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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團謠(節(jié)選)

      2023-01-14 07:19:57西遇塵
      綠洲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薩迪克買買提軍墾

      西遇塵

      1

      “這小……”李非畫掛掉電話,猛地從床上爬起來。他下了床,趿拉著拖鞋,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差點把拖鞋甩了出去。窗外,柳樹上,知了幸災(zāi)樂禍地嘶叫著。他穿上襯衣,匆匆地下了樓。

      剛才打電話的是趙小川,河南人,來草湖鎮(zhèn)種西瓜二十來年了。他告狀說,他的寶貝孫子李玉新,去他家瓜地吃西瓜了。小孩子吃個西瓜,他沒意見,有意見的是,這小孩子特奇葩,領(lǐng)著一幫子小朋友,吃完了西瓜,不做人事,還糟蹋了一地西瓜。

      趙小川說得很委婉,但很委婉的語氣里,充滿了遏制不住的憤怒。

      李非畫下了樓。太陽毫不客氣地?fù)]灑它的熱情。整個大地像著了火,熱得叫人無處可逃。沒到上班時間,居民們都貓在家里睡午覺,除了知了的歇斯底里,所有的事物無精打采,四周靜悄悄的。李非畫發(fā)動電動三輪車,瞇縫著眼睛,斜著瞅了一眼天空,心里罵道:“這鬼天氣,真要熱死人??!”

      趙小川的瓜地不遠(yuǎn),在草湖鎮(zhèn)的南邊。李非畫騎著電動三輪車只需要七八分鐘,就到了趙小川的瓜地。

      李非畫剛到地頭,蹲在樹下等他的趙小川迎了上來,握住三輪車車把,說:“李叔,不好意思,大中午的,把您老鬧到這兒來,真的不好意思!”

      “那小……”李非畫是老軍墾,在草湖鎮(zhèn),提起他的大名,沒有誰不知道的。他平常脾氣極好,但惹著了他,點燃了暴脾氣,天王老子的胡須也要揪幾根下來的。這陰陽脾氣,也是在草湖鎮(zhèn)出了名的。

      也許是隔輩親吧,“小”后面的“兔崽子”三字到了嘴邊,李非畫就著暴脾氣,活生生吞了下去,說:“我家玉新在哪兒?”

      趙小川的右手往地埂那邊一指,說:“呶,玉新那孩子在那兒呢?!崩罘钱嬒铝穗妱尤嗆?,氣勢洶洶地?fù)淞松先ィ炖锪R道:“你個,你個,你個……”他好幾次被地埂上的喇叭花藤絆著,險些跌倒。

      趙小川在后面追著,說:“李叔,別生氣,孩子嘛,好好教育教育就行了,千萬別動手?!?/p>

      李非畫來到孫子跟前,揚著厚厚的巴掌,惡狠狠地說:“你這個,你這個,你這個……”在這氣頭上,李非畫始終罵不出下面三個字。

      李玉新不躲避,昂著頭,仰著臉,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爺爺半空中的巴掌。他大汗淋漓。汗水從額頭上冒出,順著脖子和小臉,肆意流成了一線,然后化作一大滴一大滴,滴在了地上。

      李非畫見孫子視死如歸的樣子,巴掌定格在空中。

      趙小川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拉開李非畫,說:“李叔,消消氣,消消氣,千萬別跟小孩子過不去。”

      李非畫放下巴掌,嘆了一口氣,說:“小趙,不管孩子糟蹋了多少瓜,我賠?!?/p>

      趙小川的臉?biāo)查g陰了,右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那塊地。

      李非畫噔噔噔走過去,看著滿地的西瓜被開膛破肚,紅瓤白瓤爆了一地。他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終于爆發(fā)了。他抹了一把臉,甩掉一把汗,睜著血紅的眼睛,再次向?qū)O子撲了過去,吼道:“李玉新,你個兔崽子。這是人干的嗎?”他一把拎住孫子的衣領(lǐng),左右開弓,啪啪打了孫子兩巴掌。

      李玉新顯然被爺爺?shù)臍鈩輫樧×?。他驚恐地用雙手扳住爺爺?shù)氖?,臉上雖重重地挨了兩耳光,火辣辣地痛,可他不哭,也不掙扎,可憐兮兮地瞅著爺爺,小眼神里流露出要殺要剮你看著辦的意思。

      趙小川也被李非畫的舉動嚇壞了。他上前摳開李非畫的手,說:“李叔,孩子嚇壞了。您犯不著,犯不著呢?!?/p>

      李非畫扇孫子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甩了甩,似乎要甩掉手上的汗或是什么的。巴掌扇在孫子臉上,疼在他的心里。孫子的性格像極了他和他的兒子。他知道,現(xiàn)在就是把孫子揍殘廢,孫子都不會哼一聲的。

      趙小川的勸,讓李非畫理智了一些。李非畫松開了左手。他跟趙小川強調(diào)說:“小趙,你統(tǒng)計一下西瓜,我按市場價,一分不少地賠你。”他順勢在孫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還待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干什么?滾回家去!”

      趙小川訕訕地,說:“好好好,這大太陽曬的?!彼艘话押梗袄钍?,請回吧?;厝ジ⒆雍煤谜f,可不敢再動粗了?!?/p>

      三個人喘著粗氣,被太陽蒸出的汗水,濕透了衣裳。

      李玉新木呆呆的,順從地上了爺爺?shù)碾妱尤嗆嚒?/p>

      到了樓下,李玉新跳下電動三輪車,嗖嗖嗖躥上樓,開了門,嘭地摔開防盜門,又嘭地踢開臥室門,撲到床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李非畫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又一步地上了樓。他感覺,樓梯一下子多了無數(shù)級。

      他輕輕關(guān)上防盜門,躡手躡腳,來到孫子的臥室門前。臥室里靜悄悄的。他把耳朵貼在門上,似乎聽見孫子在里面抽泣,似乎又沒有任何聲音。他舉起右手,卻停留在空中,輕輕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

      他在客廳的沙發(fā)坐了下來,胳膊肘撐在大腿上,把臉埋在了手掌中,陷入了回憶。

      半個月前的一天,一個打扮城里人模樣的陌生婦女敲開了他的門,站在門外,怯生生地說:“爸爸,我是您的兒媳婦,是您兒子李紅軍的老婆,叫張眉?!彼屏送普驹谒赃呉粋€上半身隨著右腳不停抖動著,一副吊兒郎當(dāng)、桀驁不馴模樣的孩子,“這是您的孫子,叫李玉新。”她把孩子拉到她的前面,“這是你爺爺。玉兒,快叫爺爺呀!”

      李玉新翻了一個白眼,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媽媽又捅了他一下,說:“玉兒,叫呀!快叫爺爺呀!”他才很不情愿地敷衍地叫了一聲“爺爺”。

      “他回來了?”李非畫忍不住,弱弱地問了一句。

      張眉秒懂老爺子的意思,連忙說:“公司的工作忙得很,紅軍他抽不開身?!?/p>

      李非畫不露聲色,但眼簾不經(jīng)意地低垂了一下,眼睛有點兒濕漉漉的。這小子離家二十多年不回家,還是在記恨他呀。這輩子,父子間老死不相往來,是鐵定的了。

      這一細(xì)微變化,被心思縝密的張眉瞧出來了,急忙說:“爸爸,紅軍說,等他忙完了,就馬上回來看您。”

      “他還是在怪我記恨我??!哎——”李非畫失落地后退了一步,“領(lǐng)著孩子進來吧?!?/p>

      兒媳婦嘴甜勤快,手腳麻利,在家住了兩天,“爸爸爸爸”不離嘴,把家里該拆洗的,都拆洗了,該擦拭的,都擦拭了。特別是廚房,她花了半天工夫,硬是把煙熏火燎的廚房擦拭得亮堂堂的。這個家從里到外,都煥然一新了。

      張眉的嘴甜和勤快,跟老爺子悄然拉近了距離。再說,這么多年來,兒子杳無音訊,兒媳婦突然帶了一個大孫子回來,李非畫心中的甜蜜,已然代替了苦澀和對兒子的不滿。

      一天吃完晚飯,李非畫問兒媳婦:“眉兒,你這次回來,不會是給爸爸收拾家來了吧?”

      張眉笑而不語,起身給老爺子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

      李非畫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一小口,說:“眉兒,有事就說。是李紅軍遇到麻煩了,還是你們這個小家庭遇到麻煩了?有話直說,爸爸扛得住?!?/p>

      “呃——”張眉用眼角挑了一下坐在身邊的兒子,“玉兒,回臥室去,媽媽跟爺爺說點兒事?!?/p>

      李玉新不滿地瞪了媽媽一眼,回臥室去了。

      “爸爸,紅軍沒遇到麻煩,我也沒遇到麻煩,而是我們這個小家庭遇到麻煩了?!?/p>

      李非畫的心一緊,說:“你倆都沒遇到麻煩,你們的小家庭怎么會遇到麻煩呢?”

      張眉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這兩天,您老應(yīng)該看出您孫子的問題了吧?我們家的麻煩就是他?!?/p>

      “我孫子怎么了?”

      “唉——”張眉有些傷心地說,“爸爸,我和紅軍忙生意,沒有時間管玉新。他已經(jīng)讓他的姥姥姥爺、舅舅、舅媽寵壞了。他在烏魯木齊市換了好幾所學(xué)校,都上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就來找爺爺了。”李非畫搶過了兒媳婦的話。

      張眉使勁地點了點頭。

      “說說吧,我大孫子在城里的學(xué)校怎么就上不下去了?”

      張眉說:“爸爸。我給您舉幾個例子吧。您孫子小小年紀(jì),就花錢像流水,要么給全班同學(xué)包場看電影,要么請全班同學(xué)吃漢堡??淳涂绰铮跃统月?,這這點小錢,我和他爸爸也不在乎。可讓人生氣的是,今年上半學(xué)期,他拿出他幾十萬壓歲錢,給全班同學(xué)每人買了一部高檔手機,把我和他爸爸氣個半死。”說著說著,張眉的眼里有了眼淚,“爸爸,您說花錢就花錢吧,他還到處惹是生非,今天打架,明天惡作劇,后天氣老師,大后天擾亂課堂紀(jì)律,弄得我跟在后面到處為他擦屁股,還擦不及呢!”

      “那么多錢從哪兒來?”李非畫不由坐直了身子。孫子出手闊綽,著實讓他吃驚不小,心里直嘆氣,這是因果報應(yīng),冥冥之中的安排,非人力所能改變呀。

      “他姥姥姥爺、舅舅舅媽給的唄!”

      “這……這……這,確實有點……有點……有點……嗯……不像話……”李非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說下去。

      “爸爸,我和紅軍商量了。孩子放暑假了,讓他跟城里那幫小伙伴脫離關(guān)系,來鄉(xiāng)下體驗一下生活。我們把他交給您。您辛苦一下,勞煩您教育教育他,讓他改改壞毛病?!?/p>

      “你們跟孩子商量了嗎?孩子跟著我吃住習(xí)慣嗎?”

