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
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在我有限的記憶中,再沒有哪年能超越當時那個清冷的冬季了。那年我已經(jīng)十二歲,奶奶不止一次在我耳邊嘮叨:“今年冬至給我孫子買個大蛋糕,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呢!”我從奶奶一年又一年的牽系中知道了我的生日:冬至。印象中,那是一個家家戶戶殺年豬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冬至那天奶奶的提醒和祝福像鐘擺一樣準點,于是我有了一種對冬至和生日的概念。許多年后,上地理課的時候,老師講二十四節(jié)氣,我對冬至的印象格外深刻。
世間的事冥冥中有一種說不清的宿命和巧合。奶奶在我十三歲的冬至那天溘然長逝。后來,我又猛然憶起十歲那年冬至,奶奶囈語一樣的讖語,她告訴我說:“奶奶可能走不遠了,我無論如何也要撐到你十二童關過了,我就瞑目了?!蹦棠痰脑捪衲莻€季節(jié)的風兒,刮在耳畔清冷而刺骨,那時候,這種心靈上的感應透徹心扉。我不知道和我一起度過了這漫長的十年,像母親一樣給了我溫暖的老者說這種話的含義。畢竟那年我還小,可能那些超越我這個年齡段的晦澀的提醒或暗示,我壓根兒也沒有聽進去。我想,這應該是奶奶在她那種年齡對自我生命的叩問和預感。
第二年的冬至,奶奶依然提醒我說:“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啦!”四個荷包蛋是每年冬至日的標配,從我懂事開始,就習慣了,只是十一歲那年,奶奶過往的聲洪嗓大卻忽然變得輕聲細語了。我狼吞虎咽地享受著冬至,也享受著我的生日,完全忽略了眼前那雙混濁的眸子對我的凝視。現(xiàn)在回想起生命中那些依稀可數(shù)的冬至日,我忽而有一種切膚之痛,對奶奶或者親情的膚淺的認識也許與那時的年齡有關吧。十三歲以后,奶奶悄然離開了我,我才對冬至有了深切的感受,這種楔入骨髓的記憶和懷念也許是我這一輩子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因為,她走了,帶走了我童年既朦朧又清晰的一幕幕若影像般的畫面,也帶走了我那些痛苦和幸福的記憶。
眼下我十八歲了,奶奶愈走愈遠,但那些生命中的過往卻歷歷在目,清晰而透亮。
1
三歲那年冬至,奶奶告訴我,明天是我父母親離婚開庭的日子。我對爸爸和媽媽的概念依稀沒有,不對,不是依稀,是完全沒有。三歲以前,我一直管奶奶叫“媽媽”。后來,奶奶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校正和提醒,好不容易才轉(zhuǎn)變過來。后來我還冷不丁地叫“媽媽,媽媽”,奶奶的荊條輕輕地落在我頭上,微笑而又嗔怒地對我說:“以后不準你管奶奶叫‘媽媽,知道嗎?”兩三歲的童稚其實完全不懂得媽媽和奶奶的概念。那時,我只是一味地用一種形而上的稱呼而已,依戀和生存或許遠遠超越了那種形式上的稱謂。
那天,關于我父母離婚案的開庭儀式如期而至。庭審結果是準予離婚,孩子歸父親撫養(yǎng)。
回鎮(zhèn)上的路上,庭長背起那個國徽,在蜿蜒泥濘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進,他一次次拉動著肩上系國徽的繩索,很吃力的樣子。我和奶奶還有左鄰右舍目送他遠去。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奶奶流淚。
第二天,父親風急火燎地趕赴南方,像奔赴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那年我才三歲。
2
五歲那年,鄰家的小孩兒早就上幼兒園了。我常常吵著奶奶說要上幼兒園,奶奶說,上什么幼兒園,奶奶比那幼兒園阿姨強多了,不就是唱歌跳舞嗎?后來,我在奶奶衰老而僵硬的舞姿中學會了《世上只有媽媽好》。
兩年多,父親一直沒回家。只是偶爾打個電話回來,問問我和奶奶的近況。每次從奶奶嗔怒的神情中,我能感覺奶奶的無奈。奶奶每次都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覺著這個行為和奶奶那個大大咧咧的個性有些不符。
我們家離鎮(zhèn)上的老街約莫兩里路,在農(nóng)閑時,奶奶會帶著我去老街上采購一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物資。
鎮(zhèn)上的幼兒園也在老街上,每次只能是在和奶奶一起上街的日子,才能從臨街的幼兒園經(jīng)過。稀稀落落的幾個孩子和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讓清冷的老街有了一些活氣。每次經(jīng)過那地方,我都躲在奶奶身后牽著奶奶的衣角,偷偷地瞄一眼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洗耳聆聽那位阿姨尖細的嗓門兒。她每次都領著孩子們唱同一首兒歌,那首歌叫《魯冰花》,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歌名。后來,是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才知道的。去老街的次數(shù)多了,這歌兒我也就有了印象?;丶液?,我也能偶爾哼上兩句:“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
