淺留下長長的疤痕,而且日漸加深,讓人一時茫然。
從東風(fēng)橋到琯溪橋這四百米間的近百棵香樟樹,無一幸免地患上怪病,好像它們在一夜間都被砍了一刀,就像蜜柚、榴蓮裂果一般,從樹皮直直地裂開口子,然后開始腐爛,并不斷加深,直至蛀空了整棵樹干。路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拖著殘軀,在風(fēng)雨飄搖中熬過一個又一個年頭,心有所戚,卻又無能為力。
原先,沿牛頭溪兩岸只有一條窄窄的漫道,從東風(fēng)橋到琯溪橋尤其窄,兩人并排就得摩肩或接踵了。偏偏,這瓶頸路段又種上野性十足的紫荊花,十余年間,這排紫荊花就遮天蔽日般霸占了一條街。更囂張的是,每棵紫荊花從頭到腳長得胡子拉碴,不斷有枝條冒出來。這么窄的漫道,行人幾乎是繞著枝丫穿梭在迷宮中。
那年,縣城沿牛頭溪兩岸迎來漫道建設(shè),沿河兩岸的漫道需要拓寬。原先這些野性十足的紫荊花似乎讓人覺得很占地方,一夜間,河濱路上的紫荊花被拔除干凈,原地?fù)Q種香樟樹。比起紫荊花,香樟就顯得規(guī)矩得多,而且好伺候,又因其奇異的樟腦香味,成了許多地方最受歡迎的樹。誰知,這些剛種下的小樹苗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得此怪病,讓人困惑不已。
記得它們應(yīng)該是那年三月被種下的,剛種下時它們也都好好的,到了夏天,它們便開始冒芽了,都活了過來。也正是這時,它們每棵樹干上開始莫名地脫皮,然后便開始腐爛。開始以為是栽種時不小心磕碰所致,然而,磕碰也不至于讓它們集體受傷,而且這么整齊的都傷在樹干上。讓人驚訝的是,種在對岸銀河路上的香樟也有脫皮現(xiàn)象,但沒有這般嚴(yán)重,只是輕微。更讓人揪心的是,到了秋天,開始有白蟻光顧,那脫皮地方有爬過的一層松土??磥硪言诮匐y逃,不死也得要它們半條命。
眼看冬日來臨,真擔(dān)心它們熬不過第一個冬夜,就會集體夭折。要命的是,那年冬天還遇上了極寒天氣。元旦后那波寒流,讓閩南第一高峰大芹山上出現(xiàn)了很壯觀的霧凇,溫暖如春的縣城也罕見地結(jié)冰了。走在街上,地上的落葉在寒風(fēng)中團團打轉(zhuǎn),迎面風(fēng)一刮,感覺有把刀撇過來,生疼生疼的。不要說街邊的木棉、火焰木、鳳凰花、廣玉蘭這些落葉喬木被剃了光頭,就連那些成年大杧果樹,還有高大的盆架子和麻楝也瑟瑟發(fā)抖,那些耐寒的綠竹也沒躲過這場“洗劫”,那些新竹多半被凍蔫對腰栽下跟頭。寒風(fēng)中,滿目蕭瑟。想起河濱路這排香樟樹,頓時替它們擔(dān)心起來。出乎意料,這排香樟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堅強,一眼望去,這一整排香樟看上去都好好的,它們體質(zhì)過硬,除了嫩芽梢稍微凍傷,一棵也沒凍壞。此時,它們頭頂著稀疏的枝葉,正迎著寒風(fēng),窸窣作響。就像一雙雙凍翻的小手,揮舞著彩旗,在迎接上蒼送給它們的一份成人禮,它們在寒風(fēng)中反而顯得更精神。
這排歷經(jīng)寒流洗劫的香樟樹讓人多了一分敬畏,只是每次路過,只要一看到它們拖著殘軀的身影,這些街邊的風(fēng)景,就像長駐內(nèi)心的隱疾一般,心情突然復(fù)雜起來。還好,熬過寒冬的香樟樹很快就迎來了春天,它們很快恢復(fù)體力,幾陣春雨灑過,一棵棵都抽出新枝葉,撒歡似的長開了,到了夏天,它們便在各自枝頭撐開一把小傘,這排香樟樹各自總算站穩(wěn)腳跟了,已跟上其他行道樹的步伐,邁開步子,四季歡長。幾年過后,它們整整大了一圈,開始有模有樣的。