      張眉信心滿滿地說:“爸爸,我們跟孩子商量了。孩子同意。至于吃住問題,他爸爸從小就在這個地方長大,他有啥不習(xí)慣的呢?!闭f完,她站起身,去臥室,回來時,手里捏了一張銀行卡,“爸爸,這里有一張銀行卡,里面的錢,一大半是孝敬您的,一小半是玉兒的生活費?!?/p>

      “開什么玩笑?”李非畫的雙手搖擺得像風(fēng)中蘆葦,嚴(yán)肅地說,“孫子住爺爺家,收啥生活費?不至于。拿回去,拿回去,我有離休金呢?!?/p>

      張眉推讓,李非畫堅決不收。

      這時,李玉新從臥室出來,說:“媽媽,這張銀行卡,爺爺不收嘛,那我替爺爺收著好了?!闭f完,他去搶張眉手中的銀行卡。

      “玉兒,別鬧!”張眉在公爹跟前不敢大聲呵斥兒子,但語氣中透露出的嚴(yán)厲,威懾李玉新站住了。

      “瞧瞧,不給就不給,有啥了不起的?!崩钣裥峦轮囝^,對爺爺做了一個鬼臉,回臥室去了。

      張眉把兒子托付給公爹,第二天就乘飛機回烏魯木齊市了。

      兒媳婦走了,李非畫想,以前工作忙,自己在外好脾氣,在家脾氣暴,沒有好好教育兒子,時不時動粗,沒給兒子留下好印象。兒子離家出走,一二十年不回家??梢妰鹤痈母糸u有多深。這下,彌補兒子的機會來了。他一定要好好對待孫子,好好教育孫子,就算孫子是一塊石頭,也要把他捂熱,幫孫子把壞毛病改掉,也算是對兒子的一種補償吧。

      李玉新在城里惹爸媽生氣,沒學(xué)校要他了,他自己也覺得憋氣。到了草湖鎮(zhèn),雖然長這么大第一次見爺爺,有些陌生感,但不在爸媽跟前,眼不見,心不煩,竟有絲絲快意。

      第一天,李玉新乖乖地待在家里,愁眉苦臉的,不想爸媽,卻有些想姥爺姥姥、舅舅舅媽。李非畫眼里滿是愛意,使出看家本領(lǐng),給孫子燒好吃的,還慫恿孫子出去找小伙伴玩兒,不要整天悶在家里。第三天,李玉新釋然了,不等爺爺開口,就自個兒出去玩了。他天生就有一種自來熟的本領(lǐng)。不到半天,李玉新結(jié)識了兩個小伙伴:歐小江、阿林江·軍墾娃子。這兩個小伙伴小升初,考完了試,家長放開了,他們更放開了。

      李非畫大喜,歐家和軍墾娃子家都是他的世交,過年過節(jié)要給這些小輩壓歲錢的。孫子跟這兩個小朋友玩兒,不會鬧出什么事情來。

      可他想錯了,第四天,李玉新帶著歐小江和阿林江·軍墾娃子就闖禍了。

      那天,李玉新吃了早飯,跟他打了一個招呼,出去了。

      中午,李玉新在歐小江家吃了飯。歐小江的爸媽午休了,他倆偷偷地溜出家,叫上阿林江·軍墾娃子,在大街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覺得沒趣。阿林江·軍墾娃子提議去野地里逛。

      李玉新答應(yīng)了,帶著兩個小伙伴,漫無目的地向田野里走去。

      走了不一會兒,三個小伙伴手里多了一根枯樹枝。他們掄著枯樹枝,你追我打,我打你追,互相追逐嬉戲。他們追逐一路,一路追逐,玩痛快了,路邊的野花、野草、樹叢、棉花可遭殃了。

      這些植物似乎得罪了他們。他們追逐一路,用枯樹枝抽打一路。身后,留下了他們走過的痕跡——一片狼藉。

      天氣酷熱,他們不知熱。

      才幾天工夫,李玉新白嫩的皮膚,已曬脫皮了,露出了黑紅的顏色??伤辉诤酰灰娴酶吲d就好。

      他們經(jīng)過一條水渠。李玉新眼前一亮,天氣這么熱,為什么不去水渠里涼快涼快。他問兩個小伙伴:“會游泳不?”

      阿林江·軍墾娃子說:“說啥呢,草湖鎮(zhèn)的巴郎子(小孩子之意)不會游泳,叫草湖鎮(zhèn)的巴郎子嗎?”阿林江·軍墾娃子的話剛說完,李玉新已經(jīng)扒掉褲子了。

      水渠兩邊的棉花長得正茂,墨綠的葉子下面,零星地綻開了一些花朵,粉紅的、嫩紅的,紅白相間的,煞是好看。太陽火辣辣的,墨綠的棉花上,燃燒著烈烈火焰。

      李玉新率先下水,一個猛子扎下去,在水中憋了幾十秒,猛地躥上來,大喊:“爽!”

      阿林江·軍墾娃子受了感染,脫了衣褲,扎了下去。歐小江膽小,害羞,不敢脫褲子。

      李玉新向岸上招手,喊:“歐小江,愣在那里干啥?趕快下來呀,舒服得很?!闭f完,他往阿林江·軍墾娃子頭上潑著水。阿林江·軍墾娃子哪肯示弱,兩人便在水里打起水仗來。

      歐小江見兩個小伙伴玩得歡,經(jīng)不住誘惑,羞羞答答地脫了褲子,加入了他們的水仗行列。

      三個小伙伴玩累了,上了岸,在沙堆中挖了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這時,有毛驢車的轱轆聲傳來。歐小江的耳朵最靈,一個骨碌爬起來,驚慌失措地躲進了棉花地里。

      趕毛驢車的是一個大嬸,見前面一小泥人突然鉆進棉花地,消失了,不由哈哈大笑,說:“巴郎子怕什么,比你們大的我都見過呢?!闭f完,又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趕著毛驢車悠哉樂哉地從水渠旁走過。

      李玉新和阿林江·軍墾娃子一驚,驚慌失措爬起來,捂著私處,連滾帶爬,往棉花地里逃。大嬸見了他們的狼狽相,開心地甩了毛驢脆響的一鞭,笑聲灑了一地。

      棉花地里像蒸籠一樣,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李玉新探頭探腦地從地里爬出,手腳并用,迅速搶占沙包。四周恢復(fù)了平靜。四腳蛇驚恐躥出,瞬間不見。李玉新得意了,站直了身子,不可一世地吼起來:“癩子癩,偷雞賣。抓到了,大桶蓋?!?/p>

      阿林江·軍墾娃子和歐小江窸窸窣窣地從棉花地里探出頭,見李玉新站在沙包上,得意忘形地吼叫,大搖大擺,你踢我一腳,我推你一把,嘻嘻哈哈地上了沙包。

      阿林江·軍墾娃子說:“小魚兒(小魚兒和小玉兒諧音,他和歐小江昨天給李玉新起的綽號),你吼得啥意思,這么帶勁?”

      李玉新說:“軍墾娃……”阿林江·軍墾娃子打斷道:“軍墾娃是爸爸的名字,我叫軍墾娃子?!?/p>

      “差一個字有區(qū)別嗎?”

      歐小江接過李玉新的話頭,說:“當(dāng)然有差別了。他爸爸叫軍墾娃子·買買提。他叫阿林江·軍墾娃子。他沒出生前,大家都叫他爸爸軍墾娃子。他出生后,為了區(qū)別他們父子,叫他爸爸軍墾娃,叫他軍墾娃子?!?/p>

      “這名字有來頭嗎?”

      “這名字來頭大了。有時間,你來我家,叫我爺爺給你講這個名字的故事,可有紀(jì)念意義了。”阿林江·軍墾娃子自豪地說。

      “好,有機會一定聽聽這個故事。”李玉新說,“軍墾娃子,我剛才吼的是順口溜,在姥爺老家蠻流行的。七八歲的時候,我在我姥爺老家待了一個多月,天天跟村里的小朋友混在一起,是那些小朋友教我的?!?/p>

      歐小江說:“順口溜蠻押韻的,教教我們嘛。周圍沒人,一起吼,有氣勢,吼著玩兒嘛。”

      李玉新重復(fù)了一遍。歐小江和阿林江·軍墾娃子就滾瓜爛熟了。

      于是,他們一起手舞足蹈,吼了起來。

      于是三遍。突然,在對岸的胡楊林中,傳出叫罵聲:“他媽的,你們幾個兔崽子找死啊,沒大沒小的,罵誰呢?”

      他們吼著玩兒的順口溜,不針對誰,不招惹誰,見有人搭腔,李玉新天不怕地不怕,說誰應(yīng)罵誰,還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起來。

      胡楊林中的人怒氣沖沖出來,指著三個小伙伴罵道:“他媽的,兔崽子們,你們再罵一遍試試?老子不把你們這些兔崽子的頭擰下來,你們就是我的老子?!?/p>

      李玉新來勁了,對罵道:“大癩子,小老子們就罵你了。你要試是吧?試試就試試,來,小伙伴們,”他指揮兩個小朋友,說:“一二三,起。癩子癩,偷雞賣……”

      那人勃然大怒,彎腰撿了一根枯樹枝,追了上來。

      李玉新一聲令下:“跑!”他帶頭,兩個小伙伴隨后,一溜煙逃跑,回過頭,見那人扶著膝蓋停下,喘氣,他們又吼起來:“癩子癩,偷雞賣。抓到了……”

      那人追又追不上,剛要喘口氣歇息一下,三個小孩就回頭挑釁。他氣不過,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著腳,大哭。

      三個小伙伴面面相覷,慢慢走了幾步,又不約而同撒開腿,逃命一般,向草湖鎮(zhèn)奔去。

      到了鎮(zhèn)口,三個小伙伴尷尬了。剛才,他們跟那人對罵,逃跑時竟忘拿衣服褲子了。

      面對大人們的笑罵,孩子們的嘲諷,三個小伙伴手足無措,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了。

      還是李玉新有辦法,他摟過兩個小伙伴,三人頭頂著頭,彎著腰弓著背,雙手捂著私處,慢慢地向最近的阿林江·軍墾娃子家挪去。

      阿林江·軍墾娃子的媽媽帕提古麗·托合提,見巴郎子們光溜的身子上裹滿了沙子,一副狼狽的樣子,“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她面對巴郎子們的時候,憋住笑,臉色嚴(yán)肅,讓他們洗了澡,換上了軍墾娃子的衣服。

      巴郎子們換上干凈衣服后,帕提古麗·托合提叫巴郎子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問:“巴郎,咋回事?”

