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雷
初識蕭根勝,畫面并不美觀,更不優(yōu)雅。
蕭根勝 ▲
那是8年前的夏天。
彼時,他還擔任郟縣人大常委會主任,還剛剛出版一部書《青海長云》??傊?,還是一位未退休的官員,也是一位剛試水的作家。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粗獷善飲。
那天晚宴,他手持大酒杯,一杯復一杯,直喝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后來,干脆脫掉上衣,只剩一件跨欄背心。
他穿著跨欄背心,端著一杯酒,搖晃著半灰半白的頭發(fā),走到我面前說:“老弟,我退休后,要專心寫作。”
我輕輕地與他碰一下酒杯,沒有說話。心里卻在說,你也能當作家?不過附庸風雅罷了。
我之所以這樣想,頗有原因。
他出身農家,初中畢業(yè),即去當兵。轉業(yè)后,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后來到鄉(xiāng)鎮(zhèn)當書記,再后來,輾轉兩個縣級市擔任副市長、副書記,最后回到本縣,出任人大主任。他的習慣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嗓說話。很長一段時間內,基層干部,大多就是這個形象。如果說開路修橋、征地拆遷、招商引資、城建城管,肯定是行家。但如果轉行做文人、當作家,相差太遠了。許多領導干部,在職時對文化不尊重、不理睬,退休后卻成了熱心人、熱愛者,充其量只是為了消遣。
況且,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漫長的苦苦禪悟的過程,絕大多數人終生也不能抵達。我干了幾十年,才剛剛找到感覺。
的確,我遇到過不少這樣的人,卻沒有一個轉型成功。尤其像他這樣愛喝酒的人,更不可能。
但是,后來證明,我錯了。
我們認識后不久,他就退休了。從此,開始專心創(chuàng)作長篇紀實文學《國瓷之光——李國楨傳》。
原來,他曾任職的郟縣安良鎮(zhèn),民國年間出過一位陶瓷大師李國楨,對中國陶瓷作出過特殊貢獻。他決心通過李國楨,寫出中國陶瓷史。
幾年時間內,他進行了漫長且艱苦的采訪。踏勘數十個地方,拜訪上百位人物,僅相關圖書就研究了200多本(套)。這期間,他多次與炳銀師、趙瑜兄等人和我通電話,商量寫作事宜。
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更是用心。
其實,老蕭青年時期就萌生了作家夢。從政之后,從未間斷過閱讀和練筆,曾寫作過一系列散文作品。但真正的報告文學,是一種更有難度的創(chuàng)作。當下的大多數作品,在文本上并沒有精細講究,只是簡單敘述、資料堆砌,既缺乏客觀嚴謹、真切鮮活的現場感,更沒有珠圓玉潤、氣韻豐沛的閱讀感。然而,他不是這樣,而是在以上兩個方面下足功夫。
由于長時間握筆,他的右手顫抖得厲害,拿不起筷子。最嚴重時,左眼視力下降到0.01度,幾乎失明,先后做過3次手術。
最終,他寫出了這本50萬字的大書。
這本書,扎扎實實,嚴謹精確,既有記者般的深入采訪、史志般的翔實記錄,又有學者般的儒雅敘述、編劇般的奇峻結構。從中,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立體的中國陶瓷史——我們的祖先,我們的“China”,從粗糙到精細,從經驗到科學的發(fā)展史,看到了李國楨這位陶瓷科學家,這位新中國第一個督陶官,這位現代窯神精彩、傳奇卻又悲壯的人生。
讀過這本書,我十分驚奇。
但是,我的驚奇還沒有停止。
這老蕭,似乎在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上找到了感覺,愈發(fā)地向著藝術深處挺進了。
這幾年,他又寫起了短篇報告文學,先后發(fā)表十幾篇。
大家知道,短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更見功力,在語言和結構上頗多講究,極難突破,就像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但老蕭明知山高遠,偏向高遠行。
這些短篇,內容上大都是新時代里發(fā)生在本地的精彩故事。特別是形式上,借鑒傳統(tǒng)小說的筆法,開門見山,先聲奪人,山山相連,流水環(huán)繞。在文字上,簡約樸實,原汁原味,養(yǎng)眼入心。
說實話,這些作品,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充分體現了作者在文本上鮮明的結構意識,更顯示了作者的成長與成熟。
顯然,通過這一系列作品,作者已經完成了一次極其難得、極其可喜的質變。
一切都在變化,唯有變化不變。雖然變化多端,唯有質變最難。
滾滾紅塵,茫茫人生,有太多的文學人,在攀爬,在苦惱,而終其一生并沒有突破。而他,一個退休官員,一個酒肉朋友,竟然實現了。按常規(guī),按世俗,按歷史,非大碰撞才會如此,非大苦惱才會如此。
那么,他的生命中有什么巨大碰撞和苦惱呢?
我再三思考,60歲之后才正式從文的他,工作上、生活上均無大的坎坷。是退休后的寂寞?那也不可能實現如此的炸裂和重組。
想不通,想不通!
我只能說,生命是一個小宇宙,絕大多數的小宇宙在沉睡,沉睡到老也沒有開化,更沒有炸裂。而某些人,有一部分炸裂了,便實現了生命理想。
蕭根勝小宇宙的炸裂,或許只是百分之一,但這百分之一,就已經誕生了奇跡。
老蕭的質變,讓我想到了一個詞:豹變。
這個詞,出自《周易》,原指豹子身上的花紋,剛出生時比較丑陋,最后變得五彩斑斕、壯觀美觀。
由豹變,我也想起了大家和我。
我們都是文學從業(yè)者和愛好者,平時都在苦悶,都在尋求變化,但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豹變。為什么?
或許,這種豹變,類似老蕭筆下的陶和瓷。
我們的先民,從燒制陶器到發(fā)明瓷器,是一個極其漫長且艱難的過程。這個過程,除了材質變化之外,最主要的是溫度。
陶器燒制一般需要800度左右,而瓷器的溫度最少需要1200度。
這種溫度,就是熱情!
沒有高度熱情,哪有根本豹變!
每一個成功者,不也是如此嗎?
每一次變化,都是從苦悶開始,在苦悶中痛苦,在痛苦中堅持。堅持下去,堅持下去,柳暗花明,石破天驚!
近日,老蕭與我又在洛陽之南的老君山見面。
仍然是夏天。
他的頭發(fā)更白了,但雄風豪氣依舊。
那天晚上,他仍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嗓說話。酒至半酣,他把上衣脫下,只剩一個跨欄背心,露出白花花的肉體,眼灼灼亮,臉殷殷紅,像一只雄健的豹子。
這時候,我看著白發(fā)飄散的老蕭,感覺煞是可愛。
于是,我也手持大杯,重重地與他碰撞,并真誠地說:“老哥,祝賀,為這本書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