只是,病魔也沒停下腳步,一刻也沒離開,伴隨著這排香樟樹一塊瘋長。剛開始,它們在臨溪一側(cè)的樹皮出現(xiàn)干枯,之后開始脫皮,再往后,在脫皮的兩側(cè)邊沿留下長長的結(jié)痂,看起來就像一個夾心的漢堡。其實,這正是每一棵受傷的香樟展開的一場自救,它們向病魔筑起堅固的防線。只是,病魔也從未撒手,不斷地嗜咬樹干,雙方展開一場殊死的搏斗。幾年間,有的樹干中間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口子;有的徹底掏空了大半棵樹,它們活得只剩下一副軀殼,但也有少數(shù)幾棵竟神奇般自愈,只在樹皮上留下一道疤痕,它們各有勝負(fù)。在這喧騰的鬧市里,它們就像一群飄搖的身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在飄搖欲墜中咬緊牙根,挺過一個又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長夜,堅持到最后一口氣也不放棄。然而,隨著它們?nèi)找骈L大,枝葉愈發(fā)濃密,它們就愈顯得頭重腳輕,有幾棵香樟還是在前年臺風(fēng)中倒下的。從它的斷面看到,它的軀干十分瘦弱,實在難以支撐日漸沉重的身軀。
看著這幾棵倒下的香樟,不禁替這一整排香樟捏了一把汗。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它們始終活得提心吊膽?這些年來,我每次路過這排香樟樹都帶著不安的神色打量它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陣子,一位種樹的行家告訴我,這都是夕照造成的惡果。頓時恍然大悟,難怪這一整排香樟都是朝西一面病倒,進而也不難理解河對面那排香樟病在朝東的一面。因早晚溫差,往往午后的陽光更毒辣,才會導(dǎo)致同時種在河兩岸的香樟患病之輕重不同,它們好比一個嚴(yán)重中暑后發(fā)高燒,一個輕度中暑后發(fā)低燒??傊?,沿溪兩岸漫道上的香樟樹,被種下的那年夏天都中暑了,最終,南岸河濱路這排香樟因高燒過度終身殘疾,而北岸那排香樟只是低燒而病得輕一些,因而有許多得以慢慢康復(fù)。而河濱路這排有十幾棵傷后自愈的香樟,也可能因位置不同,或者當(dāng)初它們身旁有遮擋物,讓其僥幸躲過一劫。
若如是,真恨當(dāng)初剛種香樟?xí)r,為何不給它們穿件草繩外衣并勤灑水降溫呢?草木無言,它們卻在意外受傷中堅強站起,竭盡全力長成一棵樹的模樣,讓人讀懂了一棵香樟樹的堅強。如今,每次看到這排香樟樹時,我都忍不住要向它們致以深深的敬意。它們,還有大街小巷的行道樹,都活出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超強堅韌,令人肅然起敬!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最先映入眼簾的總是綠茸茸的行道樹。全世界的人都喜歡在沿街兩旁種上的行道樹,用來遮陰,用來點綴逼仄的高樓和那熱騰騰的馬路。它給路人以涼爽,走在樹蔭下的感覺就變得很愜意了。所以,只要用心發(fā)現(xiàn),一座城市開發(fā)到哪里,行道樹就種到哪里。城市的路邊就多了一排排綠色的風(fēng)景!