      阿林江·軍墾娃子在媽媽面前哪敢吭氣?他低垂著腦袋,使勁絞著衣角。

      李玉新說:“嗯,阿姨,沒啥。我們?nèi)ニ睔W小江拽了一下李玉新,慌忙接話,說:“阿姨,是這樣的。我們?nèi)ヌ镆袄锿?,太熱了,脫了衣服,不知放哪了,回來怕人笑話,就往身上涂滿沙子了。阿姨,您不知道吧,我們?nèi)齻€,嘿嘿嘿,數(shù)我膽子大,數(shù)我有主意,要不是我,”他得意地在阿林江·軍墾娃子的肩膀上摁了一下,“這兩個巴郎子,還不定蹲在哪個角落里,不敢見人呢。”

      歐小江愛吹牛,這次還撒謊,但騙不過帕提古麗·托合提的眼睛。這三個巴郎子,分明下水渠洗澡了嘛。

      李玉新這小巴郎子,可是從城里來的客人。帕提古麗·托合提礙著客人的面子,不便發(fā)火,只是叮囑孩子們不能下水渠洗澡。水渠里的水,看似平靜,但有時候很危險。

      可她哪里知道,三個巴郎子不僅下水渠洗了澡,還惹了禍。

      她剛要給三個巴郎子切西瓜,門鈴響了。

      帕提古麗·托合提開了門,門外的人就嚷開了:“古麗,你看你養(yǎng)的好巴郎。”

      三個巴郎子一聽聲音,像沙發(fā)上著了火,齊刷刷彈起,沖向臥室。李玉新“哐當(dāng)”關(guān)上臥室門,上了鎖,背靠著門,右手自上而下?lián)崦乜冢骸皨屟?!?/p>

      門外的人眼尖,氣不打一處來,說:“好呀,三個兔崽子都在,你們不是牛氣得很嗎?躲什么躲?”

      帕提古麗·托合提蒙著呢。她不知原委,客氣地請來人進了家,說:“二柱叔,對不起!巴郎子惹您生氣了。您進來,坐,消消氣。來,吃西瓜?!闭f完,她遞給二柱叔一牙西瓜。

      來人叫韓二柱,五十歲左右,頭上長癩瘡。這一缺陷害苦了他,年過半百,娶不上老婆。他面相顯老,故認(rèn)識他的人,都稱呼他二柱叔。

      韓二柱委屈,說著說著,有些哽咽。帕提古麗·托合提安慰了幾句,就不知說什么好了。她應(yīng)付不來,急忙拿起座機電話,呼了丈夫軍墾娃子·買買提的呼機,讓上街辦事的丈夫趕快回家。

      軍墾娃子·買買提收到老婆的信息,慌忙趕回了家。他跟二柱叔說盡了好話。二柱叔才擺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走了。

      韓二柱走了。軍墾娃子·買買提敲敲臥室門,說:“巴郎子們,出來吧!”

      三個巴郎子踮著腳,來到了客廳。

      軍墾娃子·買買提坐在沙發(fā)上,也不看三個巴郎子,說:“老老實實的,給我并排站好?!?/p>

      他瞄了三個巴郎子一眼,差點兒笑出聲來。

      李玉新比阿林江·軍墾娃子和歐小江大一歲,個頭比他倆高,他穿著阿林江·軍墾娃子的衣服,不合身,小,套在身上緊繃繃的。歐小江和阿林江·軍墾娃子同年,可個頭比阿林江·軍墾娃子小,阿林江·軍墾娃子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三個巴郎子惹了事,站在軍墾娃子·買買提面前,板板正正,大氣不敢出,一副滑稽相。

      軍墾娃子·買買提嚴(yán)肅地說:“你們知錯了嗎?”

      李玉新說:“沒……”

      歐小江連忙補充說:“沒錯是假的。我們?nèi)齻€吼順口溜,真不該影響那個爺爺在胡楊林里休息。”

      軍墾娃子·買買提說:“你們不是影響那個爺爺?shù)男菹⒘?,而是揭那個爺爺?shù)膫塘??!?/p>

      歐小江說:“揭傷疤了?不會吧?我們?nèi)齻€吼的順口溜,跟他有關(guān)系嗎?我們吼的順口溜,不針對任何人啊。我們都不知道他在胡楊林里呀。我們?nèi)齻€吼順口溜,吼著玩兒的呀?!?/p>

      “好了,好了,”軍墾娃子·買買提說,“今天這事,你們?nèi)桥四莻€爺爺。從今以后,不管在啥地方,啥時候,都不要吼那種無聊的順口溜了。是的,你們吼著玩,吼著高興快樂,卻無意中傷害了人家。雖然你們不是故意的?!彼斐鲇沂?,在三個巴郎子面前畫著曲線,“你們?nèi)齻€以后記住,不要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有意的不對,無意的也不對?!?/p>

      桀驁不馴的李玉新,破天荒沒跟軍墾娃子叔叔頂嘴。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他爸爸的發(fā)小,也是他爸爸的哥哥,都把他當(dāng)親兒子寵著呢。

      韓二柱和三個巴郎子對罵,只認(rèn)出了阿林江·軍墾娃子。所以,他只去阿林江·軍墾娃子家告了狀。軍墾娃子·買買提處理了這件事,又教育了三個巴郎子,覺得沒必要告訴李家和歐家。巴郎子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就不大張旗鼓搞得天下盡知了。

      可李玉新和歐小江并不這樣想。他倆順利過關(guān),沒事一般。三個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愈發(fā)瘋了。

      三個人待在一起,接二連三地惹事。軍墾娃子·買買提想,李玉新不來草湖鎮(zhèn),阿林江·軍墾娃子哪惹過啥事呀?可這是他弟弟李紅軍的兒子,罵不得打不得還得寵著。他去了烏魯木齊,就要去弟弟家。他知道李玉新是一個搗蛋巴郎,全家都拿他頭痛得很。

      歐小江的爸爸歐建國也跟軍墾娃子·買買提的想法一致。自己跟李紅軍是發(fā)小,是鐵哥們,兒子跟著李玉新惹事,他不能責(zé)怪李玉新,要扛的責(zé)任,他是不能推卸的。

      可這次吃了西瓜砸西瓜,還真不賴?yán)钣裥隆?/p>

      三個小伙伴趁大人睡午覺,從家里偷溜出來,跟以前一樣,在街上浪蕩了一會兒,沒意思就往田野里去了。

      歐小江膽小,卻愛吹牛,說:“在我們草湖鎮(zhèn),你只要想吃水果,路過果樹林,摘個水果吃,主人是不會責(zé)罵你的;你只要口渴了,路過瓜地摘個西瓜解渴,主人是不會生氣的?!睔W小江說這話時,他們剛好路過西瓜地。他們也剛好口渴了。

      李玉新說:“我口渴了?!彼柿搜释倌?,“軍墾娃子,你呢?”阿林江·軍墾娃子望著地里滾圓滾圓的西瓜,用手臂抹了一把嘴巴,說:“我也是。”

      李玉新用下巴頦挑了一下歐小江,說:“我們口渴了呀。你去摘個西瓜來,我們解解渴?!?/p>

      歐小江昂首挺胸地踅到地邊,伸出右腳,又縮了回來,說:“呃,西瓜熟不熟的,我不會挑。咋辦?我啥都會,就是這點小事不會。比如說上山打虎,下海捉鱉,伸手就來,可這個——這個嘛,嘿嘿嘿?!?/p>

      阿林江·軍墾娃子說:“笨??次业?。屁話多?!闭f完,他跳下地,裝著十分內(nèi)行,敲敲這個、拍拍那個,挑了一個七八公斤的西瓜,抱到樹蔭下,一拳頭砸開,三個小伙伴“洗”起臉來(吃不規(guī)則的瓜,像洗臉,所以如是說)。

      歐小江的整張臉,埋在西瓜里,洗得紅紅的。他大口啃著西瓜,含糊不清地說:“我,哼,等會兒,嗯,表演一個輕功,讓你倆開開眼。我這個人,干啥都很低調(diào)的?!彼麊柊⒘纸ぼ妷ㄍ拮樱拔覀z從小一起長大,我會輕功,你不清楚吧?”

      “你會輕功?”李玉新信以為真。

      “你信他?吹牛!”阿林江·軍墾娃子啃完一牙西瓜,把瓜皮扔到旁邊的棉花地里去了。

      “軍墾娃子,說啥呢?我吹啥牛。我會吹牛嗎?剛才說了,你不要以為你跟我撒尿和泥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就以為了解我了。”歐小江把臉從西瓜里伸出來,“不,你僅僅是認(rèn)識我,卻不了解我。我天天在家練輕功,你就不知道吧?嗨,絕世武功,是不會讓外人輕易知道的。雖然你是我兄弟。不例外,不例外呀!”

      “怎么練的?練到哪個程度了?”李玉新知道歐小江愛吹牛,都仍然饒有興趣地問。

      “他會個屁!”阿林江·軍墾娃子說完,鄙視地瞅了他一眼。

      “好,軍墾娃子,你給我等著,我現(xiàn)在表演給你們看。不要羨慕,不要被嚇著了。天天待在一起,兄弟也是有區(qū)別的。軍墾娃子,誰叫你跟書呆子一樣,看書呀看書。嘿嘿嘿,我長大了,一定要游走江湖,仗劍天涯,沒有一點武功,怎么當(dāng)大俠呢?”歐小江扔掉西瓜皮,拍拍黏糊糊的手,做了幾個姿勢,“嘿哈,嘿哈,哈!”他昂然跳下了西瓜地。

      他下到西瓜地里,選了一個大西瓜,雙手合十,然后舒張開來,自上而下,吸氣;自下而上,呼氣,反復(fù)幾次,伸出右腳,輕輕地,輕輕地,放在大西瓜上,左腳,慢慢地,慢慢地,頂起腳尖。他的左腳腳尖還沒離開地呢,大西瓜“嘭”的一聲,破裂了。

      站在地埂上的李玉新和阿林江·軍墾娃子頓時四腳朝天,哎喲哎喲笑得捂著肚子,喊痛。

      “這瓜不行,再來!”歐小江臊了一個大紅臉。

      一個,兩個,三個……

      “笨蛋,看我的,你那個也叫輕功。”李玉新看不過,從地上爬起來,跳進了西瓜地。他學(xué)著歐小江的樣子,“嘭”地踩壞了西瓜,卻樂得哈哈大笑。

      兩個小伙伴玩得不亦樂乎。阿林江·軍墾娃子經(jīng)不住誘惑,也下了西瓜地,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練習(xí)輕功。

      趙小川回家吃了一頓中午飯。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三個小人影,在西瓜地里手舞足蹈,心不由得揪緊了。不好,有人偷西瓜。他邊跑邊用左手做了半邊喇叭,喊道:“哎,你們那個啥,干啥呢?”他跑近西瓜地,“造孽呀,兔崽子們。我跟你們拼了。你們偷吃了西瓜,還要糟蹋西瓜。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東西。”他腳下生風(fēng),閃電般撲向西瓜地。

      三個小伙伴玩得正在興頭上呢,突然冒出一個大人,張牙舞爪地向他們撲來,吃了一驚,哎呀叫著跑開了。

      歐小江個頭小,跑不快,慌慌張張的,又被西瓜藤絆倒了,讓趙小川像雞子一般逮著,啪啪啪就在屁股上狠狠打了幾巴掌。歐小江招架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李玉新的兩只耳朵只聽到風(fēng)的聲音,兩條細(xì)腿交替,跑出了無影腳。他無意識地頓了一下,聽見了歐小江的嚎哭聲。回頭一看,趙小川連踢帶罵的,他罵一聲,踢一下,歐小江捂著屁股跳一下。

      李玉新氣壞了,扭頭沖了回來,喊道:“這些瓜都是我踩壞的,別打我兄弟。你要多少錢,我賠你?!彼艿节w小川和歐小江跟前,攥著小拳頭,擺出一副斗雞架勢。

      趙小川愣住了,回過神來,拎住李玉新衣領(lǐng)欲扇耳光。李玉新毫不畏懼,仰著臉,盯住趙小川犀利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我說了我賠,你敢打我?試試!”他在城里花錢的豪氣又回來了。他想,幾個破西瓜,能值幾個錢?能值一部高檔手機錢嗎?