那時候,我真想和那些同齡的孩子們一道唱歌,做游戲,畢竟奶奶那重復的說教和單一的舞姿,我已經(jīng)太習以為常了,甚至有些厭倦。
那天下午,當我們從老街返回的時候,半路上,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烏云翻滾,遠天的悶雷越來越近,看來要下雨了。奶奶一手牽著我,一手扶著肩上的一袋米,氣喘吁吁地拖著疲乏的雙腿,艱難地前行。豆大的汗珠兒從奶奶的臉頰和脊背滾落下來,汗水順著奶奶的衣袖流到她牽我的那只手上了??吹侥棠掏纯嗟哪雍团e步維艱的窘態(tài),我說:“奶奶,我來幫你背吧!”奶奶放下米,捋了一下額前楔入褶皺中的銀白色的頭發(fā),用渾濁的眸子凝視我好一會兒,笑著說:“哈哈,等到麥子黃了,你長大了,才背得起這三十斤米呢,那時候奶奶不知道走多遠了?!蔽易е棠痰氖郑藓爸f:“奶奶,你不要走,等我背得起三十斤米了,你再走吧?!蹦棠虈@了一口長氣,撫著我的頭說:“奶奶不走,奶奶不走,等我孫子扛得起三十斤米了,我才走呢!”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完全忘記了那一場大雨的偷襲。
那時,我壓根兒都不知道奶奶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單純地認為:麥子黃了,我就長大了。我渴望著麥子變黃。
春天,綠草如茵,我家單門獨戶被一片麥浪包圍著。風吹麥浪,幾朵金黃的油菜花點綴在這綠色的海洋,像一個個精靈在舞蹈,又像我幼小心田中那粒“麥子黃了,我就長大了”的種子在開花,在慢慢變黃。我常常一個人,面對一望無垠的麥海發(fā)呆一下午。有時候,倏忽間眼前那些綠茵茵的麥苗不見了,那些油菜花兒也不知躲到哪去了,滿眼的金黃,碩大的麥穗波浪一樣此起彼伏,向我點頭,向我露出金色的微笑。很久很久,在奶奶嘶啞的呼喚聲中,我才回過神來,該是晚飯的光景了。
我那“麥子黃了,我長大了”的夢隨奶奶的遠去也漸漸淡出了視線,而真正懂得“麥子黃了”的含義是在奶奶遠去的幾年后,我才知道奶奶是說等到麥子黃了,等我能背得動三十斤米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了。流逝的時光啊,純真的童年。
3
上小學的時候,我比同齡的孩子足足晚了一年。奶奶的大羊跳,小羊叫和木、米、禾、竹,還有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那求知的欲望。老街幼兒園孩子們的歌聲時常在我的睡夢中泛濫。后來,奶奶用半年的時間積攢了幾百個雞蛋,湊夠了我上學的費用,才勉強送我上了老街的一所小學。
我怯生生地站在老師面前的時候,那位女教師盯著奶奶說:“早已經(jīng)過了啟蒙的年齡了,您怎么才讓孩子上學呀?”奶奶囁嚅著,不敢正視面前的老師,她那耷拉的蒼老的容顏,像一朵干癟的玫瑰,又像一個隱秘辛酸的故事。
我被老師安排在教室靠墻的最后一排座位上。老師說:“你個兒高,又比同學歲數(shù)大一些,你就坐在后面吧?!蔽抑荒芟乱庾R地點著頭,甚至壓根兒沒有聽進老師的話。
同桌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子,她對我不太友好,在最初的印象中,完全顛覆了每次上老街,路過臨街幼兒園時,對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小朋友們的美好的想象。那時候,我們共用一張長方形的課桌。在我的印象中,她成績不大好,每次同學們在聚精會神聽老師講課的時候,她總是雙手伏在課桌上,把那微胖的臉貼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看著教室門外的風景。而我僅有的空間在她龐大的身軀的擠壓下,往往顯得捉襟見肘。
她叫陳慧。她爸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的首富。五顏六色的玩具,花花綠綠地塞滿了課桌的另一端,刺痛了我的雙眼。每每乞求她把那個布老虎讓我玩一下時,她總是瞪大雙眼對我說:“不給你玩,找你爸買去吧?!弊钫T惑我的是她的文具盒。那是一個漂亮的自動文具盒,盒面上是一個小孩兒伏在桌面上寫字,盒面的另一角還有一群孩子迎著春風放風箏,吐絮的垂楊柳,如茵的草地,煞是好看。更使我著迷的是文具盒的內(nèi)部,她總是喜歡高高地舉在我面前,使勁一摁前面的按鈕,文具盒便彈開了,琳瑯滿目的各色彩筆、橡皮擦擠滿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那時候,我真羨慕她有這樣一個漂亮的文具盒。
夜晚,我對奶奶說:“奶奶,陳慧的文具盒真漂亮,我也想有這樣一個文具盒?!蹦棠虛嶂业念^說:“奶奶給你做一個文具盒吧,一定比陳慧的更漂亮。”我用詫異的眼神打量著奶奶。她找來針線笸籮,又找來一塊花布,在昏暗的油燈下給我做文具盒。她不時地將那根大針在頭發(fā)上摩梭一下,在飛針走線中,一個漂亮的“文具盒”做成了,像一個精致的小口袋,袋口上還系上了一根長長的繩帶。奶奶說:“陳慧的文具盒只能放在書包里,我孫子的文具盒還可以背在身上呢!”
