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記：她，來自西海固

程多寶

1

因為她的小說，一座叫扇子灣的村莊走到讀者面前；因為她塑造的故事人物，我們認識了這樣一位優(yōu)秀作家：她，來自西海固！

扇子灣村是她出生的地方。這是她的“作家地理”。

我來自西海固，只是“西海固文學現(xiàn)象”的一員！依然是誠懇而謙和的口吻。行文之時，雖然我們還沒見上面，好在數(shù)次微信交流，如同朋友拉著家常。

如她這樣的文學初心，泱泱中國成千上萬，最終寫出境界的又有幾人？如果當年的她沒有如此堅守，又有幾人知道扇子灣村、西海固與她的姓名：馬金蓮。

２

西海固，是指1953年成立的西海固回族自治區(qū)，下轄西吉、海原、固原三縣。取三縣名稱首字，即為“西海固”。行政區(qū)劃幾經(jīng)變遷之后，如今的“西海固”，成了“寧夏南部山區(qū)”的代稱。自２０世紀80年代起，已不限于三縣之稱的西海固，成為我國最早的區(qū)域扶貧開發(fā)試驗地區(qū)之一。 西海固是革命老區(qū)、貧困山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是國家確定的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qū)之一，也是寧夏脫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和核心區(qū)?！翱囫ぜ滋煜隆钡奈骱９讨械摹拔鳌?，就是馬金蓮的家鄉(xiāng)西吉縣。該縣是全國最晚脫貧的52個貧困縣之一，是寧夏最后一個貧困縣。

平心而論，馬金蓮的“文學之初”一如家鄉(xiāng)“苦瘠”。或許，苦難是最好的老師，堅守是最好的相望。

盤點2013年度國內(nèi)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長河》成了絕對繞不開的一座標識。這部中篇在《民族文學》 2013年9期發(fā)表之后，一時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選載之后，入選2014年度國內(nèi)多項權威作品集與中篇小說排行榜，獲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2013年度突出貢獻獎、《民族文學》2013年度獎、第三屆郁達夫小說提名獎。

因為這部作品，馬金蓮得以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翌年，進入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并作為在學員代表在開學典禮上做了發(fā)言。

看似《長河》石破天驚，一鳴驚人，成功的背后，又有著怎樣的付出？

３

馬金蓮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14年之前，以經(jīng)驗寫作居多。

2000年，18歲的馬金蓮還在固原市一所中等師范學校讀書，業(yè)余時間寫作詩歌、散文、小說。第一次投稿的小小說《夙愿》，沒想到《六盤山》雜志決定留用?！爱敃r很受鼓舞，拿到了20元稿費，至今記憶猶新?！睆拇?，她一邊大量閱讀，一邊堅持練筆。2003年，她從師范畢業(yè)后來到鄉(xiāng)下奔波生計，文學創(chuàng)作漸漸成為一個在心底埋藏的夢；2004年后結婚生子，寫作暫時中斷……夜深人靜之時，那種不甘舍棄的創(chuàng)作沖動，一次次折磨著“柴米油鹽”之中的她。

機遇青睞于有準備之人。2005年，在聞玉霞老師的鼓勵下，馬金蓮又一次拿起了擱置數(shù)年的筆，小說得以在《黃河文學》發(fā)表。第二年，在單永珍老師的鼓勵和推薦下，她的小說在《回族文學》發(fā)表，并被《小說月報》選載，接著在“回族作家之窗”欄目發(fā)了小輯。這以后，寧夏兩位魯迅文學獎小說得主發(fā)現(xiàn)了這棵文壇新苗：石舒清推介她的小說《墨斗》在《十月》發(fā)表；同年6月，《黃河文學》舉行首屆簽約作家活動，郭文斌數(shù)次提醒“你一定要參加”。她作為當時身在固原的唯一一個入選者參加簽約儀式。得知她是頭一次去銀川，聞玉霞在辦公室里一直等候，沒承想路上車壞了，兩人見面時已是晚上八點，聞老師飯都沒吃仍在等她。