      趙小川被李玉新的硬氣唬住了。他收回右手,在T恤衫上擦了擦,松開了左手。這小子這么橫,是不是李非畫大叔家的混孫子?前幾天,他聽二柱叔說,非畫大叔家來了一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孫子,比他的兒子李紅軍更混呢。

      “你怎么賠?”趙小川指著滿地瓜瓤,怒吼。

      “你可以通知我爺爺,我爺爺賠?!崩钣裥律訋дf了爺爺家的電話號碼。

      趙小川拿出手機,撥了李玉新說的號碼,果然通了。

      趁這當(dāng)兒,李玉新上前搡了歐小江一把,叫他趕緊走。

      趙小川右手拿著電話,左手欲抓歐小江。

      李玉新說:“讓他走,我不會跑的?!?/p>

      歐小江看看趙小川,看看李玉新,右手捂著屁股,不敢邁步。李玉新跺了跺腳,罵了幾句,搡著歐小江,有他在呢,快走,在這兒等死啊!

      歐小江右手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點點,又一點點……李玉新看著著急,跺腳又跺腳,叫他趕快滾。歐小江終于挪到了安全區(qū),撒開雙腿,一溜煙跑了。

      李玉新留在西瓜地里,直到李非畫把他接回了家。

      李非畫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右手感覺隱隱作痛。剛才在西瓜地里,他太氣憤了,太沖動了,扇了孫子兩巴掌。他甩了甩手,又把臉埋在了手掌中。

      兒媳婦把孫子送他這里,他曾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善待孫子,以彌補對兒子的不足。兒子李紅軍出生后,他忙于工作,很少管兒子。自從兒子失去母親,家里便亂了套,實在沒辦法就讓兒子在自己的老朋友鐵匠買買提·薩迪克家住著。兒子心里想什么,要什么,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太忙了,太要強了,完全忽略了兒子的感受。

      兒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他想讓兒子在團場工作,兒子不肯,偏要去擺地攤。兒子放著團場好好的工作不要,他覺得臉上掛不住,圍追堵截,百般阻攔,父子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活生生把兒子逼出了家門。二十年來,兒子都沒回來一次。兒子做生意,結(jié)婚生子,他都是從買買提·薩迪克嘴里得到的消息。

      兒子倔強,跟他的性格一樣,買買提·薩迪克勸過,歐文義勸過,兒子不愿見他,他也不愿低頭。父子倆杠著,都說沒錯。

      再也不能重蹈覆轍了。他站起來,來到臥室門口,輕輕敲了敲,推門進去見孫子趴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

      他輕手輕腳過去,扯過單子,蓋在孫子身上。

      李玉新觸電一般,醒了,見爺爺站在床邊,翻了一個身,用背對著爺爺。

      李非畫坐下來,說:“玉兒,對不起,爺爺不該打你。爺爺向你道歉!”他活了一輩子,第一次向晚輩道歉,語氣極不自然。

      李玉新一動不動,臥室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玉兒,今天的事,你們做得太過分了。小川叔說了,吃個西瓜,算不了什么,但糟蹋西瓜,就是缺德呀。小川叔流了多少汗,費了多少工,才把西瓜種出來呀。你小,現(xiàn)在的日子好,你不知道,爺爺那個年代,吃個西瓜,是奢望呀。玉兒,不管你愛聽不愛聽,爺爺都給你講個吃西瓜的故事吧?!崩罘钱嬏痤^,望著天花板,仿佛又回到那青春燃燒的歲月。

      20世紀(jì)50年代初,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一兵團二軍軍長郭鵬、政委王恩茂、政治部主任左齊踏勘了“馬家花園”地區(qū)。馬家花園水草豐茂,蒹葭蒼蒼,土地肥沃,首長們決定在此建立一個軍墾農(nóng)場。郭鵬軍長問王恩茂政委,取個什么名字比較合適。王恩茂政委的大手一揮,說:“此處水源豐富,蘆葦茂盛,就叫草湖吧?!庇谑?,馬家花園正式定名為草湖。

      過了三個月,李非畫隨二軍教導(dǎo)團三營進駐草湖。

      草湖,遍地蘆葦,遍地沼澤。在此開荒,談何容易?

      有著紅色基因的部隊,長征不怕遠(yuǎn)征難:跨越千山萬水不怕險,南征北戰(zhàn)不怕死……蘆葦、沼澤其奈我何?

      戰(zhàn)士們甩開膀子,大干快上,在草湖這片熱土上,開出了一畝又一畝荒地,種上了玉米、水稻、西瓜等莊稼和果蔬。

      可蘆葦?shù)母蛋l(fā)達,盤根錯節(jié),種了西瓜的土地,用不了多久,又長出了茂盛的蘆葦。

      那時出現(xiàn)了一個怪現(xiàn)象,種了西瓜的土地,卻找不到西瓜。偶爾有倔強的西瓜苗跟蘆葦賽跑,藤蔓上結(jié)出了大西瓜。

      有一天,時任排長的李非畫領(lǐng)著戰(zhàn)友們開荒,中途休息時間,一位叫魏長貴的戰(zhàn)士的鼻子非常靈,說聞到了西瓜甜蜜蜜的味道。

      戰(zhàn)士們笑話魏長貴,想吃西瓜想瘋了。他們使勁抽動鼻翼,就是聞不到魏長貴所說的那種甜蜜蜜的味道。

      大伙兒一起哄,魏長貴當(dāng)真了,說:“戰(zhàn)友們,等著,我去去就來。我去抱個大西瓜,讓大家解解饞?!?/p>

      魏長貴當(dāng)真,戰(zhàn)友們可沒當(dāng)真。大家心知肚明,田地剛成雛形,種啥長啥沒錯,但擋不住蘆葦?shù)寞傞L。種下的莊稼,有的沒出苗,有的出了苗也被蘆葦淹沒了。哪能長出大西瓜來呢?

      過了休息時間,戰(zhàn)友們開始肩扛手抬,干起活來。

      干了一陣子,李非畫見魏長貴還沒回來,命令一班長馮橙光帶著四個戰(zhàn)士去蘆葦蕩中尋找魏長貴。

      過了一會兒,一班長馮橙光連滾帶爬,帶著哭腔,回來報告:“李排長,不好了,魏長貴不行了。”

      李非畫瞪大眼睛,說:“什么?不行了?”他扔掉手中的坎土曼,“魏長貴在哪?”

      馮橙光回頭,用手一指,說:“在那兒?!?/p>

      戰(zhàn)友們不等李非畫下命令,“嘩”地跟著他圍了過去。魏長貴口吐白沫,懷里卻死死抱著一個西瓜。

      “還愣在這兒干什么?”李非畫蹲下身子,“快把他扶上來,我背他上醫(yī)院?!?/p>

      戰(zhàn)士們把魏長貴懷里的西瓜掰下來,李非畫背著他,趕緊往團部衛(wèi)生隊跑。兩個戰(zhàn)士一邊一個,馮橙光跟在后面,搭了一把手。

      剛跑出一段距離,陪同的戰(zhàn)士對李非畫說:“排長,我們沒穿衣服??!這樣跑到團部衛(wèi)生隊多難為情呀?!?/p>

      “啥時候了,有啥難為情的?救人要緊,這可是命呀!”李非畫喘了一口氣,背著受傷的魏長貴,健步如飛。

      李非畫和戰(zhàn)友背著受傷的魏長貴,飛跑了一兩公里。

      “排長,老首長!老首長!”右邊那個戰(zhàn)士驚喜地喊。

      李非畫抹了一把汗。一輛馬車悠悠地迎面而來,那懷抱馬鞭的,正是團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馬夫趙懷青。趙懷青當(dāng)過團長,由于他在戰(zhàn)斗中破了相,自認(rèn)為有損領(lǐng)導(dǎo)形象,就向上級申請,不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

      “老首長,快救命呀!”李非畫也認(rèn)識趙懷青。

      趙懷青聽到有人喊救命,揚了揚手中的馬鞭,“駕駕駕”,馬兒撒開腿,飛奔上前。

      李非畫把魏長貴放在馬車上。為了減輕馬車的負(fù)擔(dān),李非畫命令兩位戰(zhàn)士返回工地。他和馮橙光麻利地跳上馬車,向團部衛(wèi)生隊狂奔而去。

      衛(wèi)生隊設(shè)在兩間土房子里,只有幾支聽診器、體溫表和注射器,病床是木床和土炕,是醫(yī)護人員因地制宜自己動手打制的。

      李非畫不等馬車停穩(wěn),就跳下馬車,喊:“醫(yī)生,醫(yī)生,快救人??!”

      醫(yī)生帶著兩個護士應(yīng)聲而出,抬魏長貴上了擔(dān)架,回到了病房,問李非畫:“戰(zhàn)士是怎么受傷的?”

      李非畫說:“不知道!”

      醫(yī)生的眼睛一瞪,說:“自己的戰(zhàn)士怎么受傷的都不知道?”

      陪同的馮橙光解圍說:“這位戰(zhàn)友進蘆葦蕩找西瓜,戰(zhàn)友們找到他時,就成這個樣子了?!?/p>

      “在蘆葦蕩里受的傷?”醫(yī)生說,“一定是讓毒蛇咬了。快,找傷口?!弊o士檢查時,見戰(zhàn)士滿身是泥,又提水來洗身子。

      護士一邊洗魏長貴的身體,醫(yī)生一邊搶救。

      當(dāng)護士洗完魏長貴的身子,身體雖還有些溫?zé)?,可手腳已經(jīng)硬了。

      醫(yī)生掀開受傷戰(zhàn)士的眼瞼,仔細(xì)檢查了一下,搖搖頭,聲音低沉地說:“晚了,你們送晚了?!?/p>

      李非畫說:“醫(yī)生,晚了是啥意思?”

      醫(yī)生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位戰(zhàn)士已經(jīng)犧牲了!”

      “什么?犧牲了?”李非畫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拳頭狠狠地砸在墻上,“怎么可能?”

