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道德經》中有一段名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段話有兩個要點,一是天地有不依存于任何主觀意志為轉移的道,即規(guī)律;二是人只是客觀的四維世界——規(guī)律、天、地、人中的一維,人須遵循自然的一切規(guī)律,方有萬物與人的和諧共存。
因為道家思想的影響,中國文學中很早就有關于自然的探究,以及道法自然的思想。這使得我們的詩歌很早就注重描繪自然,且在其中表達“人的有限性”的感慨,這種情緒成為山水詩和一切詩歌寫作中最常見的主題。在山水詩的源頭之作,曹操的《觀滄?!分?,即充滿了對于自然的無限敬畏,以及個體生命的“在場”的感喟;這種愁緒后來演化為了李白《將進酒》中所說的“萬古愁”;也典型地反映在張若虛“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聯(lián)系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論述的觀點,中國古代的詩人,不但在詩歌中書寫贊美了自然,而且深刻地寄寓了關于存在、此在、永恒以及人的主體生命自覺的哲學思考。這使得中國詩歌在世界文學中成了獨具高格的、具有強大哲學思維與質地的詩歌。
在現(xiàn)代,隨著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自然界與人類關系的“異化”成為日益顯著的問題。人類無休止的發(fā)展訴求與自然所能夠承受的一切之間,開始發(fā)生越來越嚴重的沖突。對此,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告誡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記住:我們決不像征服者統(tǒng)治異族人那樣支配自然界,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边@些思想為當代的生態(tài)哲學觀提供了指導性的方向。
文學是人類表達正義訴求、傳遞思想情感、寄托與自然關系的思考的古老方式,也是喚起我們正確的生存觀,激發(fā)我們理解自然、保護自然、與自然和諧共處,以使我們的生存可以永續(xù)的重要與最佳途徑。中國是有著悠久的生態(tài)文明思想的國家,經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發(fā)展,我們的社會已形成了關于科學發(fā)展的廣泛共識,將生態(tài)文明建設置于同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建設同樣重要的地位,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在當代文學的歷史中,我們與自然的關系的理解,大約歷經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可以叫作“進軍自然期”,我們的文學主要是表達對于社會和自然的改造訴求,關于自然的思考必然是較少的,因為我們更希望“改天換地”,對落后的生產力進行改造;爾后是20世紀80年代至世紀之交的“危機反思期”,經過幾十年對自然的攫取和改造,生態(tài)出現(xiàn)了急劇惡化的趨勢,所以作家們很快意識到需要重新喚起對于自然的尊重和敬畏。在知青文學和尋根文學——如梁曉聲關于北大荒的小說、張承志關于西北黃土高原的小說中,自然意識首先出現(xiàn)了覺醒;莫言的《紅高粱家族》等小說中,表達了對祖先生存、與原始自然和諧一體的生存的深切懷念;張煒的《九月寓言》和《刺猬歌》等作品中,表達了對于人為毀壞自然的愚昧行為的反思與憤慨;另外,賈平凹、韓少功、阿來、格非、遲子建等大量優(yōu)秀的當代作家,都表達了類似的意識。第三個時期是近十年來,隨著我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不斷推進,生態(tài)文明理念深入人心,中國文學開始具有了更高遠的眼光,從宇宙的視野、現(xiàn)代科學的角度,深度思考人類的生存與未來,像《三體》和《流浪地球》等影視作品,標志著我們的生態(tài)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生態(tài)思維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文學的內涵,促進了中國文學的人類視野,并且成為一種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也體現(xiàn)著東方的古老智慧。相信生態(tài)視角將會越來越成為當代作家的一種強勁的思維動力,也將會對我們的社會生活產生更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