2007年，“苦盡甘來”的鄉(xiāng)村教師馬金蓮考編成功，兩個月后又考取了公務員編制。拿到第一筆工資，她買了臺筆記本電腦，結束了艱難的手寫歷史?！端贩健仿動嵓s稿，她的小說《富漢》《糜子》《方四娘》先后發(fā)表。似乎找到一把鑰匙的馬金蓮，塑造出一個個有聲有色的人物形象。

對于耗時最長的中篇《賽麥的院子》，馬金蓮記憶猶新。2007年的那個冬天，還沒有買房的她，寄住在西海固一所鄉(xiāng)村小學宿舍。薄薄的陽光之下，落盡葉子后挺直的樹干，枝條上縮著身子吵鬧不休的麻雀，校門口偶爾駛過的車輛，三年級教室門前旗桿上的旗子獵獵作響……紛亂的思緒沉淀，心底浮上了往日的生活片段?！坝忠荒赀^去，他墳頭的草，經(jīng)歷了又一輪的興衰與枯榮。那個黃土包兒又該瘦了、矮了不少吧？淚水迷離了視線。該為弟弟寫點什么了。七年時間過后，我能冷靜下來，慢慢回想那時的情景了。往事不堪回首，可我又舍不得將它們忘卻。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十二個年頭，正是我們一幫孩子不諳人事不知憂愁的年歲。夕陽照上了土窯的門窗，那時還很年輕的母親，一身粉紅的汗衫在屋里晃動，一縷柴煙從房頂?shù)臒煻瓷暇従徤v，擴散，一股清油炒蔥花的香味讓人迷醉……那就是日子的味道，活著的味道，也是美好的幸福的味道?！彪y以釋懷的思念，心海深處時不時地翻起傷感的熱浪，創(chuàng)作時的馬金蓮內(nèi)心平靜。這部中篇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三個月。殺青之際，望著一摞稿紙，她沒有勇氣再去翻看，怕一時濺起自己止不住的眼淚。

兩年后，《民族文學》楊玉梅編輯約稿時對這篇小說極為贊賞。不久，編輯部打來電話，該作獲得雜志年度獎的小說一等獎，而且全票通過。

當時，她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小說得獎，她并不覺得意外，這個作品里，她傾注的不僅僅是一篇小說呈現(xiàn)的東西：每篇作品都要傾注真情實感，用心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小說的同時，馬金蓮還與人合作改編電影劇本《清水里的刀子》。首次接觸劇本，她在保持原作韻味的基礎上拓展故事，在情節(jié)上加強戲劇沖突——2016年根據(jù)這個劇本拍攝的影片，連續(xù)獲得好幾個重要獎項。

2014年之后，馬金蓮對于創(chuàng)作之路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她清醒地看到自己以前的寫作的局限性，靠經(jīng)驗寫的作品一般是圍繞自己親歷的生活，這樣的寫作資源是有限的，必須突破、打開、超越……至少是不能重復自己。

４

反省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路，緣于《長河》掀起的波瀾。

這部由幾個系列故事組成的中篇，是馬金蓮的一部手寫稿件。初稿寫在一個舊教案本的背面，甚至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上面劃拉，一開始連題目都沒有，只是村莊里新近發(fā)生的一起車禍觸動了她的心弦。

第一個故事是伊哈的故事。這個故事有生活原型，是馬金蓮小時候送過埋體的一個人，他死后留下三個孩子與一個老實的女人。女人自然再嫁，而孩子活得受罪，上學時因為同校，馬金蓮常常見到他們赤裸的腳板和一臉的泥土。這個故事寫完后，感覺意猶未盡，還想說什么？一時卻沒想清楚。想祭奠呢，還是懷念、警覺與反思？似乎都不能簡單概括。

猶豫之中，馬金蓮又寫了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有原型，是個男孩，先天性心臟病，十二歲時如醫(yī)生預料的那樣去世了。一個生命匆匆地離去，除了惋惜，還能做點什么呢？她一邊糾結，一邊創(chuàng)作。

到了第三個故事，她感覺一發(fā)不可收拾。馬金蓮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越發(fā)明朗——書寫死亡。西海固山村里回族人的死亡，樸素的、清潔的、簡單的、悲傷的死亡。這個作品，她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漸至尾聲，思承千載，神游八方，她思考的結果是：死亡，是一條河，長長的河……