      醫(yī)生把李非畫拉到病床邊,指著戰(zhàn)士受傷的腿,說:“蛇咬在戰(zhàn)士的大腿肚上。假如能及時處理,還有生還的可能。現(xiàn)在蛇毒已散布全身,這位戰(zhàn)士的心肺功能已經(jīng)衰竭,現(xiàn)在沒有生命體征了?!?/p>

      李非畫見魏長貴的左腿腫得像發(fā)酵的面包,黑紫黑紫的。他看不下去,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上級領(lǐng)導(dǎo)趕到衛(wèi)生隊,見李非畫和一班長馮橙光渾身泥巴,叫他們趕快去洗了澡,穿好衣服,處理魏長貴犧牲的善后工作。

      李非畫這才發(fā)現(xiàn),他和一班長的心思集中在魏長貴身上,渾然不覺全身泥巴,沒有穿衣服。經(jīng)領(lǐng)導(dǎo)提醒,才有了害羞的感覺,捂著私處,一蹦一跳,去洗澡了。

      “爺爺,你們?yōu)樯恫淮┮路?,不害羞嗎?”李玉新翻過身,面對著李非畫,好奇地問。

      “問得好。”李非畫說,“部隊進駐草湖的時候,共和國剛成立不久,貧窮落后,百廢待興,當(dāng)時的條件非常艱苦,為了建設(shè)國家,厲行節(jié)儉,該省的都省了。開荒費衣服,能不穿衣服就不穿了,夏天天氣炎熱,穿了衣服反而礙事,可蘆葦蕩里的蚊子大,毒,又一群一群的,像戰(zhàn)斗機群襲擊著戰(zhàn)士們。戰(zhàn)士們的辦法總比困難多,到了工地,就脫光衣服,在身上涂滿泥巴,既涼快,又能防‘戰(zhàn)斗機群?!?/p>

      李玉新想象不出當(dāng)時的情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喃喃道:“不跟我們上次洗澡一樣嗎?”

      “什么?上次洗澡?”李非畫驚訝地瞅著孫子。

      “沒什么,沒什么?!崩钣裥伦灾f漏了嘴,連忙遮掩道。

      李非畫帶著孫子去趙小川家里道歉,賠償損失。趙小川說,他算了一下,大概六千多元。李非畫去銀行取了錢,帶著孫子,讓孫子親自把錢交給了趙小川。

      歐小江的爸爸歐建國聽說孩子闖了禍,狠狠地揍了孩子一頓,拿著錢,去趙小川家賠償。趙小川說,李叔已經(jīng)賠了。歐建國又去李非畫家。李非畫死活不肯收,說孫子太調(diào)皮,愛惹事,這錢理應(yīng)他拿。李非畫心里清楚,李玉新不來草湖,歐小江和阿林江·軍墾娃子兩個乖孩子,不可能闖這么大的禍,更不可能常常闖禍。罪魁禍?zhǔn)资抢钣裥拢r錢才是正理。

      阿林江·軍墾娃子也被爸爸揍得不輕。好幾天,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軍墾娃子·買買提拿著錢來李非畫家,非要李非畫收下,說:“叔叔,我弟的孩子在草湖闖禍,是我沒有盡到責(zé)任。這錢應(yīng)該我掏,您就收下吧?!?/p>

      李非畫堅決不收錢,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錢,我已經(jīng)賠償了,你就不用操心了?!?/p>

      2

      李非畫和孫子和好了。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

      三個小伙伴都挨了揍,消停了幾天。他們在街上溜達,閑逛,再也不往趙小川西瓜地那個方向去了。李玉新戲謔道,那方天地,非他們吉地,最好不去為妙。

      半大孩子精力充沛,哪有睡午覺的習(xí)慣?三個小伙伴等大人們午休了,千方百計,偷偷溜出家,非湊在一起瞎逛,方才作罷。

      一天,他們在街上溜達了一陣,找不到好玩的東西,無聊極了。李玉新說:“咱去跟西瓜地相反的方向轉(zhuǎn)轉(zhuǎn)吧?!卑⒘纸ぼ妷ㄍ拮雍蜌W小江同意了。

      他們走的方向是草湖鎮(zhèn)的北方,剛出了草湖鎮(zhèn),就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

      阿林江·軍墾娃子指著一間矮小的房子,說:“那是我爺爺?shù)蔫F匠鋪。我們找我爺爺玩去,怎么樣?”他不管其他兩個小伙伴答不答應(yīng),獨自向矮小的房子跑去,喊:“爺爺,爺爺,我們來了。”

      李玉新和歐小江小跑著,跟了過去。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淹沒了阿林江·軍墾娃子的喊聲。在矮小的房子里,一個老人圍著皮革護裙,拿著小鐵錘,叮叮叮地指導(dǎo)對面的年輕人打一把坎土曼。

      “爺爺,我們來了?!卑⒘纸ぼ妷ㄍ拮优d沖沖地對著老人喊。

      老人是阿林江·軍墾娃子的爺爺買買提·薩迪克。他抬起頭,滿臉慈祥,笑著朝孫子點了一下頭,手里的小鐵錘叮叮叮,好像加快了速度。

      李玉新圓睜眼睛,盯著年輕人掄得虎虎生風(fēng)的鐵錘,不由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心頭癢癢的。

      “爺爺,”李玉新對買買提·薩迪克喊,“我也想玩一玩?!?/p>

      買買提·薩迪克看了一眼李玉新,樂呵呵地說:“巴郎,你嘛,長嘛大點,才能嘛,舉嘛得起。”

      打了一陣兒,該淬火了。買買提·薩迪克跟年輕人交代了幾句。然后,他向三個小伙伴招了招手,帶他們到門前的樹蔭下去了。

      買買提·薩迪克向?qū)值睦滹嫈偤傲藥拙?。冷飲攤的攤主抱了一個西瓜,另加五瓶飲料過來,交給了買買提·薩迪克。

      買買提·薩迪克叫阿林江·軍墾娃子去鐵匠鋪取刀殺瓜,又叫阿林江·軍墾娃子拿了幾牙西瓜和一瓶飲料,送給還在鐵匠鋪勞動的年輕人。

      買買提·薩迪克給孩子們分了西瓜和飲料,對李玉新說:“你嘛就是嘛紅軍的巴郎子嘛?我嘛,聽說嘛你嘛來了。我嘛要嘛看你。我嘛這段時間嘛忙,就嘛沒去成?!?/p>

      “爺爺,您怎么知道我來了呢?”李玉新邊啃著西瓜,邊疑惑地問。

      “哈哈哈,”買買提·薩迪克爽朗地大笑,“你嘛,這個,”他伸出大拇指,“你嘛,來了嘛幾天,草湖鎮(zhèn)嘛就嘛傳嘛開了,說嘛又嘛一個嘛李紅軍嘛回來了。還有嘛,阿林江嘛不是你嘛的朋友嘛?!?/p>

      李玉新想起在草湖鎮(zhèn)的“豐功偉績”,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歐小江為了打破尷尬,轉(zhuǎn)移話題,說:“爺爺,給我們講個故事嘛。我聽說嘛,您肚子里故事比沙漠里的沙子都多,比戈壁灘上的石頭還多,比雪山上的雪都多,比大海里的水還多,講一百年一千年都講不完的。小魚兒不知道,軍墾娃子不知道,只有我嘛,嘿嘿嘿,知道。”他只要有機會,不吹幾句牛,渾身就不舒服。

      歐小江吹牛皮,買買提·薩迪克聽著卻很受用。買買提·薩迪克爽快地回答:“好嘛!沒嘛問題。你們嘛喜歡嘛聽嘛啥故事?”

      李玉新來了興趣,說:“爺爺,給我們講,”他盯了一眼阿林江·軍墾娃子,“給我們講他名字的故事。我跟軍墾娃子一熟悉,做了朋友,我就想聽他名字的故事了。”

      “好嘛!”買買提·薩迪克用慈愛的眼光掃了一眼三個小伙伴,“其實嘛,這個嘛,應(yīng)該嘛說,軍墾娃子嘛,是嘛阿林江嘛爸爸嘛的名字。亞克西(好的意思),我嘛講嘛這個嘛故事?!?/p>

      買買提·薩迪克抬起頭,望著天空輕輕飄浮的白云,思緒扯到了20世紀(jì)50年代。

      買買提·薩迪克年輕時就是遠(yuǎn)近聞名的鐵匠。他能拎得動鐵錘時,就跟著他的父親學(xué)習(xí)打鐵。他父親也是鐵匠。他是父親的徒弟。

      二十多歲時,買買提·薩迪克娶了妻,成了家。父親提前退休,給他分了鐵匠鋪,讓他立業(yè)另過日子。

      一年后的一天,買買提·薩迪克在鐵匠鋪忙活,有人來告訴他,他老婆姑蘇尼薩·玉斯音要生巴郎了。買買提·薩迪克把手頭的活兒停下來,關(guān)了鐵匠鋪,興沖沖地往家里跑。他見院子里圍了一大群人,該來的親戚都來了。大家蹙著眉,揪著心,坐不安,站不安,等著屋里的消息。

      買買提·薩迪克撥開親戚,要往老婆生孩子的房子去。丈母娘海日古麗·吐爾遜一把拉住他,說:“女人生巴郎,你湊啥熱鬧嘛?”

      買買提·薩迪克掙扎著,說:“讓我去看看姑蘇尼薩嘛!”這時,屋里傳出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一下子震住了大家。大家伸長脖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買買提·薩迪克愣住了,跟親戚們一道,伸長脖子,等待屋里的消息。買買提·薩迪克的母親塔吉古麗·艾海提從屋里出來,對親戚們難過地?fù)u了搖頭。

      大家待在院子里,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毫無辦法。

      屋里的喊叫聲,越來越弱。塔吉古麗·艾海提過一會兒出來,灰心喪氣地跟院子里的親戚們搖頭。

      姑蘇尼薩·玉斯音在家里生了一天一夜,孩子就是生不出來。難產(chǎn),將姑蘇尼薩·玉斯音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天亮了,姑蘇尼薩·玉斯音虛脫了,整個身體被汗水淋透了。她軟綿綿地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已經(jīng)沒有絲毫力氣呻吟了。

      買買提·薩迪克的父親薩迪克·吾斯曼說:“巴郎,離我們這兒十幾公里的地方,有解放軍的部隊。他們那里有醫(yī)院,把姑蘇尼薩拉到解放軍的醫(yī)院試試吧?!?/p>

      買買提·薩迪克抱著腦袋,蹲在院子中央,說:“達達(爸爸之意),我們跟解放軍不熟,他們會接受姑蘇尼薩嗎?”