我不大喜歡奶奶給我做的文具盒,但我還是將幾支鉛筆和橡皮擦放在袋里,把那個袋子斜挎在肩上,上學去了。那會兒,陳慧見我這副模樣,忍俊不禁地對我說:“這也叫文具盒呀?像街上叫花子的口袋?!蔽野琢怂谎郏聊撕靡粫?,然后將那個布袋子裝進了書包。夜晚,我哭著將這個“文具盒”塞給奶奶,說:“奶奶,我不要這個叫花子要飯的口袋了?!蹦棠虩o奈地將這個她精心設計的文具盒攥在手上,像捏著一件珍貴的古董一樣,唯恐失落。
后來,奶奶又積攢了一個多月的雞蛋,到鎮(zhèn)上給我買了一個文具盒。它沒有華麗的外表,也沒有自動的按鈕,但我依然敝帚自珍,它也伴我度過了小學六年漫長的時光。
4
明天是冬至呢!奶奶告訴我。其實我懂奶奶的意思。我說:“奶奶,我知道呢!”我朝奶奶做了個鬼臉。那年我十三歲。
清晨起床后,我像每年的冬至那樣,直奔我家廚房那熏黑的灶臺,眼前那一幕卻讓我徹底傻眼了:只見奶奶一頭扎在灶口,棉秸稈從灶膛掉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火花將奶奶頭頂稀稀落落的白發(fā),燒成了一堆理不清發(fā)餅,銀白的灰燼像雪片似的,落滿了奶奶的發(fā)際和那紅腫的臉頰,像紛紛揚揚的白蝴蝶。灶沿上我熟悉的老地方,那碗荷包蛋還冒著熱氣。我歇斯底里地喊著:“奶奶、奶奶……”那聲音凄惶驚悚,響徹那個冬至日寂寞的小村子,成為一種生命意義的絕唱。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伏在奶奶尚存余溫的身子上,用煞白的臉頰貼在奶奶那高凸的顴骨上,眼淚順著奶奶那燒焦的發(fā)梢線滾落。
奶奶溘然長逝。對我而言,不啻為一種致命的打擊。相依為命十三年,她用母親般的慈善和柔情養(yǎng)育了我,教我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的成長歲月,一路上灑滿了奶奶辛酸的淚水。我才三個月大,父親就和母親分居直至他們在我三歲那年離婚。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奶奶。“媽媽”的概念從奶奶年復一年的哺育中,變成一種不可割舍的依戀和存在,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媽媽”在我生命中的缺失。我不知道這些年,一個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是怎樣挨過那些生命中最困難的歲月。
5
幾只烏鴉的聒噪打破了鄉(xiāng)村的寂靜,這是一種少有的物象,許多年都沒有見過它們了。它們吵醒了偏僻的鄉(xiāng)村黎明,也一并將我奶奶八旬的壽命定格在這個清冷的凌晨。一會兒,彤云密布的天空倏忽間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精靈一樣舞蹈,點染著我十三歲的冬至,也點染著生命的絢麗和悲涼。
我頭頂系上一條長長的白布,騎在奶奶脊瘦的棺木上,像一條游弋在空中的魚(編者注:騎棺,某些地區(qū)的喪葬風俗)。眼前,蝴蝶紛飛,淚血瀝瀝,一個漂亮秀頎的江南女子,邁著三寸蓮瓣向我走來,然后走向麥田深處。八大金剛宛若八個老態(tài)龍鐘的古董,在他們“嗚哈哈、嗚哈哈”的蒼老的呼喊聲中,棺木艱難地移動著。他們抬起的是兩代人的傳奇,是一部厚重的歷史,是幻滅也是希冀。
麥苗返青,雪花吐蕊,天地間一片蒼茫。我走下棺木,恭敬地給奶奶叩了三個響頭。黝黑的泥土和蔥綠的麥苗形成強烈反差,兩米見方的坑凹是奶奶用一生時光丈量的最后歸宿。我和父親掬起一抔泥土,撒在奶奶的棺木上,八大金剛用鐵锨將棺木徹底掩埋,像一部經(jīng)典大劇緩緩落幕。我們一步一叩首地向奶奶告別。綠毯中央一塊凸起的褐色分外醒目,像故事里的高潮部分。
辦完喪事,父親執(zhí)意讓我同他一道去那個遙遠的南方城市讀書,我婉言謝絕了父親的要求。我對父親說:“我要守望奶奶,守望這段刻骨銘心的時光和記憶?!?/p>
父親拗不過我,只能妥協(xié)。后來,我傳承了奶奶所有的生活方式和那種植根在骨髓中的堅韌,以致后來的歲月,就像奶奶從來都沒有走遠,依然在我身邊一樣。我把所有的生活都過得井然有序,像詩一樣。
那年冬至,我十三歲。
(指導老師:李作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