小說的題目有了。所有的活著，最終只有一個結果；死亡！所有的生命，最終都會死亡，死亡是所有生命不可避免的結局。馬金蓮在這篇作品里，呈現(xiàn)出自己對生命和死亡的思考。

這類作品，馬金蓮后來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她最為滿意的還是《長河》?！堕L河》一度成為馬金蓮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座高峰，收獲了不少鼓勵和肯定。2014年在魯院進修，她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時時提醒著自己，不能讓《長河》的光環(huán)籠罩，更不能重復自己。于是，她開始了閱讀、思考、行走……

５

創(chuàng)作早期，馬金蓮喜歡以孩童視角書寫鄉(xiāng)村生活，尤其是記憶里的鄉(xiāng)村；現(xiàn)在更注重當下現(xiàn)實，題材取材更為寬泛，敘述視角較為開闊、復雜。

這樣的嘗試是否意味著轉(zhuǎn)型成功？馬金蓮認為，勇敢嘗試只是初衷，評論家與讀者們認可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作家本人都會保持內(nèi)心的清醒和寧靜，不躁動，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著既定方向前行。

因為，她來自西海固……

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是寧夏西吉縣什字鄉(xiāng)。一開始，她先從熟悉的地方寫起，而扇子灣就是她生活過的地方。圍繞一個地方反復書寫不難理解，因為這個地方是故鄉(xiāng)！

那是一座隱藏在西北群山腹地的小村莊。早年，祖太爺爺拖著家口落下腳后，在這里繁衍了四五輩人。村莊的泥土里埋著她亡故的親人，也曾埋下她生命之初的胞衣，這里有著她的“人之初”記憶。鮮活的鄉(xiāng)親，在偏僻落后貧窮的村莊里，像草木一樣默默地活著，默默地度過一生，然后歸于黃土。留給世界的只有和蒼茫大地歸于一體的墳包——沉浸在他們的故事里，馬金蓮神色平靜，心里流淌著疼痛。

仿佛是上天恩賜，2014年的一天，那個“上天沒有辜負”的短篇《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冥冥之中伴著鍵盤敲擊之聲，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６

其實，那不過是馬金蓮在魯院期間創(chuàng)作的“年份系列”之一。

2014年，馬金蓮在魯迅文學院就讀高研班。那些寂靜之夜，遙望內(nèi)陸腹地偏遠閉塞的西海固，回想人生歷程，一切恍如做夢，不由得感慨西海固人生存的艱辛，又不得不佩服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執(zhí)著和不屈不撓，尤其小時候記憶里的鄉(xiāng)村生活，貧寒卻令人難忘：人和人之間，人和自然之間，人和生活之間，充滿了樸素的天然的美好。

思緒回到扇子灣，感覺生活倒退，一切停滯。那里1997年才通上電，移動和聯(lián)通信號時?？D……那一刻，馬金蓮嘗試做一些挽留，還有緬懷：《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寫得很順，幾乎一氣呵成。

之前，她一直在老家生活，很少外出，平時上班，照顧孩子，忙家務，好像從來沒像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那樣放松過，不用操心工作，不用做飯洗衣服掃屋子，更不用陪伴孩子——等于從一種狀態(tài)完全轉(zhuǎn)換到了另外一種生活狀態(tài)。這樣松弛清閑，讓她滿腦子都是對比，北京和固原的對比，大都市和小地方的對比，發(fā)達與落后的對比，開放與封閉的對比，前沿和內(nèi)地的對比……每天很早起床，拉開窗簾望著外面陷入冥想。窗外，其實沒有繁華都市的滾滾車流和萬丈紅塵，是單位、小區(qū)、樹木、花草，還有藏在花樹深處的鳥鳴。于是，她閉眼想象、感受聆聽——課堂上聽來的見識，昨夜寫作的感悟，閱讀的共鳴……禁不住想起西海固那個養(yǎng)育了自己的小村莊，想起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他們的面容像黃土一樣清晰而模糊、像黃土一樣質(zhì)樸而艱澀，他們是被生活反復打磨、熬煮的群體。作為這個群體中的一分子，一旦離開了他們，意義何在？這樣的思索讓人糾結，小時候的生活場景和片斷不斷閃現(xiàn)……