      薩迪克·吾斯曼說:“聽人講,解放軍是窮苦人的部隊。他們專門幫助我們這樣的窮苦人呢。”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不能讓姑蘇尼薩·玉斯音在家等死。買買提·薩迪克當(dāng)場決定,拉著老婆去解放軍的醫(yī)院。

      薩迪克·吾斯曼立即去鄰居家借毛驢車。他套好毛驢車,心急火燎地拉到自家院子里。

      女眷們動起手來,抱被子抱褥子,將姑蘇尼薩·玉斯音抬上毛驢車。

      拉著姑蘇尼薩·玉斯音的毛驢車到達草湖時,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當(dāng)時的衛(wèi)生隊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升格為前進總場醫(yī)院,有醫(yī)護人員六十多名,床位一百多張,設(shè)有內(nèi)科、外科、兒科、婦科、放射科、檢驗科。

      婦科值班醫(yī)生是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蔡大夫。蔡大夫檢查后,跟買買提·薩迪克說:“阿達西(同志、朋友之意),巴郎子在肚里嘛,”她在自己肚子上比畫著,“這個樣子的。頭嘛,在這里;腳嘛,在這里?!?/p>

      塔吉古麗·艾海提秒懂了。她對蔡大夫說:“醫(yī)生,救救嘛,快嘛,救救我們嘛?!?/p>

      總場醫(yī)院成立了婦科,但設(shè)備較落后,無法開展比較大的手術(shù)??僧a(chǎn)婦再送喀什的話,恐怕有生命之虞。蔡大夫沉吟了一會兒,堅定地說:“亞克西(好的意思),我嘛試試?!闭f完,她帶著醫(yī)護人員開始工作了。

      蔡大夫在產(chǎn)科方面有較為豐富的經(jīng)驗。她在姑蘇尼薩·玉斯音肚子上摸了一陣子,認(rèn)為姑蘇尼薩·玉斯音的胎位不正。巴郎子在子宮里是斜橫著的。巴郎子的頭在上側(cè),腳在下側(cè),需要把巴郎子正位,讓巴郎子的頭朝下,巴郎子才有可能生下來。

      這可是一個體力活。蔡大夫自右而左,順著逆時針方向,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每當(dāng)胎位移動了一點點,醫(yī)護人員幫蔡大夫抹掉額頭上的汗,蔡大夫就會露出開心的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蔡大夫重復(fù)動作,已經(jīng)超過三個小時。她的白大褂被汗水浸濕了。塔吉古麗·艾海提在旁邊干著急,勸蔡大夫休息休息。蔡大夫說:“這巴郎子嘛,已經(jīng)嘛在家嘛生了一天一夜了。再嘛不生出來,就會嘛憋死在肚子里。”

      塔吉古麗·艾海提聽蔡大夫說,巴郎子再不生出來,可能活不成了,連忙捂住嘴,不敢說話了。

      下午五點多,巴郎子的頭終于朝下,蔡大夫把手伸進陰道,捏住巴郎子的頭,將胎兒拽了出來,然后拿著棉簽,迅速地擦掉巴郎子嘴里的羊水。巴郎子不哭。蔡大夫倒提著巴郎子的雙腿,在屁股上輕輕扇了兩巴掌。巴郎子的嘴歪了歪,“哇”地哭出了聲。她已筋疲力盡,有氣無力地跟塔吉古麗·艾海提說:“恭喜您!是個嘛男孩?!?/p>

      蔡大夫把巴郎子交給醫(yī)護人員,一身癱軟,跌坐在地上。

      塔吉古麗·艾海提自始至終在旁邊陪伴著。她見蔡大夫累得精疲力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感激涕零,不停地說:“熱合麥特(謝謝之意)!熱合麥特!”她掇了一把椅子,和醫(yī)護人員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蔡大夫扶上椅子。

      母子平安。長輩們圍著巴郎子瞅個沒完,開心極了。買買提·薩迪克瞅瞅老婆,瞅瞅巴郎子,嘴巴一咧,哭開了。

      難產(chǎn)婦轉(zhuǎn)危為安,且母子平安,蔡大夫妙手回春的精湛醫(yī)術(shù),在總團場周邊傳開了。

      姑蘇尼薩·玉斯音蹚過了鬼門關(guān),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的前一天,買買提·薩迪克抱著巴郎子,到蔡大夫辦公室去。

      蔡大夫放下手頭的病歷,從買買提·薩迪克懷里抱過巴郎子,悠著悠著,說:“老婆嘛,好著的嘛?!?/p>

      買買提·薩迪克說:“亞克西!亞克西!”他向蔡大夫鞠了一躬,“熱合麥特!您嘛,巴郎子嘛……”他手舞足蹈的,比畫了好一陣子。蔡大夫聽不懂,找來了懂維吾爾語的同事。

      買買提·薩迪克跟蔡大夫的同事又重復(fù)了剛才的意思。

      同事說:“蔡大夫,是這樣的。這個阿達西嘛,非常感謝您!感謝您救了他的老婆和巴郎子。這些天,他和老婆一直在商量,沒有您,就沒有這個巴郎子?,F(xiàn)在嘛,這個巴郎子嘛,還沒取名字。他們嘛想,請您嘛給這個巴郎子取個名字。他們夫妻倆嘛,請您嘛一定要答應(yīng)?!?/p>

      蔡大夫莞爾一笑,說:“這個嘛,這個嘛……”

      買買提·薩迪克見蔡大夫有推辭的意思,急忙跟蔡大夫同事說,情緒還有點兒小激動。

      同事說:“蔡大夫,您嘛不取名字,這個阿達西嘛肚子脹(生氣之意)嘛?!?/p>

      蔡大夫悠著巴郎子說:“我嘛不是不同意。我嘛的意思嘛,取不好名字?!?/p>

      同事說:“這個阿達西嘛說了,只要是您嘛取的,他們夫妻嘛,就嘛高興?!?/p>

      蔡大夫左右悠著巴郎子,低頭沉思,看著巴郎子粉嫩的小臉,抬起頭,說:“這個巴郎子嘛是在我們總場醫(yī)院生的,跟我們總場醫(yī)院嘛有緣,我想嘛,嗯,就叫他嘛軍墾娃子嘛?!?/p>

      同事把蔡大夫給巴郎子取的名字,跟買買提·薩迪克夫妻倆說了。

      買買提·薩迪克夫妻倆眉開眼笑的。買買提·薩迪克伸出大拇指,說:“亞克西。巴郎子嘛,就叫嘛軍墾娃子·買買提。亞克西!哈哈哈,亞克西!”

      因為軍墾娃子,買買提·薩迪克一家跟蔡大夫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逢年過節(jié),買買提·薩迪克帶著軍墾娃子,帶著羊肉、馓子、馕來草湖,給蔡大夫拜年。

      軍墾娃子·買買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蔡大夫又安排軍墾娃子·買買提來草湖的學(xué)校上學(xué),就住在她家里。買買提·薩迪克一家成為軍墾職工后,軍墾娃子·買買提才回自個兒家里住。星期天,他去看望蔡大夫,偶爾住蔡大夫家。

      買買提·薩迪克樂呵呵地說:“巴郎子,現(xiàn)在嘛,軍墾娃子嘛有了嘛小軍墾娃子,”他用右手慈愛地?fù)崦谒赃叺膶O子的頭,“所以嘛,他的爸爸嘛大家嘛叫他嘛軍墾娃,叫他嘛軍墾娃子。哈哈哈……”

      歐小江喝了一口飲料,一本正經(jīng)地吹牛皮,說:“爺爺,我聽我爸爸講。軍墾娃叔叔一出生,他就預(yù)感他有一個好兄弟。果然,沒過幾年,軍墾娃叔叔住在蔡奶奶家,正好跟我奶奶家是鄰居。他們兩個一認(rèn)識,果然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p>

      李玉新乜斜了一眼,說:“聽我爺爺講,我爸爸是在軍墾娃叔叔家長大的呢,他是我爸爸的哥哥,也是我的大伯呀?!?/p>

      買買提·薩迪克說:“對嘛對嘛對嘛,他們嘛都是嘛好兄弟?!彼f了一牙西瓜給李玉新,“你爺爺奶奶嘛年輕嘛忙,沒時間嘛管嘛你爸爸?!?/p>

      三個小伙伴不知他們的爺爺啥時候要了烤肉。剛吃完西瓜,喝完飲料,有人送來了馕坑烤肉。他們吃飽喝足,伸伸懶腰,大呼過癮。

      三個小伙伴吃了西瓜、烤肉,喝了飲料,摸著滾圓的肚皮,跟買買提·薩迪克爺爺?shù)绖e了。

      買買提·薩迪克說:“沒事嘛來嘛找爺爺,陪嘛爺爺嘛說說嘛話。”

      李玉新鞠了一躬,體貼地說:“爺爺,您多保重。您這么大年紀(jì)了,少干重活,多多休息哦?!?/p>

      買買提·薩迪克爽朗地笑起來,說:“爺爺嘛習(xí)慣了,你嘛不用嘛擔(dān)心。爺爺嘛一天嘛不干活,就嘛渾身難受。你爺爺嘛一樣,隔幾天嘛他嘛不來嘛我這個嘛鐵匠鋪嘛掄幾錘,他嘛就嘛睡不好嘛覺?!?/p>

      三個小伙伴向草湖走去,身影慢慢消失在遠(yuǎn)處。買買提·薩迪克抹抹眼睛,說:“嘿,這嘛幾個嘛巴郎子?!?/p>

      午休已過,該上班了。大人們小憩了一段時間,精神飽滿,出了家門去單位了。大街上熱鬧起來

      三個小伙伴剛吃完烤肉,頭頂大太陽,不一會兒,嗓子渴得冒煙。李玉新掏錢,每人買了一瓶冰鎮(zhèn)可樂。他喝了幾口,不頂事,反而渴得更厲害。他說:“太陽太大了。咱不要在這該死的大街上逛了,找個地方?jīng)隹烊グ?。?/p>

      歐小江歪著頭想了想,說:“要不,”他擤擤鼻子,“嗯,去新華書店看看書,怎么樣?”

      阿林江·軍墾娃子拍著手,說:“好呀好呀,小魚兒,新華書店有電風(fēng)扇呢?!?/p>

      李玉新仰著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可樂,說:“好,”他的小手一揮,“小分隊向新華書店方向開拔。”

      新華書店的電風(fēng)扇開得很足,涼爽得很。小朋友們在書架跟前,或臥或躺或站,或在閱覽席正襟危坐,捧著自己喜歡的書,認(rèn)真地閱讀著。人很多,卻很靜,只能聽見電風(fēng)扇嗡嗡的聲音。

      三個小伙伴奔向書架。李玉新選了一本畫冊,阿林江·軍墾娃子和歐小江各選了一本童話故事,盤腿坐在書架跟前,閱讀起來。

      李玉新欣賞的畫冊,是一本介紹草湖的畫冊。他用右手的胳膊肘,捅了捅歐小江,捏著嗓子說:“瞧,軍墾第一犁。”

      畫冊上一位高大的,穿著棉絮外露的棉衣棉褲的戰(zhàn)士扶著犁,前面六位戰(zhàn)士,身體前傾,奮力地拉著犁鏵。犁鏵深深地犁進了腳下的土地。遠(yuǎn)處,天空湛藍,蘆葦飄蕩。

      歐小江瞅了一眼,說:“嘁,小魚兒,不是我說你。從那偏僻城市來的人,就是沒見識?!彼钢掌镒钋懊娴娜?,“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小魚兒,這,就是我爺爺?!?/p>

      “你爺爺?不會吧?看你這牛皮吹的?!崩钣裥卤牬罅搜劬?,又揉揉眼睛。

      “吹啥牛?少見多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爺爺親自給我說的,還能有假?”歐小江不以為然地說。

      “我來這么多天了。你從未說起過你爺爺,我也沒有見到你爺爺。你怎么又出來一個爺爺了?”李玉新斜著眼睛,用眼角瞄了歐小江一眼。

      “我爺爺不在我家住,你當(dāng)然沒見到?!睔W小江非常得意地說,“我們大地方的人,會跟你這個偏僻城市來的人比嗎?我們大城市的人,向來低調(diào)。低調(diào),什么叫低調(diào)?我這就叫低調(diào)。小魚兒,懂嗎?”