人挪活,樹挪死。一棵小樹苗要長成參天大樹其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長成一棵行道樹就有更多不凡的經(jīng)歷了。從樹籽到樹苗,再到行道樹,這期間幾易其主。然而,這幾經(jīng)轉(zhuǎn)折的過程,它只是別人手上的商品,這期間不能算作一棵樹,只有把它固定在某條馬路上的某個位置后,它才能算是一棵樹。一棵真正的行道樹,需經(jīng)九死一生的劫難,從此才有了獨立的生長空間,風(fēng)雨獨擋。然而,哪個位置更向陽,哪個位置更開闊,哪個位置更肥沃,這決定了一棵樹今后的長勢,誰占這個位置憑的是運氣,一棵樹會被種在哪個位置上,憑的是種樹人的眷顧,哪棵樹也擺脫不了不經(jīng)意間就被安排的命運。
占上好位置有時也不一定是最幸福的事情,如果這個位置趕上大片的土地開發(fā),它就可能要挪窩了,有時甚至?xí)贿B根拔起。一般而言,給一棵樹留個固定位置是樹的幸福。一排排的行道樹一起站在同一條馬路上,大家比肩而立,樹與樹之間就不用像山里那些樹那樣互相擁擠,盡一切可能搶個好位置,或等到身邊的大樹倒下了,才能贏得生長的陽光和雨露。有了這個給予的固定位置,行道樹就可自由地生長,任根扎得多深,也任枝條伸向多高遠的天空,都是這棵樹在這個位置上所享有的自由。
但有時也會是另外一番情景。紫荊花是生命力旺盛的樹,種下它不出幾年,就能長成一棵大樹。河濱路的紫荊花每到春夏交季時節(jié),這些樹總要被修剪一次,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一夜間,它們都成了斷頭樹。這不怪誰,對它來說,只怪它生長得太快、太旺。一下長出了范圍,就變得很礙事了,這不能怪人家手下不留情。比起紫荊花,種在臨街的高山榕就更不幸了,這種樹看上去一年四季都瘋長,一棵棵根兒深來干兒壯,幾年之后就有兩層樓高。不但遮陽,而且變得遮光,甚至有礙門面。先是店家出手,像對付紫荊花一樣,先剪去它的橫枝,也有的干脆給它理光頭??墒沁@種??崎艑俅髥棠旧Τ瑥姡灰氈?,它一樣會瘋長,慢慢的,這條街上的人都記下它的壞處,就再也沒有它的容身之地了,整條街上的高山榕一夜間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也不見它濃蔭的身影。還有其他街上各種各樣的行道樹,或因店家出手,或因種種原因“致殘”、夭折,怪它們碰上一個不好的鄰居,怪它們占錯位置,還是怪當(dāng)初錯選它來當(dāng)行道樹?這都不好說!
說起這些行道樹來,比那些森林里所有的樹都來得幸福,從出生到長成時時都有人管,有人呵護,甚至受到最好的保護。但它又是最不幸的樹,得完全按照人的意愿來生長,容不得有半點撒野,它的每一根枝條,甚至每一片葉子都不能長錯,包括它的高度,街上的行道樹,每一棵都長得小心翼翼。人們真正需要它的是點綴、是陰涼,而不是需要一棵樹,一片森林。
每棵行道樹都是城市的吸塵器、隔音板、增氧機,它們是城市的肺葉。它們把根扎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里,即便面對斧鉞,也得努力地活成一棵樹的模樣。它們必須活成一棵樹的模樣,在喧囂的塵埃中把傷口包扎,始終生機盎然地站在馬路上,在陌生的城市盡到一棵樹的責(zé)任,才能安全。
有誰讀懂一棵樹的寂寞?這一排排行道樹的寂寞?
每次打量這些飄零的行道樹時,都覺得它們似乎有許多話要說。說什么呢?或許,季節(jié)的信風(fēng)或天空飛翔的翅膀,能帶來一些故鄉(xiāng)的消息,但那是回不去的思念。在喧囂的大街上,它們見證了一個城市的變遷,見證了路邊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花雪月、燈紅酒綠,又有誰聽得懂一棵樹的語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