那一瞬間，馬金蓮忽然想把這些瑣碎鄉(xiāng)村圖景記錄下來，沒有想過記錄的意義，只是想表達，想述說，想挽留，想緬懷。課堂筆記的正面記錄聽課內(nèi)容，反面則寫下：《1985年的干糧》《1986年的自行車》《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1990年的親戚》《1992年的春乏》……一口氣列了十個篇目，根本沒考慮體裁是小說還是隨筆，只覺得想要寫出來，寫作的沖動支配了整個人。結業(yè)離開前夕，她翻看本子，竟然寫出了好幾篇。在電腦上整理、修改數(shù)次，最后確定是小說，然后就分別投給了幾個刊物。其中發(fā)在《長江文藝》上的《1987的漿水和酸菜》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選載，獲得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其實，馬金蓮當時寫出這些文字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

７

馬金蓮坦言：自己的寫作，屬于野路子。

成名之前，她并沒有接受過文學方面的專門學習，一路摸索之余，書寫生活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不自覺地走了一條傳統(tǒng)的路子。看重文本內(nèi)容的她，只想用最本真的文字，書寫最需要表達的情感。

這條漫長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需要用一生去丈量。文學帶來的豐足和幸福，淹沒了汗水和艱辛。即使現(xiàn)在的她功成名就，創(chuàng)作之路依然艱難：工作、家庭、孩子，一系列瑣事占據(jù)了她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留給文學的時間實在太少……

最早愛好文學，得益于父親影響。父親曾在鄉(xiāng)村文化站工作，父親借回家的書，馬金蓮都會讀一遍。對她寫作影響最大的人，應該是善于講故事的奶奶。祖孫聚在一起，性格溫和的奶奶喜歡絮叨無數(shù)的故事、往事和內(nèi)心感慨，太多的素材，后來化作她的作品的題材。

一路走來的創(chuàng)作之路，馬金蓮得到了很多良師益友的鼓勵、呵護和扶持。從青澀之年到年屆不惑，她銘記著所有給予她溫暖的面孔和善良的心，還有培養(yǎng)她成長的《六盤山》《朔方》《黃河文學》《回族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物和編輯老師，給過她鼓勵的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以及多位評論家。直到今天，馬金蓮依然記得給予她重要幫助的西海固作家馬正虎老師和李方老師。

師范教師馬正虎，當時主持學校文學社活動，編輯?？洞夯ā贰Ｋ麑︸R金蓮等一幫愛好文學的孩子既嚴格又慈愛，每次活動都耐心指導，一直持續(xù)到他們畢業(yè)離校。即便后來，在繁忙的教學工作之余，他依舊關注著西海固作者的成長。另外，還有朱世忠、鄒慧萍、張強等老師，也給了她很大幫助。

創(chuàng)作最為艱難的時候，給予她最大鼓勵的是《六盤山》編輯李方老師。當年，馬金蓮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一度失業(yè)，跟著母親務農(nóng)，心情不好。李老師輾轉(zhuǎn)打來電話，肯定她以前的投稿，并說要編發(fā)小輯鼓勵她。那是馬金蓮第一次在正式刊物發(fā)表個人小輯、照片、創(chuàng)作談，以及李老師的“推薦語”——至今，馬金蓮仍珍藏著這期《六盤山》，不敢忘卻這個小輯的鼓勵，以至于“堅守不下去的時候，也沒想過放棄”！

“要說遺憾，就是陪伴孩子太少。女兒受我影響，看的文學書籍比較多；兒子眼里，媽媽是一個永遠都在寫稿子的人，不會陪他看《熊出沒》……”2010年，馬金蓮調(diào)入固原民盟工作，一邊適應城市生活，一邊密切關注當下農(nóng)村。一有機會，她就鉆進鄉(xiāng)下，感受農(nóng)村生活的細微變化和變遷，力爭讓作品保持鮮活感與時代感。兼職固原市作協(xié)主席以來，200多人的固原作家隊伍，先后有近100人次共出版了上百部個人作品集。