      “那邊幾個小朋友,請保持安靜,不要影響其他人讀書。”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提醒道。

      李玉新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說:“嘿,咱先低調(diào)吧!”說完,繼續(xù)欣賞他的畫冊。

      畫冊還簡介了草湖的歷史:

      草湖在一九五○年之前,稱“馬家花園”。一九一四年,新疆省督辦楊增新任命云南籍回族統(tǒng)領(lǐng)馬福興為喀什提督,委以中將之職,駐疏勒縣現(xiàn)南疆軍區(qū)司令部駐地。

      一九一五年,馬福興派人在疏勒縣南十四公里的罕南力克河邊開荒地上千畝。在這以前,這片地方方圓幾十里蘆葦叢生,沼澤遍地,荒無人煙。

      一九一六年,馬福興派遣一個工兵營,征附近農(nóng)民在此建造兵工廠和別墅。歷時三年,共用勞力一萬多個,用大青磚二百余塊,用巨大礫石兩千多立方米,建成一個豪華的鄉(xiāng)間別墅。別墅占地一平方公里,分內(nèi)外兩院。內(nèi)院有一座馬蹄形的二層土樓,并建有地下室、天橋、走廊、涼亭和專供馬福興練武的場地;外院除了一座兵工廠,還設(shè)有制作燒酒、醬油、醋、豆腐的作坊、制革車間等。院內(nèi)遍種花草,栽樹兩萬余棵??傆嫼馁M白銀三十萬兩,取名“馬家花園”。

      一九二零年七月八日,馬家花園突然失火,院內(nèi)的兵工廠、馬廄、作坊等房屋被焚。馬福興只身逃出別墅,躲藏在罕力克河邊的一座小磨坊內(nèi)。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后來,馬福興又耗資數(shù)萬,將馬家花園修復(fù)一新。

      一九二四年四月三十日,馬福興被楊增新的親信馬紹武親手槍殺于疏勒縣北門,并暴尸三天,死時五十八歲。馬家花園被焚于馬紹武的炮火之中。此后,馬家花園荒廢成為疏勒駐軍的養(yǎng)馬場。

      一九四六年,國民黨新疆警備副司令兼整編四十二師師長趙錫光將軍組織成立了福利委員會,并親自兼任主任委員。

      一九四七年,趙錫光將軍派兩個連進駐馬家花園地區(qū)開荒地四百畝,并種了糧食,取名為草湖農(nóng)場。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軍軍長郭鵬、政委王恩茂、政治部主任左齊等人騎馬踏勘了馬家花園地區(qū)。郭鵬軍長仔細(xì)視察了這片土地,下令“我們的農(nóng)場就建在這里”。王恩茂政委說:“馬家花園已成為歷史,我們將在這里建設(shè)一個更加美麗的新花園?!辈ⅠR家花園地區(qū)正式定名為草湖。

      二月二十日,二軍政治部聯(lián)絡(luò)部一千二百二十六名官兵進駐馬家花園外圍地區(qū)阿爾肖、色里木、托可其等地邊整訓(xùn),邊開荒生產(chǎn)。

      這一年,教導(dǎo)團在草湖開荒地六千畝,生產(chǎn)糧食十點六萬公斤,皮棉兩百公斤。

      畫冊還有其他圖片和說明,李玉新越看越激動,打算買下這本畫冊。

      阿林江·軍墾娃子說:“小魚兒,用不著,我家就有這本畫冊。我把它送你吧?!?/p>

      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下班了。三個小伙伴意猶未盡,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新華書店。

      李玉新回到家。爺爺早已做好了飯菜,等著他呢。爺孫倆不打不相識。李玉新自從挨了爺爺兩耳光,加上在草湖看到的,聽到的,似乎懂事了點。李非畫呢,雖然自己一輩子沒有照顧過別人,但孫子來了,慢慢學(xué)會關(guān)心孫子的日常起居,特別在廚藝方面,有了很大的長進。即使?fàn)攲O倆的話還是不多,心卻慢慢貼近了。

      李玉新有一肚子問題問爺爺。爺爺?shù)某燥埖囊?guī)矩多,不能敲碗筷,不能吧唧嘴,不能隨意翻菜,更不能說話。吃完飯,他嫌爺爺洗碗慢,搶著洗了碗。然后,還泡了一杯茶給爺爺,請爺爺坐在沙發(fā)上,說有問題請教他。

      李非畫第一次享受孫子的特殊照顧,心里頗愜意,幸福感霎時遍布全身,安安靜靜地坐好,等待孫子問他問題。

      李玉新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爺爺對面,雙手托腮,說:“爺爺,我今天在新華書店看了一本畫冊。畫冊上有一張圖片,叫軍墾第一犁。歐小江說,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解放軍,是他的爺爺,對嗎?”

      李非畫見孫子那可愛的模樣,聲音不由輕柔起來,說:“玉兒,當(dāng)時攝影師拍這張照片時,爺爺不在那個連隊。”李玉新的眉頭皺了皺。李非畫見孫子有些失望,說:“玉兒,那張照片有沒有歐小江的爺爺歐文義。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歐小江的爺爺是兵團赫赫有名的勞模。他的外號叫‘氣死牛?!?/p>

      “啥叫‘氣死牛?”李玉新好奇地問。

      “‘氣死牛嗎?就是開起荒地來,比水牛還厲害。他爺爺在當(dāng)時有兩‘大,一是架子車大,二是坎土曼大。”

      歐文義是他的連長。他中等個子,國字臉,大眼睛,濃眉毛,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就這么一個美男子,卻膂力過人。戰(zhàn)友們說,曾有人看見歐連長獨臂扳到一頭大水牛??伤耐馓枴皻馑琅!?,不是因為他扳倒了一頭大水牛,而是在開荒時候獲得的。

      開荒時期,條件艱苦,軍墾戰(zhàn)士創(chuàng)造了很多傳奇。比如沒有水平儀,戰(zhàn)士們就把坦克的水平儀拆下來用;沒有測量器,戰(zhàn)士們就憑著經(jīng)驗,用雙腳當(dāng)測量器;沒有開荒用的工具,就用炮彈筒和廢鐵打造;沒有手推車,就就地取材做。

      歐文義的手推車——獨輪車,就是就地取材,用白楊木做的。他從沒學(xué)過木工??伤墁F(xiàn)學(xué)現(xiàn)用,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向木工師傅請教,做出了一架比常用的獨輪車大了三分之一的獨輪車。

      木工師傅說:“歐連長,這架獨輪車是兩個人使用的嗎?”

      歐文義嘿嘿笑了笑,沒說話。

      那架“大型”的獨輪車“橫空出世”后,連隊的戰(zhàn)士們看見他們的連長,用蘆葦編了一根繩子,拴在車把上,往肩上一挎,裝上土,推起來,比毛驢車還威風(fēng)。

      用過獨輪車的人都知道。如果在硬化的地面上,推起來比較省勁兒。如果在松軟的地面上,推起獨輪車來,簡直就會要老命。如果裝載太重,掌握不好,獨輪車翻了,不僅會損壞獨輪車,還會傷人。

      歐文義的獨輪車大,裝的土多,他推起來又穩(wěn)又快。他的獨輪車,寶貝似的,一般不會讓戰(zhàn)士們輕易亂動。

      有一回,歐連長去團部開會了。戰(zhàn)士們望著連長那架“大型”獨輪車,慫恿一個人高馬大叫老吳的戰(zhàn)士,展示一下他的“神力”。他可是機槍手,肩扛著彈藥箱,腋下夾著機槍,也能行走如飛。可連長的勤務(wù)兵不肯。李非畫說:“老吳也是我們連的大力士。連長能推得動的獨輪車,我們老吳也行?!彼笫忠粨],“同志們,你們說是不是?”

      戰(zhàn)士們一哄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連長的勤務(wù)兵撥拉到一邊,推過獨輪車,裝土的裝土,掌車的掌車,不一會兒,將獨輪車裝得滿滿的。所謂滿滿的,也就是跟歐連長平常裝載的一樣。

      老吳活動活動筋骨,在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把蘆葦繩子搭在肩上,雙手握住車把,大吼一聲“起”,獨輪車緩緩地移動了。

      戰(zhàn)友們在一旁喊:“老吳,加油!老吳,加油!”有的戰(zhàn)友邊喊,邊用雙手搖擺,在空中給老吳助力。

      老吳的臉憋得通紅,弓著背,右腿向前邁進一步,左腿緊接著跟進,雙手死死的握住車把,盡量保持平衡。

      獨輪車歪歪扭扭地前進了十幾步,把戰(zhàn)友們甩在了后面。突然,前面有一小堆虛土,老吳右手用勁,左手助推,右腳往右邁了一小步,左腳死死頂住,想繞過那一小堆虛土。

      老吳的右腿用力過猛,右的配合不當(dāng),獨輪車歪了幾下,翻車了。老吳本能地向前撲,要用身子和雙手穩(wěn)住獨輪車。獨輪車裝載的土太多太重,憑老吳的力氣,哪能穩(wěn)得???老吳“啊呀”一聲。獨輪車帶著老吳,側(cè)翻在地。

      戰(zhàn)友們見勢不妙,慌忙上前幫忙。獨輪車的一側(cè),已被土埋沒了。老吳捂著腰,哎喲連天。

      有戰(zhàn)友背起老吳,去了地埂上,讓老吳趴在地上,在他腰上又揉又摁。有戰(zhàn)友急忙撥開土,挖出獨輪車。獨輪車的車輪壞了,右側(cè)的車梁也斷了。

      老吳受了傷,獨輪車壞了。歐連長回來,說不準(zhǔn)要怎么收拾大家呢。

      大家那天特別乖,都悶著頭,拼命地干活。老吳稍微舒服了一點,也加入了勞動。他不敢懈怠,連長平時再三叮囑,不要動他的獨輪車,不要動他的獨輪車。今天,他吃了豹子膽,喝了迷魂湯,竟去顯擺,非要擺弄一下連長的獨輪車。他弄壞了連長的寶貝獨輪車,他受點小傷算個啥呢?

      歐連長從團部開完會回到工地,見戰(zhàn)士們都悄無聲息的,活也比平常出得多,心里還挺奇怪的。

      這時,勤務(wù)兵過來跟歐連長悄悄地耳語了幾句。歐連長臉色一變,吼道:“李非畫,你給老子過來?!?/p>

      李非畫老老實實地過去了。歐連長察看了老吳的傷勢,又檢查了一遍獨輪車,見李非畫柱子般地杵在工地中間,吼道:“李非畫,杵在那里當(dāng)僵尸嚇人呀。還不快給老子干活去!”

      李非畫兔子般躥到了戰(zhàn)友們勞動的隊伍中。

      收了工,吃了晚飯,戰(zhàn)友們雖然累得渾身像散了架。但在工地上惹了事,都不敢貿(mào)然睡覺。有的戰(zhàn)士坐在土炕上,就閉著眼睛睡著了。歐連長悄悄地檢查了地窩子,扶坐著的戰(zhàn)士睡了覺。大家見連長沒有批評的意思,都悄然爬上了土炕,不一會兒,地窩子里鼾聲四起。

      他悄然摸到老吳的土炕。老吳已酣然入睡。白天受那點輕傷,對老吳老來講,不值一提。在一次戰(zhàn)役中,老吳的右臂受了傷,照樣用左肩頂著機槍,嗒嗒嗒地不停掃射。

      歐連長逐一給戰(zhàn)士們掖單子,蓋單子,擺好睡姿,盡量讓他們睡得舒服些。他聽著戰(zhàn)士們的鼾聲,既心疼,又內(nèi)疚。全連檢查完畢,他躬身出了地窩子,回過頭,他感覺如雷的鼾聲,又似乎是音樂。他滿意地抬頭望了一眼月亮,會心地笑了。

      白天,戰(zhàn)士們損壞了他的獨輪車,趁戰(zhàn)士們睡覺了,他拿過木頭,在月光下修起獨輪車來。

      李非畫不知何時站在了歐連長的身后。歐連長連頭都沒回,說:“李非畫,不去睡覺,耍啥瘋呢?”

      “連長,你咋知道是我呢?我走路輕得很,沒發(fā)出啥聲音呀?”李非畫不禁肅然,靜靜地站在歐連長身后。

      “哎,都是從戰(zhàn)場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你尥蹶子就知道你干啥,還聽不出來你的腳步聲?”歐連長借著月光,用斧頭削車梁。

      “連長,我來幫你吧?”李非畫從歐連長身后繞過來,“連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

      歐連長打斷他的話,說:“啥也不要說了。老吳的傷沒事就好。至于這架獨輪車,能修好的。你嘛,不要放在心上。去,給老子滾回去睡覺。明天的活兒不輕呢?!睔W連長頭也不抬,繼續(xù)修他的獨輪車。

      “連長,我?guī)湍愦畎咽帧崩罘钱嫃澫卵?/p>

      “沒聽見我的話嗎?給老子滾回去睡覺去!”歐連長的聲音很低,但不失威嚴(yán)。

      “那,我去睡覺了!連長,你也早點兒睡。”李非畫躡手躡腳地向地窩子走去。

      從那以后,全連戰(zhàn)士再也不敢輕易動歐連長的獨輪車了。他的獨輪車跟其他人的獨輪車放在一起,明顯大了三分之一。后來,兵團領(lǐng)導(dǎo)來視察,見到這架獨輪車,不由豎起了大拇指,還專門接見了歐文義。

      開荒離不開坎土曼??餐谅切陆S吾爾族鄉(xiāng)親常用的農(nóng)用工具。戰(zhàn)士們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用炮彈筒和廢鐵鍛造了一把又一把又厚又重的坎土曼。

      如果說,在戰(zhàn)爭年代,槍是戰(zhàn)士們手中的武器,那么在屯墾時代,坎土曼就是戰(zhàn)士們手中的武器。在屯墾生活中,戰(zhàn)士們處處都用得著坎土曼??餐谅情_荒必須使用的工具,也是其他用途的候補工具。戰(zhàn)士們在工地上吃飯沒有碗。他們馬上想到的是坎土曼。他們將沾滿泥沙的坎土曼洗干凈,就可以當(dāng)碗用了。然后,隨手撇取兩根蘆葦當(dāng)筷子,就可以啃著窩窩頭進餐了。如果睡覺沒有床,戰(zhàn)士們又想到坎土曼了,他們用坎土曼砍上幾根木柱釘在地上,支上鋪板,輕而易舉地便支起一張能睡覺的床。

      在屯墾生活中,坎土曼的作用實在太大了。軍墾戰(zhàn)士對坎土曼的感情可深了。有人還專門為坎土曼編了一首歌:

      一根木棍,一塊鐵板,

      結(jié)構(gòu)簡單,用途廣泛。

      它是軍墾的武器,它是我們野餐的飯碗。

      走出地窩子,挺進戈壁灘。

      為了明天,為了賽江南,

      向大漠進軍,向荒原宣戰(zhàn)。

      我們披荊斬棘,高舉傳統(tǒng)坎土曼。

      我們是一往無前的坎土曼兵團。

      李非畫每每想起這首坎土曼之歌,心中不免洶涌澎湃,激情滿懷??餐谅休d了他這一輩人多少歲月的記憶呀!

      李玉新小年紀(jì),只會追求現(xiàn)代化的生活,不會懂他們那個年代的火熱和激情,不會理解他們那個年代的辛苦和快樂。他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把孫子關(guān)心的故事,繼續(xù)講下去。

      這個時候,阿林江·軍墾娃子的爺爺買買提·薩迪克鐵匠,成了團場職工。

      開荒的勞動強度大,工具也特別費。歐文義的力氣大,手中的坎土曼用得不稱心,且容易壞。在當(dāng)時,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部隊首長見戰(zhàn)士們手中的工具不稱心,想了種種辦法。

      在部隊首長犯難之際,蔡大夫推薦了鐵匠買買提·薩迪克。

      部隊首長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歐文義,讓他到買買提·薩迪克的鐵匠鋪去定制一批坎土曼。

      歐文義一次性定制了五十把坎土曼,告訴鐵匠要得急。買買提·薩迪克嘴里不停吸著冷氣,五十把坎土曼,這差不多是他半年的活兒。他不得不雇了幾個小伙子,日夜趕起工來。蔡大夫推薦過來的活兒,他一定要保質(zhì)保量地干好。他忘不了蔡大夫的好,他忘不了他的巴郎子叫軍墾娃子。

      僅兩個月時間,買買提·薩迪克就給歐文義交付了五十把坎土曼。戰(zhàn)士們拿著買買提·薩迪克打制的坎土曼,只用了幾天,就光滑锃亮,鋒利無比。

      戰(zhàn)士們都叫好。他們拿著買買提·薩迪克打制的坎土曼,省力省時,如虎添翼,工程進度加快了不少。

      部隊首長見買買提·薩迪克手藝高超精湛,有了招工的想法。

      歐文義去游說買買提·薩迪克。買買提·薩迪克說,給他三天時間考慮考慮。他不太了解團場是啥概念,進去當(dāng)職工有無好處。他向親戚朋友打聽了一下,他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在團場當(dāng)職工的。他們也不了解團場。

      過了三天,歐文義來討買買提·薩迪克的答復(fù)。買買提·薩迪克心里沒譜,就委婉地拒絕了歐文義。

      買買提·薩迪克拒絕了歐文義。部隊首長求賢若渴的心情更強烈了。

      歐文義對部隊首長說:“聽說鐵匠的巴郎子叫軍墾娃子,是醫(yī)院婦科的蔡大夫接生的。不是蔡大夫,鐵匠的老婆和巴郎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他感激蔡大夫的大恩大德,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會來團場給蔡大夫拜年呢?!?/p>

      “好。這事你不用管了。我找蔡大夫去?!辈筷犑组L說。

      蔡大夫請了假,買了禮物,去看望買買提·薩迪克一家。買買提·薩迪克在鐵匠鋪忙著呢,聽說蔡大夫來了,生意也不做了,立馬關(guān)了鐵匠鋪。

      蔡大夫說明來意。買買提·薩迪克沉吟半晌,說:“蔡大夫,您嘛對。我嘛不了解。我嘛去了,是嘛啥樣子的嘛?”

      蔡大夫說:“首長講了,你去了就是正式職工,跟我一樣,拿國家工資。”

      買買提·薩迪克撓撓腦袋,說:“我嘛,咋干活嘛?”

      蔡大夫說:“你每天只干活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用你想。比如設(shè)備呀,原材料呀都不需要你考慮的。你只管打出好工具就行了。”

      “那啥嘛,我嘛試試。”買買提·薩迪克憨憨地說。

      說服了買買提·薩迪克,蔡大夫有說不出的高興。

      買買提·薩迪克帶著老婆孩子來到草湖,部隊首長特批了一間房子——現(xiàn)在鎮(zhèn)北那間老房子,作為他的鐵匠鋪。

      第二天,買買提·薩迪克就在鐵匠鋪里開爐工作了。

      歐文義找上門來了。他跟買買提·薩迪克商量,說:“阿達西,你能不能幫我,”他用手比畫著,“打一把這么大的坎土曼?!?/p>

      買買提·薩迪克滿臉蒙圈,說:“是嘛多大?”

      歐文義摳摳額頭,說:“比一般的坎土曼大一半吧!”

      “大嘛一半?”買買提·薩迪克的眼睛瞪得老圓,“阿達西,開嘛玩笑,我們嘛平常嘛用的坎土曼,大的嘛長嘛三十公分,寬嘛二十五公分,重嘛三點五公斤;小的嘛長嘛二十五公分,寬嘛二十公分,重嘛二點五公斤。你嘛打嘛七公斤的?打嘛五公斤的?”

      歐文義想了想,說:“打七公斤的吧?!?/p>

      買買提·薩迪克的頭搖得像他拉的風(fēng)箱。他說:“阿達西,我嘛說了,你嘛扛嘛這么重的嘛坎土曼,不用嘛干活,就嘛累了?!?/p>

      歐文義說:“不會。一般的坎土曼太輕,干活不得勁。阿達西,你嘛啥時候能打出來?”

      “一個嘛星期?!辟I買提·薩迪克說。

      “能快點嘛。阿達西,工地上忙著呢。”歐文義說。

      “五天嘛,不嘛太快了!”買買提·薩迪克說。

      五天后,歐文義領(lǐng)走了他那把七公斤重的特制坎土曼。他在工地上掄得虎虎生風(fēng)。

      歐文義心疼他手下的戰(zhàn)士。他干活時,不讓人跟他搭班。他用特制坎土曼挖土、裝土,用“大型”獨輪車推土。一天下來,他可以開荒兩畝地。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一個戰(zhàn)士每天開荒一畝多一點,就算很不錯了。

      歐文義“氣死牛”的外號就是這樣叫出來的。他開荒的沖勁和韌勁,比水牛還大。

      連隊很多戰(zhàn)士向他學(xué)習(xí),拼死拼命也超不過他。歐文義說:“每個人的飯量有大有小,力氣也有大有小,憑個人能力,能干多少就是多少,不要跟我比?!?/p>

      歐文義每天累得筋疲力盡,可在戰(zhàn)士們面前,從不會露出半點破綻,臉上總是掛著微笑?;氐郊遥拖褚粩偰嘁粯?,身板貼上土炕,就不想起來。有時吃飯,手里端著碗就睡著了。

      歐文義的手打滿了血泡,血泡好了后,起了厚厚的繭子。他的手累得伸不直,老婆王燒心幫他按摩按摩,埋怨他,叮囑他不要那么拼命,不要累成這個樣子。他說好好好。

      第二天上了工地,歐文義早把老婆的叮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見工作就像看見敵人一樣,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們消滅掉。他干活不要命,就像老虎一樣。

      責(zé)任編輯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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